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的眸子就是兩塊補丁吧,所以看人世也多是補丁。
小時候,窮村莊里,充滿補丁。被子、衣服、鞋襪上不說,連熬飯的鐵鍋,也有補丁,所以經常有黑黑的補鍋匠在村頭停下腳,燃起紅紅的炭火,給窮日子打上一個個堅硬的補丁。
房屋也有補丁,茅草屋頂,年久失修,秋雨連綿,雨腳如麻。屋子里,盆盆罐罐,琳瑯滿目,如樂隊排列,雨珠點點滴落、清音聲聲入耳。“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天一放晴,父親就爬到房頂上去,我站在屋檐下,奮力舉起和好的黏草泥,父親顫巍著走在屋埂,給老舊的屋頂打上補丁。他蹲著時,像一只黑色的大蝸牛,而當他補好了房頂,心滿意足地站起來,他的身影又是如此高大!一舉手,就能摸到藍天下金黃的榆樹葉。我也很想上去幫忙,可父親總是不讓,怕我一跟頭摔下來。
村里有個和我同齡的孩子,叫小金。由于前兩個孩子都沒成人,父母怕他再養不活,就到各家各戶借來一片片的布,縫起一件百衲衣。他穿在身上,四處走來走去,像個披件袈裟的小和尚。在我看來,百衲衣就是全部由補丁縫成的衣服。
全部是補丁的東西,還有書包。村里孩子的書包,大多是用碎布頭縫的,花花綠綠,里面盛著破破爛爛的書本。三年級時,從遙遠的城里轉學來了一位孩子,背一個軍綠色紅星閃耀的帆布書包,每個孩子都遠遠看著,眼睛里冒出羨慕的光芒,但不一會兒,又都自卑地低下頭來。
補丁也有好賴。我母親的手藝好,即使是補丁,也模樣周正,針腳密實,干干凈凈的,像她的為人。母親是高中畢業,在村里算是學問很高的了。上學時,正趕上“大躍進”,每天在北風呼嘯中,下到河里去撈鐵砂,細雪一點點落在水里。她每星期從家里背一小袋紅薯面饃,又硬又小,打來熱水,泡開來吃,不到星期六,腳就腫得邁不開步,回到家,歇一天,消腫了再去上學。畢業后,隊里安排她教書,她面對著棉花練習講課,棉花一株株綻放出紫色的花朵。后來,學校解散了,她也成了一位普通的勞動婦女。
母親做人嚴謹,她教導我們,人不怕窮,就怕不能自立自強。那時候,十幾畝的責任田,四個正在上學的孩子,一家子的吃喝穿戴,都壓在父母的肩上,而體單力微的母親,卻總是笑逐顏開的。她心靈手巧,會畫花、繡花、裁花,村里有人結婚、生子,都要請她去幫忙,至今村里還有人家保存著母親繡的門簾和枕套。母親更喜愛種花:雞冠,鳳仙,向日葵,這些樸素的花朵,點亮了我們貧窮灰暗的生活。我想,這些花朵,該是大地最美麗的補丁吧。
后來,日夜操勞的母親得了甲狀腺腫瘤,動手術后不久又復發,父親到處搜集偏方,尋求良醫,每月兩次騎自行車帶著她去打一種針。母親的脖子上經常貼著膏藥,母親的臉上卻總是綻滿笑容。妻子坐月子時,母親身體狀況已經很差了,但她還是堅持,來到小城我們狹小的家里伺候著。由于腫瘤日益增大,她只能吃流質的飲食,每到吃飯時,母親就默默地端著飯碗躲進屋里,她不想讓我們看到她痛苦的吞咽。那糊在脖頸上蠕動著的膏藥,是母親的無奈的補丁啊,直到她去世,才卸去了這痛苦的補丁。
母親躺在了家鄉的泥土里,她的墳也是大地的補丁吧,那是大地的一塊潔凈的補丁啊!
人世間有多少這樣的補丁,今天,我還會像在童年時一樣,抬起清寒的眸子看天,星辰流轉,燦爛而堅硬,那是夜空明亮的補丁。從我青春期開始,我就寫詩歌頌它們,如今我已是混沌的中年,我仍然堅持著寫這補丁般的詩歌,這些詩歌帶給了我更多的貧窮,但我注定無法逃脫。
——那些清貧而溫暖的補丁啊……
(摘自《檔案界》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