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村里很少有賊的,家家戶戶幾乎不鎖門。柵欄門掛上門鏵,是怕豬羊跑出去,拱了鄰里菜地。大戶人家木門鏵子上鎖把古鎖,是鎖不住賊的,折個蘆席棍一插。就開了,不過是告訴鄰里串門的,家里沒人了。自然,外路人口渴了,在地邊兒順便摘個瓜兒果兒,那不算偷,碰見了說聲就行。
村里的五貓娃子,愛小偷小摸,有賊名,沒賊膽,在村里人的眼里,算不上真正的賊。他一輩子手腳不干凈,村里婦孺皆知,就那毛病,窮極無聊,又愛喝二兩,免不了順手牽羊,羊是不敢牽的,不過摸個雞蛋,拿截麻繩廢鐵,到供銷社換錢,打上二兩燒酒,站在柜臺前,說笑間兩大口就吸溜了。說是賊。也算不上真正的賊,稍微值錢的大件東西從不偷的,打死也不敢偷。況且,村里人丟了東西,逼問得急,他也承認(rèn):“我拿了,咋的?有了還你?!庇械臅r候少,還,自然是推脫的話,一到手就花光了。
外村的人路過,很少過夜,除非有親戚。生面孔進(jìn)了村,連街上閑漢的眼睛都逃不過,更不用說捎帶東西了。住親戚家,一般沒人敢偷,丟自己人的臉不說,連親戚臉上也無光了。但也不是沒有。那一年,成發(fā)的姐姐住兄弟家,看見隔壁松林家的花點子雞好看,臨走時,翻過墻拿紅頭巾包上,偷走了。松林家的不見了雞,馬上想到了誰是賊,一口氣追了二十五里,到成發(fā)姐姐家雞籠一看,自家的花點子雞正臥著下蛋呢。打了聲招呼,抱走了。成發(fā)姐姐干瞪著眼,一張老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支支吾吾,一句話都說不出,再也沒臉住兄弟家了。
小時候拔兔草,總想偷懶,乘看田的雷神爺不注意,猛鋤幾把嫩苜蓿藏在籃底,上邊苫上野菜。有回,還是被捉住了。大隊的高音喇叭喊得天響,讓我們幾個偷苜蓿孩子的家長,去隊部繳一元罰金?,F(xiàn)錢沒人繳,后來從工分里扣了。雖說是偷,不丟人,沒人當(dāng)賊的。況且,我們這地方老人夸小孩子能干,就笑罵:“這賊種!”賊,在這兒成了褒義詞了。因為村子里很少有賊,賊字不常用,慢慢意義都變味了。
在村里,真有了賊名,那就沒人挨了。孩子生下來,沒偷過東西。外號也帶上了賊字,爹是老賊,兒子小賊,兒子的兒子還是賊孫。像宋朝的囚犯,臉上烙的火印,至死也抹不掉的,貼上張膏藥,明眼人一看便知。就是這樣,也有人鋌而走險去做賊。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夏日午后,人們剛歇晌,還睡眼惺忪,雷神爺滿街地叫:“捉住賊了?!钡任覀儦獯跤醯嘏艹鰧W(xué)校,一看。傻眼了,只見留著分縫長發(fā)的三井子,脖子上掛著布衫,袖筒鼓囊囊的,口上露出半個香瓜,鞋帶上拴著兩個帶柄小香瓜,也搭在脖子上,細(xì)帶子快勒進(jìn)肉里了,早壓彎了腰,汗泥水從臉頰淌到脖子上,早和屈辱的淚水混在一起,直流。兩手使勁鏜著銅鑼,邊敲邊喊:“我是賊,偷瓜了。”一會兒,村會計給小井子頭上扣了頂紙做的高帽,尺半高,上邊寫著“偷瓜賊”三個大黑字。村里人心知肚明,讓小井子游街,是殺雞給猴看,丟老井子的人。老井子是個撅柄,憑著自己抗美援朝立了功,有殘廢證,天不怕,地不怕,盡揭隊干部的短。這會兒,老井子躲在院里,拐棍敲得天響,牙都咬碎了,沒有一點辦法。在我的記憶里,老井子這年紀(jì)游街的,因為個瓜瓜果果,是第一個。還有就是小南院的大媳婦,養(yǎng)了野漢子被捉了,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鏜鑼游過街,可她不是賊,偷漢子不算賊,雖然也是名聲不好。
在我的記憶里,我表叔驢高馬大,也偷,夜里從場面上偷玉米,整麻袋地偷,悄悄地扛到外邊換現(xiàn)錢。可他是護(hù)秋員,只要避開雷神爺,沒人捉。他和雷神爺聯(lián)手,捉過一回賊,轟動了全公社,領(lǐng)了獎狀,受了表揚。獎狀,雷神爺貼在土墻上,每天笑瞇瞇地看,一直引以為自豪呢。偷人賊是本村的,兩個平日里老實巴交的漢子,并不顯山露水,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是小隊記工員聾子,一個是隊里赤腳醫(yī)生,色盲。三腳踢不出屁的悶驢,一秋天,就偷了三千斤的玉米棒,及二百多斤的黃豆,的確不是個小數(shù),連縣公安局都驚動了,搞不好會坐牢的。那年夏天。村子里盛傳鬧鬼哭,一下子村邊傳來鬼哭聲,哭得嚯嚯擺擺,從西哭到東。漸漸遠(yuǎn)了。村里人大氣不敢出,蒙住頭。鉆在被窩里。裝睡。我表叔和雷神爺是村里有名的大膽兒,不信邪。躲在暗處看了幾回,果然,有兩個黑影邊哭邊走,到了村東頭亂墳崗不見了。他們悄悄追到村東口,看見兩個人從村東頭站起,頭上披著折了角的毛口袋,臉上涂著鍋底黑,一笑,牙白生生的。等賊扛了玉米棒,往回趕時,他們一聲大喝,分頭去追。直追進(jìn)村里,兩個人翻墻人院,消失了。捉賊捉贓。兩口袋玉米棒丟在院外,一個人守著。一個趕回隊部。連夜報了警。派民兵把升子和聾子五花大綁捆來了,梁上吊了半夜,招認(rèn)了。交待說,家里孩子多口糧不夠,一年到頭零花錢沒有,發(fā)的布票棉花證三年沒花了,才動了邪心,鬧點吃的。再拿到黑市換點錢,肥肥過個年。兩人合伙為的是,一個雖聾。眼睛特好,半里外就能分清眉眼,知道是誰,坑坑洼洼,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卻看得一清二楚:一個色盲,耳朵好使,伏在地下聽著,一里外的腳步,就分得出朝南來還是朝北去。村支書暗地里央請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出面作保,拖兒帶女的升子和聾子,沒有吃牢飯,卻被五花大綁,插著牌子,游街示眾。開了現(xiàn)場會:哭得聲淚俱下,指著紅日發(fā)誓,向毛主席保證,洗心革面,永不做賊了。從此,有了賊名,多少年過去,小孫子上學(xué)時,和孩子們一打架,被指頭點到眼窩,“偷人賊,偷人賊”地罵。
大概為了洗刷賊名,后來合伙在縣城做買賣發(fā)了財?shù)拿@子和升子,出了一萬塊錢,給村里當(dāng)街鋪了水泥路,平展展地直通村外。聾子戴著禮帽,升子戴著水晶眼鏡,端莊,慈祥,笑瞇瞇地。剪彩后。老支書一拳頭擊在聾子胸口??洫劦溃骸斑@賊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