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涂把杯子一甩。說,狗弄的再救人!
發(fā)這種毒誓,胡涂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胡涂年輕時,救了一個掉進煤倉的青工。青工舅舅、廠保衛(wèi)部長趕來醫(yī)院,發(fā)香煙卻漏了胡涂。當時,一身墨黑的胡涂和幾個領(lǐng)導在場,煙發(fā)到胡涂,就跳過去了。胡涂立馬變了臉,拿出自己的一包煙捏碎,一甩,轉(zhuǎn)身就走。都是熟人。抽不抽煙都清楚,何必矮看人呢!胡涂覺得受了莫大侮辱,蹬蹬蹬回了宿舍,甩了杯子氣還未平。晚上喝了酒。竟是氣上加氣。要不是部長后來解釋再解釋,胡涂心里將永遠有個疙瘩!
胡涂是水泥廠設(shè)備修理車間的鉗工,檢修搶修設(shè)備是常事。前段時間吊裝收塵器設(shè)備,差點出了人命。吊裝的是胡涂和小王還有副班長。副班長很年輕,跟領(lǐng)導走得很近,當班副才個把月。那天,臨下班,設(shè)備還沒落位。班副說,吊落位就下班。小王說,胃有意見了!胡涂說,收塵器斷了一個腳,不焊起怎么吊得?班副說有三個腳就要得,你們兩個上樓拉葫蘆,我上收塵器去掛。
胡涂上樓后,往洞里看班副掛葫蘆,見人上了,就聽“嘭”地一聲,不見了人影。胡涂說不好。就往樓下沖。班副上收塵器,三個腳的收塵器失去平衡,倒在了一個設(shè)備的架子旁,班副被卡在中間。胡涂說,快扯割搶,就爬了上去。把班副救下來平放地上。見一身軟了的班副沒了進出氣,胡涂說,快打120,就做人工呼吸。小王說救個卵,這種人!胡涂眼一瞪,你是人不是人?
班副得救了,硬要擺酒,感謝恩人。胡涂說,都是小王做了好事,我只是打了下手。酒是擺了,卻少了小王胡涂,全是帶“長”的。胡涂小王要加班,離不得崗。小王說,存心,狗弄的,救了條豬!胡涂說,本來就不是為了一餐酒嘛。下班后,胡涂請小王喝酒。喝著喝著,胡涂就甩了杯子。
甩了杯子,胡涂心里一直悶悶不樂,好像有人在打鼓。心里有話,又不方便說。要是別人聽到,還以為你當了恩人,就是為了要報答呢!要不,怎么有氣?小王呢,直裸裸一發(fā)牢騷,別人就說,不就是一餐酒嗎?人家胡涂哪像你,淡得很!胡涂就笑。有人理解,心里就平息多了。
胡涂決定去醫(yī)院看望班副,放點高姿態(tài)。班副悶得很,心里早盼著胡涂來。一餐酒,缺了恩人,仿佛賴了賬似的。再請,面子又拉不下,就裝蠢。班副說,來就來吧,還買這么多東西,弄得我臉紅。胡涂見班副幽默,就說,哪里是客氣,怕你做夢罵我。班副說你講得好。獎你顆煙!
倆人東南西北扯起來,格外有緣。
回廠,胡涂上下午班。昨天,安排焊粘土倉上的豆腐架。材料已下好,下午吊上去就可以焊了。不做豆腐架,崗位工弄不好。就會掉下去,好不安全。把材料拖到行車庫,上到粘土倉見有一大堆人,胡涂問,出么子事了?
有個民工捅倉,滑下去了,被粘土埋了!有人答。
胡涂擠開人群。沖到倉邊。一看,嚇出一身冷汗。民工的手掌伸出粘土,頭發(fā)以下全被埋了。胡涂嚷道。呆么子呆,救人啊!胡涂把倉邊的電焊線往腰間一捆,打個死結(jié),說,你們拉那一頭,我下了。
人站在粘土上,腳軟得發(fā)抖,胡涂感覺汗如雨下。內(nèi)衣瞬間濕透了。胡涂心里說,豁出去了!就蹲下身,用雙手把頭發(fā)旁的粘土死勁往兩邊扒。一會,額頭露出了粘土。胡涂心里急,皺著眉頭,卻見下來個青工,蹲下就扒粘土。
胡涂說,你上去,粘土隨時會垮。青工說,你為什么不上去?胡涂說,你還沒結(jié)婚呵!這跟結(jié)婚扯不上。女人味沒享受過,見馬克思劃不來!青工望胡涂一眼,又死勁扒粘土,說你上去,你兒子還沒長成,需要你這個勞力攢錢!胡涂心動了一下,說算了,比命吧。
粘土已被扒開了個大坑,民工露出了腰、雙手。胡涂對青工說還有氣,捆起他,上面拉,倉下放粘土。青工說要得。就把民工捆起。對倉上喊,要下面放,你們拉。倏然,粘土隱下去了,民工被拉上倉了。胡涂和青工上來,雙雙軟在了倉邊。有人在給民工做人工呼吸,胡涂說,狗卵,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哎,哪個貢獻兩顆煙?有人遞煙、火。胡涂一吸,爽,娘賣乖!
擔架來了,民工被送走了。
胡涂站起,青工也站起。胡涂說走,青工說你先下鐵梯。胡涂一腳踩空,“哎”地一聲,滾了下去。鐵梯震得“嘭嘭”直響,嚇得青工瞪直了眼。胡涂想站起,卻一陣鉆心地痛,隨之,一股寒流逼進全身。胡涂說拐場,骨折了。狗弄的。要給班副搭檔了!
青工拿出了手機,按了120的數(shù)字。丁主任
萬把人的水泥廠,丁主任是中層干部中的另類,一沒文憑,二沒靠山。十幾年來,丁主任的位置穩(wěn)穩(wěn)當當。
可這幾天,丁主任的心,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踏實不起來。想來思去,總回不過神來,不曉得是什么鬼在作梗。
一天,有個工人說,丁主任,年底了,該發(fā)點獎金了吧?丁主任就笑。笑過之后,丁主任回過神來了,心里說:喲,是年底了呢,難怪!
于是,丁主任決定要辦兩件事:一是到崗位上轉(zhuǎn)轉(zhuǎn),二是拜訪拜訪董事長。
到崗位轉(zhuǎn),是白天的事;拜訪董事長呢,是晚上的活動。平時忙,沒到崗位上去轉(zhuǎn)。但再忙,與董事長總少不得聯(lián)系。年底的拜訪,更是少不得的。錦上添花嘛!
丁主任以前不是主任,是丁副主任、丁工長、丁班長、丁工人。
參加工作,丁工人十七歲。初中生。父親對他說,崽啊,我們家沒有大樹,我是上不出頭下不露腿的工販子,你混成哪樣。就全靠你自己了。不過,告訴你一個經(jīng)驗:工作上,少說多干,不說巧干,干了不說。
工作半年后,丁工人有了一個新體會:唱贊歌比干工作重要百倍!唱贊歌要抓準時辰!對工友、師傅,特別是領(lǐng)導,不露聲色!
丁工人曉得自己嘴巴子笨,就訂了本雜志:《演講與口才》。八小時以外,粗看細讀,耐心琢磨。一本本雜志,被丁工人翻得卷了邊。字里行間,圈啊畫啊,紅圈藍線,五彩繽紛。
工友們說,丁工人學習、工作,好發(fā)狠。丁工人隱隱地笑:差火!還差火!!
一年后,丁工人成了丁班長。班長跟班倒,運行班,不脫產(chǎn)。既要干好本職工作,又要管理好班里的生產(chǎn)質(zhì)量,挺勞神!
一年二年三年,工友們聽不到丁班長對工作的半句怨言牢騷,整天就見他不停地干,一身灰一身汗,任勞任怨。工友們都很感動,班里的產(chǎn)質(zhì)量月月名列前茅。領(lǐng)導呢,見他是頭老黃牛,聽話,嘴巴子緊,就格外器重他。丁班長又被提了一級,坐上了工長的位置。
工長脫產(chǎn),管一道工序,三個運行班。丁工長就不用倒班了,天天在工序上轉(zhuǎn)。設(shè)備一壞,隨喊隨到。設(shè)備故障,喊鉗工。電器故障,喊電工。丁工長就打下手,用眼細看,用心琢磨。漸漸,丁工長比電工還電工,比鉗工還鉗工。
空下來,丁工長就到崗位閑扯談。丁工長嘴巴子會講了,抑揚頓挫,眉飛色舞。時不時,扯些葷話,又不點透,卻有味得很,好讓人想象。丁工長從不閑扯別個的隱私白話。漸漸地,人緣關(guān)系越來越活泛,又了解了哪個是領(lǐng)導的那個……
十年后,丁家祖墳開了坼,丁工長成了丁副主任。
成了領(lǐng)導的丁副,就有了辦公室。主管生產(chǎn)的丁副,一年四季不見他休息。每天早早到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灌好開水,開了調(diào)度會,就沉到生產(chǎn)現(xiàn)場去了。哪個設(shè)備有隱患要檢修。哪個員工有思想疙瘩需化解,丁副一清二楚。在生產(chǎn)現(xiàn)場,丁副一一解決。
工友們勸丁副,這么干,垮了身體劃不來。丁副笑笑,總得有人干吧。再說,干好了,“米”就多了,都是有家室的人,要對得起崽女老婆父母大人。老總們說,你是管理者,不是崗位工。丁副就笑著說,還不是為了抓第一手原始資料。那像您們老總。科班出身。人又聰明。我一個初中生,干中學呢!
丁副的老婆,走路飄飄的,常笑,像是嘴里含著糖。別個不問丁副。她從不扯丁副。一問,她就說丁副如何如何蠢,把車間當成了家,把家當成了旅館。崽和老婆都不管,當初怎么不和設(shè)備結(jié)婚。
水泥廠,沒有人不曉得丁副是實干家,親切,活泛,有架子。也曉得他老婆,懂事,知味,是合適的一半。
才兩年,主任升了副總,丁副扶了正。丁副主任成了丁主任。
丁主任每天按時上下班,一切事情在辦公室解決,一身干干凈凈。以前不抽煙喝酒的丁主任,現(xiàn)在一天至少一包“芙蓉王”,酒一喝就得一瓶子還不醉。工友說,十萬年薪不吃不喝干什么。老總說,這小子,上路了!
九點,丁主任轉(zhuǎn)到了自己當過班長的崗位。碰到個工人,問,好久架勢(結(jié)婚)?還早。你可不要總是加油測溫緊螺絲,空耗能源。你就想喝酒了?少不了你的罰款單。好呢,我大不了打點醉拳。
丁主任上到樓的頂部,想:今晚上董事長家,要加兩瓶酒了。當然,董事長是不會收酒的。酒,董事長會退。酒,還是自己喝。不過,酒要到董事長姨姐那小賣部買,很高價,比市場高出三倍還多。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潛規(guī)則,公平!老婆講得形象,有得有失。
站在樓頂?shù)母杏X很好很妙,盡管空氣中三不三有灰塵漫過來,卻不影響丁主任觀看工廠景色。丁主任久久地佇立著,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