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0年7月8日凌晨4時10分,一列由重慶開往上海的194次直快奔駛在夜霧中。列車剛剛通過湖南懷化,8號車廂廁所門口慌慌張張走來兩個年輕女子,她們站在廁所門口左顧右盼、竊竊私語……
“嚓”一聲廁所門打開,走出一個頭發蓬亂的婦女,接著一個戴旅游帽的男人快步搶入,廁所門旋即關上、鎖死。兩個年輕女子彼此一驚,急匆匆往餐車走。
一會,車廂中部徐徐站起一位老大娘,來到廁所扭了扭門上的把手,又推了推,絮叨起來:“火車也是。不多修幾個廁所,屙屎屙尿都打擠。”驀地,她看見廁所的門縫里緩緩爬出一根紅線,于是叫了一聲:“娃娃的紅頭繩掉羅!”說著彎腰去撿,手上濕膩膩的,她詫異地把手伸到亮處看了一眼就驚叫起來:“血…血……”呼喊聲立即從列車中部向兩邊蔓延、擴散……
小咪聞聲推了一把趴在桌上打盹的乘警周凱:“快起來,出事了!”二人拔出手槍,一前一后跑到8號車廂廁所門口,發現一道猩紅的液體還在沿著廁所縫隙往外流。
小咪用手敲了敲門,沒有動靜,扭了一下門把手,里面已鎖死。小咪掏出鑰匙打開門,門背后像頂了什么東西,再一使勁,那東西哐一聲墜下,廁所門隨即被推開半尺,駭然一顆披頭散發的人頭,血水剪破的臉上,一雙驚愕而憤怒的眼睛大大地睜著,一動不動注視著李小咪……
小咪鎮定住情緒觀察,死者為女性,很年輕,燙一頭卷發,五官端正,皮膚白皙,穿一件天藍色襯衫,仰露的喉管如魚鱗般戳得血肉模糊,手上還捏著一把三寸水果刀。小咪斷定她才死不久,于是返身向圍上來的旅客了解情況。
一長臉漢子說:“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看見才不久有個矮子男人,戴副眼鏡的,打開廁所進去了。”李小咪震了一下,緊張地問:“是不是腳有點跛?”長臉漢子想了想,說好像是。乘警周凱連忙掏出照片遞給他辨認,長臉漢子皺起眉回憶了一陣,說:“是這個人!”
二人同時噓出一口冷氣,抑制不住內心里襲來的陣陣激動與疑慮。七天前,鐵道部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將這個長期在鐵路沿線流竄作案的犯罪分子頭目“東北虎”捉拿歸案,鐵路公安處已組織起十支追捕小組登上各次列車攔截。七天之中,小咪和周凱馬不停蹄,頻繁換乘列車達四十余輛,累得筋疲力盡,絲毫未見“東北虎”蹤影。
小咪立即將休班乘警叫起來一同搜查:根據長臉漢子的目擊,看來狡猾的“東北虎”的確是上了這趟車,但“東北虎”是不是殺害廁所女尸的兇手?如果是,他與這女人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殺她?為什么要在列車廁所里殺?思想一直緊張轉個不停。
搜捕進行了大約半個小時,幾乎將整個列車倒了個個,“東北虎”渺無蹤跡。倒是發現血跡的老大娘來向小咪報告:死者就是與她同座擺龍門陣的四川女子,帶有一個四歲小男孩。老大娘還說。有兩個女青年好像和她是熟人,中午見四川女買過盒飯給她們吃。
小咪掏出“東北虎”的照片給老大娘看。老大娘端詳了好一陣,說:“好像見過這個人,有一陣他就坐在靠廁所那排座位,拿張報紙,戴副眼鏡,我是上廁所問他時,才看清他的臉像照片上這個人。”
小咪分析:難道“東北虎”剛上車不久,殺人后又跳車逃離?想著,他來到8號車廂,只見老大娘的對面,乖乖地坐著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一邊玩塑料手槍,一邊還哼哼唧唧唱著。
小咪心酸地摸著小男孩圓圓的腦袋,問:“小朋友。叫什么名字?”男孩抬頭看了小咪一眼:“我叫豬豬。”“嘿嘿,像條小肥豬。”小咪揪著他肉肉的臉蛋。豬豬笑了,兩頰現出淺淺的酒窩。
這時,乘警周凱氣喘吁吁來報告:“咪哥…老大娘提供的兩個女青年已經找到了,我把她們留在餐車,有旅客證實她們就是案發前站在廁所門口神色可疑的女子。”
二人匆匆來到餐車,見兩個女子抖抖地站在過道邊,一個穿件藍花襯衣,一個穿件紅花襯衣。都扎著短短的辮子,低垂著頭,目光惶惶,一看便知道是未見過世面的農村女青年。
小咪叫周凱拿來兩聽易拉罐放在她們面前,二女受寵若驚,禁不住卟一聲笑。小咪掏出“東北虎”照片給她們看,問:“見過這個人?”二女想了想,點頭。藍花襯衣說:“在廁所門口,我看見他進去的。…‘大概是什么時間?”藍花襯衣說她沒有手表,不曉得。
小咪問起8號車廂的四川女。二女立即現出恐慌,一個勁說不認識,但極大的疑團已寫在她們誠實憨厚的臉上。
二
當遙遙地平線的盡頭露出一抹太陽的曙光,194次列車在寸溪小站“吭哧吭哧”停下來。車門打開,乘務員抱著死者兒子豬豬,隨車乘警領著兩個女青年,小咪和周凱抬著四川女的尸體,一行人走向車站廢棄的扳道房。
李小咪看著仰面睡在門板上的四川女,剛才了解的許多情況斷片在眼前連成了片……孩子在母親的歌謠中漸漸睡去,四川女埋下頭親吻兒子臉蛋。“大妹子,聽口音你像是四川萬縣方向的人?”四川女抬起頭,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對面坐了個白發蒼蒼的老大娘。“是,婆婆,你到哪去嘛。”四川女咧嘴笑。“到福建。”“你一個人走,膽子好大喲。”“沒得辦法,去看我幺女噻,去年被狗日的人販子拐到福建,賣給一個殺牛的跛子,天遠地遠的,心頭像貓抓,曉得死女好不好喲………‘婆婆你莫說,人販子賣出去有人還是過得好的,我就是被人販子賣到福建的,比四川好得多了。”“是不是真的喲?”
周凱問:“咪哥,你說她是被人販子賣出去的四川女?”
小咪點了點頭,繼續回想起老大娘的話:“大妹子,遇到伴噦,福建那邊真的好不好嘛?”“可以,反正哪兒都嫁漢吃飯,人一輩子還不是為穿點吃點,只是時間長了老想四川……”說著,四川女拍打起懷抱里的豬豬輕輕哼唱,抖抖地落下一滴亮亮的淚珠。
這時,列車到達懷化前方小站坨院,四川女忽然發現了什么,放下豬豬就往前走了。回來時,一雙驚惶的眼睛不住地東看西看。“大妹子,你啷個羅,掉了啥子東西?”“沒…沒得啥子。”四川女說著,一把抱起豬豬,像生怕別人搶走似的。過了一會,四川女義東看兩看,看見行李架上的旅行包,起身拿下來,翻來翻去,翻出些煮雞蛋,抖抖地拿著雞蛋在茶幾上磕,剝好后往兒子嘴里塞,一邊說:“幺兒乖,快吃,多吃點。”
豬豬一連吃了四個雞蛋,苦著臉叫:“媽媽,我不吃了。”她又窸窸窣窣把包里的衣服抖摟出來,一件一件選出好看的往豬豬身上穿。
“大妹子,哪穿得住毛衣嘛,娃兒都熱得哭羅……”
列車過了幾個小站,四川女突然驚悸地說:“婆婆,等會辰溪站停車,我準備下車羅,麻煩你給我照看一下豬豬嘛。”
老大娘急忙說:“要不得,要不得。大妹子,你啷個會個人下車,不要娃兒啦。”
四川女緊緊抱住兒子頭深深地埋下去,親吻兒子的眼睛、鼻子、嘴唇……
太陽冉冉升起來的時候,地方派出所張所長趕到,和李小咪一起進扳道房。“我們先驗尸,你做記錄。”張所長說著,將四川女衣服一一脫開,從頸部蜂窩般稠密的刀口看,她死于那把水果刀無疑,身上卻無一傷痕,左手戴塊上海牌手表。從貼身內衣里,張所長摸出300元人民幣,接著又展開一張探親證明,說:“她叫黃玉珍,28歲,四川旭陽高石橋人。”
驗到下身,黃玉珍的內褲里濕淋淋的,有很多白色黏液,張所長恨恨地罵:“是奸殺,現在的人,心腸好歹毒!”小咪一拳砸向墻壁,就像砸在“東北虎”那顆丑惡的頭上,他努力鎮靜下來思考,仿佛觸摸到了一件血淋淋錯綜復雜的奇案。為了慎重,張所長提議叫黔陽市里火速派法醫來再驗一次。
法醫很快來了,他仔細地看過水果刀,又翻開四川女被戳爛的脖子反復測量,嘆了口長氣:“好狠,一共戳了28刀,只有最后一刀戳中了喉管。”法醫再次脫開四川女的衣褲查驗……驗完后走出扳道房,他詳細詢問了一下列車上的現場情況,下了一個讓人意外的結論:“自殺!”
在場的人一下子懵了,這怎么可能?一個善良的母親會扔下就在身邊的兒子,在廁所里伸起脖子,手拿三寸水果刀,一刀一刀戳自己的喉管?
法醫不緊不慢分析:“她一共向自己的喉管戳了28刀,正好與她的年齡相同。剛才這位同志講了,廁所里的血呈自然流漓狀,不是四處飛濺,以此可以設想,她是在一種極端恐懼,或者無法解脫的痛苦絕望中背靠廁所門,一刀一刀結束了生命。正因為是自己殺自己,所以下不得手,又是這么一把小小水果刀,所以才戳了28刀。另外,我們可以從反面來推想,如果是奸殺,二人在狹窄的廁所里必然發生打斗抓扯,而她的身上包括頭部無一傷痕,再說我已檢查,無奸淫痕跡。圖財害命也不成立,她的手表和錢均在。如果他殺,不可能28刀都殺在咽喉處,并且必然導致鮮血四濺。她呢,更不會伸起脖子給人家殺。至于是什么原因要自殺,這就是諸位的事情了,僅供參考。”
小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法醫的結論震顫著他的心靈,簡直是不可思議,他可怕地想像著四川女一刀一刀戳自己喉管時的慘狀,她為什么要這樣?必須找到充分的根據證實法醫的判斷,如果排除“東北虎”殺人的嫌疑,那他為什么會在四川女自殺現場活動?
三
李小咪走進關押兩個女青年的房間和顏悅色問:“你們吃飯沒?”兩個女青年相互看了一眼,點頭。“你們沒在重慶玩幾天?”“玩了的,我們坐了爬坡坡的車子,又坐了腦殼上長叉叉的車到花園去玩了來,還看了大老虎。”
小咪湊近周凱耳朵:“她們肯定住的山城飯店,然后坐纜車上的兩路口,坐電車到了楊家坪動物園看動物。”
由于小咪說話十分和氣,兩個女青年已完全放松,隨問隨答,穿藍花襯衣的女青年叫陳朝英,穿紅仡襯衣的女青年叫袁淑君。
小咪略一思忖,笑著問:“昨晚上,我看見你們兩個站在廁所外頭東張兩望,臉紅筋漲的?”兩人都紅著臉低下頭,過了一會,陳朝英才不好意思地說是尿漲了,好不容易找到廁所,見廁所里女的出來男的義進去,好笑人喲,廁所怎么會男女都可以進去?等了很久,才去問餐車里的胖娃列車員女廁所在哪?胖娃列車員哈哈笑著同答她們:男的進去是男廁所,女的進去就是女廁所。弄得她們疑疑惑惑地還足不敢進去
原來如此,一團疑云消散,但小咪和周凱卻十分沮喪,看來通緝犯“東北虎”和她們并沒有關系,也許只是巧遇。
“你們沒和黃玉珍坐一起?”他突然問了一句。二人馬上抖了一下,接著又異口同聲說不認識黃玉珍。小咪斷定這里面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隨即帶著她們去扳道房看了黃玉珍尸體。“哇!”兩人這才一聲哭得呼天搶地:想不到好端端的一個玉珍姐,而今一動不動地躺在這里,這人生,怎么會這樣訊兇險……好一會之后,二女才向小,咪坦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直聽得小咪氣恨交加:
原來黃玉珍是在四年前上當受騙的,被人販子賣給了福建一個漁民做老婆,起初,她拼死拼活要跑回四川,后來,由于那漁民對她很是遷就,又不時給她一些零花錢用。黃玉珍想想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在貧窮落后的四川老家又能嫁個多好的丈夫?慢慢就溫順起來,尤其是為漁民生下兒子豬豬后,就完全安下了心。
年前,她回高石橋探親,昔日田土里干活的鄉親們差點沒把她認出來,那黃玉珍被人販子拐走時土里土氣,身上穿的是一件補丁衣服。如今手上金手表,腳上高跟鞋,頭發燙得蓬蓬松松,人也白凈了,還有些洋氣,令老實巴交的鄉親們眼前一亮,都圍上來,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她問這問那。黃玉珍自然有了些得意,于是添油加醋,給未見過世面的鄉親們鼓吹沿海的繁榮,嫁到那里的女人如何享福
那天,黃玉珍表哥丁德貴來高石橋看望表妹,二人幾乎同時產生了一個念頭,黃玉珍想:既然他們能夠賣我賺錢,我為什么不可以賣幾個出去賺點錢?反正山區女子活得艱難,都想嫁一個好地方。
接著,二人開始物色人。只一說,那正處于婚姻苦悶之中的陳朝英和袁淑君便滿口答應。表哥丁德貴一再叮囑表妹千萬要保密,曉得了我們就成了人販子,弄不好要遭敲沙罐,黃玉珍雖然害怕,但想到回一趟娘家凈賺幾千元劃得來。
二人周密計劃好后,黃玉珍便帶上陳朝英和袁淑君啟程。為避人耳目,她與她們裝作毫不相干,在列車上分開坐。并一再給二女打招呼,萬一泄漏關系,大家都要一塊坐牢敲沙罐。
當二女去餐車問列車員廁所時,黃玉珍急匆匆找來,生氣地把二女拉到一邊責問:“你兩個死女,好大的膽子,要屙尿不問我,去問列車員,萬一曉得了大家都脫不了爪爪。”
陳朝英分辯說:“玉珍姐,你叫我們不要給你說話嘛。”
正在這時,胖娃列車員路過,由于這趟列車上經常遇到被拐賣的婦女,見她們鬼鬼祟祟,因而對餐車里的同伴說:“那兩個女娃兒,老實得尿都不曉得在哪屙,肯定是人販子賣出去的女娃。”
不料這句話被黃玉珍聽見,頓時駭得臉青面黑,慌慌張張回到座位就惶恐不安起來,以為事情敗露,只等著公安來抓她去敲沙罐。終于,她在恐怖與絕望中對兒子盡了最后一次母愛之后,走進廁所,用那把水果刀結束了自己可憐又可悲的生命。
四
轉眼,盛夏過去,金秋來臨,列車依舊在奔馳,伴隨車輪的轉動,四川女黃玉珍的影子已漸漸在194次列車上淡去。
這是一個黃葉飄飛的早晨,李小咪身著警服,在列車上來回巡視。走到第5號車廂,驀然覺得有個人面熟,定眼看,吃了一驚,那靠窗坐著的黑瘦黑瘦的中年人,不是黃玉珍丈夫——那個福建的漁民嗎?小咪注視了他一會。腦子里又翻騰起三個月前那一幕:
那是在辰溪小站最后處理黃玉珍遺物歸屬的會上,這漁民捶胸打背號啕:玉珍呀,你死得好慘呀……你就忍心丟下我和豬豬呀……哭著哭著,漁民盯住桌上黃玉珍留下的手表和300元人民幣,反反復復數落:買這個女人他花了3000元,如今人去錢空,3000元要賣多少斤魚,要買多少斤糧食,3000元呀……這時,木呆呆坐在一邊的死者家屬代表丁德貴,突然間也放起了悲聲:哭訴二女青年和黃玉珍沿途車票食宿花了他四五百元,要求公安主持公道……漁民一聽,十分敏感,起身就去抓桌上的手表和錢。丁德貴眼疾手快,猛撲過去,結果一人抓住了手表的一半,竟然在眾目睽睽的會場上你拖過去我拖過來,互不相讓,猶如拉鋸。小咪大吼一聲拍案而起,一字一頓說:“這塊手表和票子上有血,戴起安逸?用起心不痛?”他接著用指頭指了指丁德貴的鼻子:“你拐賣婦女,知法犯法,你不給表妹出這個餿主意她有愣個大的膽子?她會自殺?安?”丁德貴腦門立馬冒出密密一層汗珠,渾身有些打抖。
此時此刻,那漁民臉上已完全沒有了辰溪車站時的憔悴,而是滿面春風,喜笑顏開,正和一左一右兩個十七八歲的女娃剝花生吃。小咪瞥了他們一眼,轉身走了。
忽然,列車員馬玉琴跑來向他報告:“聽說那是黃玉珍老公這次到四川弄的兩個女娃兒,一個做他老婆。一個弄回福建賣給朋友,他真劃得著喲!”“哪個說的?”小咪吃驚。“跟他一路的農民說的。”小咪立起身:“不行,這是犯法!”說著,他急急趕往5號車廂,漁民和二女娃已不見蹤影。他打開車窗往外看,遠遠的,只見那漁民帶著兩個女娃正慌慌張張逆著啟動的火車方向跑,小咪看著三個越來越小的人影沒人莊稼地,陷入了新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