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灣,是我老家那個村子西邊的一個水灣。水灣像個葫蘆,汪汪的一片大水。
水是從一個湖里流過來的。湖離這里很遠(yuǎn),大約有八十多里路。湖里的水一漲滿,就一路流過來,汩汩地注人葫蘆嘴,灣里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撬恕?/p>
在我少年的時候,葫蘆灣里的水無比清澈,可以窺見水底下的每一塊鵝卵石每一簇水草:無數(shù)的魚兒游來游去,可是沒有人垂釣。風(fēng)一吹,灣邊的蘆葦伏伏起起,楊柳婆娑起舞,平靜的水面上就起了漣漪……
夏日里,葫蘆灣是男人的天下。當(dāng)燠熱難耐的時候,葫蘆灣的水面上,就露出了一個個男人的光葫蘆頭。他們不會“蝶泳”,不會“蛙泳”,一輩輩傳授的都是“狗刨式”。這里的“狗刨式”有一個特點(diǎn):在雙手刨水的同時。兩只腳要不停地在水面上踢打。家鄉(xiāng)人起了個土里土氣的名字叫“打撲騰”。他們打“撲騰”的時候,一朵朵水花四濺,一圈圈波紋蕩漾;愈是有女子路過,那“撲騰”就愈是打得響。打完“撲騰”就“踩水”,把肚臍眼露出水面逞能,對著女子齊聲“噢——噢——噢——”地喊叫……
然而,到了晚上,葫蘆灣就成了女子的“樂園”。入夜,月兒悄悄地露出臉,羞羞的朦朧著,輕柔柔的沒有聲響,宛如去幽會的少女。蟲鳴唧唧,蛙鼓聲聲,螢火蟲兒挑一盞盞小燈籠飛來飛去,葫蘆灣里晃動著一個月亮。月亮從柳葉縫撒一地碎金碎銀,姑娘的面孔被映得姣好而靜美。她們在柳樹下悠閑地?fù)u著扇子不動聲色,但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件心事,悄悄地說著私房話,話里帶著機(jī)鋒,相互探索著對方的秘密。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雖雜在她們中間,但是對她們說的話卻似懂非懂。
夜深了,村子里靜了,從灣里吹來一陣涼風(fēng),柳絲就飄蕩起來。月光溶溶。葫蘆灣一灣溫柔。漸漸地姑娘們開始打哈欠了,我的眼皮也發(fā)粘了。不知不覺地就伏在膝蓋上睡著了。正在夢里,娟子姐把我搖醒了,我望著她迷迷怔怔。她說:“你給我們看著人,守住路口!”我說行,翠姑就說,卿兒乖著哩,摸摸我的頭。娟子姐翠姑一笑,就去了葫蘆灣。
踏著月影穿過柳林,姑娘們的腳步急匆匆飄飄然,輕盈地若風(fēng)行水上。柳林稀疏,遮不住她們的身影。姑娘們脫去一身衣服,赤條條一絲不掛。瓷實(shí)的奶子像是剛摘下的肥白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不住的笑聲在靜夜里響起,咯咯地帶著水韻兒。忽然就搔撓起來,像是瘋了,癲了,一霎時變得大膽而潑辣。
終于揉著肚子彎了腰一個個都笑軟了,便“蹼嗵蹼嗵”跳進(jìn)水里,變成了一條一條的美人魚。我好奇地走過去,躡手躡腳地躲在一棵老柳樹后面。盡管我小心翼翼悄無聲息,末了我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仿佛天空降了暴雨,我被澆成了“落湯雞”,水淋淋地抱頭逃竄,身后便追來了哈哈地大笑……
后來,她們再不讓我守路口了。娟子姐、翠姑和月媚兒若無其事地從我身邊走過,素不相識似的不理睬。突然的冷落使我受不了,我后悔了,總想找機(jī)會給她們認(rèn)個錯。然而一旦見到她們,臉就先熱了,話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來。別人還好說,惟娟子姐不理令我終日惶惶,心里沒個著落。哦,娟子姐!娟子姐是夏天從灣里吹來的一縷清風(fēng),是清風(fēng)中翩翩飛翔的雪白的鴿子,是我心中朦朦朧朧的月亮。那時我常站在灣邊上,孤獨(dú)地望著對岸的那座土屋。那是娟子姐的家。她家面水而居,獨(dú)門獨(dú)戶,孤零零的四面不靠人家。我的目光從水灣上掠過,停留在她家的門前。早晨,她照著灣里的清水梳頭,頭發(fā)黑瀑布般瀉下來,水中就映出了她的美麗。
終于有了一個將功補(bǔ)過的機(jī)會。
那一天中午,太陽毒如烈火。葫蘆灣的水面上熱得發(fā)燙。我一個猛子潛入水底,不料捉住了一條大鯉魚。小伙伴們都被娘喊回家去了,灣里只剩了我一個人。我踩著水,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對岸的娟子姐。她提著一只小竹籃,正繞著籬笆墻摘梅豆角兒。我潛泳到對岸,躲在一叢蘆葦里。當(dāng)她摘完梅豆角兒往回走的時候,我一揚(yáng)手把魚拋過去。魚在她腳下蹦跳,冷不防把她嚇了一跳,我就憋不住笑出了聲。娟子姐拎起那條魚,就朝蘆葦叢走過來。我渾身光溜溜的像條泥鰍,就猛回頭扎進(jìn)水里,半天浮上來,捋去臉上的水珠,看見娟子姐正望著我笑呢……
娟子姐笑了,我就滿足了。
我漸漸長大了。十八歲那年,我告別父母,踏上了去遠(yuǎn)方的路,我頻頻回望葫蘆灣。葫蘆灣水汪汪的。我的眼睛也水汪汪的,我終于還是走了。
后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定居在城市里,離葫蘆灣就更遠(yuǎn)了。然而,住在高樓大廈里,夜里卻常常夢見它。我夢見自己在灣里摸泥鰍,掏黃鱔,去蘆葦深處逮那小小的葦楂子鳥。但我一次也沒有捉住過,往往一急就醒了,醒了之后仍然閉著眼睛留戀那美好的夢境。
夏日里去那華美的游泳池里游泳。兒子是標(biāo)準(zhǔn)的“蛙式”,而我還是“狗刨式”,兒子就笑話我,我就給他講葫蘆灣。講得兒子人了迷,呆呆地幻想。鬧著非要回故鄉(xiāng)。
想念葫蘆灣,卻因路途遙遠(yuǎn)不能常回去,我就不斷地往老家寫信,囑咐家里人信上給我說說。有一回父母親來信說葫蘆灣被毀了。可是我不信,我想偌大的葫蘆灣怎么能毀得了呢?
葫蘆灣和娟子姐連在一起,對于我來說,葫蘆灣和娟子姐是同一個名字。她是獨(dú)生女,后來招了個上門女婿。在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有一年暑假我回到了故鄉(xiāng)。一天晚上夜深了,暑熱仍遲遲不退,我熱得睡不著,就從家里走出來,到葫蘆灣邊去涼快。四夜寂靜,月亮很圓滿,走進(jìn)葫蘆灣便感覺到了那“咝咝”的涼氣。身上就干松清爽了。
。
來到那棵老柳樹下,見到了娟子姐。她胖了,懷里抱著剛出生的小女兒。一見面,聲音顫顫的給我打招呼:“你回來了……”聽她那聲音,我感到和娟子姐有了距離。話說多了。娟子姐看出我還是原先那個我,才敢敞開心扉說了許多心里話。夜涼下來的時候,該分手了,娟子姐說:“女兒還沒有個名字,你給起個名字吧!”于是我思索著,在月下踱步,猛然一抬頭,見天上的月亮明晃晃,放出融融的光,我靈機(jī)一動:“叫小嬋吧。”小嬋,小嬋。娟子姐顛動著懷里的孩子,喃喃地說:“我的女兒有名字了……”
葫蘆灣的那一灣好水,養(yǎng)育的女兒如花似月,讓小伙子見了丟魂兒。當(dāng)我又見到小嬋的時候,已是十多年之后。那天我在灣邊散步,見到了一個穿藍(lán)裙子白上衣的少女。一只蝴蝶落在了一叢野花上,少女用手一捧,就把那蝴蝶捧在手掌里了,少女咯咯地笑了,甜甜地悅耳,像風(fēng)中的一串銀玲。她回眸一望,我立刻被她的美震懾住了。她是天上的滿月兒,是葫蘆灣邊的一朵嬌艷的花……
這時,她猛地抬起清如灣水的大眼睛瞟我一眼,問道:“你是卿叔叔吧!我媽整天念叨你……”
我說:“小嬋,來,叔叔給你做一個蝴蝶標(biāo)本。”
忽然,小嬋的手掌分開了,那一只蝴蝶翩翩地飛走了。小嬋目送它遠(yuǎn)去,呆呆地望了很久很久。
去年有一天,天空晦暗,沒有太陽,像要下雨。我辦公室的電話鈴?fù)蝗豁懥恕k娫捠蔷曜咏愦騺淼模矣行┿等弧>曜咏阏f:我現(xiàn)在火車站,是給小娟看病來的。小嬋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無緣無故的就爛手爛腳。鄉(xiāng)下看不了,就來省城大醫(yī)院找專家。專家看過了,也會診了,都說不知道這是什么病,也都沒辦法治……孩子是沒救了!我們要回去了。在車站上等車,我琢磨來琢磨去,臨走得給你說一聲……
放下電話,我匆忙趕到車站。我在候車室里沒有找到娟子姐。檢票的小姐說,剛檢完票,車馬上就要開了。我終于找到了那節(jié)天藍(lán)色的大車廂。車門關(guān)了,娟子姐從車窗里探出身子。我一見她就急了,埋怨她為什么一進(jìn)城不到家里找我?娟子姐眼圈兒紅了,輕聲說:你也是拉大扯小的人了
汽笛長鳴一聲,列車徐徐開動了。這時,從車窗里伸出一只包白紗布的手,艱難地?fù)P起一塊紅手帕……
我知道她們這一去意味著什么。那一刻我覺得天道不公上帝不公命運(yùn)不公,為什么病魔偏偏摧殘這樣一個聰穎美麗的少女?
美,難道就真是脆弱的嗎?
這期間,我沒有聽到一點(diǎn)小嬋的消息,幾次想要寫信,但是寫不下去,因?yàn)槲遗侣牭揭粋€天亡的噩耗!
時隔一年之后,秋天里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
那天回到家里已是薄暮時分,一下車我就去了葫蘆灣。當(dāng)我看到葫蘆灣的時候,我被驚呆了。天哪,這就是我魂牽夢縈的葫蘆灣嗎?灣邊柳樹被砍了蘆葦被刨了,黑糊糊的一灣臭水散發(fā)著刺鼻的異味。灣里的魚死了,蝦死了,葦楂子鳥飛走了……岸邊只剩下了枯黃的野草!
慌慌張張地敲開了娟子姐的家門。娟子姐開門第一句話就是:她死了。盡管這是預(yù)料中的事,但我仍像被當(dāng)頭一擊感到一陣眩暈,難過得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