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蘆笙
簡單的毛竹折斷,再用火塘的炊煙熏染,喊山的嗓音走一遍,便可以聆聽高原的心音。
這還不夠,還需要流水一樣的月色浸泡;這還不夠,還需要包谷釀造的烈酒浣洗……
勞動的手指有點笨拙,按住音孔,就都變成翩躚的鳥羽;喊山的嗓音是有些狂野,通過響篾,便知道高原的萬物神性俱全。
山高,水也長,路遠,愛卻很近。就因為這十五的笙歌,穿過古老的寨門。
彝鄉的每一張臉,都被笙牽引,向著古老的音樂。你可以找到幸福的大體方位。每一個男人,都擁有一支蘆笙,因為盛產石頭與大風的山坳,需要音樂安慰。
我曾經擁有一把蘆笙,悄悄在夜晚與往事談心。記得離開村子的時候,我只用青春的十指撥動的弦,一直在我的記憶里耳語。
折一支竹,做一把蘆笙。在喧囂的城市,怎樣吹奏都是雜音。
二、地上的母親
你每一次躬身,我都把你誤讀成熟透的谷穗:而你每一次抬頭,我都覺到身上溫暖的注目。
七十七歲的老人,在老家的土地,哪一棵麥子敢說比你年長!在我的故鄉,又是哪一道農事的程序,躲得過你的目光?
你扶著父親上山,還要摟著生活下地,誰關心過你操苦而蒼白的頭發,你帶血的咳嗽又會有誰掛念得夜不能寐。
你伺候著一季又一季的莊稼,我就是你伺候下,來到城市找不著北的土豆。你身邊只有一個精神失常的兒子,每一天的活做完,還得給他喂水喂飯。我想起那一年大旱,也是你的一瓢水與一碗飯,才讓我們兄妹六人的腸胃不至干癟。
你老了,我們沒能讓你閑下來,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我在城里打拼了半生,也沒能讓你坐在一小塊陽光上。與幸福作短暫的交談。
你老了,作為你年輕力壯的兒女,不能把你接到城里,安頓好你的一日三餐,每天下班之后叫一聲娘。
三、小中甸草原
站在草甸,揪一把,就是綠色的鮮香。
這是九月,小中甸的草,還在瘋長。面對小中甸,我的詩,也沒有枯萎的打算。
牦牛。一身鉛灰,在草地上移動。緩緩地移動。時間在牛身上疾飛,幸福的原因是不知道光陰似箭。
落霞般的狼毒花,開成藏女臉上多情的笑容,鞭響的地方,民歌潮涌。一只藏獒守著它的領地,風吹的時候咬一聲。人來的時候咬一聲,之后享受著小中甸美得讓人微醉的安謐。
土豆已經收完,還在地里勞作的藏民,正悉心扶助著準備遠行的苦蕎,大鷹舉著云霓前來祝福,經幡獵獵。拉開雪域圣潔的帷幕。
一場雪就要落下,拾牛糞的小女孩,正為一家的溫暖忙碌。策馬的男人,拉開弩弦,正射一地蒼茫。
扯一片云墊坐,天高地闊,突然想唱一首歌。
四、木鼓
翁丁寨門大開。迎一棵老樹進來。一棵老樹,倒在阿佤山上。族長發動全寨子男女,一步一叩首,請它下山。寨子里早已等著剽牛的小伙,準備用新鮮的牛血給老樹祝福。
千人的盛會,為一只木鼓。一陰一陽的木鼓,將作為翁丁寨的禮物,給阿佤人神性的庇護。葫蘆牽藤。開出圣潔的頌辭,三千青絲,甩出世間的神奇。
這鼓很沉,切開的剖面,展現一個民族千年艱辛與痛苦。幽暗的音符來自遠古的呼喚。三千根鼓棒播種激情的音符,神性的節拍,是催春的怒吼。
旱谷上路。玉米拔節。接下來,一襲素衣的苦蕎,會在秋天的山岡散步……
鼓聲深處,破土一叢叢黑發,黑發舞動,是黑色的森林。一支神弩射向蒼茫的時空。發出旱谷酒水滋潤的歌喉。司崗里遍地傳說。最動人的一個,是關于這支民族如鐵的硬度。
年年五月,有一場廣場舞,把月亮摟在懷里夢眠。抽刀斷水,斷到的是昔日的貧窮。
木鼓放置的地方,每年都有人前來祭祀。擂一聲,便聽到阿佤山明天恢宏的樂章。
五、新米節
這個節日,阿佤山人為一粒大米祝壽。米的姿容,被九月鍍一臉春風。
這一粒米不喝水,天很干燥,它們就站在野火燒過的山上,喝著陽光。
這個節日,阿佤山流溢節日光芒,春出新米,人們用木鼓說出心的祝福。人們用夢的原料,釀一窯接著一窯的感恩。
神性的谷種據說來自一只葫蘆,在阿佤人寬廣的胸懷里代代相傳,像傳送一種火的溫度。谷從殼里掙脫,沿著被火燒過的山坡。被刀披荊斬棘的小路,來到勐董壩子,在阿佤人充滿期待的眼睛中播出。
佤族少女為它舞動柔情的千絲,阿佤小伙為它擂響萬年的木鼓。千絲落地,長成參天的大樹;鼓聲震天,邀來千神護佑。
大碗喝酒,先敬讓谷發育生長的靈地,再敬挨過饑餓折騰的先祖。灑一些給神性的牛,是它牽引著阿佤山的農業,在貧瘠的司崗里蹣跚起步。
新米香,香過離開阿佤山的孩子,那些想家的夢。
六、阿遲巴
放羊的地方。還有另類解釋,是羊戀愛處。風吹石頭就成為毛羽;雨落,塵土便化為石頭。
彝人生活著,農事是一截木頭里的符號,愛情是羊皮上記載著的妖嬈,射天的弓弩,無法找到對決的雕,只有山上的苦蕎。豐腴著男人帶血的歌謠,
羊吃著草,時不時揪到零零星星的民歌,羊低著頭想什么,到不是阿遲巴遍插密實的煩惱。
放羊的地方,時間的光焰與一根草狂奔。草穿著一身雪,放羊的男人和衣而臥。云擦洗著屋頂上的石板,洋芋地里的父親,把鋤頭墊在屁股下面休息,一頭牛微閉著雙眼,咀嚼著農事。
阿遲巴很冷,任何一塊帶著幻想的石頭,都只能沉默。有羊的山上吃草,游走的羊,實際是阿遲巴的冬裝,溫暖的羊毛游走在山上,風吹起來,但草不低。
冬天,羊群流淌得很慢。幾近凍韁的放羊人,用烈酒點燃歌喉。引吭高歌。
七、哭嫁
程序一樣的哭,每個苗族女孩都得走。繞不開的眼淚,是出嫁這一天的雨,落在紫微苗寨人的身上,只有一個人真的傷心。
這個傷心的人坐在一壇窩托羅酒面前,給女兒斟酒,她要讓女兒留下,像秋天的苦蕎,讓陽光收藏,不離不棄。
這個傷心的人坐在一輛紡車前,今天的事情像一團亂麻,怎么理,都是一個結。解開,需要許多年。
涂脂抹粉的神婆,裝模作樣的禮儀,在那低泣中蒼白無力。火塘邊的爹抱著水煙筒。濃濃的煙霧從竹筒里上升,卻是爹沉重的嘆息。
給阿媽敬酒吧,養育幾十年,就這一碗窩托羅酒表達心愿。對歌的人站成高山,女孩哭著,便哭成一條大河,讓戴著紅花的男人一輩子泅渡。
蘆笙哽咽,竹笛垂泣,那只獵狗沉默著,整整一天不言不語。
女孩哭著,天陰沉下來,一只小鳥在石榴樹上梳理著羽毛。
八、秋分
是哪一縷風啊。將季節分得如此明朗,前半夜是夏的炎熱,后半夜是秋的微涼。
是哪一縷風啊。把農事化解成斷章,上一闋是耕的汗滴和下土,下一闋是收獲的黃金段。
秋分是一片落下來的葉子,輕輕的葉片,卻驚起正在覓食的鳥群。黃金分割的一夜,又是什么讓它們振翅高飛。
本來準備落下的雨,猶豫了一會,最終變成了淡淡的霜雪,給以后的冬天趕制了封面,本來已經起飛的鳥,重又回到老屋的身旁。
父親抱著一捆稻草,掉了一地的鮮香,父親朝牛圈里走去,他要給兩頭老牛交待一下,冬上的事情。
站在田里的稻草人,衣衫單薄。還在山上望月的山羊,恨不得有一條小路伸向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