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一個外國男人正穿行在火山熔巖上,一會兒低頭看看腳下,一會兒望向遠方,最后他的目光轉向了天空。在天與地之間,一只灰鳥棲落在黑色的電線上。他默想,或許他在等候另一只暮歸的雌鳥。他的表情似乎在告訴我,他就是這樣想的。他還為自己莫名的聯想感到有些哀傷,便捂住了兩腮,不停地揉撫。我覺得這個男人很有意思。
在這么多人里面,似乎沒人注意到這個有意思的男人,因為在眾多人穿梭的五大連池,長著高鼻梁的外國人隨處可見,人們已經不足為奇了。一個旅游團隊走過去之后,這個男人就安靜地舉起相機,拍那些從火山上滾下來的黑石頭,比如象鼻狀巖石、雷劈石、石兔洞。他甚至進入無人區,接著拍從巖石夾縫里長出來的繡線菊與熔巖陰面的綠色苔蘚。我不知道為什么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他突然就回頭跟我說話。他說,苔蘚是長在石頭上的花,奇特的花。你覺得呢?似乎在問我,我卻沒有搭腔。他還告訴我,他叫安德華·艾倫,亞美尼亞人。這個奇怪的名字,我念叨了幾遍,才勉強記住了。他蹲下去,撫摸苔蘚,這時,他聽到了鳥的聲音。
他再次舉起了掛在胸前的高倍望遠鏡,眺望遠處低緩的山坡、空遠的天,還有那些陽光下靜止的紅色屋頂。他在尋找那只空靈的灰鳥。果然,那只鳥的旁邊多了一只羞答答的鳥。他說,這種奇異的鳥的對話,喚醒了深藏在我內心里的那一處翠綠的天地,就像阿拉加茲山頂附近的那片綠綠的草甸。那是一片讓人情愿躺倒下去親吻的草甸。我就曾經親吻過那里綠綠的草。
最后一抹夕陽融在藥泉山脊上,可那些被烤得炙熱的巖石還沒揮發完熱量,空氣就顯得很悶熱。我便離開亞美尼亞男人,獨自穿過唯一的一條街道,走向人頭攢動的南泉區,去跟我一起來演出的隊伍會合。
跟眾多外國人不同的是,安德華·艾倫坐在稍微遠離人群的紅磚圍墻上,望著三岔路口邊那傾斜的吊鍋,以及微縮的斑駁的柱克查,開始思索起來了,他可能想弄清楚這是具有什么樣風霜歷史的原始部族??墒?,一個民族的歷史并不簡簡單單地寫在某一些看起來具有民族代表性的具體物件上,而是在內心里面的。他用瞇縫著的眼睛無數次撫摸已經朽爛的柱克查屋頂,然后,每一次都把視線轉移到篝火堆。他一直注視那一處午后才搭起的錐形篝火堆。
燃燒的篝火必將照亮這愈漸漆黑的天空,照亮這燒焦的黑色石頭,或許還會照亮某些人內心深處需要照亮的地方……我對“照亮”這個詞匯充滿了期待。這時,一陣陣無伴奏的呼號就從篝火邊緩慢而起,像跳躍的火舌一樣竄向天空了。
在噼噼啪啪地燃燒的篝火外圍,身穿民族服裝的婦女手舞足蹈地跳起了“魯日格勒”,①兩個人一組,前后錯開一個節拍呼喊,“嗅咧嗅咧”、“達罕伯、達罕伯”、“罕瑪罕瑪、呼呼、嘿嘿”。我從篝火點燃之前就看到亞美尼亞男人坐在墻頭,一直看著很多年以前就布置在這個園區的達斡爾民族風情的微縮民居。呼號聲竄向了天空,他忽然跳下了圍墻,急速奔向篝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覺自己正奔向數不清的鳥齊聲啼鳴的叢林,或者是,他親吻過的那一處草甸。
呼號緊促高亢,你呼我喚,由舒緩轉而激烈,情緒愈見奔放,“哲嘿哲、哲嘿哲、哲嘿哲嘿、哲嘿哲”,很多雙手同時舉拳揮向對方,仿佛一場自然界生靈之間進行的圣戰。對,就是一場圣戰。你看看就知道了。
你看,我的未婚妻吉婭和所有舞者靈巧隨意地交叉位置,腳上踏出有力的節拍,從胸腔里發出的原生態粗獷呼喊,漸次高亢的呼喊,那模仿山林野獸飛禽的古樸舞姿,無不震撼了觀看者的滄桑粗狂的心靈,令他們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沖動。我看到了人們的沖動。外國男人就伸手抓了一把捏在一個孩子手上的黑礦泥,胡亂涂抹到自己臉上了。
這是什么舞蹈?亞美尼亞男人顯然情不自禁地用笨拙的漢語,傾身詢問我旁邊的一位老人。
這是民族舞蹈,叫魯日格勒。
哪一個民族?是這個地方的民族嗎?
琥珀色的火光中,我向眼前的這個男人扭過頭,我們是哈力圖的,我們是達斡爾族。
你說的這個地方在哪里?
從這兒到嫩江,再換一趟客車,用不了一個小時就到了。我們隨時歡迎你,外國人。
在安德華·艾倫淡灰的眼睛里散發出一種笑意,可能感受到一種善意的邀約,他歡快地聳了聳肩膀。他指著剛才自己好奇地注視的柱克查說,那個就是你的民族居住的房子嗎?怎么不太像房子?
你鉆進去看看,能不能住人。
我不懂你的民族。
你看看你眼前的舞蹈就懂了。
我聽到了鳥的對話。安德華·艾倫說自己親吻阿拉加茲山頂附近的綠草時,聽到的就是鳥的聲音。他閉上眼睛聽鳥的聲音,睜眼就看到天上飛著很多的鳥。他用手指著吉婭說,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很特別。
外國人,你是說那個最美的嗎?她是我的女人。
她很美。
你的女人也很美嗎?
我一般比較討厭女人,但很喜歡美麗的女人。我到世界各地旅游,見過很多女人。
過了幾天,一輛滿載購物而歸的村民的客車,晃晃顫顫地駛上架在嫩江兩岸的浮橋上。車里面的交談夾雜著笑聲從敞開的窗戶傳到了很遠,一沉一浮的橋體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回應著這些笑聲,也驚動了水中悠閑的魚。不遠處,沿著彎彎的河堤,悠閑地走向碧綠的草場深處的牛群也豎起了耳朵,望向這邊。天上淡淡的浮云隨著這笑聲也投影到這片土地上了,飄進了這些村民的心田里。
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幾個男人操著民族語言激昂地交談,時而捧腹大笑,相繼又引起幾聲猛烈的咳嗽,紛紛扯起袖口,擦拭從眼角溢出來的笑淚。我一上車就睡著了,又被笑聲驚醒了。
我快要笑死了,快別說了。前面一個女人回頭大聲對后面的男人說。
你們這些婆娘就知道笑,這有什么可讓你們笑的!
我喘不過氣了。
我又不是你的男人,你這樣喘粗氣干什么。
客車上又引起了哄堂大笑。就在這笑聲中,客車繼續塵土飛揚地行駛在嫩江平原的砂石路上。我沒想到亞美尼亞男人就坐在這個客車上,靠著窗玻璃,目不暇接地注視如蜿蜒奔騰之河一樣的無邊綠色。一陣陣微風吹過,草尖徐徐地搖曳,彎了又直,直了又彎。
我跟坐在安德華·艾倫旁邊的小伙子換了座位,就坐到了他的身邊。他說,多其勒,我怎么沒有看見你上車?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真來了!
安德華·艾倫接著說,你的女人真的很美。從她長長的黑頭發里,往外散發著草的味道。我吻過草。我盯著這個亞美尼亞男人,盯了一會兒,才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你是不是喜歡上我的女人了?他就哈哈哈哈大笑起來,我愛你的女人。
我“騰”地站了起來,還沒等我伸出拳頭,車就一下子側翻了,我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車里面一片混亂,女人的尖叫聲,男人也大聲罵著。不知道誰把窗戶踢碎了,沒有被壓在下面的村民就爬了出去。我推開壓在我身上的雜物,正想爬到窗戶那,才發現亞美尼亞男人的腿卡在座椅底下了。我扯開嗓門對著窗戶向外大聲喊,來人,上來一個人,有人卡在車里了。
沒有人上來。后來我才知道司機受了傷,坐在后排的那幾個男人都在醉夢中被推上了去見上帝的路了。女人在驚叫中被其他沒有睡覺的男人拉了出去,趴在路邊大聲哭泣。有的撕了衣袖,綁在傷口上,向夕陽下的村莊,蹣跚歸去。我終于把艾倫從座底下拉了出來,他的腿流血了。
我忘了要揍這個亞美尼亞男人的事了。我扶著他,正要上路的時候,他忽然在胸口劃著十字架說,我們把這幾個死了的人埋到地下吧,他們的靈魂才能找到居住的地方。我說他們的家人會來接走他們的靈魂。我和這個受傷的男人就上路了。他就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他說他以前是亞美尼亞遠征軍團的,在納卡地區愛過一個阿塞拜疆的女人,兩個人趁著黑夜爬上了一輛開往東部邊境的卡車,慌亂中,卻上錯了車,那是開往土耳其的卡車。就在卡車接近西部邊境的地方陷進泥溝時,他們就跳下了車。
干旱的大地上,塵土被我們踩疼了,紛紛跳揚起來。我的眼前一片昏暗。太陽很快就落山了,艾倫的呼吸有些異常,我建議停下來,給他止血。他說他有止血帶,我才想起來他的背包還在側翻的車里,就讓他在路邊等著,我返回去拿。得知翻車的村民趕過來了。一個看不清臉的小伙子對我說,扎德在前面看見一個躺在路邊的人就下了車。我趕緊跑了過去,我的表弟正推著艾倫,說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還是疼得昏過去了。他還說這個人身上有一股羊毛味。我沒有搭腔,就讓扎德跟我抬著他又上路了。
路上,外國男人醒了。他繼續說,那時候已經關閉的西部邊境設有哨卡,那些長著鷹一樣眼睛的哨兵在探照燈掃過去時,就發現了我們。我憑著過去的作戰經驗,立刻匍匐在地上,我的女人卻因為速度慢了一下,被打過來的子彈射中了。我就在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聽到她的血液流進土壤里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一只鳥的啼鳴。我當時覺得她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凄美的花。她死的時候我沒有抱她?,F在你們兩個在抬著我。
天色更暗了。我對這個外國男人的憐憫更深了。我說你不會死的。他說天沒亮之前,我就趁哨兵換崗的時候,爬過去,背著我的女人往回跑。她僵硬的身體弄疼了我,其實那是我的心在疼。到了探照燈掃射不到的安全地方,我就在一個山坡上埋了我的女人,然后繼續趕路。
我們趕到村口了,才看到最前排的房子都在亮著燈,也能聽到繞著村流淌的那條河的嘩嘩聲了。
艾倫的腳踝腫了。
我的表弟扎德請來了會接骨的薩滿爺爺。
薩滿爺爺喝了一口烈酒,“噗”的一聲,噴到艾倫的腳上,干枯的手指就在他的腳上捏了一會兒,又喝一口酒,“噗”的一聲,又噴了出來,再推捏了一會兒。一邊吩咐我去拿來一捆干草。他說這個外國人受到驚嚇了,我要把他的靈魂召回來。窗戶外面很多孩子互相擁擠著往屋里張望,其中一個熱汗已經流淌到鎖骨上的男孩輕聲說,他的牙,跟我家的綿羊一樣白。我轟走了這些看熱鬧的孩子。
我取了干草,回到屋里。薩滿爺爺讓艾倫伸開胳膊,用干草輪換著拍打他的兩個腋下,嘴里還念叨著咒語。艾倫一臉的嚴肅,看著薩滿爺爺的舉止,卻沒說什么。拍打了三遍,就把干草扔到屋外,燒了。
吉婭端來了一壺茶。
艾倫忽然就抬頭說話了,他說你能再跳你的舞蹈嗎,我還想聽到鳥的聲音。我女人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倒茶水的手顫抖起來,水就灑了一桌子。薩滿爺爺說什么都不會發生了,但我得提醒你多其勒,過多的話我不說了。然后他就起身走到門口。站在門檻上,他說了一些話。那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艾倫說。他說魯日格勒就是燃燒的意思,一堆篝火的燃燒。那是達斡爾族先人們模仿老鷹的飛翔、布谷鳥的叫聲、熊瞎子的打鬧,還有提著水桶到河邊提水,下網打魚,采摘野菜呢。那是先人們的歡樂啊!說完他就出了門。
吉婭也轉身出去了。
亞美尼亞男人就躺下了。
你還想你的女人嗎?我站在他的旁邊,忍不住問他。
她流血的聲音就像一只絕望的鳥在啼叫。
后來艾倫又講了他的故事。他回到首都埃里溫后,徒步走向西北,爬上了阿拉加茲山,他說到處都是火山熔巖,山坡上也長出了綠綠的草。他就躺在草上,望著天,就要睡著的時候,起身跪在草上,深深地親吻了草。回到市區,一聽到了艾奇米亞大教堂的鐘聲,他就走進了教堂,胸前劃著十字,做了一番禱告。他最后說,我從此就到世界各地旅游,再也沒回過我的國家。不管在哪里,我一聽到鳥的聲音,我就很想我的國家。可是,我聽到你們的呼號,我就不想家了。
我聽完就笑了。
令艾倫驚訝的是,呼號就在他夢里,就在他耳邊真實地響起了。在夢中,他邊走邊看到前方的草原上,一群激情飽滿的婦女又在跳著“魯日格勒”,沉穩的上身略向后仰,集中視線,投入地注視對方的眼睛——他覺得是在看對方的眼睛,動作粗獷奔放,富有藝術感染力的短促呼號此起彼伏,“達罕伯、達罕伯”、“罕貝罕貝”。雙方難解難分,不分勝負的關鍵時刻,另外一個身穿短夾襖的男人以同樣的動作加入勸解,形成三人一簇,互相追逐,“哲嘿哲、哲嘿哲”、“罕瑪罕瑪、呼呼、嘿嘿”,其中一位婦女忍不住松懈了繃緊的臉龐,打亂了呼號的節奏,引起一陣酣暢淋漓的笑聲,使得一簇簇鵝黃的蒲公英也笑彎了莖葉,令飄蕩在空氣中的風也停駐在皮膚上舞起了風情。在夢里,他看到了落在電線上的那只灰鳥,空靈的鳥,就露出了難得的酣笑。
第二天,他就能下地走路了。
我沒想到這樣一個把世界的山山水水都丟在心外的男人,被充滿熱情歡騰與古樸風趣的呼號所感染,被彈撥出男性的柔情。我出門割草之前,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他的夢,看到了他多情的一面。
我走了以后,我的表弟扎德帶著安德華·艾倫,去了一趟像掛在天上的月牙一樣的河岸。離河岸很近的草地上已經支起了鐵鍋,就等宰完羊,點上鍋底的柴禾了。那些簇擁在窗戶外看熱鬧的孩子們又跟在扎德的身后,不時又探出腦袋,像看猴子一樣看著亞美尼亞男人。
我的表弟說,我們這里從來沒有來過一個有藍眼睛的外國人。你是過路人嗎?讓扎德感到疑惑的是,這個外國人這樣回答了他,我找多其勒,還有他的女人。你到底找哪一個?扎德顯然是生氣了。艾倫沒再說什么。他們繼續往前走,就看到了躺在草地上休息的我了。
我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才慢慢地半抬起身子,用另一個手臂遮擋刺眼的陽光。亞美尼亞男人在陽光下顯得很陽剛,他有模有樣的臉上泛出了笑。
扎德提著一個鐵皮桶,走向河流的時候,那一群孩子又你推我搡地跟了過去。他回過頭,向安德華·艾倫招手,你能幫我拎水嗎?
艾倫就跟了過去,他蹲在濕漉漉的鵝卵石上,一只手伸進清涼的水里,最后索性捧起水,清洗沾滿了灰塵的臉。他到了這里,還沒有洗過臉呢。這時,用水桶舀水的扎德還在盤問他,我表哥從來沒說認識一個外國人。他又這樣回答了我的表弟,我看過他的女人跳的舞蹈。我喜歡你們的舞蹈,你們的呼號就像鳥的聲音一樣美。
亞美尼亞男人從手心里抬起臉,就看到了一群采摘最后一茬柳蒿芽的婦人與孩子歡聲笑語地從對岸蹚河而歸。挽起褲腳的吉婭挎著柳編筐,更是光腳站在河水里,如水一樣的皮膚接觸到水的漣漪,卻緩慢地感受了直接觸摸所帶給她的舒爽。她解開扎頭繩,彎下了柔軟的腰肢,讓黑黑的長頭發滑進流淌的水里,并輕輕地揉搓彈性十足的發絲。他被眼前的吉婭吸引住了,內心深處那一片沉睡的草甸被徹底喚醒了,他覺得眼前的女人可以乘著歌舞的呼號,飛向頭頂上的天,或者是,沉潛下去,化作一條江河里的魚。
我粗心的表弟卻像剪子一樣剪斷了他的思緒,他大聲對我的女人喊,羊肉就要熟了,你快上岸。我的女人就慢騰騰地上了岸。
多情的艾倫提著半桶水,跟在扎德的屁股后面,一邊回頭張望吉婭,一邊走向野炊的篝火。那一群沒有見過世面的孩子一下子就在草地上四散了,驚擾了草原上高遠的白云。
我們這個地方空氣好,你要是喜歡,住多少天都行。我的表弟又傻乎乎地表現出了他的無知。
村長已經坐在席位上了。薩滿爺爺也坐在他的旁邊??纯茨贻p的村長吧,正盤腿坐在草地上,向外國朋友伸出了友好的手。不管你是哪里的人了。反正你是外國人,來我們這個地方,就是尊貴的客人。來,吃肉,吃肉。我接住了扎德遞過來的一盆羊肉,放在了艾倫面前的草地上。薩滿爺爺先從盆里取出羊的肩胛骨,用刀剔光了上面的肉,舉在陽光下,看了一會兒,說吉兆啊,這骨頭上已經顯示出來了。村長也把骨頭舉在頭上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來。薩滿爺爺給亞美尼亞男人挑了一根容易啃的排骨??畲腿说囊暗匮缦烷_始了。
我喝了很多酒,暈暈乎乎地看見艾倫在摸我的女人,一股火氣就把我掀到天上去了。后來我才知道艾倫根本沒有摸她,只是多看了她幾眼。我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憤激,外國人,你愿意跟我摔跤的話,我可以考慮把我的女人讓給你。
你向我提出了挑戰,你要跟我決斗嗎?亞美尼亞男人沒有喝多少酒,聽到我憤怒的話,也站了起來。
喝得差不多的村長想要說什么,被薩滿爺爺勸阻了,又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
你說決斗,那就算是決斗吧。
當年普希金決斗的時候,用的是手槍。亞美尼亞男人說完就低頭琢磨著什么。對,一切都是瞬息,普希金寫出了這樣的詩句,我想起來了,一切都是瞬息。我看他自己嘀咕夠了,就說,什么詩句,我不懂什么普希金。他可能也明白了我的無知,就接著說,我的生命是瞬息的,我情愿躺倒在我眼前的這片廣袤的草原,甚至用我跋山涉水的身軀親吻這一片草原,用我熱愛大自然的胸襟最后一次緊緊擁抱這一望無際的綠色與高遠的天空,以及這里淳樸的呼號。
手槍。我們從來不用手槍。我們只用獵槍,長管的。這么長。我朝前伸出手臂,掌心微對,用目光分開大約一丈寬的距離,像承載了沉甸甸的物品一樣,上下掂量了一番。我必須嚇唬這個不自量力的男人。
可是,我的表弟說了這樣讓我氣得喘不上氣的話,他急切地說,不過,現在我們這個地方不讓用槍了,我們的獵槍都交給政府了,不讓打獵了……啥槍都不讓用了。扎德還眨了眨調皮的眼皮。
那用什么決斗?
用你的身體,用你的腦子就夠了。我忽然上前拍了拍艾倫渾圓的肩頭。艾倫往后退了一步。我就脫掉了外衣,像一頭發怒的公牛,怒視著戰戰兢兢的他。被我扔出去的衣服,被一陣小旋風卷著,滾動在草地上。
一只長尾巴的喜鵲悄悄落了下來,艾倫就抬頭張望了一會兒,以為是一種決斗開始的指令,但又沒有勇氣擺出唬人的架勢。
你后悔了嗎?我抓住機會,毫不退讓地向前跨了一步。
艾倫收住了笑容,也向前邁了兩步。徘徊在草地上的喜鵲左顧右望,又啼叫了幾聲,就展開了翅膀,朝著天空飛了。
我又往前跨出半步,艾倫就邁一步,然后我再跨一步,專注的目光猶如一桿狩獵時代那長管獵槍的槍口,隨時都可能發射出銀灰的鉛彈。
那些討厭的孩子發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所措的扎德卻攥住拳頭,捶打了擁擠在他旁邊的孩子。
你打我,我就不疼嗎?那個挨打的孩子壓低了聲音埋怨了一句。
別出聲了,快看看。多其勒哥就要揍這個外國人了。
我裝出一副莊重的樣子,跨出最后一步的同時,立刻伸出兩只曬得黝黑的胳膊,摟住了艾倫的脖子,臉頰也緊緊貼在他的臉上,轉而緩慢又激昂地拍打他的脊背。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我更可憐眼前的這個異國男人了。
我的這個動作嚇壞了亞美尼亞男人,他愣了半天,才無比激動地指著起伏不定的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的這里,有天空、河水,還有美。
薩滿爺爺說,肩胛骨上早就顯示了吉兆,什么都不會發生的。
幾天之后,艾倫走了。他沒有帶走我的女人。他說能不能騎馬。村長就找了一匹馬,讓我的表弟送他一程路。我站在村口,望著兩匹馬奔跑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心里揪成了一團麻線。扎德回來以后,告訴我,艾倫下了馬,望了一會兒一望無邊的草原,還深深地親吻了綠綠的草。
那天晚上,我也做了一個夢。我的女人吉婭坐在炕上,挑揀摻雜在柳蒿芽里的雜草,長長的頭發順著肩膀柔柔地垂落在后背上。亞美尼亞男人就坐在她的身后,摸她的頭發。那也是我愛撫摸的頭發。她能做到心如止水,讓我很生氣。我一生氣就走到屋外了,抬頭就看見煙囪里飄出一縷縷白色炊煙,先是不愿意醒來的女人一樣懶洋洋地抻著越來越粗的腰身,才慢吞吞地散開了。羊群就踏著涼涼的露水,去啃掛著露水的綠綠的草了。我打開了窗戶,一屁股坐在了窗臺上,就聽到艾倫說,美麗的女人,你讓我聽到了鳥的聲音……我更愛你。這中間又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楚,或者我聽到了,后來忘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弟有沒有聽到中間說的話,我卻聽到他說,我吉婭姐就要結婚了……她的紅頭繩就在她的紅衣柜里呢。
我恨死了我的表弟,打了他一巴掌,他就罵罵咧咧地走了。這時,我的女人吉婭端著柳編淺筐,走出房門,看了我一眼,隨即捂住了粉紅粉紅的嘴唇,鉆進了西側的倉房。我不知道她是笑了,還是馬上就要哭了。我從窗戶跳進了屋,打開衣柜,翻出了紅頭繩,塞到外國男人的手里。你去把這個紅繩子扎在我女人的頭發上,她就成了你的女人了。
我醒了以后,拎著鐮刀,又去割草了。一群鳥飛過我的頭頂,一直飛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了。
注:①“魯日格勒”是達斡族民間舞的統稱,漢語的意思為“燃燒”。起源于民族先人在深山密林中圍著篝火生息勞作的早期狩獵時代。舞蹈中有采集、提水、捕魚、飛翔、禽獸斗鬧的內容及舞蹈形象,集中表現了勤勞質樸的達斡爾族人民在勞動中分享快樂的場面。該舞蹈于2006年被列為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