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的日子.巧云

化雪的日子

朱克里是在一個化雪的日子出的獄。出獄時的朱克里還穿著冬天穿的棉襖棉褲，夾著個臟污的行李卷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陽光把他的眼睛晃得睜不開，朱克里就瞇縫著眼睛一路望車窗外的田野。田野上的積雪正在融化，不過化得并不均勻，朝陽坡已經露出了黑土，背陰坡則依舊被雪覆蓋著;壟臺露出來了，壟溝里則還盛著半下子雪，所以放眼望去，遼闊的田野上是黑一塊白一塊，黑一條白一條。陽光越來越足，人被曬得懶洋洋的發困。遠處的地氣白汪汪的，像白色的火苗子，越近中午火苗子越旺，微風一吹，水波似的蕩漾，人趕著牛羊在地里走，像是走在沒膝的水里，身形飄忽忽的。但是等人走近了，卻又不見了地氣，地氣依然在你的遠處，白紗一樣飄動。成排成排的樹木，看上去也似乎是綠微微的了。

朱克里扛著行李卷慢吞吞地走進屯子的時候，人們根本沒認出他是朱克里，以為又是個逃荒的關里人呢。朱克里在監獄里蹲了五六年，監獄里五六年的時光，大概比外面二十年三十年的時光還要漫長，把一個朝氣蓬勃的朱克里轉眼變成了一個滿面滄桑的朱克里了。人們記憶中的朱克里，穿的褲子是帶著褲線的，連個泥點子都沒有，白襯衫是雪白的，走路腰板是筆直的，嘴里還一面打著口哨。現在這個窩里窩囊的人怎么會是朱克里呢?這么快就出來啦?不是判了十來年嗎?人們都有些狐疑，那天晚上，屯里每一戶家里都在進行著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議論。當然不相信歸不相信，那個窩里窩囊的人就是朱克里。人們見到朱克里時，臉上是不冷不熱的，跟見到從部隊回家探家的李春生完全不一樣。尤其是老蘇家的人就更不同了，見到朱克里時臉子馬上就撂下來，就跟在飯碗里看見了蒼蠅一樣，蘇家的婦女們更是刻薄，嘴里還要呸呸地朝地上吐幾口。朱克里知道老蘇家的人沒有一個不唾棄他，沒有一個不恨他，把他當臭狗屎一樣臭著。最初的幾天，朱克里很少出門，出門也不敢跟人說話，真的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常常在晚上的時候一個人房前屋后逛蕩，逛蕩一圈又一圈的，或者在黑暗中對著老蘇家的院子出神。這讓蘇家人很是害怕。還有人向蘇家報告，說朱克里背地里還打聽過蘇姑娘呢。這更叫蘇家人膽戰心驚的，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穩，一到晚上大人小孩都不敢出門，把門掛得死死的。他們猜測朱克里在監獄里蹲了五六年，是不是精神蹲出啥毛病了。

朱克里本來是個樂觀向上的小學老師，教音樂的，我上小學的時候曾經教過我們唱《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會唱那首歌。“千家萬戶哎嗨哎嗨喲，把門開呀哎嗨哎嗨喲，快把那親人迎進來呀咿兒呀兒咿兒喲——”朱克里把那歌子唱得喜氣洋洋的，至今我還記得他一唱到這句歌詞的時候就美滋滋的樣子，把腦袋搖擺出歌曲的節奏來，就等于他是在用腦袋給我們打著拍子。朱克里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先把歌詞一段一段寫在黑板上，他坐在我們的前面，面對著我們，一面按著腳踏風琴，一面教我們唱歌，他唱一句我們跟著唱一句。唱歌的時候，朱克里要求我們把手背在背后，頭揚著看黑板，我們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的朱克里，盯著朱克里唱歌時張得特別大的嘴。朱克里個子瘦高，兩條長腿，坐在椅子上踩著風琴的兩塊踏板，有點礙腿。所以每次上課都讓我們上外面去找四塊磚頭把椅子腿墊起來。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胳膊一揚便超過了黑板的上邊，在黑板下方寫字的時候要蜷縮著身子，把一個高大的身軀弓成了蝦米的樣子。朱克里長得精神，大眼珠子，一瞪，我們都害怕。鼻梁子又高又直，說話鼻音重，像是感冒始終不好似的。頭一堂課我們見了他那個長相，大眼珠子，大鼻子，都忍不住低頭笑，朱克里則很嚴肅地說笑什么笑?不許笑!我們就更憋不住了。可沒想到朱克里一唱起歌來我們慢慢就不笑了，朱克里唱歌很好聽。后來我們都盼著上音樂課了，一到音樂課的時候，男生搶著上辦公室去抬那臺破舊的腳踏風琴，朱克里拿本歌本意氣風發地跟著。那時上課之前都要先唱首革命歌曲。別的老師一般都是在門外等我們唱完才進屋上課，好像是嫌鬧得慌。但朱克里則不同，朱克里每次上課都是站在前面跟我們一起大聲唱。

那時候朱克里好像是剛結婚，愛人徐彩飛在紅旗公社街里的百貨商店當售貨員，有一次徐彩飛騎著一輛漂亮的自行車來學校找他，朱克里趕緊停下風琴出去，學生們就站起來趴在窗戶上向外看。有的學生說長得真好看，又有人說長得像王芳，于是原先沒怎么看仔細的同學二次站起身，重又好好看上一眼。同學們說的王芳，就是指當時正在演的電影《英雄兒女》里的王芳。包括我們這些不知道什么的小孩子，都覺得他們倆應該是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對兒。

后來聽說朱克里跟他愛人三天兩頭就吵架，夫妻關系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好。但朱克里是很疼愛他的愛人徐彩飛的，即使是兩個人吵架吵得很兇的時候，徐彩飛連飯碗都摔了，朱克里也從不忍下手打徐彩飛，頂多是把嬌小的徐彩飛扛在肩上轉圈子，轉了一圈又一圈，嚇得徐彩飛大叫，兩手死死抓著朱克里的衣裳。放下來的時候，徐彩飛搖晃著站不住，覺得天旋地轉的。至于為什么夫妻關系不好，沒人太清楚。于是慢慢就有人開始議論朱克里的愛人，說朱克里的愛人徐彩飛長得太好看了，那么好看，肯定得有不少人惦記，不少人眼饞昵。后來果然傳出公社革委會主任跟朱克里的愛人徐彩飛的種種閑話，說公社革委會主任三天兩頭就讓徐彩飛上他辦公室匯報思想，鼓勵她進步。徐彩飛是全縣商業戰線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上縣里開過“活學活用”經驗交流會，發過言講過用，連續幾年當商業戰線的模范標兵，是個大“紅人”，于是又有人說徐彩飛跟百貨商店的經理關系也不一般。反正閑話越來越多。好像朱克里的愛人徐彩飛跟所有的男人都有關系似的。可是朱克里自己卻一直蒙在鼓里。

朱克里經常在學校值宿，幾乎兩個禮拜就要值一回。朱克里在學校值宿的時候，徐彩飛一個人不敢在家，就找鄰居家的初中生蘇姑娘跟她做伴。那天，朱克里本來是在學校值宿的，可是因為當天公社開運動會，有幾個老師興奮之余在學校喝了酒，喝得太晚了就沒有回家。朱克里的家離學校比較近，朱克里不愿意跟別人擠一個被窩，就騎上自行車回家了。半路還摔了跤，把自行車騎進了水溝里，弄了一身泥。朱克里家只有一鋪炕，于是朱克里就在炕頭挨著愛人徐彩飛睡下了，徐彩飛那面，也就是炕梢，是已經睡下的蘇姑娘。朱克里回來的時候蘇姑娘已經睡著了。就是說在朱克里和蘇姑娘中間隔著朱克里的愛人徐彩飛。朱克里喝了不少我們當地勁頭挺大的小燒。酒如烈火，喝多了燒膛。所以喝了白酒的人，總要一碗一碗地喝水，喝涼水。這就是喝酒人常說的一句話“喝酒要摻漿”。漿摻多了自然免不了一趟一趟地起夜。朱克里半夜起了幾回夜，也許壞事就壞在這起夜上。不知什么時候，朱克里鉆進了蘇姑娘的被窩。早晨起來，蘇姑娘抹著眼淚回了家，愛人徐彩飛也又哭又鬧的，朱克里蒙了。

這種事以往他們兩口子之間也曾多次發生過。朱克里在學校跟同事喝酒，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等朱克里醉醺醺地回來的時候，徐彩飛已經生氣睡下了，朱克里回來也不搭理他。朱克里只好鉆進自己的被窩。可是早晨醒來，朱克里卻睡在徐彩飛的被窩里，而徐彩飛呢則睡在朱克里的被窩里，連朱克里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徐彩飛則罵朱克里折騰她半宿沒睡好覺。朱克里說我睡得像死豬一樣。我碰你了嗎?徐彩飛說你別吃完豬肉裝“回子”!朱克里自己埋怨自己說酒喝得太多，糊里糊涂的，以為是做的好夢呢。

如今蘇姑娘也出了這樣的事，蘇姑娘的父母當然不容了，上公社把朱克里給告了，并且是朱克里的愛人徐彩飛和蘇姑娘兩個人做的證。徐彩飛恨恨的，證明是她親眼所見，說朱克里根本不是鉆差了被窩，是故意的。他這個人思想就是這么骯臟。蘇姑娘哭著點頭，等于承認是這么回事。蘇姑娘說睡到天要亮沒亮的時候，她感覺身體被壓得喘不上氣，連翻身也翻不動，一只大手從后面伸過來，摟著她的胸脯，她一看那大手就嚇得不敢動了，徐姨的手可是又白又小的。還有一條毛烘烘的大腿跨在她腰上，噴著酒氣的嘴側對著她的后脖頸打呼嚕。再往下問什么，蘇姑娘都是搖頭，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還是知道了不肯說呢?公安的人認為沒必要再說了。

朱克里很快就被抓進了監獄，后來被以強奸罪判了八年徒刑。因為表現好，認真接受改造，還教犯人們唱革命歌曲，兩次被減刑，減剩五年零三個月。朱克里還在監獄的時候，接到愛人徐彩飛提出跟他離婚的信，早有心理準備的朱克里還是一連幾夜未眠。

因為出了那樣的事，蘇姑娘的書當然沒法再念下去，父母連家門都不讓她出。到了該找婆家的時候呢也找不到婆家，誰家愿意娶一個已經被男人玷污過的女人呢?后來找了另一個屯子始終沒有說上媳婦的地主的兒子，年紀比蘇姑娘大了十來歲。

朱克里到底打聽著了蘇姑娘婆家住的地方。那屯子離著有幾十里地，隔一片草甸子，積雪慢慢融化，黃草葉子已經半露不露的，有牛馬和羊群散放在甸子上。朱克里一連去了幾趟，開始只是在蘇姑娘家的院外張望，不敢進屋。看見的人不知道這是個什么人，十分警惕。后來就有人上前盤問了，朱克里只好說是蘇姑娘的親戚，人家就指給他，說那兩間土房就是。走時還回頭打量朱克里。蘇姑娘家是個很破舊的院落，門前用葵花稈子和高粱稈子夾的障子，被豬狗牲畜鉆了一冬天，也有的被拔掉燒火了，剩下這么個東倒西歪七零八落的殘局。朱克里仗著膽子進了蘇姑娘家的院子，最先迎接他的是蘇姑娘家的一條四眼子黑狗，接著才是聞聲出來的蘇姑娘。蘇姑娘吆喝著自家的狗，一面打量著走進院子的陌生人。蘇姑娘當然已經不是蘇姑娘了，是老張家的媳婦了。老張家媳婦的樣子跟先前那個有著一張紅撲撲臉蛋的蘇姑娘一點也對不上號，臉色發青，頭發也毛烘烘的雜亂無章，兩扇衣襟的下擺蹭得污黑油亮，兩手濕漉漉的沾著豬食，褲腿上被豬拱上的豬食已經干巴。蘇姑娘的樣子令朱克里心中疑惑了好半天，他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蘇姑娘，也許是蘇姑娘的婆婆吧。蘇姑娘看著這個陌生人，問你找誰呀?外面的陽光晃得蘇姑娘拿手遮擋在額前。朱克里沒有回答說找誰，反問道你……是蘇姑娘?蘇姑娘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好像根本不知道朱克里說的蘇姑娘是誰。已經好些年沒人管她叫蘇姑娘了，當初也只有朱克里這么稱呼她。朱克里不知道蘇姑娘叫什么名字，所以就隨便叫她蘇姑娘。蘇姑娘在記憶的倉庫里翻來翻去，翻了好半天，才總算翻出了塵封已久的有關自己的檔案。翻出檔案的同時蘇姑娘就一下子紅了臉，心也咚咚地猛跳了幾下，原來自己被人叫過蘇姑娘的，而那個管自己叫蘇姑娘的只有朱老師。朱克里摘下頭上油漬麻花的狗皮帽子，說我是朱克里。蘇姑娘好像被“朱克里”三個宇當頭砸了一下，往后躲著，連說話都結結巴巴的了，你……你怎么來了?蘇姑娘記憶的倉庫里忽地又現出朱老師那條壓在她身上的毛烘烘的大腿。這么些年，那條毛烘烘的大腿時常在她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她的心跳止不住加快，貧血的臉上浮上一片紅云，竟變得比原先好看多了。但朱克里看出了蘇姑娘表現在臉上的不是憤恨，而是驚恐。蘇姑娘看著一臉陰郁的朱克里，心里翻個個，嘴唇青紫，她想自己現在跑是跑不掉了，朱克里高大的身軀把門口堵得嚴實實的。蘇姑娘一步一步往屋里退著，她想退到屋里再猛地把門關上，把朱克里關在門外。朱克里似乎是看出了蘇姑娘的心思，就一步一步把蘇姑娘逼進了屋里。蘇姑娘家的屋子黑乎乎的，窄窄巴巴。低矮的門框把朱克里的額頭磕出一個青包，朱克里的個子站在地上就快頂到房檐了。炕上有個兩三歲的小孩子在哭叫，見了生人立刻止住了，動也不敢動，半晌才張著小手撲向蘇姑娘，蘇姑娘一把把孩子抱在懷里，對朱克里說你坐吧，我給你燒點開水。蘇姑娘還想借機從外屋逃走。朱克里對蘇姑娘說，你別害怕，我來是有話跟你說。朱克里看出蘇姑娘不是要去給他燒開水的。蘇姑娘就不敢動了，戰戰兢兢地等著朱克里說話。那孩子則使勁抓她的頭發，意思是讓媽媽抱他快點走，快點離開這個讓他害怕的陌生人。坐在炕沿上的朱克里想說什么，卻又張不開嘴。眼睛不敢往蘇姑娘的身上看，就看小孩子那胖嘟嘟的屁股蛋兒，看蘇姑娘家黑黢黢的地面，看自己的一雙沾滿污泥的鞋子。這讓蘇姑娘想到了犯錯誤的小學生，被老師彈腦瓜崩，彈得響，越彈那小學生的腦瓜就垂得越低。地面黑黢黢的潮濕，包括墻根都濕了半截，屋子里泛著一股發霉的味道。朱克里半天才說，我那晚真的是喝多了，不是故意鉆進你的被窩的。在監獄里這些年，我天天都在回憶那天夜里發生的事，卻始終什么都記不起來。我到底把沒把你……怎么樣呵……?提起往事，柔弱病態的蘇姑娘掩面而泣。朱克里認為這就是自己多年來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了。心猛地一疼。同時雙膝發軟，身體從炕沿上滑落，跪在了地上。跪在地上的朱克里都快趕上蘇姑娘高了。蘇姑娘越發的慌亂，說瞅你這是干什么呀你，騰出一只手來扯朱克里。蘇姑娘的手上一點力量也沒有。那孩子見狀大哭。朱克里說，你打叔吧。是叔坑了你。可是蘇姑娘只管給哇哇大哭的孩子擦那張像麻土豆似的臉蛋，那小臉蛋則越擦越花花，更像花狗腚了。蘇姑娘說，你不用給我下跪，嚇著孩子。其實……你是不該蹲那么些年大獄的。工作沒了，家也沒了……說著蘇姑娘眼里又涌出了淚水。

朱克里默默地坐著抽煙，蘇姑娘默默地站著流淚。誰都不說話。朱克里的眼睛慢慢適應了屋里昏暗的光線，把屋子環顧了一遍，蘇姑娘的家里可謂家徒四壁。墻上只有一張領袖像看著新鮮一點。蘇姑娘在沉默的這段時間里其實是在心里給自己鼓氣呢，鼓足了勇氣之后蘇姑娘說話了，蘇姑娘吞吞吐吐地說出了這么些年來從沒對別人說過的話。蘇姑娘說，其實那晚，朱克里只是睡到了她的被窩里，并沒有把她怎么樣。把沒把她怎么樣，她當時一個小姑娘也不明白是咋回事。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在她結婚之后，可是已經晚了。再說，一個大老爺們睡在自己的被窩里，說沒怎么樣又有誰會相信呢。連她的父母都不相信。

朱克里從蘇姑娘家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一些人聞訊趕來看熱鬧了。他們圍在蘇姑娘家的院子外面交頭接耳的。朱克里低著頭走，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在人面前低下頭。陽光白白的晃眼睛，房檐子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著水，出屋的時候有一滴雪水正好滴進他的脖頸里，朱克里渾身哆嗦了一下，縮縮脖子。門前院子的障子根下，雪堆都融化了，融化出無數的蜂窩，雪堆跟前被雪水洇濕的一片黑土越發地黑得冒油。去年秋天的大蔥，上凍之后，地面以上的部分被割掉腌成咸菜，土里只剩一段根須。就是那剩在地下的一節蔥白，在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寒冬之后，在你的不經意間已經悄悄冒出土來，成為冰消雪融后的第一點春色。街道上本來被踩實的雪也化得稀軟，腳踩上去，兩個腳窩里即刻有兩窩白汪汪的水洼照出人影來。

朱克里開始還是低著頭走的，走著走著就昂起了頭，最后朱克里是昂著頭走出蘇姑娘那個屯子的。不但頭昂起來，腰板也像從前一樣挺了起來，后來干脆把那個用來遮擋面目的狗皮帽子摘下來扔進了水溝，露出一個光頭。到了曠野上，朱克里突然用百米沖刺的速度猛跑起來，嘴里還像百米沖刺的運動員那樣啊啊地大吼著，直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眼兒發干，心要蹦出來，方才停住腳，大口大口地喘個痛快。春日融融，白汪汪氤氳的地氣，把朱克里漸行漸遠的身影，連同遠處的牛羊樹木，統統變得高大而又縹緲。

巧云

樹生兩口子結婚好幾年了也沒有個孩子，看了不少大夫，吃了不少湯藥，也沒當事。后來就要了一個，就是巧云。要了巧云之后，樹生兩口子就不敢在當地住下去了，趕緊搬家，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樣，一來呢，沒人知道巧云是要的，等巧云長大了也就沒人告訴巧云，說她不是樹生兩口子親生的。二來呢，也讓巧云的親生父母打聽不到孩子的下落，免得日后來找。

最初的幾年里，樹生兩口子整天提心吊膽的，就怕巧云的親生父母后悔把孩子送給了人，找上門來要孩子。所以一看見個眼生的人心里就發慌，趕緊找地方躲，又關門又上鎖的。日常呢也生怕別人看出什么破綻，對巧云比親生的還親。有一回鄰居家的婦女閑嘮嗑的時候，跟樹生媳婦說，你們家巧云長得一點也不像你們兩口子，瞅瞅那個水靈。樹生媳婦心就咯噔一下，嘴上卻故意挑那婦女的理兒，說喲，瞅你說的，好像我們兩口子長得多砢磣似的。其實呀巧云長得像她姨。那個模樣，那個身段，可像可像啦。樹生媳婦的嘴還是挺巧的，一遮掩就給遮掩過去了。可是等巧云長到十幾歲的時候，巧云還是從別人的嘴里聽說了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是要的。巧云回家就問媽，正在做飯的樹生媳婦臉一下變得很難看，熬菜都忘了放鹽，說你這孩子，聽誰說的?別聽人家瞎說。樹生媳婦把巧云數落了一頓不算，問巧云誰說的?看我不去找她。巧云拽著媽不讓去找，沒擋住。樹生媳婦就真的上門把那說瞎話的婦女給罵了一頓，說你們可真缺德，什么話都跟小孩子說。小孩子知道個啥，聽了還不當真?誰說我們家巧云是要的?回家給巧云又煮雞蛋又烙餅的，把巧云哄好了，巧云就真以為是那些婦女沒事扯瞎話。自己怎么可能不是爹媽親生的呢。可是后來聽的遍數多了，巧云心里還是不免有了些疑惑。不過疑惑歸疑惑，巧云再不敢去直接問父母。知道問了父母也不會告訴她真話。巧云有巧云的心眼。巧云雖然嘴上不再追問父母，自己是不是他們親生的，但巧云時時都在心里品著父母對自己好不好，像不像親生的。看見別人家的女孩子穿了好看的花衣裳，巧云就回家跟母親說，誰誰穿了花衣裳，可好看可好看啦。樹生媳婦就挎了筐雞蛋上供銷社，給巧云買了花布回來，比量著巧云的身材剪裁了，在縫紉機上突突突地做起來。巧云穿上花衣裳就跑出去跟人家顯擺，意思是讓大伙看看，我爹媽也給我做了新衣裳了。巧云打外面回來，故意把一張凍得通紅通紅的臉蛋亮在媽的眼前，看媽注不注意，意思是看媽對她關不關心。樹生媳婦當然心疼了，趕緊把一雙粗糙的手往大腿上蹭蹭，給巧云焐臉。埋怨道，圍脖怎么不圍上呢?看把鼻子凍掉了咋整。找婆家都沒人要。巧云嫌媽的手粗拉，有股泔水味，擰著臉說戴了，咋沒戴呢。這破圍脖一點兒也不暖和。巧云說著把脖子上的圍脖扔到炕上。樹生媳婦就說你是不是又看誰戴新的了?巧云就樂了，說誰誰家的女孩子戴了新鮮的紅圍脖。樹生媳婦說我就知道你那小心眼兒里想啥呢。嫌圍脖舊了不好看，寧可挨凍也不愿戴，是不是?樹生媳婦又上供銷社，買團紅毛線紿巧云一針一針地織圍脖。巧云天天都把媽織的圍脖拿過來圍在脖子上比量著，問媽啥時候才能織完。樹生媳婦看巧云著急的樣子，故意逗巧云說早著呢。過年能戴上就行唄。手上卻一刻不停地織。巧云戴上鮮艷的紅圍脖，長長的圍脖在巧云的脖子上圍了一圈，然后再一前一后那么隨便一搭，彩霞般燦爛的圍脖把巧云一張臉蛋映襯得像個紅蘋果一樣漂亮。把個樹生媳婦美的眉開眼笑的，夸巧云，嘖嘖，瞅瞅我老閨女，像不像個天仙?忍不住在巧云的臉蛋上親一口。巧云不好意思了，說了聲媽，拿手擦臉蛋。樹生媳婦說，瞅瞅，這孩子。你這是長大了，嫌媽埋汰了。巧云說啥呀。連巧云的爹樹生上趟街里賣席子什么的，也從不忘給巧云買點零嘴，幾根麻花，幾個蘋果，幾斤凍梨，至少也要買一包糖球。巧云常常拿上這些好吃的東西上伙伴們的面前去吃。

再說干活。人家的女孩子在家里啥活不干哪?樣樣家務活兒都得干，像掃地，疊被，抹抹家具，拾掇拾掇屋子，媽做飯的時候幫媽燒火，吃完飯再幫媽抹桌子刷碗，冬天的晚上抱柴火燒炕，不用支使，什么都能伸上手，都能幫媽一把。其實，這些對于農村孩子來說根本就不算啥活兒。真正的活計是下地。我們這里農村人所說的下地，就是指跟大人們去大田里干農活兒，鏟地，割地，那才叫活兒。星期禮拜天的時候，你看吧，家家的孩子沒一個呆著的。農村的活計應有盡有，沒有這樣還有那樣呢。年齡太小的孩子，八九歲，十來歲，即使不跟著大人下地，在家里也要給豬割豬萊，甸子上，壕溝里，一筐一筐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割回來還要一刀一刀地剁，還要一鍋一鍋地燒火馇豬食。這種活兒有點磨嘰，屬女孩子活兒。所以小男孩子寧可上自己家的園田地里去間間苗，薅薅草。順便還可以抓蟈蟈，逮螞蚱什么的。若是放長假了，像暑假，正好是農村麥收季節，就得跟著大人們一起下地割麥子。小孩子不會割，大人不敢讓他們使鐮刀，那就跟在大人的后面揀，揀掉在地上的麥穗。揀過的麥茬地上若是被大人發現還有零星的麥穗，那個正在一心一意逮螞蚱的小孩子，屁股上就免不了冷不丁挨上一腳。麥子拉到場院高高地垛起來，場院就不是場院了，樣子像是寺院里的塔林。小孩子們在麥垛空里打鬼子，捉迷藏。割麥子的季節，正是伏天，灼熱的陽光會把人的臉曬掉皮，鋒利的麥芒會把你裸露的胳膊扎出一片一片的紅點子，癢癢的。而打麥子用打麥機，打麥機一叫起來噴云吐霧塵土飛揚，每個人的臉上脖子上落滿塵土，造得跟個小鬼差不多。無論是割麥子還是打麥子，哪樣都是女孩子最討厭不過的。可是農村的孩子不愿意干也得干，只要你出生在農村，那就沒有選擇。

只有樹生兩口子從來舍不得叫巧云干這干那的。家里外頭，什么活兒也不讓巧云干。不但不讓巧云干活兒，巧云喜歡穿什么，喜歡吃什么，一切都可著巧云。別的女孩子的臉都是又黑又糙，而巧云的臉則是又白又嫩的，一走一過，風里留下一股濃濃的胭脂的香味。惹得別人家的女孩子都羨慕死了，說巧云可真是掉到福堆里啦。

令樹生兩口子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溺愛，卻使得巧云越大越輕浮，好逸惡勞，整天只知道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的，什么都講究時興，時興喇叭褲就穿喇叭褲，時興燙頭發就把頭燙得像個雞窩，時興戴墨鏡就戴個黑亮黑亮的墨鏡，時興抹眼影就把自己的眼睛抹成黑眼圈，像個熊貓似的。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學，屁股后總有小男生死皮賴臉地跟著。巧云常熊那些小男生給她買零嘴，只要巧云的指令一下，那些小子就屁顛屁顛的，今天你買根冰棍，明天他買塊雪奶。也有把自己很酷的照片塞在巧云的書包里的。巧云把那些小男生折騰得神魂顛倒，發展到后來，小男生們因為巧云爭風吃醋，打得頭破血流。這事傳到樹生兩口子的耳朵里，開始還不信，自己的孩子哪能像別人說的那樣，罵那些人造謠誣陷，往我們家巧云頭上扣屎盆子。明擺著是欺負外來戶嘛。樹生媳婦又站到大街上不指名不道姓地胡亂罵了一氣。后來還是巧云的班主任老師把巧云的家長找去，把情況跟家長一說，樹生兩口子又羞又氣，心說這可如何是好?這不完了嗎?這孩子咋會這樣呢?這樣下去，丟人的日子在后邊呢。這孩子怎么會這樣呢?當初要孩子的時候打聽得妥妥的嘛，說孩子的爹媽啥說道沒有，不這不那的。樹生就轉而埋怨媳婦，說都是你慣壞的。從小嬌生慣養，慣子如殺子。這回好了，看你咋整。樹生媳婦說，都是我慣壞的?都是我慣壞的?長這么大，你連一句都沒說過她，連一手指頭都沒碰過她，啥樣你都不說，你這不是慣嗎?樹生就沒話說了。

晚上吃飯，樹生始終拉拉著臉子，連巧云看也不看，也不說話。吃完一碗，巧云接碗，要給他盛飯，樹生不用，自己盛。巧云就看著媽，說我爹這是咋的了?以為是爹跟媽吵架了。樹生媳婦就給巧云使眼色，說吃你的，別管他。巧云撂下飯碗，連桌子也不拾掇，巧云沒這個 習慣。樹生把巧云喊住了，說你都多大了，連個桌子也不能幫你媽抹抹嗎?巧云愣怔了半晌，不知道爹今天這是抽的哪門子風，平時爹可從來沒支使過她。也沒這么大聲呵斥過她。樹生媳婦趕緊過來拾掇，說不用你不用你。樹生就沒好眼神瞪他媳婦，喝道:你擱那兒，讓她收拾!巧云就賭氣往下揀筷子揀碗，結果就把一個菜盤子掉到地上摔碎了。樹生大聲地喝斥著，什么也不能干，干點活兒就要工錢。你還能干什么?樹生終于忍不住發了一回脾氣，借著這個引子把巧云大罵了一頓。樹生一罵，巧云干脆連桌子也不抹了，一邊呆著去了。拿出一本花花溜溜的刊物看。樹生就更生氣了，搶過刊物三把兩把撕了，巧云哭了，嘴里說你賠你賠。樹生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說我賠你，我賠你兩笤帚疙瘩!打了巧云兩下，外屋刷碗的樹生媳婦聽見，慌忙進屋把樹生手里的笤帚疙瘩搶下來，說得了得了，罵兩句拉倒吧， 咋還動手打孩子呢?把巧云摟在懷里，給巧云擦眼淚。巧云長這么大，這是頭一回挨打。樹生說，不好好念書，不好好念書將來能出息人嗎?不好好念書，明個下地吧!樹生媳婦說下什么地，下地?她才多大呀?轉頭對巧云說，今后咱不跟那些半大小子瞎胡混。巧云說那怨我嗎，是他們整天纏著人家。樹生氣哼哼地，他們怎么不纏著別人呢?怎么非纏著你?巧云故意氣她爹，說別人沒我長得好看唄。樹生差點氣抽過去，你越來越沒羞沒臊了!樹生真想扇巧云一個耳光，手抬起來卻沒有落在巧云的臉上，而是落在了自己的腿上。樹生罵了一頓巧云，巧云干脆甩門走了。巧云一走，樹生轉而大罵那些不要臉的小男生，發誓要打折人家的狗腿。樹生媳婦在后面追著巧云，說巧云你上哪去，巧云你回來。巧云哭著說，不用你們管我。巧云在同學家住了兩天，巧云跟她同學說，早晚她要離開這個家。同學的母親就關切地問巧云你離家上哪去，找你親爹親媽去呀?巧云沒吱聲。

巧云賭氣不念書了，要上外面去打工。樹生兩口子聽了互相看了看，一臉的驚慌，說你才多大呀，就出去打工?再說你會干什么呀?樹生媳婦嚇壞了，說巧云你可別瞎扯，誰出去打工咱也不出去。媽可舍不得你走。巧云說她有個小學同學，在城里打工呢，挺好的。她也想去試試。樹生用鼻子哼著說，說得好聽，在城里打工，不就是在飯店里給人家端端盤子刷刷碗啥的嘛。巧云說那才不是呢。人家在美發店，學美容，學化妝。樹生說都一樣。那些個老板，一個個心腸都是黑的。你沒看有多少打完工撈不著錢的，白干。樹生兩口子不同意巧云出去打工，一是怕巧云在外面遇上壞人，二是怕巧云在外面學壞了。不過這話樹生兩口子沒有當巧云的面說。無論樹生兩口子說什么，巧云都聽不進去。巧云還是偷著跑了，跑到鄰近的油城，投奔原先的一個女伴，女伴在一家飯店刷盤子，巧云去了也刷盤子。然而巧云連盤子也不怎么會刷。長這么大巧云也沒刷過幾回盤子啥的。飯店的客人不少，每頓飯之后都是一大摞一大摞的盤子碗，油膩膩黃乎乎的，女伴挽起袖子，一會兒工夫就刷完了，換了巧云，又怕弄臟了手，又怕弄臟了衣裳的，半天半天也刷不完。好不容易刷完了，一看，還是里外不干凈。老板娘說你在家連個碗都沒刷過呀?老板娘看著巧云挽起的袖子，細皮嫩肉的，笨手笨腳的，皺皺描過的禿眉毛。巧云的手上也沒個輕重，沒干上幾天已經打了好幾塊盤子好幾個碗了。老板娘就不再僅僅是皺光禿禿的眉毛了，而是沒鼻子沒臉地罵，幾乎每天都要把巧云罵上一頓，說巧云是個吃菜貨，窩囊廢。看巧云講究穿戴，長得也不賴，說我看你呀，飯店這個活兒你干不了，明個兒我給你找個合適的活兒吧。說完嘴上樂得一撇。老板娘說的活兒巧云沒聽出來是啥意思，但巧云的女伴聽出來了，趕緊過去幫巧云刷碗，給巧云使眼色，說巧云剛來，慢慢就會了。拿眼睛偷著一眼一眼瞪老板娘，小聲罵老板娘沒好主意。巧云她們幾個服務員頓頓吃客人剩下的飯萊，吃得巧云直惡心。老板娘見了。顯出一臉的驚訝，說這是怎么了?用不用上醫院檢查檢查?意思是巧云是不是懷孕了。巧云氣得臉通紅。本來講的是只刷盤子，其實除了刷盤子，還要擇萊摳魚，還要倒泔水，還要拖地擦窗戶，還要拾掇老板和老板娘住的房間，給老板和老板娘鋪床疊被子，還要給老板家上初中的少爺洗衣服，刷鞋子。反正不能閑著。老板娘看見你閑著就不用好眼神瞅你，沒好聲地喊你干這干那，罵你像個死人似的，你爹媽從小怎么教育你的。就這樣還出來打工?巧云對那個老板娘又恨又怕，一聽見老板娘的喊叫心里直打顫。巧云覺得那個不怎么說話的老板人還不錯，說話也溫和，對她還有個笑模樣，有一天那老板讓巧云把他的房間收拾收拾，巧云剛一進屋，老板就把她抱住了，巧云哇哇大叫，老板趕緊松開手，在巧云的屁股上狠狠掐一把。晚上巧云跟同伴一說，同伴眼里突然涌出淚水，說外面的活兒不好干哪。我看你趁早回家去吧。巧云一宿也沒睡著，越想越害怕，把被子緊緊地裹在身上。那會兒的巧云，恨不得一下子撲到爹媽的懷里。第二天巧云連工資也沒敢跟老板娘要，趁著上廁所的工夫跑了。

巧云離家的這半個月，樹生兩口子到處找，找翻了天，聽說巧云去了油城，就上那個油城去找，那么大個城市，不知道個具體地方，上哪兒去找?兩口子的嘴上全起了水泡，互相埋怨，樹生媳婦哭著罵樹生，叫你打，叫你打，說說就行了唄，你還動上手啦。這回看你還打不打了?你趕緊去把巧云給我找回來，巧云要是找不回來，我也不活啦!樹生媳婦簡直要瘋了。

沒想到的是，巧云上高中之后，完全變了個人一樣，不講究穿戴了，不再朝爹媽要這要那，別人穿啥她穿啥，別人咋樣她咋樣，舉止言行上一點也看不出與眾不同了。對于那些整天跟她粘粘糊糊的男生，只要往她的跟前一湊乎，巧云立刻就把臉子拉下來，不給他們好臉色。不但不給好臉色，實在煩人的，巧云干脆往人家的臉上吐唾沫，拿腳往人家的腿上踢，踢得人家呲牙咧嘴的，擦著臉，揉著腿，說你咋這么狠?巧云說這是輕的。再“的色”，整死你!巧云咬牙切齒的。那男生竟美滋滋地湊上臉來，說你整死我吧，你整死我吧。巧云真就抬手給人家一個響亮的嘴巴。看樣子巧云是打心里仇恨這些人。這也許跟那次差一點被飯店的老板侮辱有很大關系，那件事在巧云的心里留下了無法抹掉的陰影。巧云最明顯的變化要數學習，比原先刻苦用功多了，學習成績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后來補習了一年，真的考上了大學。這回把樹生兩口子又差點樂瘋了。

就在巧云上大學的那年秋季，巧云的父親樹生在打麥子的時候，不小心被打麥機把一只胳膊給打掉了，樹生兩口子當時沒敢告訴巧云。巧云是放寒假的時候才知道的，巧云抱著爹的空袖筒子愣了好一陣子，愣了好一陣子之后才哭出聲來。

樹生本來編一手好席子。每年一到冬天，別人都閑著了樹生卻閑不住，樹生要在家里起早貪黑地編炕席，編席簍子，然后拿到集上去賣。編席子是件很費事的手藝活兒，先是選材料，就是從秫秸垛上一根一根地挑出直溜的秫秸，再一根一根去皮，皮要扒得干干凈凈的，再一根一根破開，一根秫秸破成三瓣，噴上水，悶一宿，秫秸就變得濕潤柔韌了，然后還要一根一根刮去瓤子，就成了可以用來編席子編簍子的秫秸篾子了。接下來就是編席子，樹生就坐在屋地上編，青綠的秫秸篾子在樹生手里像是春天的柳枝，舞姿婆娑，眨眼就變成了樹生屁股下滿是“人”字的席子，橫著看是“人”字，豎著看還是“人”字。早晨的時候還只屁股下一小片，可到了晚上再看，樹生屁股下面的席子已經有小半鋪炕那么大了，碧綠碧綠的，樹生像是坐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身后的席子越編越大，就被卷成個席筒。小時候的巧云一見到卷起的席筒就往里頭鉆，跟爹藏貓貓。開始樹生假裝找不到，就說老閨女打個鳴聽聽，巧云就在席筒里面學公雞打鳴。一打鳴爹就循著聲音把巧云給找到了。藏了一回還不行，再藏再找，再藏再找，左一回右一回，樹生就說去去去，玩去吧。耽誤爹干活兒。巧云就噘著嘴走了。樹生常常一編就編到半夜。一面聽著收音機里講評書。樹生的手藝好，人也實在， 不糊弄，編出的席子，席子花又小又瓷密，結實耐用。背到集上一哄就被搶了。每次樹生上集上賣席子，回來都忘不了給巧云買點好吃的。

如今剩下一只胳膊的樹生，什么活兒也干不了，幾乎成了個廢人，家里家外全由樹生媳婦承擔起來。這就等于兩個人互換了角色，樹生媳婦成了男勞力，樹生則成了家庭婦女，整日在家看家望門，做飯喂豬什么的。嘴丫子常爛，總抹紫藥水。鄰居婦女對樹生媳婦說，瞅瞅你們兩口子，干得有勁巴拉的。意思是連個親生的孩子也沒有，樹生又殘廢了，還那么拼命干，圖個啥呀。樹生媳婦說，這不是為了孩子嘛。等我們家巧云大學畢業了，自己掙錢了，我跟樹生就用不著這么干啦。那婦女就嘖嘖嘴，沒說什么。

上了大學的巧云，生活十分節儉，平日里只穿一身學校發的校服，吃飯有時候連菜也不打，只買幾個花卷回寢室吃，被同學看見了，巧云就說減肥呢。一面背著父母當家教。巧云畢業留在了城市。巧云每個禮拜都往家里打一次電話，問問爹啥樣，媽啥樣。要他們多注意身體。巧云說等幾年她掙著錢了，在城里給他倆買個房子，把他倆接到城里來，也享幾天福。樹生兩口子就高興得什么似的，說等著吧。等你們有了孩子，我跟你爹就去給你們哄孩子。一再囑咐巧云，找對象可得長住眼神，別讓人家給騙嘍。巧云就樂，說誰能騙得了我呀。我不騙別人就不錯啦。連一旁聽著的樹生也樂了。

有一天樹生兩口子突然給城里的巧云打來電話，讓巧云抽空回來一趟。巧云問有事嗎?樹生兩口子吞吞吐吐的，說有點事。卻又不說啥事。巧云就覺得古怪，平時媽說話可是干干脆脆的，以為是不是爹媽兩個誰有啥病了，一問，又說誰也沒啥病。好好的有啥病。樹生媳婦說你就別瞎猜了。抽空趕緊回來一趟，媽想你啦。巧云說我不是“五一”剛回去的嘛。等“十一”吧。等“十一”我再回去看你跟我爹。樹生媳婦說“十一”?眨著眼睛一時不知道現在離“十一”還有多遠。樹生在一旁掐著指頭一算，說“十一”還得等兩三個月呢。樹生媳婦就趕緊說那太晚了。巧云說到底有啥事呀?樹生兩口子只好告訴巧云，說他們找到了巧云的親生爹媽。巧云說什么?巧云沒聽清。樹生媳婦就又重復了一遍，說巧云的親生爹媽現在日子過得還可以，她爹身體還硬實，她媽身體不好，成天想孩子，二十多年了，眼睛都要哭瞎啦。巧云一陣錯愕，有點糊涂了，一向害怕自己的親生父母找上門來的爹媽，怎么會主動去給自己找親生父母呢?巧云想不明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樹生媳婦就說，是真的。你媽病得挺重，一直叨咕著要看你一眼。樹生也說是真的。電話那頭傳來巧云抽泣的聲音。樹生媳婦說，孩子，別怪爹媽有私心，這么多年才告訴你。樹生也說別怪爹媽。

其實樹生兩口子從打樹生殘疾之后，就有了想幫巧云找到親生父母的想法，主要是考慮樹生殘疾了，怕到老那天拖累了人家巧云。可一直猶猶豫豫的。打聽到巧云的父母之后，知道巧云的母親病得挺重，只想在有生之年看上親生閨女一眼，樹生兩口子的心徹底軟了。媽想孩子呵，一想就是二十多年，擱誰誰能受得了?巧云在電話那頭哭得一塌糊涂，哽噎著說，爹，媽，我會報答你們的。樹生兩口子趕緊說巧云你說啥話呢。樹生媳婦在電話這頭聽見巧云哭，急得恨不能一把把巧云摟過來。然而此刻巧云并不在她跟前，樹生媳婦就只能像小時候哄巧云那樣，說好閨女不哭，聽話。到啥時候你都是媽的閨女……嘴上勸著巧云不哭，自己竟嗚嗚地哭起來。樹生在一旁說哭啥呢，哭啥呢。都別哭，都別哭。嘴咧著，眼圈也紅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