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何魯成和他走過的中國(2)

2 從香港到臺灣

美國人唯一的成就，就僅是在反共的宣傳和對中共問題的研究上，奠基了香港日后成為研究中國問題的重要中心。不過，美國人花的是冤枉錢，一些得到部分津貼的雜志，各自為營，美國人只能對他們“隔靴搔癢”。真正由美國大規模補貼的機構，不是荒腔走板，就是漸漸變成了私有化的商業集團，中規中矩，最像樣的只有“亞洲出版社”和“友聯出版社”。事實上，在香港最早出現開辦政論雜志的要算是青年黨。廣州解放時，民社黨與青年黨各拿到了李宗仁的二萬大洋撤往香港，青年黨元老左舜生、李璜、何魯之等就在九龍牛池灣租了一塊地，蓋了許多幢木屋，供黨員及家屬居住，又創辦了《自由陣線》雜志，沒多久，就因經費困難面臨停刊，但美援適時到達。美援從何來?青年黨從不肯說，實情是青年黨第二代領袖謝澄平與CIA搭上了線，他是美國耶魯大學畢業，擔任過國民政府農林部次長，謝澄平明白香港是不允許從事政治活動的。英國人對張發奎相當敬重，認為他是抗日英雄，對其他國府大員就大大瞧不起。孫科就曾因“楊杰被刺案”被傳喚去政治部問話而受盡折辱(因楊杰準備去北京參加政協而被國民黨香港負責人葉翔之率人狙殺，楊是國民黨中的軍事人才，他的《歐戰觀戰報告》是我少年時代的啟蒙讀物)。后來顧孟余也常常被找去“吃咖啡”而在香港待不下，所以，謝澄平認為必須建立一個正式的文化團體作為掩護，于是在美援支持下，由《自由陣線》周刊擴展成了“自由出版社”，開辦了“平安書店”，接著又成立了“中聲日報”、“中聲晚報”，一時聲勢大振。青年黨招攬人才不拘黨派，謝澄平的副手丁廷標，這位曾在江蘇泰興黃橋辦義學而聞名的謙謙君子，更是禮賢下士，聽到有才干的青年抵達香港，都會親自前往他們所寄足的木屋或馬路旁拜訪。“自由出版社”可以說扮演了初期文化人士登陸香港的“灘頭堡”，幾乎有六七成的文化人士都和“自由出版社”有過來往。那時候美國人也在盡力拉攏人才，謝澄平推薦的，都可領到每月一千元或數百元港幣的津貼，當時香港一個中文小學教員的月薪約為二百元，這些錢真是救了不少中國文化人。然而這種沒有標準的做法一旦泛濫，認為不公平與爭執的風波就愈來愈多，擾亂了整個運動本質。青年黨的第一代領袖后來都寧愿去臺灣，也不愿意在美國的陰影底下，留下謝澄平獨撐“反蔣”大旗，謝澄平不能不反蔣，因為這是美國人付錢的目的。美國人最期望的還是實際的政治行動，但青年黨集合的多是書生，沒革命家或情報人才，等美國人大幅削減經費，只剩些文化經費，青年黨立即就捉襟見肘。這些書生不懂得革命和做生意，依賴美援成了惰性，美援一停止，事業體便告萎縮，被自力創業的《星島日報》、《明報》、《新報》、《信報》等迎頭趕上。“自由出版社”一共茍延了12年，出版過數百種叢書，記錄了當時的一段歷史，對南洋及美國都產生了宣傳作用。在20世紀70年代前的南洋，印度尼赫魯的影響力甚大，印度一直自認是南亞的“老大”，這些因素，讓周恩來的外交工作做得分外辛苦。

稍晚于前者成立的是“亞洲出版社”，它的經費可能不僅是來自情治系統，主持人張國興牧師因為有右派教會支持的背景，并不買CIA的賬。“亞洲出版社”出版了許多有價值的書，對于那個時代的中國，也是留下了不少珍貴的記錄。“亞洲”出的書都屬于文化歷史類，并不熱衷政治，另一個“友聯”則是正牌CIA的經費，“友聯”的出現，相當戲劇化。在“第三勢力”讓美國人大失所望之余，美國人有次在當時還算相當偏郊的鉆石山，在一個單位的資料室里，看到了幾個孜孜努力于寫報告和摘資料的大陸青年流亡學生，美國人被這些滿頭大汗在工作的年輕人所感動，大喜過望，認為中國未來的希望就在這里，便予以大力援助。這些青年包括了后來“香港中國筆會”會長的徐東濱先生、名作家徐吁等，這批人拿了經費倒是有模有樣地開展了研究工作，別的集團把經費揮霍一盡，他們還拿來投資，準備長期發展。“友聯”曾辦過幾個對香港有深遠影響的刊物，除了政治性的《祖國周刊》，對海內外華人知識分子起過影響力外，針對青少年與兒童還辦了《大學生活》、《中國學生周報》與《兒童樂園》，后兩本刊物對香港中小學生影響頗大，《中國學生周報》編輯中有一位青年就是余英時。但是，這些學術性靜態工作，距離美國人的行動傾覆主目標卻太遠了，美國對華政策改變后，“第三勢力”喧天價響鬧了兩年多，就黯然偃旗息鼓了。“友聯”還有個著名的“友聯研究所”，全盛時期有卅多人，收藏資料最多，后來全給了一家中文書院，我相信是“新亞書院”，因為我有位叔輩管過“友聯”的資料，我曾與父親多次去“新亞書院”圖書館看他。這些出版社的書，兩岸都禁，那一個時期的歷史真相，至今仍是現代中國出版史的一段斷層。

香港早年的氣氛對中國共產黨是嚴峻的，因為農村“土改”、“清算”開始后，城市里又開始了“三反”、“五反”的運動。1956年大陸的“鎮反運動”達到了高潮，香港發生了“港九大暴動”，在港的土產食品店多被砸破，內地來的雞鴨食品被棄入溝渠，這樂壞了國民黨的駐港人員，拼命拍照向臺北邀功。而香港左派作家后來就根據這一點引申，指出當年這場暴動是國民黨唆使香港黑道人物所主導的，并把發生在調景嶺的另一件“插國旗事端”蓋在其上。20世紀80年代后，臺北的反國民黨勢力就跟著再引用這個論題，我只能說，這與我當時在樓上所目睹街上發生的事情毫不相似，我在附近土產店一地玻璃碎片中也只找到一條糖果，沒見到一個平日熟面的黑影子。現在臺灣讀到的現代記聞，許多都是這類顛來倒去的結晶，使“統獨”二派“雞同鴨講”的無稽爭論更形紛紜，對未來中國的統合更是有害無益。

香港一直被稱也自稱為“文化沙漠”，這是因為上層結構是全商業化的英語世界，港府辦的公立中學也多為英文中學(教師薪水較高而穩定)。英國人沒有義務發揚中國文化，當然，也不會規定百姓只能看什么，所以不能說香港人不愛中文讀物，只是缺乏有水平的中文出版物，事實上中文版《讀者文摘》最大的銷售地區就是香港。香港當年有數不盡的小型中文中小學，七八間打通的公寓就能成立一所小學，許多教中小學生的老師不乏落難屈就的大學教授。除了教會辦的學校外，所有這些中文學校都有個共同特征，就是小學四年級開始教唐詩，五年級教詞，六年級教賦，有些六年級每星期還有一節“國語”(即普通話)課。在廣東話地區教“國語”很不簡單，許多廣東籍老師還得從注音符號學起，很是辛苦。那時的唐詩讀本印刷差，但都配有美麗的木刻人文插畫，對我來說，中國夢在哪里?就在這些“山水云霞”、“鶴鳴竹影”、“樓閣仕女”的圖畫里，還有這些孤寂地在殖民地上傳承著中國文化的老師的身影上。香港人很現實，但香港人很愛國，并且也知道怎樣才是愛國。

就是僅憑如此微薄的照顧和機會，這些知識分子發揮了承前啟后的作用，記錄了當代中國事務的真相，不過，它不是父親的理想歸宿。香港的環境，雖然不允許政治活動，但政治信仰卻是自由的。因此，不論是國共媒體內的作家還是各種外國團體支持的作家，或者像父親這類不隸屬任何一種團體的自由作家，各自的旗幟和信仰都非常鮮明。在這么小的一塊地方，不同信仰的人碰面機會特別多，但是左派和右派是絕不來往的，雖然彼此都可能非常熟悉。父親跟左派《大公報》的社長費彝民偶爾在電梯內會相遇，卻均視若陌路，僅默默地等著各自的目的地。父親與費沒有過節兒與仇恨，兩家還有一點親戚關系。這種壁壘分明的態度，國共的派駐人員自是各有規定，但像父親這樣的自由作家，也表現出這種態度，則純粹是因為避免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未來到底如何?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得上來，父親更擔心仍然留在大陸的母親和我們倆兄妹。父親決定暫不離開香港，這一個決定救了我們。如果沒有父親在香港接應，我們恐怕就當定了“黑五類”，以后來則要靠偷渡了，同時，父親為了等我們出來，他最早辦的入臺證也失效了。

父親設法暗示母親，要她帶我們快速離開熟人太多的溫州去上海。不知道是因為父親實在沒有做什么壞事或是其他原因，溫州解放后，他和母親始終沒有被人檢舉，但父親認為這樣還是太危險了。母親“驚弓之鳥”般過了三年，總算過關，上海批淮了母親攜眷到香港探親，并且游說父親回國。當我們堂而皇之到達九龍下車后，父親帶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量體重，母親的體重只剩下了70磅(38公斤)。父親帶我們去有名的雄雞餐廳吃葡國雞飯，令我失望的是，父親一點也不像母親所說的大商人，局促的住處還不如我們在上海住的一間大房。他的職業就是所謂的“自由作家”，和“失業”是差不多的意思，母親從此的憂慮變為替“柴米油鹽”發愁，過著另外一種緊張的生活。我有時會替自己慶幸，1954年后，能像我們這種“黑五類”大搖大擺地舉家出亡實屬幸運。但是我錯了，我們只注意到父親的睿智和灼見，使我們避掉許多風險，而忽略了母親承擔的所有的壓力，母親所得的“緊張癥”是種延續至今的永久性傷害。當兒女有能力扶養老人時，母親總把我們給她的麻將錢拿去買金子，然后東藏西藏地再也找不到了。父親這一生，不愧國家，不愧朋友，獨虧欠了母親。

英國人處理殖民地事務的手腕高明，但也很清楚地拿走了香港所有的利益，香港只有牛奶從不漲價，因為英國人每天都要喝，電話費也低廉，因為英國人很愛打。富人中除了跟隨英國勢力做南洋生意的洋派外，大部分富商的生活還是很傳統，富家婚禮穿的是傲人的唐服與華繡。普通民眾都記得英國人的侵略是從海上來的，他們稱英國小孩為“咸蝦仔”(海上生的小孱種)，居此的英國小孩似乎也心知肚明，懂得回避沖突。小民對美國人態度稍好，因為喜歡他們花美金的方式，沒有英國人這么小氣。我曾隨父親與他的朋友去拜訪美國駐港的中情局站長的家。那是位在半山區的豪宅，白衣黑褲的廣籍傭人有六七個，跟中國富家有很大的不同點，這個美國家庭在白天卻是每間臥房門都打開，房間里異常整潔。這個美國人叫男傭帶他的倆兒子同我到外面玩，但這兩個教養甚好的小孩對我這個“華仔”是有些戒心的，這就是那個時代西方初遇東方的情景。我這個機會也就這一次。父親既不肯入英籍也不愿入美籍，就不太可能有什么到外國去做研究的活路。

父親與我是1960年9月從香港搭“四川輪”來臺，作為遷臺的先頭部隊，我們的行李是兩只衣箱，但隨行的書籍卻是19只用來放棉被的大帆布袋，放滿書，要兩個壯漢才能抬起。在臺灣定居后，除了書籍，各種報紙、資料更是大幅增加，是書籍的許多倍，但這不是我們租得起的房舍所能容納的。那時候，臺灣的建筑還很落后，除了總統府(原日本總督府)、臺北賓館(原日本總督官邸)、臺灣銀行等少數雄偉的大建筑外，我還沒有看過有超過四層樓的屋宇，絕大部分是日式“榻榻米”或地板的磚瓦、木造平房。現在巍巍聳立而搶眼的中式地標——“圓山飯店”，那時也是平房，而招待外賓的招待所“自由之家”，也是兩層平房，我在20世紀80年代與蔣緯國將軍會晤也大都在那里，仍是如往的簡約。相對比，那時香港27層高的大廈都已經完工了，因為擁入了200萬從大陸撤退來的軍民。因此，僅在臺北地區，各鄉區的農田中，就紛紛出現了許多簡陋急造的“新村”，低級的是石棉瓦頂、泥墻構造，是軍人眷村中最基層的一類。在20世紀50年代那個紊亂的撤退時期，先到達而且有現行職務的，會分配到在市區的原日人房舍，然后就愈分愈遠、擁擠不堪，就胡亂在旁邊空地加蓋，這類“后遺癥”使得臺北市現在還有一些地方像迷宮一樣。如繁榮的永和鎮(現為市)，曾經多次規劃，還是有條大路是半圓形的，走到末端又會彎回前頭；另一個地區叫“三張犁”，亂得出租車都不敢進。

我從一個百無禁忌什么讀物都看得到的香港，一腳踏進什么都是禁忌的臺灣，自然覺得是一切都管過頭了。20世紀60年代的臺灣社會還很樸素，物質缺乏，娛樂種類少，清心寡欲，倒正好可多讀點詩詞文學。看外國書，有翻譯很好的國際版權又暫管不著的平價書，文風很盛，最好的文學作品都出現在這個時期。學生最喜歡而又經濟的是開舞會派對，但戒嚴時期所有集會都被禁止，男女學生擁舞被認為是敗壞風氣，但職業舞廳與軍中開舞會的風氣很旺。幸好民間與官方的看法不太一致，警方驅散舞會的動作也就懶洋洋。學生想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拉幫結派——混“太保”，就是香港稱之為“阿飛”的不良少年。初時，這些青少年除了打架斗氣并沒有什么犯罪意圖，好像是一種流行文化。臺北市警方在1964年一年登記過的“太保”就有五六千人，幫派數百個，名稱五花八門。后來警方成立了一個“少年組”來管他們，成員三個人，組長是軍統出身的魯俊，太保們對魯老大倒很服帖。那時候臺北市警察只有八百多人，貪污事件少，因為還沒有什么可貪的。官商勾結最多的是“關說”，就是通過民意代表向政府單位施壓或說項。層級最高的是找立法委員或國大代表幫忙，很多是搞塊地或把公有房舍變更為私有之類。重大犯罪也不算多，因為“販毒”、“匪諜”、“強盜”這三大罪是會被槍斃的。偷牛賊倒時有所聞，相對情殺案較多，大多曲折離奇，偶然一件“滅門血案”會驚天動地。本省籍的正規流氓作風是仿日本浪人，穿高底木屐提武士刀，大陸過去的幫派喜歡講“五湖四海”，而他們則喜歡唱悲情歌曲，只想看牢自己的小地盤，稱為“角頭”。韓戰前后，日本黑市與走私猖獗，產生了許多新式的跑單幫流氓，描寫這個時期黑社會最有名的就是日片小林旭主演的系列“悲情電影”，臺灣到處可見梳“飛機式”包頭與唱著“悲情流浪歌曲”的人，與夾著“歌仔戲”的哭調相互輝映。其實，以東亞人民在這個世紀受過的苦來說，臺灣受過的傷害最少，但民風已成，而政治活動要獲得基層民眾支持，非得打這種“悲情牌”。民生飲食沒有大菜式，常見的一種魚湯就是把魚切塊丟進白水里煮，丟點姜絲，淋上麻油與鹽即成。外省人大量進入后，西餐廳與西點店開始增加，

“新疆王”盛世才開了個“士林西菜館”，外省軍政人員帶來的各省食譜對一般民眾是太復雜了。臺北市有名的“周胖子餃子館”老板見隔壁賣陽春面的生意太差，便建議這對本省夫妻在光湯面里加一塊排骨，結果成為廣受公職人員歡迎的“午餐排骨面”，有人試著改加牛肉，也大受歡迎(本省原有不忍吃牛肉之俗)，成了招牌“牛肉面”。

我們經熟人安排，終于在永和鎮的下一段中和鄉找到了一間屬于“中央”級大員的“新村”。這個“新村”的特色是每一家的空地很大，至少都是300平方米，但正屋很小，標準的就是50平方米的二房一廳。我家隔壁住的是鼎鼎大名的廣東“鐵軍”——第四軍的宿將鄧龍光，他跟葉挺都是“保定六期”，葉挺當第四軍獨立團團長時，鄧已是副師長。他對葉挺的評價似乎高于粟裕，或許因為都是粵人又兼同窗吧!我曾請教過他：“北伐時，那場著名的‘汀泗橋戰役’是用什么戰術攻下來的?”那是一條架著鐵軌的窄橋，兩側無迂回的余地，吳佩孚的兵在橋那端架上重機槍，就一夫當關了。個頭小而仍然保有粵人那股剽悍氣質的鄧伯卻這樣回答：“哪有什么戰術!就是吹沖鋒號，嗒嗒嘀!第一連就沖上去了……沒到橋一半，一百多個就不剩一個了，再吹號，第二連就沖鋒，又打光了!再吹再打，橋就攻下來了。”當時我聽得很傻眼，難怪這些“銅古笠”(第四軍戴的大竹笠)的悍名被粵人夸稱可讓小孩止哭，“鐵軍”之名也是因此役而封。鄧伯不勝唏噓地說：“那時的兵肯犧牲，現在的兵就不行了……”他家藏的《四軍紀實》應該算內參本，與公開出版的略有不同，主要差異是多保存了一些早年粵軍號召他軍反蔣介石的來往電文，指責蔣介石心胸狹窄，等等。鄧家在正屋后加蓋了間有一百多平方米、高四五米的大竹屋，還維持著粵人那種巨室遺風，門前依然常是車水馬龍(三輪車)，竹屋里每日都能聽見麻將聲。而鄧家的隔壁，則住著過去江蘇省教育廳長沈鵬，他的妾不喜歡鄧家，老說這些粵軍在上海(抗戰初)連人家祖墳都會挖，他們這時的身份都是“國大代表”。我家另一邊再過去一間，是唯一將竹籬笆圍墻改成了高磚圍墻的大宅。胖胖的男主人喜歡穿西式短褲配長統襪，一副“洋幫辦”的模樣。但他卻是才丟官沒幾年的臺灣警察頭子樂干，是1957年發生的“劉自然事件”的三個負責治安的倒霉鬼之一。這個事件的原委是駐臺美軍的雷諾士官在陽明山宿舍槍殺了臺灣軍官劉自然，雷諾供稱是因為劉自然偷窺了他太太洗澡。美軍是很霸道的，他們有“治外法權”，自己審自己。美軍軍法官就判了雷諾無罪，雷諾很快被送回美國。臺灣民眾大嘩!因為真相是倆人分贓不均。雷諾是美軍顧問團負責Px(軍中福利社)的管理人，這種福利社是唯一特準進口外國商品專限美軍使用的特許單位，商品種類極多，有點像大陸的中蘇友誼商店。在臺灣未開放舶來品(洋貨)進口的年代，除了靠船員、跑單幫的走私，從Px里偷偷倒賣出來的洋煙、洋酒、化妝品、玻璃絲襪等也是主要貨源。劉自然的遺孀到美國大使館前抗議，最后民眾對大使館進行攻擊與破壞，臺灣警方出動的車輛也被翻倒焚毀。蔣介石責備負責治安的參謀總長彭孟輯、臺北衛戍司令黃珍吾、憲兵司令劉煒、臺灣省警務處長樂干沒有在動亂之初加強警備，彭孟輯卻立刻回答說他有交代劉煒。據說，劉煒聽到上官這么搶白，百口莫辯，只有流下淚來。彭一直官運亨通(注：彭的參謀總長特支費是一年九千萬元臺幣，當時臺幣換美金是八比一多一點)，而“軍統”出身的樂干與粵籍劉煒、衛戍司令黃珍吾的宦途則到此為止，立被撤職，算是對美國有個交代。我們后來又搬到正對面，而隔壁住的是現役陸軍通訊署署長蔡大冶中將，是我們村里唯一有車庫與吉普車的房子。蔡是位儒將君子，常在村口理發廳里碰到，他參加過“江西剿共”，聽他談江西這一段的國共情況，跟現在傳記里的記載不太一樣。我們村里的過氣中將與中央委員、國大代表還有一大堆，連村里“同福商店”的錢老伯都是退役中將，我的佛學就是跟這位召如居士學的，他把佛學當做哲學一樣教我。而我家那條巷底田里，后來蓋出了一幢獨立的兩層小洋房，住的是位作風低調的神秘人物，當時也是現役中將，就是陸軍政治部主任江國棟。他是蔣經國掌握軍中人事最重要的心腹，雖然掌握軍中黨部與情治大權，但為人剛直，風度甚佳。某日，卻忽然病逝家中，家人也隨后搬走，房子空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是我們新村里悄然出現，也是悄然離去的一家人。蔣緯國確實說過，不是因為江英年早逝，王升是絕對超越不了他，爬不到后來權傾一時的地位(注：臺灣有些后起作家喜歡給蔣經國的遺臣掛一些“黨國大老”的稱呼，殊不知過去在國民黨中能被尊稱為“大老”的，是指一些在黨政軍中都廣建人脈和威望的大員，簡而言之，就是有能力造反的人)。但自蔣經國獲得實權起，雖然他依賴黨與情治系統運作，但黨是黨(政黨)、軍是軍、政是政(行政)，分得清清楚楚，黨政軍要員絕不能逾越分際。所以盡管國民黨惡名昭彰，實際上卻能在臺灣建立起一套文官制度，孫運璇、李登輝、連戰、宋楚瑜等莫不經由此管道歷練而起。黨、軍、國家化的意識也在滋長，這不關政治制度，是軍人對時代自然的覺悟，但卻是臺灣一步重要的基礎，這使得在蔣經國忽然撒手后，而李登輝能不經流血而繼位。李登輝集團一直稱李是“臺灣民主的推手”，認為是李登輝推動了一場“寧靜的革命”一一指李用巧妙的手法，逐次拔掉了俞國華、李煥、郝柏村數人——“革”了國民黨的“命”。事實上，這太看得起這幾個人的能耐了，對俞國華則全然不公平，這位國民黨的忠謹“大掌柜”如果在位，至少，龐大的黨產應不會任由李登輝寵信劉泰英這樣上下其手的。一些寫蔣經國《崛起傳記》的，總喜歡帶上幾句“鏟除異己”的俗史、慣語，但從來沒有認真月旦(品評)過，那些被罷黜下去的究竟又是些什么樣的政治貨色?臺灣要是有過寧靜的革命，執行的也只有蔣經國本人，李登輝之流實在是收成者。簡單舉一例，蔣經國病危的晚年，王升突然成立了一個“少康辦公室”，王升雖然只官拜總政戰部主任，但軍中實際權勢無人出其右。因為政戰工作本來就允許他與學術界及文化人士做些有限的接觸，父親往常每到年節都會收到他送的兩瓶“金門”高粱酒，但這時王升加緊大肆拉攏黨政軍群各層級，連各報館的一些要聞記者都輪到有召宴機會(我報館的同仁經常彼此交詢)。這樣大張旗鼓的行徑引起朝野廣泛私語，傳到蔣經國耳中，要他立即撤掉該辦公室，王升卻仍以“蔣經國第一忠臣”、“國民黨正統維護者”自居，王升認為對當時崛起中的黨外太懦弱了，最后蔣經國傳話給他，“再不撤就辦人”，這個辦公室才停止運作，王升旋即被調往萬里迢迢、小小的南美洲烏拉圭去當大使，整個王升勢力被拔除，此后也沒有東山再起。王升要是掌握了黨政軍勢力，不一定能持久，因為臺灣的情況已非往昔，但在他的保守鐵腕下，來個“少康中興”，李登輝絕對沒有后來的好日子，而民進黨想執政，肯定得再犧牲二代之后。王升那時住在臺北商業區最頂級的敦化南路與忠孝東路交叉口一處連幢的著名大樓里，林姓業主的一個兒子還悄悄告訴我一個秘密，他那幢樓頂還架有高射炮，在太平繁華已久的臺灣，尤其是在鬧市屋宇之上，這也是絕無僅有的異舉了。

(摘自《檔案界》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