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西的楊柳青鎮,畫店鱗次櫛比,店中畫樣高懸,各地商客絡繹不絕,鎮上“家家會點染,戶戶善丹青”,出產的楊柳青年畫。是中國著名的木板年畫,在清代的雍正、乾隆至光緒初期,最為風行。
光緒初年,楊柳青的“水德盛”畫莊,是木板年畫行業的后起之秀,畫莊的主人汪涵。雖然年輕,卻集“勾線、刻板、刷畫裱”五藝于一身,尤其擅長仕女題材,如《文姬歸漢》、《昭君出塞》、《嫦娥奔月》等,以筆法細膩人物秀麗色彩明艷而著名商客間。
那年,汪涵根據《紅樓夢》中林黛玉、薛寶釵、賈元春、賈探春、史湘云、妙玉、賈迎春、賈惜春、王熙鳳、賈巧姐、李紈、秦可卿的故事,精心創作了《金陵十二釵》的畫稿,并刻出了賈元春的木板,做出畫樣懸在店中。畫樣不僅構思巧妙別致,敷彩明艷典雅,更重要的是人物神韻畢現,活脫脫能走下來似的。畫樣懸在店中不久,就吸引了眾多商客紛紛訂下了整套的《金陵十二釵》。
一天,“水德盛”畫莊里來了一主一仆兩個女子,主子打扮的女子氣質高雅,明媚驚人,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她們進店后,尤其那主子,在各色畫樣中,一眼就看中了“賈元春”,立時就要買下,連價也不問:“把這《金陵十二釵》的全套給我。”汪涵一見這女子。心中竟然狂跳不止:“全套的木板尚未刻出,僅刻出一件試試行情,里面倒有一件上好的,不知小姐有沒有興趣看看?”小姐說:“麻煩你拿出來。”汪涵從里面拿出一軸筒裝年畫,僅從外面的精包裝上看就知里面的絕非俗品了。等畫在汪涵手中徐徐展開后,小姐的眼中就放出了異彩,她用蔥白樣的纖手摸摸紙質,那紙韌軟滑膩,市面上從沒有賣的。畫上的賈元春風冠霞帔,儀態萬千,敷彩的手法極是繁復,效果明艷到了極致。小姐愛不釋手地說:“像這樣的,我要全套的《金陵十二釵》。”汪涵笑笑:“這是特制品,僅這紙就難尋覓,本是自家留存的,小姐見愛,只管拿去。”小姐大喜:“煩勞如法炮制出十一釵,酬金自會加倍奉上,這是訂金。”說著。她將一小錠金子放到柜臺上。汪涵忙問:“府上哪里?”小姐燦然一笑:“天津和順府。”汪涵怔住,天津只有一個和順府,那就是和順王爺的府邸。
兩個女子走后,汪涵猶自站著發怔,一邊有那認識的伙計說:“東家,剛走的可是和順王爺最寵愛的女兒蘭格兒,我舅舅家就在和順府旁邊。”汪涵聽了,心中只覺受了一擊。
木板年畫的特點是半印半畫,先用雕刻好的木板在紙上刷印下線條,再手工彩繪,整套工序中,最重要的是刻板。汪涵使出畢生所學。力求把板刻得完美無缺,可他腦子里全是蘭格兒的音容笑貌,刻到最后。連他自己也不懷疑十一釵除了衣飾的不同外,面部神韻骨內風情全是蘭格兒的了。
每刻出一件木板,汪涵就刷出一張敷彩。凡是看到他敷彩的伙計,都奇怪他調研出的色彩大不同以前:常用的藤黃里有一種紅得近于詭異的顏色;涂在人物的臉上手臂,幾乎能看到畫中人物肌膚里面血液充盈了。汪涵的臉色卻在一天白過一天。
每畫裱出一釵,蘭格兒都會親自來“水德盛”賞畫取畫。當蘭格兒第三次來取畫時。她跟汪涵說:“你能不能快點完成,我的婚期眼看到了,我想把《金陵十二釵》當作陪嫁帶過去。我實在喜歡它。”汪涵白著臉色說:“如果你想要世間絕品,就不能催我,否則它們無法成為珠聯璧合的一套。”蘭格兒看看汪涵寡白的臉色:“這樣啊,那就不要趕太緊了,刻到哪就哪吧。你臉色不好,別累著了。”蘭格兒關切的話,讓汪涵的臉上泛起紅色、血氣暗涌的樣子。
蘭格兒再來取畫時,好奇地問汪涵:“你是怎樣敷的彩?畫上人物膚色如生,個個吹彈得破似的,別處再看不到這種畫法。”汪涵搪塞說:“獨家秘制。”蘭格兒就笑笑:“那就是說不能告知外人了?奇怪的是看這些畫老讓我有種心神不定的感覺。”
蘭格兒最后一次來取畫了,她告訴汪涵兩天后就是她的婚期,她只能帶走半套《金陵十二釵》了,很覺遺憾。汪涵聽后,面色越發虛白。蘭格兒走后,汪涵閉門獨坐。只發出聲“一入侯門深似海”的長嘆,一天再無別的言語。
天津和順王爺,雖是皇親,但支系較遠,又值末清,家道隨世日漸衰落,久有攀結勛貴重隆家業的心愿。時值湖廣總督潘道存替子求婚,和順王爺欣然允許。潘道存是朝中倚重的大臣,諭令中對潘曾有“半壁江山以賴之”的嘉許,可見其受朝廷寵幸的程度。
《金陵十二釵》雖是半套,蘭格兒仍是珍愛無比。這套年畫,無論畫工還是紙質。都精美絕倫,絕對是年畫中的極品。蘭格兒遠嫁湖廣,第一要緊的嫁妝就是這半套的《金陵十二釵》。
蘭格兒出嫁,湖廣總督的兒子潘及元遠道來迎,人馬車隊極是排場,更招搖的是那駕“香車”,車型巨大,飾物華美,僅拉車的純白色寶馬就用了八匹,當時轟動了整個天津,萬人空巷,爭看蘭格兒出嫁,盛況一時。
蘭格兒出嫁的那天,舅舅家住在和順府旁邊的伙計,興奮地告訴汪涵:“東家,湖廣總督的迎親隊伍昨天就到天津了,聲勢那個大啊,我是第一次看到。因為‘香車’太大,去湖廣的道路有一段不暢,他們今兒要繞道楊柳青鎮,街上好多店面都暫時關門讓伙計看稀罕去了。東家,你去看嗎?就要過來了。”汪涵無力地搖搖頭:“你們看去吧,我守店面。”但伙計前腳剛走,汪涵后腳就鎖了店門也去看了。
香車寶馬儀仗聲樂,這樣的排場奢華,又怎是一般人家能比擬的。看得汪涵一陣陣心虛一陣陣絕望。車馬過完,觀者盡散,汪涵還是呆在當地忘了走開,直到伙計找了來說:“東家,你不開店門,我們都進不去。”他這才慢慢走回店去。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水德盛”的伙計很快就發覺汪涵有些不對勁了。他老是一副神思遠游的樣子,連店面也疏于打理了。伙計都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問也不說。
湖廣地遠,遠嫁的蘭格兒常懷思親之情,又不能輕易省親,遙想天津風物,越發傷神,寂寥郁悶中,常常把玩《金陵十二釵》,那絢麗典雅、豐神韻骨神仙似的女子,總讓她有種神迷遐思的猜想:能畫出這等絕品的人,又有著怎樣的一腔情思呢?這樣想著,汪涵那虛白的面孔就會在畫中隱約浮現。每遇到這種情況,蘭格兒都會搖頭自嘲:“想多了。可惜這《金陵十二釵》只是半套,等什么時回天津,一定找那人補全,才不遺憾。”
轉年春天,草長鶯飛季節,蘭格兒的思鄉之情越發濃郁,每日慵慵倦思,都要悶出病了,潘及元只好讓人護送她回天津。
蘭格兒一干人眾,一路車馬迢遞,半月才到天津。下車伊始。蘭格兒觸目所及,只覺天津風物依舊,就連和順府前的那只冷森森的大石獅子,都讓她倍覺親切,更不要說早就等在府門口的父母了。
回娘家的第三天,蘭格兒就去了“水盛德”畫莊,找著汪涵。蘭格兒看到汪涵不覺一怔:“你怎么這樣瘦了?”汪涵看著比以前清減了肌膚的蘭格兒,更是意外,意外到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我,沒事,你怎么回來了?”少婦韻味十足的蘭格兒笑笑:“想家就回來了。你那半套《金陵十二釵》,老讓我心有遺憾,這次想讓你把它補全了,才是一完美收藏品。”汪涵說:“你喜歡,就是我最大的榮幸。”蘭格兒說:“我在娘家住的時間有限,不知你半個月內能不能刻畫出來?”汪涵苦笑:“若在平日,是不能的。如果我夜以繼日,那么你在回去時就能如愿以償了。”蘭格兒大喜:“勞你辛苦,我會奉上三倍的價錢。”汪涵不為所察的慘然微笑:“愿為你竭盡全力。”
汪涵果真像他說的那樣焚膏續晷、夜以繼日地工作起來。蘭格兒會時不時過來看看汪涵的工作進程,她越看越滿意,汪涵卻越來越虛白瘦弱,但眼中反有異樣的光亮。蘭格兒看汪涵實在賣力,很是過意不去,每次來都會帶一些燕窩、人參之類的補品,要汪涵補補身子。汪涵嘗都不嘗。
《金陵十二釵》終于刻全,刷印后該敷彩了。那天,汪涵正在不許閑人進出的畫室里調研色彩,猛不防蘭格兒走了進來,兩人都嚇了一跳。汪涵想不到蘭格兒在這節骨眼上進來。蘭格兒也決想不到會看到這么驚異的一幕:汪涵正一臉痛苦地盡量向外吐伸著舌頭,舌上血流如注,舌下接著盛有上好藤黃的大畫盂。舌上傷口血盡,畫盂中鮮血尚不足研開藤黃,汪涵毫不遲疑地用鋒利的小刀在舌尖另割一口,頓時鮮血涌注,直淌盂中。蘭格兒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看得肝都顫了:“你,你就是這樣秘制色料的?!”汪涵看看血已半盂,就在舌上傷口撒下云南白藥,止住出血,但矯舌下口不能言,遂用畫筆在紙上寫下:“傷舌不雅,敬請回避。”
當補全的《金陵十二釵》六畫軸交付蘭格兒時,蘭格兒默默地給付汪涵的卻是百倍的價錢,然后攜畫車騎南下回湖廣了。
汪涵坦然受金,從容處理后事,他先清理資產遣散伙計,再為自己選址造墓,把從蘭格兒那里得到的銀子悉數交付兄長,好操執他的喪葬事宜。兄長看他極度虛弱,給他請來醫生,醫生把診后搖頭說氣血虧極已無藥可治。蘭格兒的車騎尚在路上,汪涵已然病逝。
蘭格兒早聽老藝人流傳,說藤黃性毒人血熱盛,兩相調和敷于畫上,則畫上人物膚色如生,血脈周涌,再沒有別的顏色可及其生動。又傳,若作畫人意念癡注,心有死結,就會氣血轉移畫上,魂魄寄寓其間,與畫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