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塘

老家的村外，有一塊荒蕪的沼澤地，四四方的像個小水池塘。與水塘不同的是，這里的水不多，多的是深沒膝蓋的淤泥，水只是淤泥面上的淺淺一層，即使是淺淺的一層水，也幾乎看不見，因為整個塘面，都是給長滿的青草覆蓋住了，只能見到水草縫間的絲絲水痕。

或許很久很久以前，這里也曾有屋子，有人居住的，這個沼澤地的所在，原來或許也真的是一個養魚的小水塘，因為沼澤地邊還可瞧見一些殘墻的痕跡，只是不知什么時候起，人沒了，屋倒了，荒蕪了。沼澤地邊有道很小很小的小溪流過，到這里拐了個彎。天長日久，溪水滲透，淤泥沉積，就成了一塊沼澤地了，人們把這里叫做“春草塘”。

春草塘一帶，總是靜悄悄的。大人們會吩咐小孩：沒事不要去春草塘，那里是有鬼的。春草塘那里，連野鳥都不從這里飛過和停落。這是大人們生怕小孩去那里玩時，會掉到塘里出意外而編出來嚇人的。其實，春草塘里滿塘的碧綠野草，很漂亮，岸邊還長有野芋。

但偶爾的，還是會有對春草塘很有興趣的一些人來這里的，那是割草的人。春草塘的塘里、岸邊，都是茂盛的青草，拿把鐮刀，很輕易地就能割到滿滿的一擔，挑回去，家里養的牛愛吃，豬愛吃，魚塘里養的魚也愛吃。過沒多少日，割掉的水草，又重新長出來了。

除了割草的人，當然也還有其他的人偶或出現在春草塘，那一般都是大些的小孩子帶著幾個小孩。這樣，人多，即使有鬼，也就不怕了：大些的小孩懂事，小小孩有他們的看顧，也安全些。

鄉下的野外，淤泥多、水草多、又有水的僻靜地方，總是會有塘角魚的蹤跡，何況這里又近小溪，從溪水里闖進些塘角魚進到春草塘里，也是可能的。

塘角魚。就是俗稱的塘虱，肉味鮮美，渾身黑乎乎滑溜溜的，嘴前還長有幾根胡須，身體很肥大，嘴巴也大，很容易釣，張開大口咬住鉤兒就嚼就吞。不用什么釣餌，挖來幾條蚯蚓上到彎鉤上，找到水草少一些、水面寬廣一些、水位深一些的地方，把釣鉤放下去，運氣好的話，一下午可以釣到好幾條。晚上拿回家去，塘虱煲粥，是一道鮮美的晚餐。要是運氣不佳，一條也沒有釣到的話，也還可以放夜釣，，就是傍晚時候把釣鉤上好蚯蚓扔到水里，釣桿插在岸邊，人走了，回家睡覺去。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再來看看釣鉤如何，運氣好的話，提起釣鉤說不定上面就鉤著一條掙脫不了的塘虱。

塘虱還愛鉆到岸邊的泥洞里生活，要是發現有塘虱洞，有人卷起褲腿，拿著簍箕下到水里，把簍箕守在洞口，用根棍子伸進泥洞去鼓搗，把洞里的塘虱往外趕，可能“一家子”都給你打盡。棍子終歸不像人手那般靈活，也可用手去摸塘虱洞。我是摸過的，手還給洞里的一條塘虱咬住了，拉出來，手指上咬著的哪里是塘虱啊，分明是一條泥皮蛇!大驚，往空中甩去，泥皮蛇也便不知甩飛到哪里去了。以后我再也不敢用手去摸塘虱洞了。好在的是，泥蛇沒有毒。有鄉諺云：“青竹蛇一條夠毒，泥皮蛇一洞無用?！?/p>

生活在水里和淤泥里的蛇，我們叫它們為泥蛇、泥皮蛇，也就是水蛇。這些蛇以吃水里的小魚蝦、黃鱔、泥鰍和蛙類為生，偶爾也會爬出淤泥上岸逛逛。它的肚子通常都很大，身體卻比較短，樣子與普通的蛇很有些不同。大的泥皮蛇有一斤多，小的只有兩三兩到半斤。蛇雖兇猛，但要沒有人先去招惹它，它不會咬人；即使有人惹它，它能溜也就先溜了，躲溜不過了才反擊咬人。

在鄉下，有人在路上或者田地里碰到蛇了，那它是和老鼠差不多命運的，因為都是人人喊打的。打死了，大一些的有人拿回去煮來吃，小一些的則扔在路邊角落或者溪水里任它腐爛和沖走了，抑或拿回家去斬成小塊喂雞鴨，也專門有閑人會去捕來泥蛇喂鴨子。

有一回，我跟人去放夜釣，半路上感覺腳上有什么東西纏在小腿上，天暗，看不清，只是朦朧地感覺那是一條非常大的蚯蚓，也沒在意，揮腳使勁地甩，卻沒有甩掉，反而一個腳趾還生疼起來了，仿佛是這條大蚯蚓“咬”在了上面。叫前面的人拿電筒火照看，我的天哪，明是一條咬纏在我腳上的泥蛇!這次碰到是的沒有毒的泥皮蛇，要是下次呢?以后，我也就沒有再去放夜釣了。鄉下夜行，最怕的就是路上踩到蛇。

春草塘里有塘虱和泥蛇，也還有黃鱔和泥鰍，但環境卻不適合魚蝦生活，所以很少見得到魚的影子，除非發大水的時候，溪水泛濫淹沒了春草塘，隨水而游進來一些大小魚類。黃鱔和泥鰍不好逮到，逮它們也辛苦，要用簍箕連淤泥帶水整簍地鏟起來，再把簍箕往水里蕩，漏干凈其巾的泥渣，才能看到箕里是否有黃鱔。有閑心情的人去抓黃鱔和泥鰍的話，人散去后，整個春草塘郁仿如給人蹂躪過了一番，塘巾的水草全給人踩翻了，亂七八糟的，渾濁的池水很多天也清不起來，其實電抓不到多少，

春草塘里還有一個很令人討厭的東西，就是福壽螺。

福壽螺是一種樣子與普通田螺很不同的螺，個頭很大，殼上的螺旋比較短和少，生命力和繁殖能力卻很強，魚塘，河溪，水田，只要有水的地方，都有它的影子，以吃水草、浮萍、蔬菜、莊稼的莖葉為生，，福壽螺是卵生的，卵不是生在水里，而是生在離水面高出很多的水岸邊、或者水草植物的莖葉上，一生就是橢圓形的一大堆幾千只。福壽螺卵色鮮紅，在綠色的水草或者莊稼地里，忽地冒出紅色的小珠似的一堆東西，顯得很是刺目。

我們那里的人都說，福壽螺是有毒的，人吃不得，但它卻經常出現在水田里吃水稻，所以很為人厭惡，見到福壽螺就用棍子敲死，見到福壽螺卵就用棍子捅碎。有一陣子我們那里修建公路，有一些外省的工人會去撈來福壽螺，挖出它的肉，炒來當美味，和吃普通田螺無異，這實在很令我們驚奇，但還是沒有本地人敢去吃它。人們不吃福壽螺，但和泥蛇一樣，福壽螺也是鴨子愛吃的美食。也偶有人會趕來鴨群到春草塘里覓食，鴨子翻攪一番下來，春草塘也是仿如給人蹂躪過了似的，水草東倒西歪，滿塘渾水。

當然，對我而言，這些都是很多年的舊事了。但前些時候，我在老家也還遇見兩個小孩子慌張地從春水塘里跑來，問之，說春草塘那里有鬼怪，把他們嚇壞了。

原來，他們去春草塘里放夜網，看第二天能不能收到一網的塘虱回來。他們說的夜網，是一種用非常細小的絲線編織的細密的小網，把它放到水里，有魚蝦闖進來了就出不去了。不夜放也是行的，把它隨便拿到哪個小水塘或者小溪圳里，都可以網兜到小魚蝦，也還可以在莊稼地邊撐起來網羅鳥兒，鳥兒沖撞進去也是飛不走了。

他們二人頭天晚上興沖沖地把小網放下去，第二天去收的時候，提上來的網里，一個人的網里有九條泥蛇，一個人的網里有十一條泥蛇。兩個人的網里加起來，只有一條塘虱，但已給蛇咬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了，但是蛇也沒有一條是活的，全部都死了?；蛟S，蛇給網在其中活動不得，掙扎死了。他們本想著能網上一群活蹦亂跳的塘虱回來，卻網到二十條的死蛇。在我們那里，有死人會變蛇的傳說，所以他們自是嚇壞了。

一晃眼地，從我會去春草塘打塘虱主意的時候開始到現在，已逝去了十幾個年華，而春草塘依舊是春草塘，依舊是藏著塘虱和泥蛇的春草塘。再過些年，當我慢慢老去的時候，春草塘，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