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35歲那一年,上了七岳山,和一個女人結了婚,成了倒插門的女婿。
表叔命苦,3歲便死了娘,5歲便沒了爹。他爹在山梁上采石,系在山崖樹上的繩子突然繃斷,一下滾落到山崖。那天,5歲的表叔正坐在山崖邊的松樹下玩耍,表叔是眼睜睜看到爹慘叫一聲飛向山崖下面的。所以,表叔成年以后常做噩夢,每一次念起他爹,就不停抹淚。在山梁上嗚嗚咽咽地唱歌。
嫁給表叔的這個女子,比表叔還大4歲。這女子嫁過一次人,前任丈夫因為嫌她不能生育,一氣之下離開她,到了廣東打工。表叔通過人介紹,第一眼見到她,便眉開眼笑了起來。
表叔說,他和這個女人有夫妻相,鼻梁都很塌,眼睛都很鼓,笑起來,嘴巴都張得很大。
我表叔的新婚之夜,摟著那女人興奮得一夜都沒合眼,女人不停地捏著他粗厚的肩膀,仿佛是在試探他的一身好力氣。表叔是一個石匠,長期在山崖邊采石,一身疙疙瘩瘩的肌肉,猛一看。比美國的史泰龍還結實有力。我表叔沒文化,小學也沒畢業,我表叔最大的財富,是他有一身好力氣。
表叔結婚以后,依舊在懸崖邊采山石,有時候是人工鑿石,有時候是用雷管引爆炸藥。山崖里常常有爆炸聲響起,打破那深山里的沉悶。表叔的日子,過得很幸福,這從他常常笑得咧開的嘴便可以看出來。表叔常常站在山梁上,對著山崖峭立的石壁猛吼幾聲,松濤陣陣中,石壁上也傳來表叔的回音。然后,表叔坐在石頭上。獨自嘿嘿嘿地笑起來。
表叔拖著一身疲憊回家,等待他的,是一桌熱騰騰的山里飯菜。那女人會蒸麥面窩窩頭,這是表叔最喜歡吃的,他能一氣吃上五、六個。有時候把牙縫塞住了,女人便用一根竹簽,湊過來為他剔牙齒。有一次,表叔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唾液濺得那女人滿臉都是,女人一點也不氣,笑瞇瞇地繼續為他剔牙。
表叔成家以后,我22歲那年,大學畢業后第一次上山去看望表叔。表叔和那女人站在山梁上的土路邊迎接我,一路上,那女人只是對著我笑個不停。
在表叔家,我突然看見,女人對他比劃著手勢,一陣嘰哩哇啦的聲音。我驚訝之極,不自覺地走到了表叔身邊。表叔用手蒙住嘴,在我耳邊低語:“她是個啞巴。”我轉過身去,暗暗抽了一口氣。那女人對表叔比劃的手勢,原來是要表叔爬上樓梯,把屋梁上掛著的一塊臘肉取下來煮了給我吃。我的眼一熱,輕輕地一下握住我表叔娘的手,她膽怯而又慌亂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見,灶膛里的火,把表叔娘的臉映得彤紅,額頭上的汗珠一滴滴淌下來。我突然發覺,表叔娘其實有一張很美的臉,讓我想起這山里懸崖上的一簇簇映山紅。
表叔端起板凳站上去,用竹竿把熟了的核桃捅下來給我吃,表叔娘便在一旁為表叔用手穩住凳子,把核桃用石塊敲開后一粒粒送到我的面前,望著我吃下,傻傻地笑。
我下山的時候,表叔娘背了滿滿一背兜核桃和花生之類的山里土特產,一直送我到了山下公路邊,請一個村民用摩托車把我再送到10多公里外的小鎮車站。我拉住表叔娘的手,對她說,一定要和表叔到城里我家走一走。表叔娘啊啊啊地比劃著。她似乎聽懂了我的話。
我表叔帶著表叔娘,在春節前夕來到了我家。他們倆穿得像身份證一樣端正,在我家,又像照相一樣規矩。
第二天,表叔和表叔娘去逛街,他們開始手牽著手,都怕對方走失。然而,車流人流中,有些慌亂的他們,還是松開了手。就這樣,我的表叔娘在商場門前走失了。
我的表叔氣喘著上了樓,找到我,竟嗚咽著哭出了聲:“她走丟了。”我和表叔。開始在小城里慌慌張張的尋找。終于,就在商場旁邊的小花園里,找到了正在看花的表叔娘。表叔一下摟住她,像尋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全身顫抖,滿眼是淚。
第二天一大早。表叔便和表叔娘回家。表叔嚷著對我說:“我不放心,在城里,我怕她再搞丟了。”我只有送他們到了車站。一路上表叔都緊緊地拉住表叔娘的手不松開。
表叔54歲這一年,來到城里當起了“扁擔兒”,也就是扛著一根扁擔為城里人干搬運的力氣活兒。表叔對我說:“我還不缺力氣。”表叔和幾個“扁擔兒”一同合租了一間城郊的房。白天,表叔扛著扁擔在城里四處轉悠,一個月以后,他對這個城市的小街小巷比我還熟悉。
表叔對我說,他心里最牽掛的,還是坐在山梁上等他回家的表叔娘。表叔說,每一天。表叔娘便坐在山梁的一塊大石頭上,望著山崖下陡峭的路,等待他的身影從樹葉間一下冒出來。有一回,表叔耽擱了很久才回家,表叔娘拉著表叔,她在石頭上用石子劃了一個圈,再在圈里畫了一個男人和女人的樣子。表叔娘用石子畫完了,一下倒在了表叔的肩頭。哭出了聲。哭得表叔心碎,哭得表叔也心亂。表叔說。沒辦法啊,表叔娘都快60歲的人了,身體又有三、四種毛病,要用下力的錢,不停地給她買藥吃。在城里,表叔一天常常只吃兩頓飯,啃著表叔娘在家里為他蒸的窩窩頭。
有一回,表叔在城里搬運貨物時,一個趔趄,從石梯上栽了下來,頭磕破了,鮮血直流,我帶著表叔縫了幾針后,送他回家療傷。
老遠,在山下便看見山梁上坐著一個人影兒,她也望見了我們。從石頭上起身。跌跌撞撞地朝我們奔來。她望見了頭纏著紗布的表叔。一下撲過來,抱住表叔的頭,咿咿呀呀地叫出了聲,又蹲下身,要背著表叔回家。
而今,58歲的表叔還在城里當“扁擔兒”,62歲的表叔娘還坐在山梁上的那塊石頭邊,等表叔回家。表叔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聽到過女人對他說一聲:“我愛你”、“我想你”之類的話,但有一個女人。一直坐在石頭邊,等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