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阿婆的年紀,已經八九十歲了。她原本是我們村里的一個孤寡老人,她家原與我家為鄰。在我離開村子出外工作之前,她住進了我們村子里的敬老院。敬老院所在的地方,與我們的村子相隔不太遠。從我們村里走路過去的話,半個鐘頭左右就可到。每每我回老家的時候,我都會買些小禮物,去敬老院探望一下她。
這次我又去探望她的時候,她的身體有些微恙,我便去幫她買些藥;首先的便想到“清荷堂”。
2
我們的村子雖小。卻是有一個“赤腳醫生”的。這個赤腳醫生,開著一個很簡陋的小藥店,卻還打了個美麗的名號:清荷堂。店是不起眼。是一處老屋子的一個門朝路而開的小房間,陰暗暗的,但店門前卻有一口魚塘,塘里還真的有幾枝荷花,水也還算清,偶爾會有幾只鴨兒游弋其中,倒也是襯了他的店號。
清荷堂的門鎖著,門框上的“清荷堂”三個毛筆字。也已斑駁脫色了。
我敲了好久的門,也沒有人回應,大概是醫生不在。
附近傳來小孩子嬉鬧的聲音。然后就見從旁邊一處破屋子里的圍墻上翻出幾個小孩子,那個圍墻,不知什么時候倒塌了好些,所以小孩子輕易地就可翻墻進去。我也不知道這個屋子是誰住的,因為我從沒見過有人住過,我所知它一直都是鎖著的,卻也從沒見人去損壞撬爛它的門鎖,或許大家都知道,屋里是沒有什么值錢的可供人偷吧。這下圍墻倒了,剛好方便了些好奇的孩子到里面去探個究竟。
他們見我在敲門,說:“嘿,藥店早就沒開了!”
“什么?”
“你不知道?賣藥的去年就死了。藥店早就沒開了?!?/p>
“什么?是嗎?”
我倒真不知藥店去年就不開了,因為我也都是一年沒有回來過了?;蛟S是藥店門前的小路是村中的一條要路,走經的人一向不少,所以真是看不出已經有一年無人邁進過清荷堂的大門了。
我忽地有些失落,我是來幫李阿婆買藥的,卻不知,藥店在去年就已關了。
3
我又瞧見小孩子的手里拿著些發黃的舊書??礃幼樱蟾啪褪菑奈堇锓页鰜淼陌伞?/p>
我叫他們把書借我看看,都是紙張很軟、也發黃了的舊書:《精校醫方集解本草備要合刻》,《醫方集解本草備要合編》,《補圖本草備要》,翻開扉頁,上面印著:“中華民國三年冬月
上海共和書局石印”。
這些都是醫書。翻開書的內容,都是一些中藥的藥名、藥性、功效等等說明介紹,但字體都像是用毛筆字抄寫的,而且是沒有標點,還附有描繪的植物圖像。
書的封面上,都還用細小的毛筆字簽署了購書人的名字:“鐘聲宏”,并注明了“卷一、卷二”的字樣。
一個小孩手里又拿著一張破爛的長長的紅紙,紅紙上面也寫著很多的字,我拿來看,紅紙從上至下、由右至左用毛筆字寫著:
“……媒人說,把潘金蘭為妻當日,言議身價大銀十二元,又另用雜費八元,合二十元。其銀隨帖收清。潘氏即付聲宏接過伊家,今立主婚帖壹個為留證。
一批隨嫁附帶:女小孩一個。是潘金蘭親生的女兒,隨母改嫁,隨鐘姓撫養長大,不得異言。
甲長許金成,保長楊甸候。
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廿號立
主婚人許金成,媒人連翠仔?!?/p>
最后面還蓋了手印。
民國二十七年,是1938年,看來,這是一位帶著小女孩改嫁的結婚證明。但可惜,這只是半張紅紙,前半截不知哪里去了,不知前面是書寫些什么內容。書的封面上簽的名字是“鐘聲宏”,這張證婚紙上提到的娶潘氏為老婆的男人,也是叫“鐘聲宏”,書是民國時期出的書,證婚紙是民國時期的證婚紙,這樣看來。這應該是同一個人。
我便來了興趣,問小孩:“這些你們是從哪里拿來的?”
他們指指破墻的屋里,答:“就是從里面翻找出來的。里面除了幾張爛桌椅爛箱子,一些爛布爛衣服,什么東西也沒有,就只找到這幾本破書,連塊銅鐵都沒找到有?!?/p>
“你們拿這破書做什么?”
“可以當廢紙賣錢。”
“那這張紅紙呢?還有一半哪里去了?”
“紅紙是在這里書里夾著的,拿書的時候掉了出來,我們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看著紅紅的漂亮,便拿來玩了,我們也不知道還有另一半哪里去了?!?/p>
“你們能不能再進去找找?找到另一半紅紙出來?”
“你要它們嗎?”
“是的,你們不是要把它們當廢紙賣嗎?賣給我,我給你們錢。你們再去找找?!?/p>
他們聽了便又翻進屋里去了,我想想靠他們做事不太踏實,自己也如小偷似的從圍墻上爬了進去,還是自己找找的好。
4
里面果真是沒有什么東西。只有幾張積著厚厚灰塵的桌椅箱子。屋里四壁都是蜘蛛結網,還堆了不少的柴草,看來都有些年頭了。
桌前椅后箱內箱外,我也跟著翻找遍了,弄得兩手滿是臟塵。除了找出箱子里躲著的幾只蟑螂。另外半張紙根本沒有影兒。還在屋角翻到一塊跌趴在地上將要腐爛了的木板。原本也就以為是一塊破木板,剛想要隨手扔一旁去的,忽地手指卻感覺木板上雕刻了什么似的,擦掉灰塵,上面雕刻的凹凸有致的字樣便顯現出來了:“清荷堂”。
原來,這是一塊牌匾,黑匾金字,只是漆色都早已褪盡不鮮艷了。匾上的字體,和這屋外的小藥店門框頂上書寫的“清荷堂”三個字一模一樣。
我的腦海里忽地浮現出這樣的景象:清荷堂,在赤腳醫生之前,就是一直在那里開著的,在我出生以前,都是一直在那里開著的。店門上面書寫著“清荷堂”,走進店里,除了中藥柜臺,柜臺后面的墻上,一定也還掛著這塊匾的。而鐘聲宏。就是這個清荷堂的主人,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和事了。因為民國二十七年,也就是1938年,離現在都是七十年了!
我想起。我來這里原本是想到清荷堂幫李阿婆買藥的,卻不料想,居然碰到了這樣的事。只是,這背后肯定有很多的故事的,我卻無從知道。
我向小孩子要了這幾本書和那張紅紙。當然了,給了些他們一些小錢當作是買書錢。雖然說是進別人屋里偷來的,但這樣隨地扔的東西。也不算是偷了。
然后,我帶著這些東西,去了別的藥店為李阿婆買到了藥。再送到敬老院去。順便的與李阿婆聊到了這個事情,因為我想,李阿婆這么老的人。她或許是知道這些事情的。
李阿婆一聽我說及鐘聲宏和潘金蘭,她倒是來了精神,說:“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比我都還要老了。他們的事。我記得可真切了。已經有很多年、很多年沒有人提起過他們了,我都以為沒有人記得他們了,因為他們早就死了,現在算來,都是六七十年前了。認識他們的人,到現在也都已去世了?!?/p>
李阿婆為我說起了他們的故事。
5
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福建省廈門市。
清荷堂,是當時廈門市里有名的一家中西醫大藥房。
清荷堂的老板娘潘金蘭,是個帶有一個四歲小女孩的寡婦。在一年之前,她的丈夫是還在世的,而且是本地一位有名的醫生,清荷堂本就是一個醫道世家開的,都已經有好些年歲的歷史了。潘氏閑余就幫著丈夫打理一下藥店里的生意。一家三口子過著富足的生活。
農歷四月,某日潘氏獨個兒在看著藥店,也沒有什么生意,她拿著筆站在柜臺后,無聊地在紙上亂寫亂畫。店外,是時不時傳來的槍聲炮聲,她心里憂心忡忡,這些槍炮聲,說不定下一聲就是落在自家店里來了。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廈門就已是日本人的天下和樂園了,街上到處掛的,也是日本的膏藥旗。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里連愛國和說話都沒有自由。這年的8月,中國軍隊一五七師攻進廈門,殺了一批漢奸,打擊了日本人的銳氣,這是廈門人值得喜慶的好日子,但對日本人來說,卻無疑是壞日子。9月,日本軍隊開始進攻廈門了,海上,陸地,空中,同時進行。其實這一年,日本已經開始了全面的侵華戰爭。
潘氏的丈夫就是在一次出街時給日本人的槍打死的。
老公死了。潘氏接管下了藥店,老公家里也沒有其他的人,她成了清荷堂惟一的主人。她也知戰火越燒越緊,但她只是一介女子,她能做什么?她除了老公,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什么親人也沒有,哪里也去不了。也不知去哪里。她就只得守著這個藥房,有一天是一天的過著。
藥店里其實很久都沒有進貨了,都是賣的存貨。她也想過把整個藥房轉賣掉,然后去一個沒有戰火的地方生活著,可這個時候,即使她想把藥房賣掉,也沒有人買。因為整個城市,都不知明天會如何呢,說不定明天便給大炮炸平了,哪還掏錢去買家藥房來做什么呢?這是戰爭年頭,有一個大藥房,還不如有幾塊錢、幾斤米在自己身上來得更實在。所以雖然有著一家中西大藥房,但這卻是帶不走、也是換不回錢來的,潘金蘭等于還是沒有什么東西。
店里似乎有人走進來了,潘氏抬起頭,這人她認識,是駐軍里的一個小兵,名叫鐘聲宏,是一個很精神很勇武的小伙子,從去年開始,他已經來藥店里買過很多次藥了,每次都是買很多藥,她知道,他這是買回去給受傷的戰友們療傷治病用的。
潘氏還知道,鐘聲宏當過很多年兵了,這都是跟他聊天的時候知道的。據說,他十三歲的時候,因為家里窮,沒有飯吃,便想去當兵,可不知道要去哪里當兵。他聽說某地有部隊,他便一個人從家里出門,走幾百里路,找到那個部隊里,自薦說要當兵。
部隊里的一個連長。見他個子小小的,笑他:“人小小的,一支槍十來斤,你連槍都舉不起呢!”
他答:“大槍舉不起,我可以用手槍!”
“手槍那可不是你用的,是軍官才能用的。你識字嗎?”
“我不識字。不給我用槍的話。我還可以給你們當勤務兵,給你們挑水燒火做飯!”
連長笑了:“小兄弟,有志氣,話說得好,但你還小,確實當不得兵,過幾年再來吧!我帶你去看場戲,明天送你回家!你回去讀下書也行。”
于是,連長帶他看了一日的戲,又送給他兩塊銀元,打發他回家了。
鐘聲宏回家用錢去上學讀書了。他連小學都沒有讀過,大字都不認識一個,卻直接跑到中學里報名說要讀書。前幾個學期,成績全班倒數第一,到后幾個學期,卻是考全班第一。
過了幾年。他終于當上了兵。并隨著部隊,進駐到了廈門,就經常去清荷堂藥房買藥,一來二去的,潘氏便認識了他。
潘氏甚至還覺得自己喜歡上了他。她即使有這么一個大藥房,可有什么用,孤兒寡母的,而且說不準哪天就給天下掉下的炸彈給炸毀了,總是得有個男人一塊生活才好一些的。
她甚至壯膽主動地和他提過,問他娶親沒有。自己嫁給他如何?
鐘聲宏答,不妥不妥,他已娶過老婆了,不過在老家里。
潘氏說,男人有個三妻四妾沒關系,你做你上戰場。我做我在家幫你操持。
鐘聲宏終是沒有答應。
6
潘氏抓好了鐘聲宏要的藥。
“你拿的份量好像多了?我沒帶那么多的錢?!辩娐暫暾f。
“沒事,我也用不上了,這個藥店也不知還能開多久,全部送給你都行了?!迸私鹛m答,又看看他的腿,她發覺到了他走路有點瘸,“你……你受傷了?”
“嗯,今天早晨受的傷?!?/p>
“你說,廈門還行嗎?我昨晚聽得整個城市都要掀翻了……”
“今早凌晨三時開始了一場激烈的戰斗,二十多架飛機在天上拼命地轟炸我們守軍的陣地……守衛和海軍幾乎全部殉難了,連師長參謀、副營長也死了……我也去戰斗了,但我走運。還活了下來,只是腿上中了一彈……不過,我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來這里買藥了。”
“為什么?”
“接下來。戰斗會更慘烈的。說不準,明天我就死了……不說了,我得趕緊把藥拿回去,大家都在等著我呢。還有很多人在前線和日本鬼子打仗。多謝你送的藥?!?/p>
“等等……我和你說的事,你終是沒有考慮一下嗎?”
“對不起,這個時候,不應說這些事情,而且,我都不知我等下還能否有命呢!”鐘聲宏一拐一拐地走出了藥房。
而藥房外的槍炮聲,似乎更響亮了。
這一天,是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十一日(1938年5月10日)。
鐘聲宏走后,潘金蘭聽得槍炮聲很緊密,也好似越來越近了,心里覺得不安,趕緊關了店門,帶著小女孩回藥房后的地下室里躲著,地下室里可以防炮彈轟炸到。
才不一會兒,就聽得地上傳來房屋倒塌的聲音和炮彈爆炸的巨響,她知道,她的店終于完了。她爬出地下室。往地面上探探頭。她藥房所在的半條街,都給天上的飛機投下的炸彈轟倒塌了。
潘金蘭惟一有的家,就是這個清荷堂中西大藥房了,但現在也是倒了,整個城市都會成為廢墟,她不知接下來要如何辦,要去哪里。住在哪里。
她忽地又想到,剛剛才走出不遠的鐘聲宏不知如何了,不知還活著沒有?
潘金蘭看著地面上倒塌的房屋,流了好一會兒眼淚,重回到地下室里,收拾了一下隨身可帶的細軟,牽著女兒走了出去。這里是不能呆的了,日本鬼子要打進來了,誰都得沒命。她原本在這里與老公開著一家清荷堂中西大藥房,過著富足的生活,可現在全都給戰爭毀了,整個城市很快就要給日本人侵占了。
潘金蘭牽著小女孩,拎著一個小包,也不知去哪里,只是朝城外走去,還得留神著身邊飛過的流彈。天上飛的飛機。
她忽地有了個想法,她聽鐘聲宏說過他的家鄉,那是一個寧靜的鄉下小鎮,或者可以去那里?那里一定是沒有戰爭的。何況她本就不知去哪里安身,雖然那里也是個陌生地方,但至少知道。那里走出過一位叫鐘聲宏的人。她是認識的。去到那里,自己跟了老公這么些年,也懂得些醫道,手頭上也還有些細軟積蓄,可以開個小藥店生活的,或許,也可以另外找個人嫁了。
于是,潘金蘭便牽著女兒往鐘聲宏家鄉的方向走去了。
7
潘金蘭在路上磕磕碰碰地走了三四日,路上可見到很多離鄉背井的難民。
這日。潘金蘭發覺路上的人比前幾日多了很多。而且走得更匆匆了。從別人的閑談中,潘金蘭知道了,就在昨天,也就是她離開廈門城的三天后,四月十四日(1938年5月13日),廈門徹底淪陷了。
從四月十一日開始,廈門駐軍苦戰了三日,傷亡過半,無兵可調了,在十三日晚上接到命令,中國守軍撤離廈門,退守內陸。第二天,沒有了守軍的廈門,日本鬼子長驅直入,日軍登陸后,沿途見人就殺,還有無數的婦女甚至小女孩,給日本鬼子強奸了。也有很多民眾拼死抵抗,但全部給日本鬼子的機槍掃殺了……
前面慢吞吞地顛簸著一輛牛車,潘金蘭忽地瞧見了車上有一位熟悉的影子,那不是種聲宏嗎?
他的手腳上纏著很多的紗布,身邊還放著拐杖。車上還有另外兩三幾個人,和鐘聲宏一樣,都是受了很重傷的樣子,身上纏了很多的紗布,紗布里還滲出一塊塊深紅的血跡。看打扮,那是和鐘聲宏一塊的士兵。
他還活著!潘金蘭激動了,叫出了他的名字,“鐘聲宏——”
鐘聲宏回過頭來,看到是潘金蘭,也很意外,“你要去哪里呢?”
潘金蘭激動得流出了眼淚,“原來,原來你還活著!我……我正是想要去你家里呀……”接著潘金蘭便告訴了他自己的想法,因為不知去哪里,沒有目的地,便想到去他的家鄉去。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呢?還去打仗嗎?”潘金蘭又問。
“廈門……昨天已經淪陷了。守軍七十五師幾乎都死光了……我們這些還活著的傷兵,營長讓我們回鄉養傷,還每個人派了二十元銀元,找了牛車,讓我們回家去。這車上的幾人是有一段路程順路的?!辩娐暫甏稹?/p>
鐘聲宏讓潘金蘭上了牛車。
潘金蘭跟著鐘聲宏到了他的家里。即便以前鐘聲宏一直拒絕,但這下是拒絕不過的了。她們母女二人在這個世界上什么親人朋友也沒有了,也不知去哪里,哪里都是戰火連天。好歹自己的家鄉還算寧靜,她們跟著來了,趕走她們母女是不可能的了,而鐘聲宏原本是已經結婚了的,于是,鐘聲宏娶潘金蘭做第二房妻子。
鐘聲宏找來了當地的保長、甲長和媒人做證婚人,寫了婚契,以銀元十二元的身價、另計雜費八元,合共二十元,付予潘金蘭,潘氏就算是嫁給了鐘聲宏了。其女兒隨母一塊改嫁,并改姓鐘,由鐘聲宏負責撫養大。
其實,潘氏拿到錢也是沒有什么用的了,還不一樣也是鐘聲宏的,但這是一個形式。
這日,是民國二十七年的農歷四月二十日(1938年5月19日),是廈門淪陷后的一個星期。
我問李阿婆:“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呢?連他們什么時候結婚的日子你都還記得?”
“記得,怎么不記得?因為我也恰巧是那天嫁進村里的。我的身價是銀元八元,比潘氏可是便宜了十二元呢!因為同一個村里同一日有兩個人結婚,我們的婚宴喜酒還是同一塊擺的,我們兩家人各出了五塊銀元擺的酒席,請全村的人一塊吃飯慶祝?!崩畎⑵耪f。
“于是,后來我們成了鄰居,并聽他們說一些事情,我就知道了他們在廈門是如何認識的,又如何走到一塊的了。那時,我才十七歲,我的老公鐘祥仁二十歲。潘氏比我大八歲,二十五歲。鐘聲宏卻是大一些,三十歲了。”
8
潘氏在村里開了一個小藥店,賣些藥材,也給人治一些小痛小病。
藥店就開在村前的一處老屋子里。而鐘聲宏的家,也就在藥店旁邊。
藥店雖小,卻也取了個名字,仍然叫了在廈門藥房的名字:“清荷堂”。只是。規模是沒得比了的,一個是在大城市里大街道上,一個是在鄉下小村的一間小屋子里。
潘氏以前的藥房,是她的前夫的家傳產業,懂醫的也是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醫道世家。她跟了老公這么多年,所謂近墨者黑,耳聞目睹,不懂也是懂得一些了,只是并不精。鐘聲宏便去買了好些醫藥書籍。送給潘氏。并且他自己也研讀,因為在戰場上受了傷,回家療養,也沒有什么事情做,而恰巧潘氏開了個藥店,那也好趁機讀些醫書罷,學些醫術,不僅可以解除自己的傷痛,也還可以幫別人治下病。
過了半年,鐘聲宏的傷勢全好了。
鐘聲宏以前一直在外當兵,后來又回過家里討了老婆謝氏,討了老婆不久后,又回了部隊當兵打仗,家里的田地房屋什么都是老婆謝氏在家里操持。這下又多了一個老婆潘氏,并且還開了個藥店。他復員回來療好了傷,因為家里家外,有謝氏在打理,而藥店也有潘氏打理,那只是一個小藥店,沒有什么生意。潘氏一個人忙碌就綽綽有余了,根本無需自己幫手,所以,鐘聲宏忽地覺得自己好像顯得無所事事了。
外邊戰事緊。鐘聲宏便又想回部隊里打仗殺鬼子去。他十三歲的時候,就自己找到部隊去想當兵了,不過那時,更多的目的是為了有飯吃,而后來,意義就不是為了吃飯了,而是保家衛國,趕走侵略者。年輕力壯的大男人,總不能窩在鄉下小村里,摟著兩個老婆過日子的。
潘氏竟也支持鐘聲宏的想法。
鐘聲宏走的時候,還帶走了李阿婆的老公鐘祥仁——那時的李阿婆還只是李氏小姑娘,一塊去找部隊當兵殺鬼子去。
走的那天,潘氏和李氏一塊送他們到村口的,那日,是民國二十七年的十二月初十日,差不多就要過芋了。
他們這一走,一連兩三年都沒有音訊,也不知還活著沒有。
潘氏就靠著這個小藥店生活著,同時也撫養著小女兒。與鐘聲宏的另一個老婆謝氏倒也和睦相處。謝氏沒有生育,她也非常喜歡潘氏的女兒。
民國三十年(1941年),潘氏嫁到村里的第三年了。她的女兒忽地生了重病急癥。一下沒有醫好,死了。而這時又接到軍隊送來的訃告,說,鐘聲宏和鐘祥仁從軍三年,英勇善戰,忠心耿耿,在半個月前,他們二人所在的連隊與日本鬼子的一場慘烈的戰斗當中,不幸中彈為國捐軀。隨信還附撫恤金各二十元。
潘氏的兩個家,都給戰爭毀了,而第二個家,她嫁給鐘聲宏,相處了不過才半年而已,然后就是一別三年。三年后,得到的卻是他的死訊。女兒又死了。她在這世界什么親人也沒有了,遇到這雙重打擊,潘氏一下想不開,自殺了。
謝氏處理了潘氏的后事。整個鐘家,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過了沒多久,謝氏整理變賣了家產物業,改嫁了。如此,鐘家什么都沒有了,也沒有后人,一直就荒廢在那里。清荷堂也自然是沒有開了。
潘氏的墳墓,埋在村子對面不遠的一座山上,與她的女兒埋在一塊。以前,李氏經常會去拜祭一下,畢竟是一同嫁進村里來、又還鄰居幾年的人,總有些情誼的。但現在,應該是很多年很多年沒有人拜祭打理了吧,真可謂成了孤墳野鬼。因為鐘聲宏、潘氏他們,根本沒有其他什么親人和后人。謝氏,也只是一個與鐘聲宏結了婚卻沒有生育的老婆,鐘聲宏死了,她改嫁了,與鐘家的關系,可說是搭不上什么邊了,要是念下與潘氏相處過兩三年的舊情,有心的話,想到了也或會來拜祭一下,當然,不來也沒人會說什么。
后來,村里又有人學了點醫道,在農忙之余,也賣點中草藥什么的,賣藥的地方,就設在原來清荷堂的店里,他把清荷堂的屋子重新裝修打理了一番,并且還是依舊叫“清荷堂”。但這離潘氏經營的時候,都是過了幾十年后了,這時候有了個新生的名詞,叫“赤腳醫生”,這個開藥店的人就是村里的赤腳醫生。
9
這個赤腳醫生,我是知道的,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就記得有這么一個醫生和他的清荷堂了,只是沒想到,在我不在的這一年里,他已于去年死了,藥店也關了半年多了。
更沒想到的是。我這番回這里買藥,碰到的幾本舊醫書、一張“賣身契”,是和這個清荷堂有一大串的故事,這是我從來都不知道的。而且,這些人和事,與李阿婆也是有關的,我以前只知道她是一個寡婦,她的老公在很多年以前就死了,卻不知道,她老公是抗日死的,她老公死的那時候,她才二十歲,并且是和清荷堂的第一位主人潘氏的老公一塊在戰場上戰死的。
我問清了潘氏墳墓的詳址。去到那里看看,墳墓周邊都已是雜草叢生,把墳墓都淹沒了,很多年、很多年也沒有人來這里看過和清理過了吧,其實,早就沒有什么人記得曾有過潘氏這么一個人存在過了。這只是一處沒有主人的孤墳而已。認識潘氏夫妻的人。這個世界上可能也就只剩李阿婆一個人了。
我拔去了墳墓周圍的雜草,采了一束野花放在墳前。
如若不是潘氏的支持,如若她當初死死攔著鐘聲宏重回部隊抗日,或者,她們一家人會過得很快樂幸福。而且說不準還會又生了好幾個孩子。一大家人過著三世、四世同堂的日子,而且說不準,又重回城市里開了一家很大的“清荷堂”中西大藥房,根本不會成為現在這樣死了后就沒有人知道和紀念了的一個孤墳野鬼。潘氏還有個墳墓在這里。而鐘聲宏埋葬在何處也沒有人知道。
還有李阿婆也是,如若不是她的支持,絕對不會讓老公跟著鐘聲宏一塊去上戰場去抗日的。她20歲就死了老公,其實,20歲時都是三年沒有過她老公的音訊了,因為她老公離開她去部隊的時候,那時她才17歲啊,嫁給她老公才不過才半年而已!
但是,她們都沒有阻攔,反而,還送著自己的老公出門去。最后,他們全都成了無親無后的孤家寡人。
現在。有我在這里采了一束野花放到潘氏的墳前,這也是幾十年來,她的墳前第一次有人擺上東西吧,雖然只是一束野花。但以后呢,以及李阿婆,她要是死了,年年春節和清明,有誰會去她們的墳前紀念一下呢?她們就這樣地走過了一生,走完了,就永遠地消逝去了,都成了只是在風雨中永遠地靜靜地沉睡著的一座孤墳,任荒草長滿和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