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分明

這個世界原本是循規蹈矩、黑白分明的，可過著過著，不知怎的你就會發現，一切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原先無比決絕的認同可以瞬間逆轉，事實原來還有另外迥然不同的一面。于是，你開始疑惑，于是，你開始學會用另一雙眼睛去看這個世界。

——題記

我母親的家鄉在一條大河的旁邊，三十年前，它應該是正處壯年。母親總愛這樣向我描述它:初春里，河水就開始翻騰，看著不動聲色，其實暗地里早已喧騰開來。離得遠遠的，都能聞到它散發的溫潤且間雜著絲絲類似于野魚的甜腥味，這味道一日重似一日，招引得村頭的柳樹也按捺不住伸直了腰身，欲拒還迎地仰起臉承受著與春風的四目相對，一個不經意就已經嫩綠了枝頭。二十多歲的母親當時已初為人婦，由于一些原因，與父親一月才相見一次。于是，在那些數得過來的短暫相聚的日子里，母親說她就像花兒，一下子就不管不顧地狂熱地怒放了。

母親生活的村子總體說來，生活并不算貧苦。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村子里保持著非常樸素溫謙的好習俗，雖不至于路不拾遺，可雞鳴狗盜之事卻是樸實的村人一致唾棄的。

伴著母親的“怒放”，她的身子“重”了起來。那是她的“繭”——母親常常這樣笑著說道。那其實是我，也許是在母親肚子里就整日薰浸在河水濃稠的熱情中，我生長得極不安分，還未到四個月呢，母親就能非常清晰地感覺到我敏捷的躁動。伴隨著我的不安分，母親的胃口也隨之驚醒，且是什么稀罕吃什么，這可鬧煩了幾位舅舅，忙完了田里的活，就得趕忙尋思著為母親找一些莫名的稀罕物活絡嘴巴。

母親的村子旁有幾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桃樹，樹椏斜逸、枯枝蓬舊。多少年了，逢到了開花的季節，都是仿佛虛晃應景似的開出個幾枝小花，白白辜負了大好的溫情春光。可就在那一年，不知為什么，它們只一夜間就瘋了似的粉紅了整個樹冠，那一樹樹瓊花蕊粉，萬千嬌俏驚呆了全村人的眼光。村人圍著氤氳著濃郁花香的幾棵老樹百思不得其解。當時，母親站在樹下，望著密布天空的滿眼嬌顏，她忽然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就在那個當兒，她忽然就猜到了自己懷的一定是個女孩，一定是個柔弱如桃花瓣般可愛的女孩。母親言之鑿鑿，自說自話間充滿了對自己預感的肯定，只是后來，在姥姥的口里我聽到了對這件事的另一種解說。姥姥說當時村里的老人都預感要出大事了，且是很不好的大事。因為他們都相信世間的萬物“過猶不及”，如此突兀狂茂的重生，大張旗鼓的令人心膽生懼。

暖春四月，終是無所事事，在某個鶯草萌動的午后，母親一路閑游就來到了村路的岔口旁。忽地，她就感覺自己的涎水在嘴里溢漾開來。那是一股摻雜著焦香辛辣及青草氣息的麥香味。母親一下子就被強烈地吸引了過去。順著味道劃過空氣無聲的軌跡，母親發現自己居然來到了張桂的家門前。

母親轉過身就想拔腿撤離。可不行，她強烈鼓蕩的味蕾正在極力地拉扯著她的意志，母親不爭氣地吞了吞口水，裝作活動腰身來回伸了伸胳膊。其實，她是在觀察四周的動靜，左右看了看，還好，午休時間整個村子都睡著了似的，連只狗都見不到，她麻利地就貼著門邊進了張桂家。

應該怎么說呢，她有些恍惚了。這個家已經不再是她印象中的樣子了。幾年前，這里是村子里孩子們最喜歡喧鬧玩耍的地方，只因為張桂娘那一手做小吃食的手藝。像什么用早春的活泉泡透了的稻米加上泡發的小紅豆土法釀造的甜酒釀、把微甜的糯米用小石磨細細磨下填放在備好的木盒中放在綠荷沸煮的開水中蒸透的糯米糕。那是怎樣勾人的小吃食啊，招得村子里的小孩子只要得閑就忙不迭地跑到她的家里。這討一點，那要一捧，經常吃得肚兒溜圓才戀戀不舍地往自家走去。那時的張桂娘，到處都透著精氣神，特別是一雙眼睛，亮得就像是夏日里山谷澗泉中冰潤著的黑晶石，燦閃閃的，爍著靈動的光芒。可那天，母親卻發現那兩顆黑晶石已經不見了。見到母親，張桂娘顯然比我母親還要驚訝，她從堂屋角端坐的小凳子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因為不解，她腫脹的眼角下起了更深的印痕。母親的目光掠過她，投向了堂屋的正中。堂屋已經變得寬大了很多，只是正中的那張亮棗紅色、雕刻著繁復梨枝圖案的方桌依然安靜地擺放著，沒有變了模樣。方桌上放著一只泛著老舊藍花灰影的瓷碗，那里面盛放的就是把母親吸引過來的雜菜面。就是它，泛著面食特有的柔韌細膩且徐徐地有步驟地向著四周一寸寸散播著香味。它是屬于去年那一季酷暖嬌陽的愛人，因了陽光太過熱烈的執著，點燃了它最為狂熾的熱情，落在收作人的手里，成就了它最為圓滿的歸途。此刻，它就平心靜氣地呆在素花碗中，成為了母親眼中最為美艷豐饒的珍饈。

幾乎沒有半點猶豫，母親就邁向了方桌。是的，她走得更近了，更近了，可直到她走到方桌前才發現。原來，這碗面的旁邊還有個人——是張照片，黑白影像中五六歲的張桂仿佛很豪氣，雖然張著缺了兩顆門牙的嘴巴傻笑，可眉目間的英武之氣呈現在這方寸簡單色調之中。母親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一碗精心為遠方未歸的孩子準備的相思面。

看著母親的眼光，張桂娘似乎也明白了。她沒說什么，只是返身離開。歸來時，手中又多了一只碗。她走上前，把原先滿滿一碗面勻出了一半，遞給了母親。母親剛想推辭，張桂娘終于說話了:“吃吧，閨女，我兒吃不了那么多，吃吧。”母親望著張桂娘眼巴巴的神情，低下了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母親現在還能回想起那半碗雜菜面的美妙滋味。她說那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雜菜面，可不知為什么，母親說，那一刻她的心卻一陣陣揪痛。

但顯然，這并不能打破母親與張桂娘之間的僵局。吃完面，母親已有些膽怯，來時不知有沒有人看到，而如何歸去也一下子愁倒了母親。大概張桂娘也從母親的眼神中看到了她的驚慌。她滿臉的歉意，對著母親說:“你等等，我到門口看看。”說完，她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大門旁，像個小偷似的貼著門縫小心地向著四周張望。母親也直后悔，自己怎么就管不住嘴了呢，肚子里的小妮子還真纏人哩。張桂娘在那邊忙壓低了聲音說:“現在沒人，快……”母親趕忙奔了過去，偎在張桂娘的身后。張桂娘沒有回頭，只是壓了更低的聲音說:“喜歡吃，我每天晚上做好，放在老桃樹下，你拿了就是。”母親一愣，剛想回說什么，張桂娘一伸手，就把母親輕推出門去。

那是母親第一次品嘗到心驚肉跳的感覺，直到已經安穩地睡在了自己的臥床上，母親的心還怦怦地一直不能平靜。她想到了張桂娘與自己的約定，那個對錯糾纏的約定。

第二天的傍晚，母親假裝閑逛似的來到了老桃樹下。果然，在老桃樹樹根旁交織生成的蔓青草叢下一碗清爽的雜菜面靜靜地擺放著，散發著淺淡的麥面香味兒。母親說，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她吃過許多許多碗雜菜面。一開始，放下碗，母親會掙扎著對自己說，再也不能來了，這是個危險的行為。可經不住食欲的鼓蕩，她還是一次一次應了約。

不經意間，交含著立夏沖動的五月已經來到了。那時的母親很喜歡偎在老樹干枯裂紋的樹身上，因為她的腰身已經徹底臃腫起來，有了樹身的支撐，腰桿時不時地挺一下會感覺舒服很多。這一天，她還是一如往常地靠在老樹身上扭著發酸的腰身，不時抬起頭，望著鄉間的熟悉的小路，突然間她的目光就停住了。

她看到了村路上走來了一個眼生的女人。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個十幾歲的女孩。那個女孩走走停停，似乎前行得非常辛苦。當然，注意到女孩的不僅只是我的母親，還有村路旁遍布于農田的村人。一路上，女孩陌生的面相及奇怪的行走姿勢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村人三三兩兩的都停下了忙作的手腳，抬起了頭，叉起了腰，一臉疑惑地盯著女孩看。村人在相互交換著眼神，他的疑惑加上她的疑惑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像個悶拳似的，只一個迂回，就打在了女孩的身上。

女孩應聲倒地。

這大大出乎村人的意料，慌手慌腳之余大家把女孩子就近抬到了村口張桂家里。

抬到張桂家實在是不得已的舉動。這幾年，因了張桂引發的爛污事，張桂家就成了整個村人的忌諱之地。村人們看重的是禮義孝廉。他小小的張桂、剛剛二十歲的年紀竟然在省城犯下了偷盜之惡事，不僅被拿到了派出所，連帶得近百村人若干年來努力維護的張家洼清白如玉的聲譽也隨之泛水離去。村人恨張桂，恨得咬牙切齒，卻也只能是打掉了牙齒往肚里咽。張桂入監了，他的老娘卻還健在，村人沒辦法對一個老母親群起而攻之。這有悖人倫，是村人萬萬做不來的事情。可一如往常相待，卻又實難咽下心中的幽怨之氣，沒辦法，他們只好見之避之、遇之躲之。一個人這樣做了，不知是有樣學樣還是怎么的，漸漸地，就形成了所有村人與之形同陌路。母親在復述這件事時，常常也會變得心情非常糟糕。她形容說:所謂的“眾叛親離”也不過慘烈如此。當年的她還未曾深入了解這件事對于一個人心理世界的摧殘程度。現在回首，她才明白，人是需要各種社會關系的，生活的艱難可以磨礪人們的雙手、漂白人們的烏發，可公眾一致的疏離，并且是“舉一反三”程度的沉默，則是比生活的苦難磨折一百倍、一千倍的凄愴夢魘更甚。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張桂娘仿佛一下子就衰老了許多。每天，母親都能看到她獨自一人下到田間營營勞作的身影，只是身體一日瘦似一日。孤獨的凄涼透過微風吹過的銀白發絲，間或悠打在她的眼角，便立即被粗糙的眼紋粘住，動彈不得。她臉上的孤寂像極了母親常常依靠的老桃樹。母親看得懂老桃樹的落寞，那是冷眼靜觀百年的無奈與參透。它們都太老了，老到已對死亡充滿了崇拜。也許是因為這一點懂得，對于張桂的娘，母親的心里并不像村人那樣堅定且決絕。可正大光明地一反村人的態度與之親近，卻也是母親做不出來的。膽小且隨眾是她的個性，或者說，是人們以求自保、不想出“圈”的人性選擇。這個“圈”很難解釋，它是一種氛圍，一種底色。人們都努力地在這個“圈”里活著，且爭取活得有滋有味。人們都不愿出這個“圈”，因為那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或許還會伴著頭破血流、體無完膚，會伴隨著原本穩扎穩打的平和生活被活生生打破的可怕境遇。面對“圈”外的一切，人們會間或產生一絲沖動，但因為對沖動后的結果看得非常清楚徹底，所以，那也只會是一閃念而已。

母親當然也不會出“圈”，可如果偷偷出呢，如果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呢，是不是就行了?母親猶豫不定，暗自觀察著張桂的娘，看著她的孤苦纏滿面容。母親有時真的忍不住怨嘆:張桂真是個罪大惡極的人，就因了他給予母親的孤寂、磨折、煎熬，他也是個不能讓人原諒的人。

而現在，也許是因了對眼前這個女孩子的不了解又或是不放心，反正，一眾村人把女孩子抬到了張桂家。村人的轟然到來，著實地令張桂娘大吃一驚。她當日并沒有下地，因身子有些不適。已經近中午了，她才強打著精神來到廚屋拿了一個前幾日剩下的玉米面饃饃就著一碗溫水在打發飯點。房門是虛掩的，忽然間就沖入一大群人，把張桂娘驚得忘記了動作，只是睜大了雙眼看著人群。最后大駕光臨的村長張貴干咳了一聲，眼睛卻也不看張桂娘，只自顧地對著張桂家某個神秘處說道:“這個女娃在我們村口昏倒了，就近就先待在你家吧，好好看著，明個兒待她醒了問個清楚，今兒就這樣吧。”說完，看著女孩子已安穩地放置在了張桂家的床上，又威嚴有力地“嗯嗯”干咳了聲就返身干脆地走開了。

一眾人就這樣忽然地來，又忽然地走開了，消失了。張桂娘有些疑惑，這是真的嗎?回過身，看著房內隱約閃現的陌生身影，她對自己說:“嗯，這還是真事呢?村人真的來過?”張桂娘含了半天的一口干饃饃終于嚅動了一下，粗冷地直刮嗓子，可她卻感覺有些好滋味在里面。

張桂娘半個饃饃沒吃完就捺耐不住地來到了臥房的床邊。女孩子睡得很沉，眼珠子動也不動。瞧著這面相，應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可哪里有些不對勁呢?張桂娘忽然一驚，手一下子掩住了嘴巴，心慌得像飛了出來似的，她一伸手，卻沒接著。

她坐在女孩子的床前，心很亂，有好長時間她的心沒這樣亂了。記得在得到她兒子被抓捕的消息的時候，她的心亂過。該怎么描述呢?也許是因為太痛了，痛到已經感覺不到心的存在了，痛到不知痛的感覺是什么了，她只覺著心散了、裂了、沒了，而自己呢?應該也不存在了吧，可偏偏自己還在。兒子沒了，自己卻整日生活在村人冷眼旁觀、漠然視之的境地中。她是在這個村子里長大的，又嫁了一個本村人，可以說，這個村子是她存在的依據，是她的老樹根。可一下子，她卻突然被摒棄在外，她的根被活生生地扯斷了，成了一截誰也不會再看一眼的枯樹干。雖然天還是天，雖然村子里的所有都沒有變，可她的天卻黑了、沉沒了。她從小就怕黑，小時候，天一挨黑，她就會縮在大人的懷抱里，伴著家里黑狗活躍的叫聲沉到夢鄉里。嫁人了，漢子懷抱的溫暖更讓她一步也舍不得離開。待有了兒子，緊箍那粉香玉琢的肉團，她常覺著自己一輩子的美好也不過如此。而現在，她卻整天生活在黑暗中，比黑夜還深沉的黑暗中。她有時好想大聲喊叫出來，好想自己能沖出這片了無邊際的黑暗。可沒料到沉默也會有慣性，她變得更加安靜了，像黑夜中如水般寧靜的霧靄，暗自地存在著、沉淀著，一日算一日。

天沉了下來，張桂娘依舊坐在女孩床邊的凳子上。暮色冷峻，清淡中隱約透出雨前天空的嗚咽。女孩終于輕輕地動了一下。她發出了顫動的呻吟，就像爐膛邊的小火苗，稍一放棄，眨眼間便魂飛魄散。

“閨女，你是餓了嗎?還是哪里疼?”張桂娘慌忙低聲問道。

女孩的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她似乎連觀察四周的體力都沒有了，只是睜著眼睛盯著自己頭頂正前方張桂娘的臉。四目相對，張桂娘漸漸地有些害怕起來。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呀!里面埋藏了太多的東西，因為埋藏得太深、太久，它們大多都生出了銹跡，隨著陰影的加深，歲月磨折的底色發出了灰沉的暗赫色。它們在盯著張桂母親看，猜度中隱現的敵意，像暗地里游移的火舌，一點兒一點兒燒熱了張桂娘的臉。她終于還是敗下陣去。

張桂娘移動了下身體，捋了捋并不存在的發絲，“你還好嗎，餓了嗎?”

“……”女孩并未接話。眼光卻終于轉向了四周，她在觀察房內的情況。

“嗯，這是我家，你走在路上昏倒了，是我們村的人把你抬到我家來的。你……你是哪里人，為什么會來我們村呀?”張桂娘有些閃爍地把村長交待問清的問題一古腦兒地拋向了女孩。

聽到這些問題，女孩的眼神突然更加銳利了，她帶著明顯敵意的眼神再次降落到了張桂娘的身上。這一次，張桂娘更加猝不及防，身形更是一個趔趄。屋內的空氣再次沉寂下來，隱約光線中灰塵的影子綽綽飛旋，劃著寂寞的調子，隱落在無聲的黑暗中。

晚上，母親提前又一次來到了老桃樹下，果然，不多久，張桂娘還是來了。看到了母親，張桂娘笑了，這是很久以來母親第一次看到她笑。她慢慢地走到母親身旁，從身后端出了準備好的雜菜面。母親并沒有客氣，接過面她又美美地吃了起來。吃著面，母親能感覺到張桂娘善意而溫和的目光在圍著她繞著、繞著，像吐著輕柔的絲，把母親包裹在其中，織成了一只安靜的“繭”。

母親終于吃完了。張桂娘接過碗，欲言又止，最后，她還是說了，“閨女，知道嗎?村長帶著人到我家去了……這是多久沒有的事了，今天……今天有好事哩!”母親愣住了，她發現黑暗中站著一動不動的張桂娘哭了，雖然聽不到她的抽泣聲，可夜霧中她微微顫動的肩頭不知為什么卻讓母親想到了不幸。

黑暗如約而至，悶雷的陰謀在不遠處醞釀著，蓄積著。

第二天，好事的母親第一個跑到了張桂家的附近。她看著村長帶著一眾十好幾個村人踏入了張桂的家門。村長的臉一如平常的祥和、嚴肅。數十年來，張家洼村一直在他的嚴厲管理下。在母親的印象中，村人就像他家堂屋中常年掛著的先古遺訓一般，村人暗地里都害怕他，而他似乎也非常享受這種害怕，就像是種尊榮，他成了所有村人的精神領袖。母親說:常聽說吸食鴉片的人都會對那黑糊糊的小東西產生類似于依賴甚至是尊崇的心理。其實，當年村長之于村人，又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村長的臉一如既往地只是往房間里某個神秘處看著，似乎張桂娘并不存在。村人們也都只是問向了仍然躺在床上的女孩。

“你是誰?為什么會來到我們村?”

“為什么不說話，你只有全說出來了，我們才能把你送回家呀?”

村人三三兩兩的追問并未撬開女孩的嘴。她仍舊只是睜著眼睛望著大家，把疑問轉了個方向重新又完整無缺地拋了過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以感受到，疑問在拋來拋去間產生了濃烈的火藥味。

村長有些耐不性子了，他清了清嗓子，用他低沉威嚴的聲音重新問道:“告訴我們，你到底叫什么?是什么地方人?”

他滿臉的嚴肅，一動不動。而女孩也挑釁似的居然把頭扭向了另外一邊。

他剛想發火，婦女主任忽然就挨近了他的耳根說了句什么。

冷場好像永遠都只是存在在意想中的事情。張桂娘剛一愣神，就看見村長低吟著抬起頭，重新打量起女孩。他的眼神透著令人膽怯的清冷與對世事的透悟，終于，他的眼光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女孩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一絲慌亂終于爬上了她的眼睛。就這一絲慌亂，村長確定了自己的猜度。他不發一言地往房門外走去，手只是輕輕一擺，隨從的人們立即兵分兩路，一路跟隨他走出了房門，另一路，向張桂娘做了個手勢，把她也叫出了房門。

“村長的意思明白了嗎?不出村長大人所料的話，這個女孩一定是個偷奸養漢之流，被家人趕出來了，沒地方去，才流落到我們村的。像這種不清不白之人，我們村是不能留的，不過，村長大人慈悲，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還是在你家待到可以下地了，就立即將她趕出村子，明白了嗎?”

“依我看，三天應該還蠻適宜的。”

“對，就給三天時間，三天后最好讓她在咱們村消失。”

“看她第一眼，我就覺著不對勁，誰看不出她大著肚子，還想充傻裝愣污穢我們村這塊干凈的土地。幸虧村長大人有大肚量，要擱我，立即就把她拖開去。”村婦女主任最后堅定地說。

張桂娘只是低著頭在聽著，一句話也不敢說。母親看到她的胳膊一直在抖動，直到一眾人早已離去，她還呆立在那動也不動。母親看看四周，輕輕地湊了過去挨在她的身邊。走近了，母親才發現，陽光下她遠比看上去還要枯瘦些，兩邊的肩胛骨嶙峋地突立著，側看過去，只不過手掌般寬的身體顯得幼小異常。

“他們都走了，你，還好嗎?”母親問道。

她沒有回答，只是匆匆地朝著母親點了點頭，然后向著自家的房門走去。母親望著她漸漸消失的身影，有些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去。只是，一低頭，望見了一灘水跡。那是看似無緣無故出現的水跡，四周一片荒蕪干涸，就像是奇跡，忽然閃現雨點滴落的痕跡。雨點紛亂，像是帶著某種激動的心情，就那樣義無反顧地撲向了大地。母親蹲下身子，用手輕輕拭在上面，濕濕的、涼涼的，卻是徒留遺憾的。張桂娘是多么珍惜與村人相處的時間，對于他們的到來，張桂娘幾乎感恩戴德。這是個與村人尤其是村長重建關系的契機，得到他們哪怕一句實實在在的抱怨她也會膽戰心驚的如獲至寶。所以在上面的一段時間里，她如履薄冰，她心驚肉跳，害怕那只是一場夢，害怕那一切突然消失，因此，她一動不敢動，因此，大地濕潤。

像失了魂般張桂娘回了家。進了家門，她終于吁出了一口氣，癱坐在門旁的凳子上，她感覺自己正在活過來。

屋內的女孩雖然是躺著卻一直在用耳朵細聽著事情的變化。聽到只有張桂娘的腳步聲進了屋，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氣。手不自覺放在了肚子上，可剛一放上，她就立即厭惡地把手移開。

她狠狠地咬著牙，一挺身，居然真的坐了起來。她活動著手腳，悄悄地，屏住氣息硬挺著下了床。她左右打量著這間房子，顯然，這家人并不富足，而且，好像只有一個老太婆住著。她絲毫也不在乎剛才村長一眾人的逼問，這種場景她也不是一次兩次見了，她在想，這個村子是不是太安靜了……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可這一夜之于張桂娘卻只意味著一場噩夢已然開始。

張桂回家了。

張桂娘不敢相信，跪在自己床邊的真的是自己的兒子，真的是她守寡十八年節衣縮食哺育長大的兒子——張桂。他變得更瘦了，也更加結實了。曾經，他是個多么好的孩子，有著大志氣。村里縣城里一趟趟跑，帶出去的是草藥根，揣回來的卻是實實在在的鈔票。可現在，瘦削萎頓的不僅是他的肩身，更是他的眼神。他在流淚，就像小河般，委屈得幾乎要發出聲響來。因為哽咽，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張桂娘完全驚呆了，情不自禁間她伸出了雙手，終于，她觸到了兒子潮濕的臉龐。

“兒啊，兒啊，真是你嗎?真是你嗎?”

“娘。”張桂像個小娃兒般低聲叫著娘，把頭埋到了母親的懷里。

這里的每一秒都浸透了咸痛的淚水，燭火也靜止下來，不為別的，只為窒息的痛楚擊中了所有的情緒，離別的苦，失望直至絕望的無力反抗，交織在她們的淚光中。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低了下來。

張桂娘忽然記起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兒子的頭:“你不是被逮起來了嗎?怎么回來了?”

“娘，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被他們逮起來后，開始我不承認，他們就打我，往死里打我，不讓我睡。后來，我實在挺不過去了，只好按他們的意思招了。再后來，就把我關了起來。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與娘再也見不到面了。沒想到，前幾天，他們居然又來到監獄跟我說，我沒事了，讓我回家。我一聽，就趕緊跑回來了。”張桂邊比畫邊說，感激且僥幸。

“真的嗎?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清白了。娘明天就帶你到村長那兒，不，現在，我們現在就去，快，趕緊的。”張桂娘慌亂地走下床來，拉著張桂的手，一路瘋跑著向著村長家方向沖去。

半路上，張桂有些顧忌:“娘，是不是太晚了，還是明天吧。”

張桂娘回過頭，強硬地說:“兒，知道你被逮住，娘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嗎?娘看重這份清白，娘今天就要讓全村人知道咱的清白。”

說話間，村長家就立在了眼前。走近前去，張桂娘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鄭重地整了整衣角，敲響了大門。

夜已經很深了，可大門眨了幾下眼睛還是開了。

走進村長家門，來到堂屋。張桂有些不自在起來，打小，他就害怕村長家掛的家族老人畫像及白底黑字的尊嚴訓誡。看到它們，張桂的腿就有些發軟。

村長終于出來了。看到張桂，村長的眼睛一下子立了起來，他很吃驚。只一瞬，他又硬生生地把這份驚訝吞進了肚子里。定了定神，他依舊底氣十足地“嗯嗯”咳了一聲，慢慢地走到堂屋的正椅上坐了下來。

張桂娘耐不住性了，她敬畏地走上前一步，低聲說:“村長，你看，張桂回來了。他是清白的，不信，張桂你把跟我說的再和村長說說。”

張桂挺了挺有些打軟的腿，將他與娘說的話重新又復述了一遍。

村長閉上了眼睛，可不難看出，他正在仔細地辨聽著。

聽完，村長輕輕地點了點頭，睜開眼睛，盯著張桂看了兩秒，可是只是兩秒，他就收回了目光。

“你們先回吧，事情我知道了，現在夜也深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說完，他輕咳了一聲，轉身自顧地就進了里屋。

張桂母子倆相互看了看，放心且欣慰地望著村長的身影最終消失了，才安心地走出了大門，返身回家了。這是個對他倆來說意義特別的夜晚，是個充滿了幸福意味的夜晚。

可對于村長及村里的一眾人來說，這個夜晚卻只是冷峻的開始。

黑寂的夜晚在暗自讀秒，滴答、滴答，像極了閃爍的星光。

第二天，村子的一切照常進行。張桂走出了家門，向著走過的村人熱情地打著招呼。他此刻的心情好極了，雖然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進監獄，可究竟是又被放了出來。在牢里的三年時間，他看到了最陰暗的丑陋與冷酷，所以，在再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后，他對自己說:忘記吧，以前的一切就當從未發生過，就從今天開始，安心與母親平靜地在村子里生活下去。

昨夜與娘說了一夜的話，天剛亮，娘看著兒子清瘦的臉，拿起籃子就趕集去了，說是要買一些好酒好肉，為母子倆的重生大大地慶賀一番。

看著娘綻開了花的臉，張桂不忍心勸阻，也只好隨了她。當然，他也注意到了屋內陌生的女子。聽到娘對她的描述及村長的叮囑，張桂也不好說什么，為了避嫌，他只好也出了門。

面對他的招呼，村人也都點頭示意，雖沒什么話，但張桂明白，獲得村人的重新認定是需要一個過程的。他有的是時間，他愿意等下去。所以，一路上他保持著愉悅的心情，去到了自家的地里。

農地因為只有母親耕種，所以，作物的長勢并不如人意。張桂忍不住嘆了口氣，捋了把袖子就下到了田里。三年沒下地，張桂感覺泥土的味道甜極了，拈到手里，沉甸甸的，有種知根知底的親切感。

就在張桂幸福地在田里除草時，張桂的娘卻已經像是換了另個人似的走回了家門。她的腦袋像攪了個底朝天的面醬桶，依稀中她只記得村長對她說:“前幾天就接到上面的通知，說是省城的監獄出了逃犯。想不到張桂的膽子那么大，竟敢還逃回了咱們村。我說張桂娘，你可一直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張桂說他是被冤枉的，這能信嗎，你信嗎?政府能冤枉人?”

村長意味深長地咳了一聲接著說:“作為一村之長，這事我說了算，回家后，你別作聲，我們鄉里鄉親的，也不親自抓他了。昨晚你們走后我已經通知了全村人，現在我們就是要織一張網，把張桂圈起來，等著公安局來抓人。你回家可千萬別泄了底，這可是我們對你的信任。”

張桂娘糊涂了，她真的是糊涂了。是真的嗎?到底誰說的是真的?她想拉著張桂的手要個明白話，甚至，她想扒開張桂的胸膛，看看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可她沒見著張桂，張桂不見了。

是他警覺了?跑了?想到這兒，張桂娘的心又狂跳起來，這怎么能行呢?是咱犯的錯，咱就認，大不了就在監獄里呆個十年二十年的，出來了，咱還是個人，出來了，還有娘等著你。張桂你怎么能逃呢?這不是人該做的事啊，娘從小就教你的道理難道你全都忘了?張桂娘慌不擇路地又從家里跑了出來，一頭迎向村路奔了過去。

張桂在田里真是干得累極了，這天說熱就熱起來了，渾身的汗珠子爭先恐后地向著地面沖去，就像是得到了某種解脫似的。張桂感覺身上粘膩極了，看著天色也晚了，他甩了把額上的汗珠，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了家，娘還未回來，想著還有時間，他倒了一大盆熱水抬進了母親的小屋，掩上門，把衣服脫了下來。水的熱氣不斷的蒸騰著，張桂的身體終于重又清爽起來。正擦洗著，忽然門就被推開了，沒防備，他就被沖進來的一個人抱住了。他剛想掙扎，娘斷了氣似的驚呼山一般就壓了過來，“張桂，你……”

張桂實在是太驚訝了，可還沒等他反應，身邊的人反而應聲倒地。是那個女孩，是她，可，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張桂的娘算是徹底醒悟了，這就是自己的兒子，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辛苦拉扯大卻沒給他一個清白魂靈的兒子。她舉起了自己的手，一下一下抽打著臉，一下，又一下。

張桂的耳邊接連響起了陣陣炸雷，他也懵了，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到血液都來不及沖到腦子里，看到娘在抽自己的臉，他還在疑惑，發生什么事了?

好不容易慌手慌腳穿上了衣服，把娘扶到里屋，把昏倒的女孩抬到另一張床上安放好，張桂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他重新走到里屋，剛想向娘解釋，娘卻先開口了。

“兒啊，你一定餓了，娘給你做飯去。”

張桂剛想阻止，卻見到娘鐵青的臉色，娘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不容半點兒遲疑，張桂只好點了點頭。

娘好像是一下子平靜了許多，甚至走路的步伐看上去都有了些氣力。張桂在心里說:“娘一定已經明白事情的經過了，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娘還能不清楚?”

只一會兒，娘端著一碗雜菜面就走了進來。

“兒呀，今兒娘上集沒買著肉，趕明，娘一早就去，保證讓我兒吃著肉。來，吃面，記得嗎，這就是你最愛吃的雜菜面。”娘微笑著說道，并且，伸出手去輕柔地撫著張桂的頭發。還是這種感覺，雖然是剛剛長出來的發茬子，可撫在娘的手心里，熟悉且親昵的感覺還是那樣的清晰與甜蜜。

張桂當然高興了，對著娘說:“娘，明兒個我上集，給娘買肉，還給娘扯幾尺布，咱做件新衣服。瞧，娘這身衣服，都補成什么樣了，以后，有了兒子，再也不讓你穿補丁衣服了。”

“好，娘聽你的，娘以后享你的福。聽話，吃吧，大口吃。”

張桂吃得痛快極了，雜菜面里摻了辣子，爽口又開胃，沒兩筷子，一碗面就見了底。

見兒子把面終于吃完了，張桂娘緩緩地坐了下來，她感覺到力氣正在一絲絲被抽走，是什么在吸她的氣嗎，不然為什么感覺喘不過來氣呢。

看到娘又難受起來，張桂站起來想去扶她。卻不料，剛一站起，心就“嘩”的一下被劃了一道裂口子似的絞痛起來。他趕忙重新坐了下來，可不行，那痛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加大，像個撕破了的燈籠，在某個人的手中來回搓擺著。

張桂娘顯然已經看到了這一切:“兒子，再過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就不會痛了，你忍忍，再忍忍。”

“娘，我這是怎么了?好痛，我太痛了，痛得要死了。”張桂的眼角已經青筋暴起，鼻孔里也終于流出了漿紅色的液體。

“等會兒咱就解脫了，一切就都扯平了，扯平了……”張桂娘重新伸出了手臂想要再次撫過兒子的頭發，可是，來不及了，張桂已經應聲倒地。張桂應該到這個時候才明白，把自己來回在手中搓擺的正是死神的手。

張桂娘嘴角動了動，似乎是在笑，又或是不是。反正，她就是端正地坐在了張桂的身旁，一直到村人發現為止。待村人想扶起她時，才發現，她原來不知什么時候也去了。

村長很生氣，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可想著，也還算好，怎么樣越獄犯張桂終是沒有脫網，終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不久后，上級公安機關的答復下到了村里，令所有人吃驚的是，張桂居然不是那個越獄犯，不僅不是，居然還真的是個被冤枉的老實人。縣上人說他老實，是因為沒想到他居然都沒向有關機關討個說法，就一聲不響地就此消失了，白白枉費了縣公安局的人備足了說詞，想要以此應付原本會出現的尷尬。

可村人不明白了，事情不是那樣啊，不是自己心里認定的那樣啊，是不是公安局的人搞錯了?想不通，真的是想不通了。

想不通漸漸的也就不想了，反正，反正，張桂看著還是像個壞人的。現在，村長又布置新任務了，還是趕緊著去聽聽村長的新意見吧，別誤了正經事兒。

張桂母子的事情是事后那個女孩告訴母親的。就在那幾棵老桃樹下，女孩冷靜的敘說讓母親禁不住發冷。母親問她，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母親在問她，為什么要那么壞?

她把目光轉向了老桃樹，沉默了很久，然后轉過身對著母親挺立的肚子微笑著說，她要走了，真希望她的孩子不要出生，永遠都不要出生。

母親也把目光投向了老桃樹。母親說，從那以后，她就經常夢見那幾棵老桃樹。老樹落花的那幾天，她就坐在樹下，看著一瓣一瓣凄艷的唇色慢慢地飄落在她的身邊，花瓣糾結著驚顫緩慢旋轉著，輕舞著。“你們是累了嗎?那么就落在我的身邊睡一會兒吧，過不了多久，等到下一個春天，我們再見，好嗎?”母親輕聲問著，四周一片靜寂，可母親偏偏說她已經聽見了回答。漸漸地，母親的身旁已是一片粉雪。夜色悄然四合，母親提輕腳步踏走過去，微綠的布鞋底立即驚出了點點血紅，沁著迷醉的濃香，鋪陳滿地的花朵恰是一下子驚醒了般，拼盡最后一抹嫣紅呈現在微昏的夕陽下。母親柔軟的心滿是歉意與感動，母親說:那一瞬驚駭心靈的情境，她知道一輩子也不會再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