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歷代文人對自然山水有著特殊的情好和精妙的感悟。中國山水審美文化不但蘊含豐富的美學思想,還反映了古人的生態意識。本文試從草木植被、山川體貌、人居環境三個方面,闡述明代文人基于山水審美活動而引發的生態關懷;而審美與生境的聯系正是當前環境美學特別關注之點。
[關鍵詞]明代文人;山水審美;生態關懷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848(2010)02-0084-08
[作者簡介]夏咸淳(1938—),男,江蘇建湖人,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明代文學與山水美學研究。(上海200020)
[收稿日期]2010-01-27
Ecological Concerns of Scholars in Ming Dynasty
■XIA Xian-chun
Abstract: Chinese scholars of different dynasties had special feelings and delicate comprehensions with regard to the natural world. Chinese landscape aesthetic culture not only implicates rich aesthetic ideas, but also reflects ecological thoughts of ancient people. This paper tries to reveal the ecological concerns, evoked by aesthetic activities on natural world, of the scholars in Ming Dynasty through three aspects, that is, plants and vegetation, mountains and rivers as well as residential environments. As a discuss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esthetics and ecology, this research reflects the special focus of contemporary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
Key words: scholars in Ming Dynasty; aesthetics on natural world; ecological concerns
有明一代特別是中后期文人,愛山成癖,好游成性,或視山水如“朋友”、“粉黛”、“美丈夫”,以至將性靈、魂魄、軀命悉托諸山水泉石。對自然山水的一往深情,對山水美觀的精微體悟,遂激發起對天地造化鬼斧神工的仰嘆和對自然環境生態狀況的關懷。其所關注者集中于三點:草木植被、山川體貌和人居環境。
一
昔人關照山水往往并觀草木,在他們看來,草木和山水共生相成,草木對山川具有涵潤、養護、裝點的功能,茂林豐草綠竹紅花乃是山水景觀有機構成不可或缺的部分。這一觀念在唐宋畫論中已露端倪。舊題王維《山水論》:“山藉樹為衣,樹藉山而為骨。”(俞劍華,2005:597)宋人郭熙《林泉高致》:“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俞劍華,2005:638)韓拙《山水純全集》也有類似看法:“且山者,以林木為衣裳,以草木為毛發,以煙霞為神采?!?俞劍華,2005:665)他們觀照山水都把對象當做活的機體,視若人體,以山石喻骨,以水泉喻血,而以草木為毛發、衣裳。山水是活物,是渾然有機整體,其中任何一個要素皆不可缺。
明人吸收前代山水審美思想,根據各自觀覽山水的體驗作了不少發揮和補充。如袁中道云:“大都山以樹為妍,以石為蒼,以水為活?!雹夔娦试娫?“樹苔純駁藻一山,云日凄妍煙眾藪?!雹诓菽咎μ\及日光云影均能使山川生色增妍。徐霞客還體悟到山石草木互借形色的妙理:“蓋石借草為色,木借石為形,皆非故質矣?!雹鬯挠斡浢棵孔⒅孛枥L林巒樹石“交錯”、“掩映”之美。要之,山川之美離不開草木之華。草木華滋,滿眼綠色,是山水富有生意的表征,也是構成山水美觀的要素。因此山林綠色深受人們賞愛。王思任贊頌泰山:“登泰山,孔氏意也;小天下,則孟氏意也;若予之意,止在泰山一片青也。”④又贊美天臺山,“俱雄青雌碧”,“俱大青古綠”,置身此山但覺與綠俱融,“杳綠蔽峰,人如翠鳥,往來枝葉上穿弄”⑤。真嗜山水者必定憐愛竹樹花草,悅乎綠色,也必然關注森林植被生態狀況,痛憤毀綠的現象,贊美護綠的人和事。
明初名臣王癈嘗于元末游廬山開先寺,有記云:“宋以來,住山者皆名德。寺前有松,每株大數十圍,佛印元禪師手所植。近時南楚越公,乃盡伐以建寺,見者惜之,而寺今亦為劫灰矣,豈非數乎?”⑥這是佛門中不肖之徒不惜砍伐古樹名木,殘害自然生命,用以修建佛殿的惡例。王癈又記廬山白鹿洞云:“余到郡已數月,欲至白鹿洞甚渴,左右為余言:往時荊棘塞路不可往,頃因伐大木,往者眾,路乃始通。然路上虎縱橫,茍欲往,非多擁騶從不可,用是欲行輒復止。”⑦從郡城南康到廬山白鹿洞這段路不長,但交通極不便,就因為樹林茂密,荊棘塞路,于是官府乃下令伐大木,辟出一條路來。但是依然林深樹密,常見猛虎出入,人少是不敢走的。可見那時廬山總體生態環境良好,破壞并不嚴重。但百余年后,廬山的林木生長狀況已大不如前。正德八年(1513),文壇魁杰李夢陽游廬山,引王癈記云:“是山也,洪武初長林蔽陰,虎豹交于蹊路,雖十余里非群數百人莫敢往?!雹嗬顗絷栍钟浤壳熬跋?“今其山童童,赤崖耳,樵夫非探絕頂,不能得徑寸薪也?!雹犭m然不少景區執行了禁山令,“林木鮮伐掘”,但比之元末明初,廬山的山林生態還是下降了。
也是在正德年間,在著名風景勝地太湖東山翠峰寺一帶,竟出現成排成行古樹名木被砍倒的慘象。東山人大學士王鏊親見古松倒臥道路,痛憫之極,作詩以戒后來,前有小序:
翠峰,洞庭古剎也。自寺門至官道,皆雙松夾峙,大可數圍,如葆蓋,如虬龍,每風動,聲聞數里,蓋宋元故物也。予甚愛焉,每至輒坐其下移日。今年夏,至則無復孑遺,予甚愕焉,召其僧尤之。僧曰:“縣官征徭急,身之不存,松于何有?”蓋粥(同鬻)之以充徭費也。吾聞釋氏為出世法,謂世網不能加也,徭且不免焉,非獨人之加,而翦伐及于茲松,千年故物,且不能逃,於乎!苛政之害如是哉!是歲正德十五年也。⑩
苛政密如蛛網,僧徒也難逃脫,于是將成行的千百年古木砍倒,以充徭費,這是腐敗政治殘害百姓又破壞生態的典型事例。然而寺僧亦不仁矣,將守護一方環境同時也顯現古寺莊嚴的古樹神物砍伐殆盡,以解燃眉之急,未免太短視和自私了。
袁中道在當陽玉泉山景區修養時,目擊砍伐喬木建造佛殿的事,深感痛惜:“山后一壁,舊多喬木,作殿時,伐以資用,正如剪發紉衣,甚可悼惜。近禁采屢年,稚松妖姹,能增黛色?!?/p>
(11)“剪發紉衣”,譬喻妙絕,活現當事者的短視和愚蠢。還有比這更愚蠢更野蠻的行為呢!佛教圣地五臺山有條支脈,遍布高大的樟樹,寺僧嫌樹阻路,又顯荒寒,用斧砍,力不濟,索性放火焚燒。王思任游五臺時,記載了這段聳人聽聞的怪事:“山盡豫章之材,居僧苦其荒,斧斤不力,在在付之以炬,樹故名柴木。得雨之后,精氣怒生,菌如斗壯,所云天花者也。牧兒得一本,輒易一縑。是木胎稟兌氣,辣飽風霜。若勞萬牛回首,征出長江,則靈光突兀,何必第魯國巍然?而且尸之烙之,腐之辱之,曾不如吾鄉六尺榆引聲價也。”(12)如此巨木良材可建金碧輝煌宏偉巍峨的宮殿如魯國靈光殿一般,現在被糟蹋成這樣,就連矮小的榆樹也不如了,徒留禿樁殘枝任風吹雨淋,滋生出許多野生菌菇。惡和尚作孽深重,有誰來管?佛也奈何不得。生態環境質量下降與世道凌夷是有關聯的。中岳嵩山植被狀況也今不如昔,根源還在濫伐亂砍。徐霞客感嘆:“嵩、少之間,平麓上至絕頂,樵伐無遺,獨三將軍樹巍然杰出耳。”(13)
“采木之役,自成祖繕治北京宮殿始”,宣德繼之,正德、嘉靖之世變本加厲,至萬歷最為繁重,“萬歷中,三殿工興,采楠杉諸木于湖廣、四川、貴州,費銀九百三十余萬兩,征諸民間,較嘉靖年費更倍”(14)。湖廣、四川、貴州等省成了重災區。良木巨材大都生長在偏遠地區的深山中,采伐、運輸都極艱難。王士性說:“木非難而采難,伐非難而出難。木值百金,采之亦費百金;值千金,采之亦費千金。上山下阪,大澗深坑,根株既長,轉動不易,遇坑坎處,必假他木抓搭鷹架,使與山平,然后可出。一木下山,常損數命,直至水濱,方了山中之事。”(15)又說:“一木之費,輒至千金,川、貴山中存者亦罕。”(16)所采皆為千百年古木、大木、名木,如楠木等珍貴品種,愈采愈少,即使在偏遠地區深山老林。懸崖絕壁也難獲見。是役不但勞民傷財,導致國庫空虛,民怨沸騰,而且對生態環境造成巨大破壞。當然也破壞了山水景觀之美。
當時也有不少風景名勝地區由于重視管理保護,生境良好,山林植被蔥癉朗潤,令游人感到喜慰,對盡責的守護者和有效的保護措施表示贊賞。在廬山一個地區,王思任欣喜地看到,叢林密布,草木長勢良好,“種杉萬計,綠雨疏風,撥天無尺也”。原來那里的寺僧對林木的保護極其認真,而且有嚴格的規定,“僧律嚴,山木不得折一枝,折之必訟,至枝長而后已,以故叢林菀密”。王思任深受感動,“予過其巔,徘徊不忍去,是風氣之所鐘也”(17)。此廬山愛護生靈之慈僧與彼五臺山焚毀古樹名木之惡僧真有天壤之別,此應升天,彼應打入十八層地獄也。浙江天臺山植被茂美,古木參天,巨竹遮云,人行其間,如沉浸在綠色海洋中,顏面體骨俱綠,也和居山僧俗的悉心保護和對世人的告誡有關。山寺有巨杉,“拄天衛佛,氣象沉肅”,旁立“戒石”一方,上刻“萬年古樹,神仙留此。有伐之,其人即死?!蓖跛既螒蜓?“當是游行仙護法作棒語?!?18)這是用巨大代價換來的警示,或許對那些心狠手辣的生態破壞者能起到一點心理震懾作用。保護生態環境和山水景觀,制止破壞行為,最有力最有效的舉措還是國家的法律禁令。良好的武當山生態植被,就是因為有朝廷法令作保障。徐霞客說:“太和則四山環抱,百里內密樹森羅,蔽日參天,至近山數十里內,則異杉老柏合三人抱者,連絡山塢,蓋國禁也。”(19)可見“國禁”的力量和作用是巨大的。武當山一名太和山,是道教所奉北方尊神真武大帝的道場,受到明代列帝特別是成祖的尊崇。史載:“太祖平定天下,陰祐為多,嘗建廟南京崇祀。及太宗靖難,以神有顯相功,又于京城艮隅并武當山重建廟宇,兩京歲時朔望各遣官祭祀。而武當山又專官督祀事.”(20)武當山重建工程巨大繁重,王士性引地方志說,“聚南五省之財,用人二十一萬,作之十四年而成”(21)。永樂以后,歷朝繼修增飾,祀事不衰,山上一草一木也蒙庇蔭,樵采禁絕,林木植被郁美。徐霞客贊美說:“滿山喬木夾道,密布上下,如行綠幕中。”(21)永樂諸帝尊崇真武大帝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托神靈以神化自己,借神權以鞏固政權,為此不惜耗費巨大人力、物力和財力,建造武當山道教宮觀,保護環境所費乃九牛一毛而已。設想如果能將歷朝興造武當山道教建筑的巨額投資,用于對全國各地名山勝地林木植被保護方面,則神州山水風景、植被生態必有改觀,功德無量,惠利百世。然而這畢竟只是一種假設,封建統治者寧可耗資巨萬大興土木,也不會為了改善山河面貌和環境狀況而作長遠擘畫,經之營之,長期堅持下去。歷代封建統治者對于山林保護和環境建設,或有局部規劃和短期作為,但一般都缺乏長遠眼光和全局謀劃。
二
明代中后期手工業蓬勃發展,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和經濟繁榮。紡織、印染、采礦、冶煉、陶瓷、造紙等部門都有長足發展,由于生產規模和生產能力畢竟較小,遠不能和現代工業相比,自然界也還有足夠的空間“藏污納垢”,還有很強的自凈能力。污染是肯定存在的,只是顯得不那么特別嚴重罷了。一生與山水為伴,足跡幾遍天下的徐霞客,卻能敏銳地發現,有些地方手工業生產者肆意排放污水廢物,胡亂開山取石,致使原本優美的自然景觀和良好的自然生態遭到嚴重破壞。崇禎九年(1636)游江西,經鉛山、余江、南城、宣黃諸縣,見居民多“以造粗紙為業”(按粗紙指冥紙、包裹紙等),作坊臨溪而建,造成水體污染,使清流為之不潔,失去美觀。南城之西界名勝地曰磁龜(今作磁圭),與宣黃接壤,這一帶造紙業興盛,排放出大量污水濁流。其他有“歪排”,“歪排以上,多墜峽奔崖之流,但為居民造粗紙,濯水如滓,失飛練縣珠之勝”(23),欲觀“垂虹界瀑之奇”,只能到深山野坳里去找了,殊為憾事。江西永新有梅田洞,乃邑之勝景,霞客“夙慕”之。但是當地燒制石灰者根本不知山水景觀的珍貴價值,在眼前利益的驅動下,胡亂鑿山采石,使景區周圍奇峰美石遭到嚴重毀壞,遍體鱗傷,慘不忍睹。徐霞客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出嘆息,記下這些慘狀:“東向者三洞,北向者一洞,惟東北一角,山石完好。而東南洞盡處,與西北諸面,俱為燒灰者,鐵削火淬,玲瓏之質十去其七矣!”“自是以南,凌空飛云之石,俱受大斧烈焰之剝膚矣!”“既而下山,則山之西北隅,其焚削之慘,與東南無異矣!”(24)大自然經過千百萬年的精雕細刻才形成的山水奇觀,就這樣慘遭萬劫不復的毀滅,這不能不讓徐霞客這位山水知音感到萬分痛惜。在江西,徐霞客曾游安仁(今余江縣)馬祖巖景區,巖上為僧房所占,還養了不少牲畜,“狗竇豬欄,牛宮馬棧,填塞更滿”。始而不知,“時雨未已,由巖下行,玉溜交舞于外,玉簾環映于前,仰視重巖疊竇之上,欄柵連空,以為極妙。及登之,則穢臭不可向邇,皆其畜塒之所,而容身之地,面墻環堵,黑暗如獄矣!”(25)徐霞客在其他一些地方也見到奇洞名崖被當地居民占用為馬房,甚至成為乞丐的棲息地。生活污染,牲畜污染,特別是手工業污染均導致生態環境質量下降,山水景觀不堪入目。
在諸多手工業部門中,采礦、冶煉對生態環境的污染破壞尤其嚴重,與徐霞客同時的科技家宋應星特別提到燒煉砒霜給環境、植物、人體帶來的可怕災難:“凡燒砒時,立者必于上風十余丈外,下風所近,草木皆死。燒砒之人,經兩載即改徙,否則須發盡落?!贝藙《局锍1挥脕頊缡蟆⒄貉砀?,可獲豐收,所以銷路很廣,“然每歲千萬金錢速售不滯者”(26),生產規模有擴大的趨勢,生產地區的生態則每況愈下,更加惡劣。萬歷年間,遍地開礦,橫征礦稅,荼毒四海,成為明代后期一大社會公害。窮奢極欲、內外交困的統治者,鼓勵公私開礦,任命宦官為礦監、稅使,督領各地金銀銅鐵等礦開采征稅事務?!坝谑菬o地不開,中使四出”;“而奸人假開采之名,乘傳橫索民財,陵轢州縣”(27)。其時上疏直諫的大臣大都從政治、經濟、民生等方面著眼,批判礦稅的禍害,也有個別議論透露出對生態的擔憂。例如王家屏云:“中官四出,礦役繁興,冠蓋如云,徒眾如雨,山靈震疊,地脈摧殘,群邑繹騷,閭閻蕩析。”(28)“山靈”、“地脈”云云,正指對自然環境的破壞。韓大章痛陳河北遵化采礦冶鐵之災:“正統年間,遷今地方白冶莊,彼時林木茂盛,柴炭易辦。經今建置一百余年,山場樹木,斫伐盡絕,以致今柴炭價貴?!?29)采木之役和開礦之課,是明代兩大政治弊端,加深了社會危機,威脅著生態環境。自然生態惡化每每與政治腐敗有關。
自秦漢以來,利用天然崖壁鑿石刻字,紀功頌德,題名書事的文化現象從未間斷。其中摩崖石刻具有很高的歷史文獻和藝術價值,如秦代《瑯琊刻石》,東漢《開通褒斜道刻石》、《石門頌》,南北朝《瘞鶴銘》、《鄭文公碑》、《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唐代元結撰文、顏真卿書石《大唐中興賦》等等,都是稀世珍寶。這些摩崖珍品賦予自然山川以文化底蘊,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共相輝映,構成世界文化史一道獨特的風景。徐霞客游歷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尋訪名碑珍石,并盡量摹拓下來,他在名人石刻書法前必駐足賞玩,贊嘆不已。游武當山時見迎恩宮前米芾書“第一山”三字,評其“書法飛動,當亦第一”(30)。游湖南祁陽浯溪,有記云:“浯溪由東而西入于湘,其流甚細。溪北三崖駢峙,西臨湘江,而中崖最高,顏魯公所書《中興頌》高鐫崖壁。其側則石鏡嵌焉,石長二尺,闊尺五,一面光黑如漆,以水噴之,近而崖邊亭石,遠而隔江村樹,歷歷俱照徹其間,不知從何處來,從何時置此,豈亦元次山所遺,遂與顏書媲勝耶?”(31)人間偉書與天然美石巧相配對,掩映于浯溪青崖碧水之間,景觀殊勝。
但是,降至后世,鏟石題字之風愈烈,制作愈濫愈丑。上至王公大人下至一般文士,都想在名山刻石留名,又都挑選最醒目的精華地段,文筆題字既拙且丑,毫無價值可言。然而名山有限,勝境無多,人之奢望不減,題刻與日俱增,有些小塊景區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到處都是刻鏤痕跡,丹崖蒼壁幾無完膚,而有價值的題刻則被淹沒在所謂碑林之中。真是山林一大厄運。云南雞足山崖壁間留有不少珍貴的石刻,但也有敗筆。如“華首門”景點已有王士性詩偈鐫壁間,某按院大人又于其旁書“石狀奇絕”四字,“其效顰耶?黥面耶?”又在其他三個景點分別題寫“石狀大奇”,“石狀又奇”(32),凡四處,各換一字,山靈何罪而受此災耶?袁宏道游安徽齊云山,但見“碑碣填塞”,憤然寫道:
齊云天門,巖下碑碣填塞,可厭耳?;杖撕妙},亦是一僻。仕其土者,薰習成風,朱書白榜,卷石皆遍,令人氣短。余謂律中盜山伐礦,皆有常刑,俗士毀污山靈,而律不禁,何也?佛說種種惡業,俱行惡報,此業當與殺、盜同科,而佛不及,亦是缺典。青山白石,有何罪過?無故黥其面,裂其膚,吁!亦不仁哉!(33)
袁宏道主張用法律手段禁止在風景名勝區胡亂鑿山刻石的陋俗,直至用嚴刑懲治“毀污山靈”,破壞名山的違法行為;在這方面如果不立法,便是“缺典”。他還以道德的律令譴責破壞者,以為青山白石“無故黥其面,裂其膚”,乃是“不仁”。又反對在小巧玲瓏的杭州飛來峰鑿雕佛像,“壁間佛像皆楊禿所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厭”(34)?!皸疃d”指元代佛教總統楊璉真?,世傳飛來峰石窟石壁佛像皆元僧所造,其實也有五代和宋代制作。后來,張岱對袁宏道的“美人面上瘢痕”之說大加發揮:“深恨楊,遍體俱鑿佛像,羅漢世尊,櫛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艷之膚,瑩白之體,刺作臺池鳥獸,乃以黔墨涂之也。奇格天成,妄遭錐鑿,思之骨痛!”(35)
在諸多晚明文人看來,山水是有生命的,是親密朋友,是絕代佳人。世人應當愛護她,保護她,使其盡量保持天生麗質,天成奇格,自然原生狀態,不可隨意雕飾,妄施斧鑿;若污穢山靈,毀壞山水天下至美,便是“不仁”,是“惡業”,應受“惡報”。他們尊重并維護山水景觀的原生性,主張以法律和道德雙管齊下,約束人們對自然山水的種種不文明乃至野蠻行為。又意識到人與自然山水存在著仁與不仁的道德關系,此與現代生態倫理學有神合之處,是明人的一種創意,中國山水美學遺產的一個閃光點。針對齊云山和其他名山為題刻所毀容的災禍,袁宏道還特地作詩告誡后人:
嘗怪楊真珈,作俑飛來峰。名山如有靈,請以一丸封。齊云富奇壁,題識遍空翠。拳石亦不容,岳神有何罪?碑文多諛詞,金壁增腐氣。所幸五老峰,筆災尚未至。珍重后來人,慎勿妄題字。山神已證明,后生毋輕易。好事倘不然,頭骨隨鞭碎。(36)
衷告懇切,用心良苦,一切糟蹋山水奇觀,破壞自然生態的“惡業”都作不得,都為法律和道德所不容,豈止“妄題字”而已。詩旨遙深。宏道作此詩時距今已有四百余年,先哲衷告何嘗過時?迷信風水,在青山綠水名勝之地造墳墓,甚至拆廟毀塔以埋枯骨,大煞風景,景觀與生態均遭破壞。袁中道目擊此種惡俗,感嘆說:“噫!自青烏之說行,而天下之名山洞壑,青豆赤華之舍,幾無完膚……甚乃有寶地無恙,珠林不改,而拽紺容,拆璇題,夷波,以藏枯骨者,吳越之間,相習成風。始無論法道平沉,相教磨滅,而點煙云,攘據峰巒,將使巖棲谷飲之士,何所歸乎哉?可為永嘆!”(37)死人與活人爭地,而且是山水勝地,后世此風有愈演愈烈之勢,故中道議論也未過時。
三
昔人對于直接關系到自身生存條件、生活質量、心靈舒郁的聚居生態環境尤其關切,卜居營室盡可能選擇山明水秀形勝清嘉之地,小而一村一戶,大而一邑一都,莫不如是。中國傳統人地觀認為,在靈山秀水之間聚積著一種“清淑之氣”,能涵化人的情感和氣質,陶育出賢人俊才。因此人居之宜莫過于山水之區。明正統間吏部尚書王直論人居之宜:“故君子之卜宅,必相其宜,然后安,而當清淑靈秀之氣所萃,其人必英偉不常,有以樂其心而裕其后矣。”(38)久居山水勝地,春秋朝暮受自然界清淑靈秀之氣的滋潤涵育,精神氣質得到提升,不僅有益當代,而且澤及后世。人居生態之清美對居人氣質之涵化大有裨益。那些生態與人文俱佳的聚落,不論是村莊或城市,都令人羨嘆不已。永樂間與楊士奇、楊榮等同登內閣大學士的金幼孜記家鄉新淦(今江西新干)吳氏山居:
其地磅礴邃廓,據玉笥之麓,前后峰巒秀拔,巖谷杳密。長松巨柏,森聳霄漢,修竹茂林,蔽虧煙日,層青積翠,流潤戶庭,嘉花異卉,衣被亭榭。其四時之間,禽鳥上下,鳴聲相答。樵歌野唱,旦暮迭作,煙癊雨笠,遠近相望,行旅游人,后先雜癋,憑高矚目,而莊中之奇勝皆集于幾席之下。(39)
山莊地域空間廣闊杳深,山川奇秀,植被豐美,禽鳥和鳴,幽邃中洋溢著活潑潑的生機。如此清幽的聚落生態對居人的身心自然是非常有益的。
西南邊遠地區的自然環境保持著更多的原生狀態,聚居多座落于山水圍合之中,生境絕佳,致令生長在江南山水綺麗之地的游子也為之流連忘返。崇禎十二年(1639)暮春三月,徐霞客至于云南瀾滄江鐵鎖橋,經西岸山達關、水寨鋪,于崇山峻嶺間驚喜地發現一片廣闊的癎地,竟有一個比桃花源還美的村寨:
其內平癎一圍,下墜如城,四山圍合于其上。底圓整如鏡,得良疇數千畝,村廬錯落,雞犬桑麻,俱有靈氣。不意危崖絕磴之上,芙蓉蒂里,又現此世界也,是為水寨。……平癎中環,山頂著水,交注癎中,惟山達關一線墜空為水口,武陵、桃源、王官、盤谷,皆所不及矣。此當為入滇第一勝,以在路旁,人反不覺也。(40)
這水寨地形平曠圓整,為周圍秀峰環抱(“芙蓉蒂里”),壑谷溪流泉瀑“交注其中”,并由一“水口”外注,活水常流,不枯不溢。地當路旁,卻在群山圍合之中,正如“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絕代佳人。這是典型的絕佳“風水寶地”,理想的村居環境。因得了優良自然環境和風水學所謂山水“生氣”的滋養,水寨中的人與物,就連雞犬桑麻也“俱有靈氣”,煥發出自然生命的活力。人物之靈氣實系于生態之清美。徐霞客對水寨人居生態環境評價極高,以為中原王谷(在山西永濟)、盤谷(在河南濟源),及湖南常德武陵縣之善卷村,桃源縣之桃源村,這些高人逸民曾經隱居過的著名山間村落,都不及云南瀾滄江畔這座水寨,故推此為“入滇第一勝”。
至于城市生態之美,明代另一位地學大家王士性以為莫過于云南古城大理了。他在描繪點蒼、洱?!把┡c花爭妍、山與水競奇”的勝景以后,繼寫大理人民的生活和生產狀況:
且點蒼十九峰中,一峰一溪,飛流下洱河。而河崖之上,山麓之下,一郡居民咸聚焉。四水入城中,十五水流村落,大理民無一壟半畝無過水者,古未荒旱,人不識桔槔。又四五月間,一畝之隔,即倏雨倏晴,雨以插禾,晴以刈麥,名“甸溪晴雨”。其入城者,人家門扃院落,捍之以為塘,癏之即為井。謂之樂土,誰曰不然?(41)
世代生息繁衍在這里的白族同胞,自古以來就崇拜山岳之神、海神、水泉之神(徐嘉瑞,1978:194),酷愛自然山川,善于利用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發展生產,改善生活,將自身的生存和蒼山、洱海緊密地聯結在一起。大理城市風貌、民居建筑也與自然山水融為一體,構成“家家泉水,戶戶花木”的清麗風景。大理絕佳生態環境竟將生長在浙江臨海山水之鄉的王士性也吸引住了,“余游行海內遍矣,惟醉心于是”,欲作定居計,惜為“世網所攖”,殊以為憾。
以上諸家觀察人居環境重在自然生態因素,但并不意味輕視社會經濟、歷史人文因素,其實兼及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的言論也不少。如上所舉金幼孜《吳氏西莊記》一文,除了列舉山川、竹樹、花草、魚鳥等自然“奇勝”以外,還表彰吳氏家族道德文章“積累之厚”,自唐宋千百年來“文獻相續”、“世澤相承”。楊榮記福建建安璜溪人居環境,不但寫溪水形色聲音之美,“靈秀之氣”,而且寫其地歷史文脈之盛,“自宋元迄今,世家大族廈屋鱗次,學徒文士聚處其間”(42)。書聲相聞,科第聯綿。王直記述江西泰和優良的人居,特地標舉“景物之勝”、“風俗之美”、“孳產之饒”三項(43),都是從自然生態、經濟生活、文化習俗等綜合因素來衡量人居環境的范例。山水與文明交映,地文與人文齊輝,自然與社會和諧發展,方為人居環境之最佳。
明人生態關懷的重心在于山水。在他們看來,山水在自然生態系統中居于本原的主干的基礎的地位,自然界萬物群生諸如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和人類,以及各種天文現象如日月星辰風云雨雪等等,大地一切礦藏出產,皆依托、附麗、蘊藏、生長于山川,正、嘉間著名學者文人王廷相將山川喻為廣育萬物的“大宅”:“山澤水土,氣皆入乘之,造化之大宅也,故洪而育物。”(44)弘治間名臣學人丘癐則把山水喻為支撐天地、供養萬物的骨與血:“川者天地之血脈,山者天地之肌骨?!?45)山水包容天地萬物,擁有整個自然界,敬畏、愛護山水就是敬畏、愛護自然萬物,反之亦然。明代人和中國人特重山水的生態意識正是原于這種獨特的自然觀和思維方式。
明人生態關懷與山水審美情感密切相關。鐘情山水是中國歷代士人普遍具有的文化性格,所謂“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非獨明人為然。但好作山澤之游確是明人特別是中后期士林的一種流行習尚,甚或“以性靈游,以軀命游”,其人每每自稱有“山水之癖”,“泉石之好”,視山水如“朋友”,如“粉黛”,為情志之所寄,人生價值之所系,以至“魂氣則與云影水聲、山光花色同生滅”(46)。這種深入骨髓、化為魂魄的山水情愫宜對山水美有精妙深邃的體悟鑒識,對自然生命產生尊崇、敬畏、珍惜、愛護之心,對一切毀傷破壞自然環境的行為深惡痛絕。這樣山水審美情懷便與自然生態關懷融合在一起了。
現代環境科學越來越注意到審美之于環境的重要性,與環境科學相關的美學新學科如環境美學、生態美學、景觀美學也應運而生。當今世界著名環境美學阿諾德#8226;伯林特指出,“審美實踐對于人類環境有著根本性影響”,“然而,在理解人類環境中具有中心位置的審美維度卻常常被忽視”(程相占,2007)。深受中國審美文化熏陶的歷代文人,在對自然山水觀照中,早已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審美與生境聯系起來了,明人特一顯例而已。在這個思想文化節點上,中外古今之間有相互契合、可以會通之處,隨著時間的推移,博大精深蘊含現代環境美學價值的中華山水審美文化將日益受到中外學人的重視而愈見其光輝。
[參考文獻]
陳子龍等.1987.明經世文編[M].北京:中華書局.
程相占.2007.世界學者關注景觀美學[J].社會科學報,05-31.
吳良鏞.2003.人居環境科學導論[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
徐嘉瑞.1978.大理古代文化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
俞劍華.2005.中國古代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