我記不準是何年了,哥說那年是一九六九年。
那年夏天的一個晌午,我正和幾個小伙伴在村外的小河里撲騰,就聽岸上大人們嚷嚷著說:“來了來了,大城市的知識青年來了。”我們幾個爬上岸,光著腚往生產隊剛蓋好的那三間新屋處跑。跑到新屋前,就見老老少少圍了好多人。三男一女四個穿戴周整、白白凈凈的年輕人,背著扛著鋪蓋,手里拎著臉盆子,在人圈子里張望。這時,二爺搖著他那蒲扇樣的大手,大聲嚷道:“都回去干活去。不少鼻子不少眼的,這有啥好瞧的。去、去。”人們便開始散去。屋前就剩下幾個年紀大的,還有我們幾個光腚孩。二爺像是給社員開會,一手拤腰,一手搖擺著,對那四個年輕人高喉嚨大嗓門道:“你們,幾個城里娃,到俺這插隊落戶,俺熱烈歡迎。”二爺指了指那三間新屋:“這三間新屋用了八百塊青磚、一百零五平車粘土、十二挑子茅草、六十一個人工才蓋起來的。這三間新屋擱俺村數一數二。屋里床鋪、鍋碗瓢勺都給你們操辦好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俺這里是廣闊天地,在這里可以大有作為。你們幾個要記住毛主席的話,在這里好好作好好為。好了,你們幾個屋里收拾收拾,下午歇歇,明兒出工。”二爺說完就走了。幾個知青進了屋,拾掇床鋪,我們幾個就在門前探頭探腦。就聽幾個知青說二爺:“爛泥爛草的什么好東西,跟咱算起了小雞賬來了。這毛臉胡子說話長相兇拉巴唧的,怎么看怎么像三爺的人。往后在他手下干活,少嘛哈。”說完,幾個人就嘻嘻哈哈地笑。當時,我就犯猜思:我們只有二爺,沒有三爺;再說,二爺天不怕地不怕鬼怕,哪個三爺這么厲害,能制得住二爺?左思右想,想不出這個三爺。知青爛泥爛草地貶低這新屋子,我心里非常不樂意。連這在本村里數一數二的好房子都看不上,要去瞧瞧俺家那屋子,他們還不說是牛棚狗窩?哥也參與了蓋這房子,從坑里拉土打墻,兩個膀子讓繩子勒得出血印子。為苫屋頂,從幾里外的湖里挑上來的好草,都舍不得讓隊里的牲口吃。他們倒說不是好東西。嘁,啥玩藝兒。晚上,我問哥,三爺是啥人物能管得住二爺。哥就問我緣由。我便把幾個知青的話學說給了哥。哥聽罷,便瞪著眼說:“那是罵二爺土匪呢。”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有亮透,就聽二爺亮著嗓門滿胡同吆喝:“起啦,起啦,蛇腰地割麥去了,誰去晚了扣誰工分。”我跟哥住一屋、睡一床,哥起床穿衣把我折騰醒了。因我家就住在知青的新屋后邊,所以前邊有甚動靜,后院的我們是能聽到的。聽到前邊吱呀門響和相互喊叫,哥說了句:“這幾個家伙還滿識號的。”晚上,我跑到前邊去玩,就見知青們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一邊哧啊著嘴用針挑著手里的血泡,一邊嘟囔:“手都磨爛了,還嚷著嫌慢,簡直是周扒皮。”我知道他們是說二爺。一個說道:“這老家伙怎么這樣對革命群眾,催起活來罵罵咧咧。這社員也忒沒有覺悟了,由著他嗷嚎不說話。”一個道:“說不準,這老家伙是老紅軍呢,才敢賣老資格。”二爺,老紅軍不是,支過前打過仗是真。聽大人們說,打淮海戰役,二爺支前,從亂飛的槍子里背下過好幾個解放軍傷員,立過功受過獎。二爺戰場上背傷員我沒見過,他屋里貼著幾個發黃的立功獎狀我是常見的。要說二爺人前罵罵咧咧,賣老資格,他不憑這一點也是有資格罵的。因為我們這個生產隊幾乎沒有外姓人,二爺是我們這個姓的最長輩,又是我們這生產隊隊長,連公社書記下來,見了面都是恭恭敬敬地叫聲老隊長,你說他有資格沒有資格嚷幾句罵幾聲?
慢慢,我們和知青們相熟起來。離知青住的屋前不遠,便有一個十幾畝見方的大水塘,水又清又深,水塘一圈都是披了頭的垂柳。知青屋前又是一片大場地,平坦光滑。夏夜,涼風徐徐,柳枝搖曳,確實是個過夏納涼的好地方。最吸引人的還是這幾個大城市里來的知青們。他們坐在人們拿來納涼的葦席上,吹口琴,唱歌,講故事。知青的琴聲、歌聲常常讓滿場子的人仰著臉瞧著月亮或滿天繁星無言無聲。我常到知青那里去玩,不只因為我們是前后鄰居,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哥。我哥雖沒念完中學就下來掙工分,可不管怎樣當時也算個有文化的農村青年。那年月有文化沒文化不重要,關鍵是我哥討人愛。說來也怪,家境窘迫,粗茶淡飯,田地里勞作,沒能讓哥黑黑瘦瘦干干巴巴,哥反倒活得白白胖胖。哥中等身材,白白的臉上,長著雙鳳眼,笑起來像蓉蓉姐一樣有喝酒窩。哥衣裳不多,且都有補丁,可哥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穿得周周正正。即使干臟活、出力流汗,哥不使奸使滑,也總是能讓衣裳干凈少沾臟物。哥能說能扯,能扯天南海北,能扯國家大事。也許有共同語言,也許是哥在幾個知青眼里不俗,所以他們很快成了好朋友。收完工,吃罷飯,哥就往前邊跑,我也就在哥腚后攆。這樣,我也認識了這幾個知青。以高矮個說,那又高又胖的大個子叫家和,那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叫保元,那個又瘦又矮、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的叫劉星,那個秀氣白凈的女知青叫蘇蕊。
當時全大隊來了十三個知青,因為我們生產隊是先進生產隊,大隊分給了我們四個知青。知青雖是細皮嫩肉,可別管咋說,是四個青壯勞力呀。慢慢地,幾個知青對二爺由了解到尊敬,背地里不再稱呼二爺老家伙而改稱老頭子。二爺當時近七十的人了,杈把、掃帚、揚場锨,樣樣是好把式。臟活累活帶頭干,湖里撐船打草、岸上趕大車使牲口,年輕人干不了的,他玩得滴溜溜轉。收工他最后一個回家,早上他第一個起來。二爺直耿脾氣,三遍喊過,人不起床,說扣工分真扣工分。干起活來瞧誰偷懶磨滑,不管你親情近遠、是男是女,開腔就罵。正因為這樣,我們生產隊年年在全公社都是掛了名的先進生產隊。隊里收成比別隊強,社員也就比別的隊社員多分些糧食。這樣一比試,社員也就有了干勁,對二爺的罵也就有了新的認識:要想保持先進,混飽肚子,少了二爺的罵還真不中。幾個知青背地里就說:“這老頭不知乏累,是個鐵人。如果把他拿到大寨去,保準比陳永貴干得強。”我想,這幾個知青把二爺這個“老家伙”認可稱“老頭子”,肯定是因為二爺是鐵人,比陳永貴強的緣故。
這幾個知青由背后叫二爺老頭子到人面前隨著叫二爺,是在發生了兩件事以后。
那是一個麥子凈地還沒凈場的晚上,天上瀝瀝淅淅下著小雨。夜半時分,我被幾聲叫喊驚醒,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草草穿了衣裳,跟哥往前邊跑。進了知青屋子,見家和捂著肚子蜷個蛋蛋嚎叫著滿床打滾,劉星、保元、蘇蕊見我哥來了,忙說:“正要喊你,我們摸不準蓉蓉的家,你快去叫她。”蓉蓉姐是大隊赤腳醫生。哥跑出屋,不一會兒便叫來了蓉蓉姐。蓉蓉打開她背來的皮藥箱,拿出聽診器什么的,又是聽又是量。忙了一陣子,說:“急性闌尾炎,趕快送公社醫院。”這里離公社醫院十幾里遠,深更半夜地又下著雨,咋往那送?我哥見幾個人慌了神,便說:“甭慌、甭慌,我去叫二爺。”說罷撒腿又往外跑。一會兒,二爺叮零當啷駕著馬車來到屋前,大聲嚷嚷著:“快點、快點。”幾個人架胳膊抬腿地把號叫著的家和放在了馬車上。二爺就大聲囑咐蓉蓉姐留下陪著蘇蕊看家,又讓我哥馬車上挑著馬燈。二爺甩了下手中鞭子,馬們便邁開蹄子,拉著馬車向黑暗深處跑去。
二爺、保元和哥是第二天晌午回來的。劉星留在醫院里侍候家和。從保元、哥和蘇蕊他們幾個談話里,我知道送家和到了公社醫院,二爺又上了脾氣、罵了人。夜里醫院里只有一個護士,而且態度不好。二爺就扯開了嗓門,像大早上叫社員上工,滿院子里罵開了。這一罵就罵出人來了。二爺指著一幫起來的人道:“這病人是知識青年。奶奶的,人要真有個好歹,看我不把你們這些龜孫羔子告進大牢。”見人磨磨蹭蹭,就又道:“要不抓緊,我這就去大院里叫張士坤來,看不一個一個讓你們滾蛋去球。”人聽這老頭子對公社書記指名道姓,摸不準這老頭什么來頭,再加上病人是知青,便忙活起來。保元一邊說一邊擺著手,拿腔作勢學二爺罵人,直引得蘇蕊咯咯笑彎了腰。
家和闌尾炎動了手術,住了七八天醫院,拆了線,就回了隊里。二爺見家和出了院,便拎了個竹籃子,去隊里養雞的人家斂雞蛋。那年月,兩個雞蛋能換斤把鹽,夠一戶人家吃一月的,再加上養雞也要偷偷摸摸養,雞蛋也就金貴得很。可二爺硬是斂了五十多個:“人家城里娃娃,離爹離娘來咱這插隊,受罪哩。娃娃有病有恙了,咱不護誰護。”這幾個細皮嫩肉的城里娃,風里雨里、毒日頭底下和社員一起受苦受罪,確實讓人憐惜。話說回來,二爺上門了,又有誰敢拒他的老臉呢。
那時,我本姓的一個二哥在大隊里當副支書。雖說住的地方離知青點遠,而且抓革命促生產也忙,可他還是白天黑夜地往知青住的地方跑。那段時間,二爺照顧知青少做些力氣活,派了劉星、家和去生產隊瓜園看瓜。蘇蕊那一段表現得積極活躍,大隊開社員會的時候,常常坐在臺上,帶頭呼口號。我二哥去知青那里玩,也就專找蘇蕊,說是談工作。有時我半夜起來尿尿,見他從蘇蕊住的屋里出來,臉上帶著怒氣,蘇蕊臉上帶著淚痕。當時我怪納悶的,想:這談工作,又動火氣又掉眼淚的,不容易。我把我見到的說給哥,哥撇了撇嘴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早晚有他吃虧的一天。”果不然,沒過幾天,還真出事了。那日傍黑,哥正吃晚飯,劉星來到我家,召喚我哥,我哥端了碗出了院子。見他倆神神秘秘,我也便攆了出去。進了胡同,就見家和、保元他們也在,只是蘇蕊一旁抹著淚,看樣子很是傷心。幾個人一起去了二爺家里。那晚,哥也不脫衣裳睡覺,只是坐在床上,防賊樣支棱著耳朵聽動靜。見哥這樣子,我有些害怕。哥就小聲說:“甭怕,待會兒有熱鬧看。”聽說有熱鬧看,我便毫無睡意,穿起衣裳,和哥一樣坐在床上。約摸半夜光景,前邊傳來了二爺的叫罵聲和人的求饒聲。我和哥下了床,撒腿往前邊跑去。知青屋前,二爺手執趕馬車的皮鞭在抽地上的一個人。二爺一邊抽一邊罵:“你個龜孫羔子,作死哩。欺負知青要坐大牢的,你知道不?破壞上山下鄉犯王法,你知道不?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你是作孽,知道不?奶奶的,你還當支書呢,跳坑去吧你。”我知道,地下挨鞭子的是那本家二哥了。那本家二哥伏在地上,雞啄食樣,一邊給二爺磕頭,一邊求饒。二爺走后,哥和幾個知青在屋里唧唧嘎嘎鬧騰一夜。幾個知青都說二爺當了回花和尚魯智深。我不知魯智深何許人,可我猜想肯定是個像二爺一樣,有著一臉毛胡子,見壞人壞事就罵罵咧咧,見好欺負人的人就揍的主。
自打那晚以后,那位本家二哥再也沒有到過知青那里,幾個知青人前人后都隨著我們稱呼,稱二爺叫二爺了。
以后的日子,我常跟著哥去前邊知青那里玩。劉星給了哥一只口琴,并教哥吹曲子。哥像得寶貝一樣不讓我摸。好多個夜里,知青屋前的場地上,他們幾個吹、唱。那歌詞那曲調好聽極了。有時他們吹著、唱著,就掉了淚、哽了音。哥和我常常聽呆了,有幾次哥還陪著他們掉眼淚。以至于那時他們吹唱的曲子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里,好多年后才知道他們在屋前場地上常吹的是《松花江上》、《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在那遙遠的地方》等一些經典老歌。
盡管農村生活艱苦、枯燥,可他們常常不經意間弄出些事來,能讓他們和哥幾個人樂上幾天,給他們艱苦、枯燥的生活里摻進些愉悅和興奮。劉星、家和在瓜園看瓜,晚上我跟哥去瓜園尋他們玩,見滿地圓圓的西瓜,我便嚷嚷著要吃,哥照腚上踢我一腳。見我哭了,劉星就摸著我的頭說:“到明晚來吧,保管你吃個夠。”又轉臉對哥道:“咱隊的瓜吃不得,二爺一天瓜地里數兩遍,開幾個花結幾個瓜,他有數。到明晚,你帶個大口袋來,咱外隊摸瓜去。”第二天晚上,哥真就拿了口袋,帶著我去了瓜園。正巧那晚明月當空,整個田野給月光照得亮亮堂堂。我哥問劉星:“這明晃晃地,大老遠就能瞧見人,能行?”劉星咧嘴一笑說:“要的就是這樣的天。”約夜半光景,劉星讓家和留在瓜棚,他和哥領著我一起去別隊摸瓜。不一會兒,我們進了外生產隊的瓜園。從里面瓜棚里傳出看瓜人說話聲。外隊瓜園正面不遠處是一片高粱地,我們悄悄鉆進去。劉星就吩咐哥:“瓜棚里有兩個人。我從一邊繞到瓜棚前去。你在這里,見我站到棚前,你就弄出聲響。”哥說:“你摸棚前,能行?”劉星笑了笑,從口袋里摸出幾個小瓶瓶來,一會兒工夫,把自己的臉抹把了個花臉狼。劉星脫了褂子,把光脊梁抹得白一塊黑一塊。原來劉星小瓶瓶盛的是油彩。劉星又掏出一條紅布,含在嘴里。一會兒,就見劉星悄悄摸到了瓜棚前,立在那里。劉星的樣子在月光下確實可怖。我和哥就使勁搖晃高粱。高粱嘩嘩發出的聲響,驚動了瓜棚看瓜的人。看瓜人見有動靜,就棚里喊:“誰?”見動靜不止,便爬出瓜棚往高粱地看。當聽到身后有悶吭聲,回頭一看,一怪物直挺挺立在跟前,倆看瓜人“娘哎”一聲,撒開腳丫,一路叫著“碰鬼了、碰鬼了”往村里跑去。劉星就棚前給我們打手勢,嘴里哼著“適才溜溜的西瓜,任你溜溜的摘喲”,滿瓜地里挑瓜。我們滿載而歸。一陣子猛吃,我小小的肚子鼓了起來,里邊像是盛了個西瓜。劉星用指頭彈了彈,說:“不能吃了,再吃就爆了。我給你留著,啥時候饞了啥時候來吃。”天明,就聽街上人嚷嚷,說四隊看瓜園的陳三、二蛋晚上碰見鬼了,陳三光腳丫子跑,扎得腳血糊糊,二蛋嚇得尿了一褲子。晚上,家和把二爺叫到瓜園,請二爺吃我們偷來的瓜。二爺一邊哧溜溜吃瓜,一邊囑咐:“往后別瞎胡鬧,你們年輕不知輕重,能嚇掉魂的。這事有一甭貪二,大隊民兵要守夜逮鬼呢。”一旁的劉星給我做了個鬼臉。
劉星會摔跤,而且摔得棒。要不是親眼見,誰也不會相信這個矮小瘦巴的知青會是個摔跤高手。那是一個下午,生產隊的麥場上,柴草都上了垛,正在凈場。王元生、張中全幾個棒勞力一麻袋一麻袋往倉庫扛麥子。一麻袋糧食足有一百五十多斤,他們躬身就起。王元生、張中全幾個因為力氣大,是生產隊壯勞力中有名的四大金剛,往往別人干不了的力氣活,二爺就派他們幾個上。他們得到的獎賞就是二爺在社員會上的表揚。能在社員面前得到二爺的表揚,他們非常知足,感到非常光榮,干起活來任勞任怨。二爺非常器重他們幾個。劉星他們幾個手拿掃帚場里打掃麥糠。也許是緊張勞累的麥忙時節終于熬了過來,心情松弛,也許是寬闊平坦的麥場讓人感到滿心的愉悅,場間歇工的時候,劉星起身打了幾個跟頭,引起一片叫好聲。王元生說:“喲,看不出這小子竄條子魚似的,會猴跳。”張中全說:“這小子麻利,說不準你就撂不了他。”王元生就撇了嘴:“嘁,一把攥住兩頭不漏的個子,我讓他小子滿身綁上刀子,也能把他扔上草垛去。”劉星站到王元生面前,說:“我一個刀子不綁,你扔我看看。”王元生說:“喲,叫起板來了。”說著起身就抓劉星。王元生左抓右抓,劉星就左躲右閃。一陣周旋,王元生急了,瞅準劉星上前猛撲。劉星輕巧一閃,下邊一個別腳,王元生呱唧趴在地上。王元生爬起來又撲,劉星就伸手抓住王元生一只胳膊左帶右帶,下邊又是一腳,王元生便又倒了。王元生一連倒了三回,紅著臉坐在地上喘粗氣。張中全見狀,說:“喲,這小子蠻滑溜的。”說著起身一把摟住劉星。張中全抱起劉星場地上打起旋來。旋了幾圈,張中全猛一撒手,把劉星拋了出去。正當人們擔心被拋出的劉星要摔個腿斷胳膊折時,劉星卻穩穩當當站在了遠處。劉星來到張中全跟前,笑著說:“你再來一次。”張中全呸呸往兩掌上吐了口唾沫,說:“我操,邪乎啦。”攔腰抱住劉星又使勁旋起來。旋轉了兩圈,劉星伸出腿去,往張中全腿彎處只一點,張中全便一腚坐在地上。四大金剛輪番和劉星摔,結果個個倒在地上。王元生幾個不服,還要再摔,二爺說話了:“還撂,再撂你們也不是茬。劉星這是四兩撥千斤,他會使招,劉星扛麻袋、出大力比不上你們;撂個子,你們別不服氣了。”劉星這一摔,摔出了名氣。鄰近的幾個莊上都知道我們隊里有個會摔跤的知青,以至于外莊上好蹦的年輕人,瞧見家和、保元也指指點點,好像他們也身懷絕技似的。
這天傍黑,我正在知青屋前玩,就見保元、家和他們收工回來,哥也隨著他們。我見他們都陰沉著臉,又見家和額頭上起了個大紅包,知道一定出了事。果然,哥叫出正在屋里燒飯的劉星說:“真巧,你今兒下午沒下地栽紅芋,這不家和差點讓人把頭摔爛。”劉星忙問:“咋回事?”家和沉著臉不吱聲。哥和保元就說了緣由。原來我們生產隊的紅芋地和鄰莊的一塊地搭邊。臨收工時,臨莊地里一個叫狗蛋的年輕人帶著幾個人非要尋知青摔跤不行。家和見他個子小,就和他摔了起來。一連摔了三個,個個都把家和撂在地上,把頭都摔出了大包。他們還笑話知青膿包、牛皮,并指名道姓和劉星摔,說他們晚上在他們麥場上候著,如果不去就是狗熊。劉星聽罷,笑了笑說:“咱去,狗熊咱要讓他們當。”
吃罷晚飯,我便跟著劉星和哥他們來到臨莊的麥場上。鄰莊的幾個年輕人正在麥場上候著。見我們來了,一個個頭不高、黑黝黝敦壯壯的年輕人問:“劉星來了啵?”我哥和保元就附在劉星耳上囑咐:“他就是狗蛋,這小子有絕招,會黑狗鉆襠,你可小心。”劉星走近狗蛋,兩個胳膊抱在懷里說:“你找我摔?上吧你。”狗蛋見劉星如此傲慢,便“嗷”的一聲,猛一矮身向劉星襲來。劉星一閃,順手叉住狗蛋的后脖子,只一送,狗蛋便來了個嘴啃泥。第二次又如此。見狗蛋又要撲來,劉星說:“你鉆襠,不就是要撈我的腿嗎?來,我給你腿。”說著抬起一條腿來。狗蛋躥了上來,兩手抱住腿使勁搖擰。劉星一欠身,胳膊彎里夾住了狗蛋的頭,低頭躬腰一擺腿,狗蛋便被拋了出去。被摔出去的狗蛋一會子沒能起來。我們一旁鼓掌叫好。劉星笑著說:“我看你別叫狗蛋,叫狗熊算了。”聽到這話,爬起來的狗蛋“嗷”的一聲撲了上去,抱住劉星的腿,張嘴就咬。劉星“哎喲”一聲推開了狗蛋。雙方開始了吵罵。吵罵聲引來好多鄰莊的人。見鄰莊的人把我們圍住,吵吵鬧鬧地要動手,哥就小聲囑咐我快去隊里叫人。我擠出人群,撒開腿猛跑。聽說外莊人要打我們知青,王元生、張中全幾個叫了一大幫子人,手里都拿了扁擔木棒往鄰莊麥場跑去。雙方麥場上劍拔弩張。這時,聞訊趕來的二爺,扯著嗓子連罵加嚇唬,才將事端壓下去。盡管劉星被狗蛋咬了一口,得勝后的快慰沖淡了一切,他們嘻嘻哈哈,高聲議論著剛才那場淋漓的戰斗。二爺一路的訓導,他們怕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這年臘月,知青們要回城過年了。二爺套了馬車,我隨了哥一直把劉星他們送到十幾里外的汽車站。臨上車,二爺從馬車上的一個麻袋里掏出幾包東西,邊說邊往幾個人懷里掖:“咱這里沒啥好東西,這微山湖里的大干蝦還算不孬,帶回去給爹媽嘗嘗。”幾個知青謝了二爺。哥便笑說:“看上去二爺粗拉吧唧,辦起事來還怪周到的。”二爺就又罵了:“龜孫羔子,我粗拉吧唧?我粗拉吧唧還能干隊長?”
年后,知青們回來了。除了給二爺捎回兩瓶白酒,還帶來好幾本厚書。哥讓這幾本書迷住了。白天端著碗看;晚上煤油燈底下,一看看半夜,眼窩、鼻子洼里讓燈煙熏得黢黑。有時都忘了吃飯喝湯。哥哥如此著迷,我便猜思,這書里邊肯定有好東西,就拿定主意要偷偷藏一本,等長大能看懂再拿出來看。趁哥蹲茅坑,我便挑揀值得一藏的書。一本封面上畫著一個黃頭發、深眼窩、高鼻子,胸前還掛著幾個獎章的人的書引起我的興趣,我想世上居然有這樣長相的怪物,這書里面肯定都是些怪人怪事。我拿起書,放在了靠墻角的一個簍子下邊。哥發現書少了,就追問我。我嘴硬,哥就揍我,而且下手很重。最后我熬不住哥的巴掌,從簍子下邊拿出了書。因為我嘗了被痛打的滋味,所以我對這本書印象深,那是本叫《金星英雄》的蘇聯長篇小說。事后,哥告訴我,知青帶來的幾本書里都有毒,不是隨便可以看的。
有段時間,當赤腳醫生的蓉蓉姐經常找哥。好多個晚上,哥也沒去前邊知青那里玩,也不讓我隨,半夜半夜地不歸家。有天晚上,我隨哥前邊去玩,劉星他們就說哥:“你小子看書看出門道來了,活學活用地試上了。怎么樣,戀愛的滋味不錯吧?話說回來,蓉蓉可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可要抓住別松手。”哥只是紅著臉笑。從他們的話里,我聽出哥和蓉蓉姐好上了。再往后的日子,人們便都說哥和蓉蓉姐好了。哥和蓉蓉姐相好的事讓我高興了好幾天。蓉蓉姐不光模樣俊,見人說話也和氣熱乎,又是大隊赤腳醫生。他爹是公社拖拉機手,只有蓉蓉這么個嬌閨女。全隊的大閨女小媳婦誰不眼饞姐衣裳多、沒補丁?有蓉蓉姐這樣好的人當嫂子,擱誰身上誰不高興?一天晚上,我就聽爹、娘嘀咕。娘說:“小波和蓉蓉的事,傳揚得都知道了,這事該擱心上了。”爹說:“人家高門頭,咱攀人家難為著哩。”娘說:“這事羞男不羞女哩。咱不去求人家,你咋知道攀上攀不上?俺看這事,你找二叔說說,讓他給透透。”爹一陣沉默,便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二爺來了,在院子里給爹、娘說:“那事不成,蓉蓉爹、娘不愿意。”見爹和娘不言語,就又勸道:“這事甭擱心上,我不信就憑小波這么好的孩子,找不下好媳婦。”哥屋里聽了外面二爺的話,臉立馬黑了下來。這天傍黑,蓉蓉爹和娘來到門上,又吵又鬧,說哥是草雞癩蛤蟆,蓉蓉是鳳凰白天鵝,說他家是天堂,俺家是草窩,說哥迷惑得蓉蓉不吃不喝,說哥再找蓉蓉就砸斷哥的狗腿。末了,還是二爺來了,才把他們嚷回家。那晚,哥坐在床上長吁短嘆,一夜沒睡。這么一鬧騰,哥和蓉蓉姐不好見面了。蓉蓉娘整天影子一樣,蓉蓉走哪兒,她娘跟哪兒,防賊一樣防著哥和蓉蓉碰面說話。哥成天霜打一樣,唉聲嘆氣。爹就罵哥:“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人家那樣腌咱,你還念著她的好?咱窮要窮得有志氣有昂氣。這會兒,他愿意,我還不愿意呢。”爹的罵沒能讓哥振作起來,哥反而愈加消沉。白天人面前強顏歡笑,晚上床上長吁短嘆,半夜半夜地睡不著覺。這天晚上,哥拿出一封信,看完就燒掉了。哥露出多日沒有過的輕快,坐在床上對我嘮叨,說過兩天他要出遠門了,怕要一輩子不回來了,叮囑我聽爹、娘的話,好好識字,并嚇唬我,不要告訴爹、娘,要是露出去,非揍死我不可。我問哥去哪里,哥就是不說。哥不說去哪里,我就悶得慌。我想哥去哪里,劉星他們肯定知道。第二天,趁吃早飯的時候,我去了前邊,尋到劉星問哥要去哪里。劉星聽后,發了愣,就拉著我問緣由。我便告訴了他們哥晚上給我說的話。劉星聽后愣怔好一陣子,說了句“這家伙”,就隔著后窗叫哥。一會兒,哥到了前邊,劉星一把把哥拉進屋,說:“你小子要到哪里去?”哥話沒出口,淚先下來了。見哥掉淚,劉星帶著三分氣說:“我還以為你是個人物呢,沒想到你小子這般沒出息。”哥擦了下淚,說:“我們商量好了,一起去跳湖。”劉星就嘴一撇,說:“一齊去死?是你長了個豬腦子,還是蓉蓉長了個豬腦子?”哥說:“大人這樣不容我們,我們還能咋樣?”劉星狡黠地一笑說:“死都不怕了,你們還怕啥?”見哥迷惑,劉星說:“跑。外邊躲一陣兒,來個生米做熟飯,氣氣蓉蓉她爹這個老小子。都什么年代了,還想包辦婚姻。小波,聽我的話,帶上蓉蓉跑。”哥堅定了跑婚的同時,擔心走后蓉蓉爹、娘會上門找麻煩。劉星就說:“你放心走,有啥事我頂著。到外邊給我聯絡,我啥時讓你回來,你啥時回來。”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哥帶著蓉蓉去投奔了一個遠地的親戚。蓉蓉爹、娘上門來又是哭又是鬧。蓉蓉爹要砸我們的鍋,要扒我們的房。劉星、家和就站了出來,說哥和蓉蓉的跑是他們慫恿的點子,要鬧就跟他們鬧。果然,蓉蓉娘在知青屋前,躺在地上哭叫撒潑;蓉蓉爹一蹦老高,說不交出閨女就拼老命。后來還是公社派來駐隊的石組長,說哥和蓉蓉自由婚姻,合理合法,再鬧騰就按破壞上山下鄉處理。蓉蓉爹、娘方才蔫了下來。
一個月后,哥和蓉蓉回來了。蓉蓉爹、娘無奈地接受了哥這個窮女婿,應下了這樁在他們看來門也不當戶也不對的婚事。
春耕秋收,匆匆四季,轉眼一年又過去了。幾個過完年回來的知青里,少了一個保元。聽說保元父母有能耐,給保元辦了有毛病的證明,保元就留在了城里。保元的留城,劉星、家和、蘇蕊像是經了一場秋霜的紅芋葉子,蔫頭耷腦,萎靡不振。插隊兩年間,盡管幾個人隨社員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甚至付出比一般社員更多的艱苦,可是要成為一個地道的莊稼里手,他們還差得很遠。湖里擔草,別的社員百多斤挑子,擔二里地可以不歇肩,劉星、家和他們五六十斤的挑子壓得呲牙咧嘴,十步一停,百步一歇。二爺照顧他們干些輕活,隨幾個老弱社員搞積肥造肥,那糞堆上散發出的臭味和嗡嗡作響的綠頭蠅子,讓他們蹲在地上干嘔半天。就有社員背后議論:董家耕、邢燕子那樣的知青,咱咋就攤不上呢?聽社員如此議論,幾個人更加低沉和郁悶。初冬的一天,劉星、家和隨幾個勞力去湖里往上挑葦子,因為邊界不清,和鄰村的社員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來。十幾個勞力在劉星、家和帶領下,硬是把鄰村二三十個勞力打得落花流水、滿葦地亂竄。打斗的結果,鄰村七、八個社員被打得頭破血流。劉星腰上挨了兩扁擔,家和腿上挨了一扁擔,一個是背上來的一個是架上來的。鄰村干部社員抬著傷員公社大院里告狀。說劉星、家和有意挑起事端,讓革命群眾打群眾;揭出劉星、家和仗著會摔跤,曾串村尋釁摔群眾,差一點鬧出兩村群眾相互毆斗;說劉星、家和哪是農村插隊接受教育,純粹是下鄉禍害貧下中農。強烈要求公社黨委嚴肅對待這次事件,并好好查查劉星、家和的家庭出身。公社派了人下來調查。盡管二爺挺身而出,一人把這事兜攬過來,盡管劉星、家和出身根紅苗正,最后還是在全公社對他們倆進行了通報批評。
晚上,二爺來到知青屋看望受傷的劉星、家和。劉星、家和見二爺來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掉下淚來。二爺便長嘆一聲說:“回家求求爹娘、找找朋友,能回城,回城吧。你們不是當莊稼人的料兒,在這里熬不出啥作為。我知道你們不光身子累,其實心里更苦。”這年春節,回城過年的劉星再也沒回來。
蘇蕊回城是半年以后。那天傍黑,聽說蘇蕊明兒要回城了,娘殺了家里的一只老草雞,燉好,盛在了一只瓷盆里,讓哥端到前邊去。哥又在大隊商店里買了瓶白酒。蘇蕊廚屋炒了碗茄子、拌了碗黃瓜。一開始,家和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提不起精神。后來,蘇蕊又是給他倒酒又給他夾菜,家和才有了笑容。哥就和家和、蘇蕊碰著碗喝。幾個人又說又笑又唱又落淚地鬧騰了半夜。哥顫悠悠站起來笑說:“我喝暈了,我得回去了,下邊是您二人的戲了。”說著哥就拽著我出門。蘇蕊送出門,手里拿出一個馬蹄鬧鐘遞給哥,說:“小波,你和蓉蓉的喜酒我怕是喝不上了,這鬧鐘用不著了,送給你做個紀念吧。”哥說了謝,接過鬧鐘。家和就屋里吆喝:“小波,你小子別走,好戲還在后邊哪。”
聽哥說家和、蘇蕊二人還要演戲。我想看。哥就說我人小鬼大,看去吧,并囑咐別弄出響來。我便搬了家里的梯子,放在后窗上,躡手躡腳爬了上去。知青屋里,家和、蘇蕊坐在一起,家和嘴湊在蘇蕊耳朵上嘀咕著什么。忽然家和站起身,一下把蘇蕊抱起來,一邊打著旋,一邊對懷里咯咯笑著的蘇蕊說:“我要把你扔到河里去。”說完,一下把蘇蕊撂在床上,吹滅了油燈。這是羅馬尼亞電影《多瑙河之波》里面的一幕,一個外國船長,抱著一個外國女人船上打著旋兒就這么說的。那時看場電影,就像過個大年,所以這一幕我是熟悉的。我回屋里,哥問我:“看了?”我說“看了。”哥問:“看的啥?”我說:“看的《多瑙河之波》。”哥笑著說:“演的好啵?”我說:“好啥,沒演完就吹了燈。”
家和是最后一個回城的知青。那是一個冷風颼颼的冬日,二爺有事沒在家,哥便套了馬車送家和去車站。家和走時一副急急慌慌的樣子,只把鋪蓋扔上了馬車,余下的東西全都給了哥。那日哥和蓉蓉一起送的家和。天冷,哥沒讓我去。
那晚,吃罷晚飯,我隨哥又來到知青屋前。青碧如海的夜空中,一輪明月皎潔明亮、光華似水。風雖停了,空氣依舊清冷逼人。站在空蕩蕩的場地上,瞧著沉寂無聲的知青屋,我問哥:“他們還回來嗎?”見哥沒應聲,我仰臉看去,就見月光下,有兩串晶瑩的東西掛在哥的臉上……
本欄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