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綠色

萌芽又換朋友啦?萌動問妻子苗條。

你問我我問誰?你最好去問你寶貝女兒!苗條說話很沖，像吃了槍藥。

萌動冷下臉，說：有你這么說話的嗎?不說拉倒，我還不愛聽呢!說后甩手進了畫室。

都是你養的好閨女，你們……

后面的話被擋在門外。但萌動知道苗條說的是什么。這句口頭禪，從他們戀愛時就開始說，說了幾十年，萌動早就聽煩了。文人怎么啦?文人不好，你死心塌地地跟著干啥?給鼻子上臉!

萌動是畫家，擅長山水，在省內很有名氣。他的畫被眾多收藏家購買，行情看漲，耳前的價位是：四尺整張6000元，斗方4000元，小品、扇面2000元。萌動的身份是：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省美術家協會常務副主席，畫院院長，省藝術學院兼職教授，一級畫師。按萌動的成就和影響，早該當省美術家協會主席的。原因是畫家們不太團結，各唱各的調，相互不買賬。藝術這玩意兒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沒有統一標準。它不是數學，也不是命題作文，答對了寫好了可以得滿分。換屆前畫家們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齊心不讓萌動當主席，有的人竟然跑到省委書記辦公室，把萌動說得一無是處。天被捅個大窟窿，事情就不好辦了。換屆在即，遵照省委的指示，省文聯主席團開了半天會，最后決定由文聯主席兼任美術家協會主席，萌動任常務副主席。方案報到省委宣傳部，部長請示書記，獲得通過。這個結果，社會各界都無話可說。萌動應該滿意，雖說主席前面有個“副”字，但是，他是“常務”，美協還是他當家；反對他的人也應該滿意，雖說萌動成了美協的掌門人，但是主席前面畢竟有個“副”字。別小看這個字，他工作起來就得謹小慎微，是戴著鐐銬跳舞。換屆一結束，萌動怕人家對他祝賀，連晚宴都沒有參加，找個借口溜走了。走在路上，萌動在心里大罵：他媽的，這一群臭文人!他的話比苗條的口頭禪重得多。萌動想，如果這一次他當選主席，下次中國美協換屆，他就能做副主席。那時，他的身價會高出許多。

社會上，萌動有身份；在家里，萌動有地位，是個熊貓級的人物。一家三口，萌動排位第一，萌芽和苗條要看他的臉色行事，與別的家庭正好相反。

萌動甩門后不久，苗條泡一杯茶端起來，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一路走一路說：呀，呀，燙死我啦!燙死我啦!把茶杯放到畫案上，兩手不停甩動，對萌動說：老公，先喝口茶吧，別忙著工作。萌動心里的氣還沒有消，頭都不抬說：知道了。苗條看這里沒她的事，不敢久留，輕手輕腳地離開去。

萌動住在風景旖旎的缽池山邊，二層小樓，獨家獨院。房子是自己建的，背倚缽池山，前臨人工湖，來過他家的人都說，倚山面水，是一塊風水寶地。按現在的房價，500萬也買不到。500萬算什么，萌動若是想掙錢，動動畫筆，兩三年就掙得到。萌動不像有些畫家滿身銅臭味，把錢看得比藝術還重。萌動是藝術第一。他想在藝術道路上走得遠一些，把那些俗人踩在腳下。甩在身后。

苗條有些俗。把錢看得比藝術重。她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月薪三四千元，風不打頭雨不打臉，是個鐵飯碗。她沒征得萌動同意就把工作給辭了。回家當太太。萌動生氣地說：你是對我不放心，回家監視我的!苗條撒嬌說：你冤枉我了老公!我在幼兒園當園長，辛辛苦苦一個月。還不抵你一幅四尺整張的畫錢，我能干得下去嗎?萌動提醒說：你有你的事業，我有我的藝術。你擁有的不珍惜，失去了可別后悔!苗條仰首挺胸，擺出一個女英雄就義的造型，說：勇往直前，決不后悔!萌動說：不后悔就好。苗條上前一步，說：老公，實話告訴你，我回家是堵塞跑冒滴漏的。萌動不解，問：此話怎講?苗條嘻嘻一笑：你的畫就是錢。少被人要去一張。也不止我那點薪水。話一點透，萌動明白了。萌動與大多數搞藝術的人一樣，愛交友，他的名氣和他的朋友一樣成正比。朋友遍天下。萌動與朋友之間的友誼橋梁是他的畫。有朋自遠方來，開口向他討墨寶，萌動大手一揮，說：自家地里長的，揀滿意的拿。一句話，一張畫就不在了。討畫者都挺在行，他們不要小品和扇面，要拿就是四尺整張，或是斗方。萌動對藝術有著執著的追求精神。同是山水，他都有創新，一幅畫往往要畫上半天才能完成。朋友一句話，他半天的心血就沒有了。苗條看著可惜，當著外人的面不好說，對萌動也不能說。萌動重情誼，說了就是不尊重他。苗條早就想辭職，當萌動的經紀人，把家管起來。她的辭職報告早就寫好，直到美協換屆。萌動當上常務副主席才送到教育廳人事處。回家后，苗條將萌動的印章保管起來。討畫者從萌動那里拿到畫，必須到她這里加章。加章要付潤筆費，這事不能含糊。開始萌動有看法，批評苗條認錢不認人，把他的畫當商品。苗條據理力爭，說：沒錯，你的畫就是商品，有人買，價愈高，說明它愈有藝術價值。我這么做，是出于對藝術的尊重，更是對你勞動的尊重!苗條的話萌動過去聽別人說起過。那時聽感覺有點刺耳，今天再聽感覺有一點道理。他沒和苗條爭論。沒爭就是認可。

自印章到了苗條手里，他們家可算是日進斗金，每天都有幾千元的收入，過幾天，苗條就跑一次銀行。苗條手中有幾張銀行卡，年底累計，幾卡相加已達7位數。照此速度，再過幾年，有可能上升到8位數。

家寬出少年，家寬也出紈绔。萌芽從上學起就亂花錢，大手大腳，沒有節制。工作后舊習不改，甚至變本加厲，一個月工資半月就用光，剩下半月向家里伸手。花錢還好說，頭痛的是戀愛。萌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出生。說起來小，眼看也快“奔三”了，戀愛談了幾個，小伙子個個優秀，沒一個談得下去的，處得長的超不過半年，短的只有幾天。前幾天來家里的那個小伙子，見了萌動喊叔叔，看到苗條叫阿姨，南京大學畢業，碩士學位，在機關工作，公務員。小伙子條件好，但不驕傲，對萌芽是百依百順，萌芽讓他上東，他不會上西，更不會上南或者上北。現在的好男孩像三只腳的蛤蟆，打著燈籠也難找，偏偏讓萌芽給碰上了，她卻不知珍惜。萌芽和這個小伙子處了半年，眼看就要談婚論嫁了，萌動也做好心理準備，不想今天進門的不是那個小伙子，而是新面孔。萌動心里結了疙瘩，想從苗條那里弄個明白，不想卻遭到一頓搶白，真是嗑瓜子嗑出臭蟲，把好心情都弄壞了。萌動站在畫案前。思想卻開了小差。

萌芽雖是女孩，遺傳萌動的卻多，連性格都像，從她身上看不到苗條一點影子。苗條對此很有意見，說萌動是基因霸權主義者。萌動說：你是造物主，女兒長得像我而不像你。你應該自己找原因。苗條說：原因我早就找到了。萌動問：是什么?苗條說：怪我太聽話，缺少叛逆精神。萌動說：你后悔還來得及。苗條說：豬八戒倒打一耙。是你自己后悔。你們這些文人，就是花花腸子多!萌動不高興了，說：我花誰了?你今天說個清楚!苗條說：你見了女學生，眼睛就不夠用!萌動也不隱瞞，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是畫家，如果好壞不明美丑不分，藝術生命也就終止了。苗條說：狡辯。他們的話一般都說到這里，無傷大雅，不失和氣。萌芽是在寬松環境中長大的，性格放蕩不羈。像個男孩。

萌芽大三開始處男朋友；是她的同學。那年寒假，她把男同學帶回家里。萌動在書房，正在專心創作。萌芽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哇”地大叫一聲，萌動受到驚嚇，手一抖動，作了一半的畫廢掉了。萌動回頭，是他半年不見的寶貝女兒，若是別的什么人，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萌芽一看畫案，呆住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萌動見了。摟過她說：沒什么沒什么，畫廢了爸爸再作，自家地里長的。抬頭看到一個陌生小伙子站在門口，用眼睛問萌芽。萌芽醒過神，介紹說：是我同學，也是男朋友。男孩上前一步，向萌動深深鞠了一躬，說：叔叔。你好!萌動像看賊一樣上下打量這個小伙子，把小伙子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退到書房外。萌動關上書房門。批評萌芽：才大三就戀愛。這會影響學習的!萌芽任性慣了，說話很沖：你出去打聽一下，像我這般大的，誰不在玩啊。沒幾個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的。我們班男男女女，早就出雙入對，夫妻雙雙把家還了!萌動吃驚道：老師不管嗎?萌芽說：老師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開明得很。告訴你老爸，現在是二十一世紀，早不是你們那個時代了!萌芽說后就開門出去，把男同學拉進廚房，自己動手做晚飯；平心說，這個小伙子挺不錯的。可萌動看著就是不順眼，咋看都像賊，是來偷他女兒心的。幸好他們的戀愛沒能進行下去，處了不到一個月就分手。萌動如釋重負。還沒來得及松出一口氣，第二個男朋友又進了家門。

聽萌芽說，男孩子是中文系的，是個詩人，校園里很有名氣。萌動表示懷疑，問：都發表過哪些作品，說我聽聽?萌芽顯然是有備而來，掰著手指慢慢數說，萌動一聽，都是些不上檔次的小報小刊，有的就發表在黑板報上。萌芽看出父親臉上的不屑之色，生氣道：用你的標準衡量，他吃虧大了。爸，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當他到你這把年紀，我敢保證，他的名聲和造詣一定會超過你!

這叫什么話?你這個小丫頭，剛戀愛就胳膊肘向外拐，把父親往腳下踩；若是結婚成家，他這個做父親的怕是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還有，他正處于壯年，風頭正勁，畫院專業畫師里數他年輕，成果最多，影響最大，美協換屆，如果不是某些人使壞，主席那把交椅他早就坐上了。而萌芽卻說他這把年紀，難道他七老八十，已經老朽了嗎?真是豈有此理!那天萌芽和父親不歡而散。愛情無敵，它的力量勝過父女情。萌動在反思，他找到了癥結——不是保守，也不是觀念陳舊，而是自私，怕失去女兒。可憐天下父母心。天底下做父親的，有這想法的可能不止他一個吧?

萌動心里堵得慌，有火不好發，他一頭扎進書房，用作畫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在萌芽還在讀書，過一天就回學校去了。校園詩人跟萌芽又來過一次，后來就不見蹤影，直到萌芽畢業離校，也沒見他來。

如果說大學時代談戀愛是見習或者預演的話，那么走上社會談戀愛就是荷槍實彈轟轟烈烈的了。萌芽參加工作后，她的精力一小半放在工作上，一大半用來談戀愛，男朋友就像她身上的衣服，常換常新。換就換吧，用萌芽自己的話說，好聚好散，散了再談。戀愛如同穿鞋，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做父母的不好干預。戀愛自由，可也不能太隨便，剛和人家相處，兩個人就同居，儼然一對小夫妻。過不多久。為一點雞毛小事，兩個人就散伙分手。有的什么都不為，可能是玩膩了，沒有新鮮感了，就分手。萌動看不慣，想說又怕萌芽不聽，就讓苗條說，要她注意影響，不可拿戀愛當兒戲。果不其然，萌芽一聽就笑噴了，說苗條老外，同居怎么啦?這是青年人正常的生理需求。是婚前體驗，誰也沒占誰的便宜。萌動聽了，哭笑不得，無言以對。

這一代人真讓人頭痛!

南京大學畢業的那個小伙子叫李珉，出生在農村，但個人素質好，靠自己的實力考進機關。別看他現在上無片瓦，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里，有他這起點，不要二年，他就可以按揭買房。萌動對小伙子的前景抱有希望。

萌動就是從農村出來的，他當時的條件不能和今天的李珉比。萌動有今天，靠的是自己的一技之長。萌動有把握，李珉的未來也不會差，當然他走的是另外一條路。萌動為萌芽惋惜，她是丟了西瓜撿芝麻，自己還渾然不知。萌芽無憂無慮，好像老也長不大。

萌芽自身條件沒說的。首先是長相好，在校是校花。工作了是單位一枝花；其次是單位好，個人身份硬，雖不是公務員，卻也是全額撥款事業性質。這兩個好條件集中到她身上，挑三揀四也很正常，所以能與她處朋友的小伙子臉上都挺有光。

就說這個剛進門的小伙子，萌動目測一下，他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高鼻濃眉，有點像歌唱家飛翔，頗有氣質。小伙子是下午來的，玩了一會就走了。萌芽去送他，很晚才回來，哼著歌走進家門。萌動見她情緒高漲。就說了對小伙子的第一印象。有了過去的教訓，萌動今天說話比較藝術，他是表揚與提醒相結合。萌芽還沉浸在新戀的喜悅里，但她聽出父親是和她交心。望她這一次戀愛能有結果，于是也袒露心扉，說：老爸，每一次戀愛我都

想有結果，但是未來變數很大。現在是春天，我不敢保證，當樹葉黃了的時候，我和小田的戀愛還能否繼續(萌動這才知道，今天進門的小伙子姓田)。聽了女兒的話，萌動心里一亮，他說：閨女，爸爸有辦法。說后就進了書房。

萌動站到畫案前，不一會，一幅小品就完成了——畫中只有一片樹葉，碧綠。題款為：春天的綠葉。副題是：與妻子女兒共勉。

畫作完成后，萌動送去裝

裱店，裝裱好，掛進大廳里，讓

她們每天都能看到。

秋天到了，萌芽和小田的戀愛還在繼續。看樣子，有點談婚論嫁的意思。

苗條卻一直沒看明白，一片葉子要與自己共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