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與孔子
《詩經》(《史記》栽為孔子刪定):“豈其食魚,必河之鯉。”可證周初至春秋中葉,國人識魚,認鯉為冠。那時,魯、宋、秦人在黃河邊思考,鯉躍龍門的神奇化人他們的精神疆域,鯉輒吉化,聲價增值;供以炊爨,則成贅品。有云:“伊洛鯉魴,貴如牛羊。”即指黃河水脈的伊水和洛水之鯉,價格高昂。食鯉要舍出比買大畜還多的資本,平庶凡黎實難享受。
之后,孔子就在黃河邊思鯉,便有了得子要如鯉、能向龍門報到的情懷。不久,孔子果得子。魯昭公悉之,遂以鯉為賜。孔子為紀君恩,又了夙愿,乃命子之名為鯉,即孔鯉、字伯魚。這里,“伯”指足為表率者,“伯魚”可釋“最佳之鯉”。最佳之鯉跳龍門。絕不會“點額而還”。以至“望鯉(子)成龍”——就成為后世之父輩冀望其子能功成名就的讖言。
孔子命子謂鯉,足見他重鯉親鯉。孔子教鯉,后又有“叨陪鯉對”的典故,為讀書人知。《論語·季氏》:“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曰,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這段孔家父子的對話。后人稱“鯉庭”,并成為子受父教的代稱。劉禹錫詩云:“鯉庭傳事業,雞樹遂翱翔。”(《酬鄭州權舍人見寄》),即是詠贊這種“鯉庭”的風范。
由此,儒學之人忌以食鯉。孟子曾將魚與熊掌等列,并為他的“我所欲也”:其魚為何魚?或可為魴、為鯇、為鰱……但絕非是鯉。孔門正傳的孟子若要食鯉,豈不遭人嗤斥。
漢后,儒學興正,科第成制:詔第的仕宦之家造俗:不食鯉魚——為示對孔子命子謂鯉和“鯉庭”之教的尊崇。“鯉躍龍門”乃為“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象征,出息的讀書人焉能自噬?所以,瀏覽漢唐之際,文載食鯉之事甚少。
至清代殿試,魁中狀元的那一省會館,循例要貼金字對聯:“禹門三級浪,平地一聲雷。”仍寓“鯉庭”之尊,宣展著喜托龍門之情。
可見,圣人的識鯉成規、命鯉成典,具有垂范下史的作用。
所以,歷史中市場的鯉價升降及食鯉者的多寡,可當為考稽尊孔重儒情狀的一條渠道。
而今,鯉價為魚類最賤,競低于細溜溜的紉魚。誰再敢學孔子命子為張鯉、王鯉、李鯉?那么,宣孔子、講《論語》,得將鯉之身價宣講飆升,才算有了實際的效果。
隱公觀魚
《左傳·臧僖伯諫觀魚》記:紀元前718年春,魯隱公為尋樂,要遠離國都,到邊境那邊的棠國(今山東魚臺東)觀魚。宗親臧僖伯進諫:魚之皮鱗齒牙不能裝飾祭器和武器,國君去觀魚有甚用?況且,祭器和武器所需之物,乃職事官員之責,亦不需國君操勞,這都是魯國的老規矩。國君應注重田獵,利用農閑進行軍事訓練;要統籌大事,帶頭守法律、走正路。國君這樣貪玩,扔下正事不管。這很荒謬。如此下去,國家恐要衰落。
僖伯這番話不無道理。隱公雖不悅其諍直,也無由解駁。只是玩心不改,又不能說是去玩,這就說:“我要巡察一下邊境。”僖伯聽了。知是借口,但又不能再說:“這是假公濟私,拿巡察邊境做幌子。其實還是去玩、去觀魚。”諒他也不敢。可他心里反逆,于是稱疾不以扈從。隱公得聞,知自己拒諫。使僖伯不快。但也不能去說:“你這是沒病裝病,假托身體不適,其實還是抗議我去觀魚。”不去正好,我觀魚無忌,省得你在我身邊嘮叨。
史書載,隱公至棠,“陳魚而觀之”。就是說,棠國為隱公舉行了大規模的捕魚活動。百舸競網,萬魚蹦岸,使隱公著實過了一把觀魚大癮。那邊廂,卻把僖伯氣得夠戧。
其實,僖伯不智。他若趁隱公觀魚之機。隨順同往,借以進諫漁業之利,學獲捕撈之法,開掘魯國水域,以富國裕民,豈不更善。隱公不出國便能觀魚,他不樂意?何必大談老套,侃陳舊制。束縛隱公,弄得君臣不諧呢。
看來,逢迎曲諫或許比抗辭執奏高明。
黿羹與子公食指
黿,即“綠團魚”,俗稱“癩頭黿”,屬鱉科,故又有“大鱉”之謂。其甲殼暗綠,散生小疣;吻突甚短,不及眼徑一半;肢、蹼又呈白色。為河之者,分布于兩廣滇閩江浙。
黿雖丑陋,卻惠美于人,值得一記。
《左傳·宣公四年》:“子公之食指動。”——此為人手第二指(從拇指數起)始稱“食指”的典故。這個典故,因由在黿。
子公即公子宋,時為春秋鄭國大夫。他每欲佳味,二指竟能顫動。魯宣公四年,楚人獻鄭靈公以黿,適逢子公與子家將見靈公議事。二人進宮。子公忽然二指顫動,遂笑對子家說:“你看,我的二指動了,這里一定有我想吃的美味。”及經膳房,庖人正宰殺黿而作羹。子公見狀又說:
“果不其然吧,這正是我想吃的美味。”至見靈公,二人仍相顧竊笑。靈公疑而問之,子家答及“子公指動”之語。靈公聽了,心想:子公乃為議事而來,怎可不思正務,捉摸食我黿羹!不悅中就想傷傷他的面子。俟靈公賜宴眾卿,“黿羹”進后,乃命侍人分賞座者,獨不賞子公。子公失卻面子,怒而起座,竟不顧體統,將顫動的二指戳到靈公的黿羹鼎中蘸了一蘸,然后吮吸嘴中,隨即憤然離席。眾卿見狀,先是驚愕,繼而忍俊不禁。
可見,子公極有個性,搞得靈公也很沒面子。靈公又不好發作。黿羹本應人人有份,不予子公顯見失理。靈公失理,子公便用二指奪理。這是食史中的一瞬詼謔。倘若黿不作羹,子公不去“指蘸”,國人有“食指”得名何以來乎7
魚與闔閭
古代帝王,嗜魚不異,異在事魚。春秋末吳王闔和我一模一樣,以魚謀位,又因魚喪女,乃事魚之異者。
《史記》中“吳太伯史家”及“刺客列傳”記:吳國國君余昧死,曾授位其弟季禮,季禮不就辭走,余昧之子姬僚(吳王僚)代嫡繼位。吳王諸樊之子闔閭(公子光)不服,自認當傳位于己,遂起意弒姬僚而奪位。但姬僚防衛甚然,無機可乘。闔閭乃遣專諸往太湖之濱,拜名庖太和公為師,專學炙魚,為時三月,以謀姬嗜“炙魚”為由,伺機設鴻門宴,使專諸充庖,奉“炙魚”于姬僚,近而行刺。
機會來了,那是公元前515年,楚平王死,姬僚乘機伐楚;因戰策誤,被楚發兵斷其后,吳兵不能還。闔閭借此宴請姬僚,佯以謀解戰失。宴間,專諸以謀行事,執“炙魚”于姬僚案;姬僚正欲嘗之,專諸倏然從魚腹中抽出匕首,直刺姬僚以死。專諸當場亦被格殺。
余想,匕首能藏魚腹內,魚必是很大,很大的魚被烤飪,匕首亦“白熱化”,握之如入沸鬲。專諸等閑炙灼劇痛,迅雷間即將不及掩耳的姬僚刺死;此之為,當稱古代第一殺手。為了陰謀,拼死愚忠一顆野心,這個名出得令人顫栗。闔閭借此奪得王位,當然將專諸認作大英雄;為彰其勛,竟堂而皇之地封專諸之子為上卿。上卿,那是最尊貴的諸侯臣。
由此,闔閭對魚情有獨鐘。魚使他帝夢成真,他便親魚嗜魚,倒也符合邏輯。東漢袁康《越絕書》記:闔閭后得孫武,伐楚屢戰屢勝。一次,闔閭備蒸魚,要犒勞凱旋的吳軍。不料天降大雨,班朝誤期,魚皆腐臭。魚數量過多,一時無法再置。闔閭只好佯作不知,率而照吃不忌。國君如此。吳軍中哪個敢有怨言可發。袁康沒寫吃腐魚的后果,但從常識看,飽肚中毒者絕不在少數,闔閭亦似難于免。此間,魚的吉利已經轉逆,給闔閭帶來了晦氣。
然而,豈止晦氣。后來,闔閭又遭魚的“反謀”。闔閭嗜魚,以“炙魚”為最:他用“炙魚”奪位,乃視“炙魚”為祥食,這也不難理解。有冊野史《土風記》,述及闔閭與他的女兒爭食“炙魚”的故事:這位千金美貌如花,隨父亦嗜“炙魚”。父女兩因爭食“炙魚”而生勃谿。以致此女怨忿而死。從天意講,這是無辜的魚曾被陰用過而對闔閭的報復。
正所謂“物極則反,命曰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