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茶的熔煉歷程

1. 從暗黑、暗紅的景狀中走出來

當茶色黑而混沌時——仿佛已經揭開了茶在熔煉過程中的一種幽暗之道。我們可以看到斑斑駁駁的懸物之物，而且這是一種令我們的視覺、心智不舒服的懸物之物，猶如當我們仰起頭來時，看見了屋宇上空的懸浮物，蜘蛛、瘴氣的腳印，陳年的塵埃，這種景狀會令我們感到時間灰暗，精神委頓。

茶色時時刻刻顯示出它的品質，而當茶色變暗黑時，我們會看到茶葉在熔煉，即渥堆的過程中——遭遇到了不測的命運，它們或許患上了疾癥，深藏在漫長的渥堆的空間，里面有陽光，空氣，自然也蕩漾著病菌，就像人的身體經受不了疾患的籠罩，當它們脫離開渥堆以后，便露出了容顏。

暗黑是一種失敗的現象。而當它一旦面對我們的視覺時，品嘗者的滋味就會頓然間消失。從暗黑，從暗紅——我們猶如已經開始面對茶葉的另一種看不到的遭遇，我們研究普洱茶也自然應該面對那些疾患，猶如我們不可能拋開周圍的病人，因為在每一個病人身上都顯露出了時代的哀傷，我們不可能拋棄病人，我們應該面對無以計數的疾癥，從而研究和面對身體的被蹂躪過程。

暗黑色把我們帶到了那猶如熔煉茶葉的屋宇，在這里，我們稱之為渥堆的過程，就是我們人類的身體在越過子宮以后，開始與時間融合在一起的時刻。總要有一些時刻讓我們的身體呈現出病菌、炎癥，那時候我們藏在暗而黑的角落里——就這樣，我們無法推開曾經飽受過摧殘的一段歷史，它由此鐫刻在我們命運的簡史之上，再也無法從我們身體中抽身而去。

茶葉也面臨著人類的身體之謎，它們必須經過渥堆的過程，就在這時候，一些茶葉染上疾癥——猶如最虛弱無力的抵抗，它們最終帶著自己的病體呈現在人類的視覺面前，從暗黑、暗紅的景狀中，品嘗者的人類，是最好的審判官，從杯底往上看去，雜亂的懸浮物始終蕩漾，而杯底是一片暗黑或暗紅。

這是渥堆失敗后的證據。

湯色的暗黑、暗紅色——告訴了我們茶葉因病疾而遭遇到了時間的褻瀆和蹂躪，以此告訴我們的還有我們的味蕾，在品嘗之前，讓我們的味蕾從暗黑、暗紅的景狀中走出來吧!面對這樣的湯色，我們的味蕾拒絕著品嘗，于是，它們撤退出去。

只有那些暗黑，暗紅色在杯中存在著，不久之后，它們也將自行滅寂，因為面對人類的品嘗，任何混沌和雜色都會被抵制，甚至被誹謗，所以在茶葉的熔煉史中，要選擇最為合理而健康的渥堆，要為茶葉們提供最合情合理的時間的奧秘。這樣一來，茶葉們經過了漫長的熔煉史以后，就會以無限的生機出現在我們面前，贏得品嘗者的喜愛是普洱茶最理想的生活狀態。

2. 茶道，通往魔法之旅的一種靈魂

茶道，在人類的旅途中應該出現在最靜謐的時刻。比如，出現在一陣春雨的滋潤中，那是一座曠野之中出現的旅館，帶著茶葉的人出現在旅館，春雨濺濕著木窗，楠木構造的旅館中只出現幾張陌生的面孔，他們仿佛在等候，仿佛準備著出發。在這一刻，最適宜打開屬于自我的茶器，那是隨身攜帶的器物，猶如樂者帶著他們神秘的樂器，所有被人隨身攜帶的器物，即靈魂生活中的伴侶，無論出現在何處都是為了伴隨自身的存在和心愛者的夢囈。旅者在這一刻，開始了茶道生活，坐在散發出楠木味的旅館，沏著一小壺普洱茶，傾聽著晶瑩的春雨順著屋檐滑落在青石板上，猶如看見那些世界上最纖巧的靈魂出游著。這是一種個人的茶道，來自旅館的茶道。

萬物均由大地主宰著自己的命，簡言之，萬物的根須和蓓蕾都順應于大地神韻的安排，茶道也是如此，遙遠的茶歷史，讓我們不僅僅看到了達摩的眼瞼變成了茶樹，我們也可以在西歷519年間，即梁武帝天監十八年的時候，達摩修煉的九年時間，他發現了茶樹，品嘗到了修煉到靈魂而無我的那種清香;孔明山到現在依然蕩漾著孔明種植茶樹的傳說，在諸葛亮南征時，因為面臨著南糯山的瘟疫，士兵們的眼睛也面臨著失明，是諸葛亮的手杖揮舞，尋找到了茶葉，這是歷史上最古老的茶道術。

因為茶道漫長，猶如人的夢話隔著現實的距離，需要人類攜帶上遠行，所以茶道通過我們心靈中敞開的靈性從而把我們帶到了一個現實世界，因為心境是通往茶道的第一種源頭，心境可以劃分為三類:心境猶如燦爛的旭日，越過了柵欄，越過了屏障，這樣的心境溶解在普洱茶中時，一種強烈而奇特的喜悅從味蕾中冉冉升起;當心境迷惘如雨霧撞擊著朦朧的遠方時，如果你恰好暢飲著普洱茶，那么，你似乎在慢慢地，不知不覺地接受一種恩惠和滋潤;當心境被一種烏云和暗淡所罩住時，如果你正在暢飲著普洱茶，那么，你也許正在逐漸地隨同茶味的滲入，那種變遷似的移植，身體開始朝前遞嬗，從而尋找到了擺脫陰霾的神秘關系。

茶道，因為面對著世界上心智最為詩意的人類，從而使茶道也處處洋溢著詩意。品嘗茶道時——一種神秘感情從內心上升，就像萬物依附于大地而獲得了靈魂出竅的機緣，簡言之，根據靈魂的要求，我們在尋找茶道時，也賦予了茶道以品茶、置茶、烹茶、點茶為核心的茶生活方式，在這同時，與茶道發生親密關系的還有我們的情緒，聲音，形象，服飾，器物，甚至我們身體中散發出的氣息也會影響到茶道的思想和精神。

因此，心靈牽引著我們的茶道生活，當我們已經融入茶道中去時，似乎已經尋找到另一種神秘伴侶，無論我們出入世界上任何環境，無論我們的肉體攜帶怎樣繁蕪的枝蔓，只要我們擁有了茶道生活——我們就可以在旅途中，在黑暗的燈光下，在永久定居和遷徙時，品嘗到茶道上那種魔法的美，帶給我們的慰藉。

3. 候湯，猶如漫長之旅的等待

等待已經布滿了我們的生活方式，一個失去等待的人，其中一定陷入了巨大無邊的阻礙，那是散失了生活之希望的淪陷，而一個充滿等待的人則相反，等待賦予了他們以直線的、彎曲的、不間斷的生活的連續性。在面對普洱茶的生活中，其中，我們會面臨著候湯，作為一個等候者，根據普洱茶候湯術，我們的心靈會歷經什么樣的等候呢?

這是早晨，一天中最神氣洋溢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候湯，從而揭開了我們生命中光芒四射的時刻。在候湯的時刻，四周正在發生著這樣的“騷亂”，因為新的一天開始了，迷人的騷亂意味著生活開始了創造，有些創造必然會帶來環境的“騷亂”，人類在歷史中的任何一次“騷亂”進一步地篡改了文明的進程，從而也讓人類尋訪到了溫謐，在這一時刻，茶湯正在一側，在“騷亂”的角隅沸騰著——幫助我們獲得了早晨過渡到午后的那種時光。

于是，午后那種慵懶的短暫時光降臨了。

對于午后候湯者，似乎已經解除了一部分盟約和鎖鏈。而沸騰中的普洱茶以同樣的心情——不管發生什么樣的時間的移動，都自始至終地保持一種平緩中的速度，伴隨著候湯者獲得了等候的意義和品嘗的快樂。

于是，下午降臨了。每個下午的來臨都使一天中暴露出了無以計數的繁蕪。這時候，最令人舒暢的無疑是候湯，一旦普洱茶已經進入了你的生活，候湯是必然的。無論你在炎熱和涼爽的時刻候湯都意味著——你已經無法棄絕普洱茶給你的生活帶來的期待，始終不渝地堅持著并保存著下午的生活姿態，在某種程度上，是將你的個人生活史作進一步的漫游，因為，下午是太陽西移的時光，下午意味著身體中某些秘密已經開始暢通，并進入了上午和下午兼容并收的精神狀態中去。當下午降臨時，候湯的心情也許更為愚鈍，也許更為焦灼——因為咽喉已經變得越來越干燥。

于是，夜晚已經降臨了。夜色中蕩來的茶湯味，也許會像銀月那樣皎潔，這正契入了你靈魂生活的一種和諧——伴隨著明月的上升，而在旁邊，是沸騰的或慢或快的節奏，是普洱茶所帶來的奇跡和神話，你在靜候著，候湯的全部奧秘在于你已經戰勝了內心的焦躁，你已經越過了內心的敵人——從而在明月中獲得了溫柔的契機，接受了普洱茶遞給你的鑰匙，利用你的咽喉，默認了心靈世界中最美好的仙境，從而進入了以夢為奇跡和神話的世界。

于是，在你經歷了從白天到夜晚的候湯過程以后，普洱茶真正地幫助你在這個既有懷疑也有真理的世界上，打開了一只又一只木匣子，鎖住了一次又一次憂慮和痛苦的心靈，從而使你接受了上蒼賜予的時間的契約，獲得了等待的鑰匙。候湯，使我們學會了在每個時刻心懷純真而友好的心情，等候著，猶如踐約者，等候著秘密的幸福降臨。

4. 陳香、陳韻、純正、醇和、醇厚的茶世界

茶葉久貯，是一件藏身的故事。從普洱茶有傳說開始，也就是說自從有孔明山之始祖之日，傳說就在時間中傳播了一個最為根本的信條:即普洱茶應該藏于封密的時間深處，可以藏于時間之手不可觸摸的光線之中，從而發生奇幻，而且會借助于時間的恩澤，借助于天地之間的一切力量，通過自然的秩序——發生久貯之后的變幻，于是陳香味散發而出，猶如從嫩枝中重又被創造出來，經過悠久的發醇，其中必定經歷了看不到蹤跡的蛻變，從而將其中最為重要的品質展現出來，這就是陳香。

當我們開始品嘗普洱茶葉，明亮中洋溢著一種輕盈的力量，一種直達靈魂的旋律，剎那間把我們由此罩住——似乎在此刻，感覺到了白鶴在眼前飛舞，鶴的身體似乎控制住了世界上一切信念和傳說，這種溶入骨髓的感覺簡稱為陳韻——即普洱茶附在我們體內的一種悠久的陳香，一種已經被我們的嘴唇所默認的香味。

普洱茶之所以著名，是因為借助于品質中最為純正的品德，在一切永恒不變的規則之中，純正的香味——意味著無繁蕪的味道，意味著在視為神靈的傳說中，保持著令人類的口腔領域所欣喜的品德，一旦這種品德永不改變，那么，普洱茶就是有了神靈所賦予的力量。

品普洱茶的道路是如此地漫長，就像我們的生命由此迷戀上了一種樂器，它可以洋溢干燥的咽喉，可以排除我們身體中的雜質，所以當我們感覺到越來越醇和的味道——直接到達并滲入我們的身體和意志時，我們感受到了一種來自上蒼的恩澤，猶如晶瑩的露珠，使一切世間的變遷顯得無限地輕柔。醇和的普洱茶猶如使我們由此邂逅到了一位仁慈的朋友，又仿佛遇上了人世間的知音——達到了一種和諧之美，使我們可以在感受到荒涼的世界時，同時領悟到萬物都在荒涼中到達一種境界，即普洱茶并不濃烈的那種醇和之美。就像仁慈朋友的胸懷，可以寬容地敞開懷抱，迎候世間一切存在之物，就像知音的存在，凡是我們心靈擁有的故事，都可以被人世的知音所理解、頌揚。

醇厚也是普洱茶攜帶的另外一種品質，在盈動的茶湯中——鮮色的世界，如同搖曳的萬物之手，已經觸摸到人類的唇欲，這一張張使用音詞的嘴唇，同時也在品嘗著世界上無以計數的味道。醇厚所帶來的甘甜之美，可以在剎那間戰勝我們感官上的委頓，可以戰勝人所遭遇到苦澀的味道，回味不盡的甘甜，體現出來了普洱茶最為醇厚的原詞，即普洱茶從大地所獲取的那種甜美。

從陳香、陳韻、純正、醇和、醇厚之境界，對于品茶者來說，無疑也是經歷了神秘的旅行。我們從人類發明的一切味道中，似乎已經逐漸擺脫了奴役過我們世俗中一切奧秘之源的學問，從而達到了一種明澈的內心;普洱茶的湯色影響了我們想象力與現實的關系，我們在人類的一切沖突中，突然發現，憐憫的陳香色，飽滿的陳韻之色，優雅的純正之色，仁慈的醇和色，以及善良的醇厚之色正是我們所要效法的品質。

5. 大理感通茶，神韻所安置的居所

從大理蒼山圣應峰麓中脫穎而出的感通寺，曾經是南詔高僧李成眉所建，這是一座通過神韻——那些經久不衰的，不可避免的時間散發出來的韻味，而感通茶就在這些時間的材料中溶煉著，吸引了世人歷代的咽喉。徐霞客曾在明崇禎十二年(1639年)間三月三日繞過神秘的蒼山迷霧，出現在感通寺的兩株古茶樹下，那個春天令著名的地理學家嗅到了感通茶的神韻，他微微地張開嘴唇——仿佛已經融入其中，那只從南詔國時代就沿襲下來的土罐，一只產生了惟一的尺度，永恒不變的圖像的茶具，出現在徐霞客面前，他品嘗到了用土罐煨沸的感通茶，他記錄了地理中最燦爛的時刻:“中庭院外，喬松修竹，間以茶樹。樹皆高三四丈，絕與桂相似，時方采摘，無不架梯升樹者。茶味頗佳，炒而復爆，不免黝黑”。地理的隨筆展現出了一般茶話，也同時提示了地理學家與感通茶親密的關系。

歲月所呈現的景象，似乎像感通茶的過程，由火罐，爐火，煨熬而組成，感通寺不僅僅出現過徐霞客的影子，也出現過楊升庵、大理名士李元陽的影子，在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二月間，他們在感通寺院不期而遇，這是一場神奇的相遇，兩人在寺內住了很長時間，暢飲著感通寺茶理喻著人世間最大的沖突——并且從時間所一次次相互醞釀的叛亂中尋找到真理，那些昂貴的代價所尋找到的真諦，似乎是從品嘗感通茶的時刻，達到了和諧和醇厚。再后來，出現了詩人畫家和書法家擔當，他曾經在之前與徐霞客一次次在云南的山川中相遇，成為密友。后來，他到了雞足山做了和尚——卻依然沉溺在他的藝術生涯中。在他晚年時，他來到了感通寺，這似乎是他最后的居所。由此，他面對著暮色和拂曉，重修了寫韻樓，并且再也沒有離開過，這似乎是畫家、詩人、書法家最后的棲居地。而擔當每天都要面對著那只土罐——煨熬感通茶的過程，猶如神游大地，他熱愛并迷戀上了感通茶的味道，并且受到這種發酵后的美味驅使，不斷地固守著他內心的生活，直到81歲那年。那個冬天顯得無限漫長，感通寺內仿佛被凋零聲所全部籠罩，擔當就在這一刻，從他藝術生涯中的豁谷中飛越出去，觸撫到了天堂的天梯。

大理感通茶，行使著歷代和現在的神韻，依然在感通寺內散發出被煨熬過的那種香味，這香味曾經環繞著地理學家徐霞客的足跡，使他出入并品嘗到了地理的另外一種奧秘;這香味曾經使楊升庵，李元陽邂逅在此地，并溶解了兩個人內心的真理，使其真理顯得如此地锃亮，仿佛從神韻中散發出來的驚喜和悲憫。擔當留在感通寺的氣息直到如今，仍舊纏繞著寺內一切景物，在擔當所住的寫韻樓內——依然可以捕捉到這位寂寞的藝術家，經歷了的81年時光之謎。

感通茶幫助我們在飄忽、溫馨的心靈中——不斷地摸索出去，直到觸摸到神韻所安置的居所。

6. 候湯，沸騰的三次藝術

等候是如此地焦灼，所有等待者們都要面對三種圖像:候湯，沸騰，這是爐火之上的一次檢驗過程，各種器皿保持著莊嚴的姿態，就像人在維持著自我的尊嚴。第一次候湯，仿佛讓人生平頭一次突然面臨著一種除了去咳嗽、呼吸之后，再屏住呼吸之后的幻想:我們的身體到底在時間中屬于何物，應該如何去尊重我們的身體，應該怎樣去跟我們的身體和諧相處，而旁邊，是沸騰的茶水，我們在此守候，我們仿佛在守候著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一種寧靜。因為第一次候湯只意味著再進入第二次候湯的過程。無論是蘇格拉底還是但丁都經歷過等候的過程，它仿佛像一個編織工，用長短不一的絲線，編織著無法計算的道路，在編織之中，等待者的躊躇時刻是如此的漫長。

從第一次候湯到第二次候湯到底用了多長時間?

我們生命的某些部分必須屏住呼吸，用來候湯，因為湯色的變幻猶如春天的霧氣徐徐升起，又從地平線上散開——我們隱隱約約地看見了各種各樣的雜物，類似令我們生命窒息過的那種雜物，我們的質疑伴隨著候湯的時間開始狂熱地上升著，一旦我們對生命產生了懷疑，我們已經感受到了死神。繼續下去，我們依然在等候著，候湯，使我們終于可以坐在古老的爐火邊，使用最為古老的茶具，這是何等的奢侈啊，繼續候湯吧!對心愛之物的迷戀——使我們所獲得的全部經驗中充滿了湯色的各種樂趣，一種悠緩的節奏似乎終止了讓我們奔跑的速度。因為第二次候湯很重要，如果湯面上蕩漾著波濤聲，猶如咽喉已經品嘗到了松尖的露珠，這說明，上好的湯色已經降臨了。人生最美妙的時刻，只有在感官中獲得靈性的時刻才會產生。第二次沸騰，使我們等候到了湯色的波濤。而第三次沸騰，仿佛使我們伸出雙手，前去觸摸一座沉甸甸的雕像。

沸騰進入了第三次，猶如看見了暮色籠罩。所以，在三次等待中，我們要抓住第二次沸騰，有了上好的水，就可以展現出你生命中的湯色。水分三沸，在此等候者，通常到了第一次沸騰時就失去了耐性，而用第一次沸騰沏出的湯色，仿佛是幼年的色澤，只有到了第二次沸騰時，才會感受到夏日跳躍到松濤間的旋律;到了第三次沸騰時，猶如年老者在干燥的山崗上追趕著落日。盡管如此，等候中的候湯，都會使我們經歷三次環行的奔跑，從而領悟到三種湯色的奧秘。

等候者在候湯中會意外地發現，當我們的悟性越來越柔軟時，其實美麗的湯色已經在等候著我們;而一旦我們的等候充滿焦躁的火焰時，湯色便浮懸著雜物，即失去純凈的湯色，給我們帶來了沉重不堪的現實。

等待是艱難的，但惟其等待者，才可以正確地超越人生的弱點，我們在候湯的時候，往往會經歷人生中一系列令人窒息的時刻，猶如我們相遇到了知音的出現，而當知音的聲音顯露出我們內心的波濤聲時，那種窒息似乎是愛情，是蜜語，也是喜悅達到極致的時刻。候湯者，面對著三次沸騰，他們的猜測之謎從四肢擴展到了水面上的波濤。

7. 琥珀色的那種美直達味蕾

琥珀色，是從變幻莫測中抵達的一種色澤。普洱茶之所以令人著迷，是因為它具備了神靈的品質，會影響我們的世界觀，當琥珀色的那種美直達味蕾時，我們品嘗到了什么?春天，是我們人類經常變幻現實，并探索精神之旅的時刻，因為滿樹已經綻放的幼芽，激蕩起了我們被冬眠起來的身體。而一旦身體從春天的河床上蘇醒過來時，萬物正在散布著無限生機的謎底。春天意味著我們擺脫了陰郁的環境，如同幼芽出土，渴望著生長的環境;春天，人們正在大膽地，按照一個少女和少女的愿望去思考生命中的期待離我們到底有多遙遠，所以，在此時刻，我們帶著普洱茶假想著希望在幼芽出土時，我們已經從干旱的大地上尋找到了把許多世界相互重疊起來的時刻，比如，編織術，我們用編織術解決了距離與距離之間的矛盾;比如，魔法，在任何時刻，魔法術是附在我們體內的，只是有時候被我們揚棄在外。利用好魔法，可以敞開一切春天的大門。

而在這時候，短暫的春天逝去，夏天來臨了。

雷霆帶來了狂雨，洋溢著大地，也在滋潤著在日月的移動中靈魂的鏡子。夏風炎炎中，我們需要面對湯色——它超越了水的起源地，水是從水眼中冒出來的，每一個水眼都給我們人類帶來了一面鏡子，我們在其中經歷了從暮色到黎明的洗濯，才會使容顏顯得純凈;水在另一種現實中，是為了洋溢咽喉。在此刻，我們一直研究著湯色，等待著湯色的變幻。

秋天降臨了，比夏日來得靜謐，幾乎是悄無聲息地降臨。我記得，秋日仿佛在一瞬間就變幻了樹上的色澤，起初是金色，然后是凋零，任何真理和武器都無法抵制秋葉的凋零，就像無法抵抗人的死亡一樣。普洱茶就這樣對現狀感到憂慮，對前途感到茫然，于是，它融入了秋天的周轉不息之中，仿佛在秋瑟的殺戮中尋找著生命的出口，然而，更嚴酷的冬日降臨，一旦我們伸出雙手，就可以觸摸到大地一片冰涼。

讓我們尋找到普洱茶度過漫長的冬季吧!琥珀色就這樣在寒瑟的季節，伴隨著身體的冰涼來臨了，它的色澤貫穿到底，但只有我們知道，它已經經歷了春夏秋冬的煎熬。直抵味蕾的琥珀色，驅逐了無所不在的死亡，以清澈透亮的品質使我們頭一次遭受到生命中的驚喜。

爐火已經上升了許多次，我們每一個人都以為擺脫了命中的劫難，殊不知周轉不息的命運始終在捉弄著我們所規定的狹隘范圍——因為我們始終是被靈魂所放逐的漫游者，只是我們不知道世界上最大的魔法在哪里周轉?直到我們面對琥珀色時，在湯色的滋潤中，人生怪誕的幻夢變得越來越優雅，在最為隱秘的夢想中，似乎有一種琥珀色的聲音從我們的咽喉冉冉上升著。

命中的劫難變幻成了被神明所改變的吉祥的焰火;操縱武器對峙的敵人，不再利用繃緊的繩索向我們射擊子彈，而是借助于琥珀色獻出了同盟者的內心世界。

8. 唇齒之間的甜美

這唇齒，嘗試著像確認死亡一樣確認色味。喝普洱茶，也就是為自身的唇齒在作進一步的私秘性交流，而色味猶如言詞使我們最原始的顫栗開始復發，當我們又一次輕松而愉快地與普洱茶發生唇齒之約時，仿佛在密商一種與唇齒相連的命運。

甜美滲入了寢室或者旅館，或者荒涼的海灘——任何地址都可以攜帶上普洱茶，在遠古時曾經被茶馬人攜帶在馬背上的香茶——因意識到世界上廣袤和自己永恒的價值，而開始緩慢地發醇，同時，也因意識到每件事，每種瞬間，每次相遇都囿于各種極限之中，從而開始在發醇之后，迅疾地散發出香澤。

唇齒是人身體中最柔軟或堅硬之地，它最有效的意義來自品嘗和撕開食物，同時也可以張口說話，這魔力是神賜予的。我們都是神的使者，神賜予了我們身體和器官——是為了環繞它，醞釀出生命中宏偉而迷人的計劃。

我在普洱茶中發現了無數的甜美，像通常一樣，湯色仿佛一片汪洋滲透在上，我的心情，我的身體恰巧開始了一種私人習俗，喝普洱茶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猶如閱讀《圣經》、《神曲》或《詩經》一樣有效的沉醉，在這個炎熱的，開始出現雷電的夏季，每天都有普洱茶陪伴著我。

經歷過一切磨礪之苦役的人最需要在暮色中面對自我的唇齒，它咀嚼過冰片、橄欖、花生和米粒，它同時也吞咽過麻醉劑，侮辱之詞、戲劇臺詞，而此刻，囿于普洱茶，仿佛陷入了普洱茶的一座宮殿，一座城池。它也許是溶解于我們身體中的雨水，糧食，也許可以像殷紅的血液，流遍我們的每一條血管。因為唇齒在此刻已經啟開:它是孕育植物和言詞的一種巢穴，它是泄露秘密的一塊濕地，它緊緊地、永不松懈地把言詞和色味擁入其中，只是為了綿延時間之謎底。

利用這唇齒，我就已經捕捉到了普洱茶的元素，它猶如從未被役制過的大地，以巨大物體的變幻莫測——散發出唇齒間可以闡釋的一切色味，它是附其在我們旁邊的器皿中，以仁愛、自由、變幻、幸福、甜美這些詞匯，改變著我們世俗史的神靈。

我每一次品嘗唇齒之間的甜美，仿佛都在無意識之間發現了如花蕾綻放過后的城池中完美的幸福方式。因此，我曾經成為了一個最幸福的人，沉溺于唇齒間越來越密集的隱喻之中——仿佛已經美好地出賣了我身體中全部的思想，以此駕馭住了試圖摧毀我身體的那些繁蕪和累贅。

親愛的普洱茶使我開始幻想著實施一場美妙的沉醉，我選擇了場景、時間、器物，然后敞開我身體的全部自由，于是，普洱茶來了，它是如此地輕巧，猶如世界上最慷慨的神靈想在這一刻，通過我的唇齒釋解它全部的甜美。所以在唇齒間匯合和已經開始碰撞的美已經結為一體，不可分離。

9. 酒紅色，最為緩慢的美色

最初散布的色味已經令人振奮:湯色已溶解在水面上，那水湯仿佛是世界上最曖昧的召喚，幫助我們陷落在底部。這時辰或許是午夜，因為普洱茶的湯色在午夜會發生一系列的變化，像以往一樣，時辰，水源，水沸騰，爐火，器物均屈服于我們手上的溫度，來自我們內心和幻想的控制力。

因為，當你準備在午夜品嘗普洱茶時，你或許是一個世界上最獨立的人，也許在對面是你的同盟者，或許是伴侶，密友，老人，或者是某一立場上忠實的捍衛者，總之，你們已經決定聚攏在午夜，守住炭火，沸騰——這是最為原始的候湯圖像，人不多也不少，或許兩三個，又或許四五個，這個團體最適合品嘗。候湯，從而使身體中無以計數的雜念沉濡下去，敞開猶如奔赴時間河床的那種神秘契機。于是，湯色已經呈現，猶如在波濤滾滾間倏然涌上岸堤。

酒紅色，世界上最為緩慢的美色，可以滿足精神之旅的全部幻覺的色澤，如果揭開它的秘密，我們一定要前往它的住所，這是具有年份的干倉陳茶及入倉老茶——才可能居住的天宇，它的色澤令我們炫目時，我們一定要用時間研究它的出處，我們要走得很遠，走到六大茶山，走到老茶樹的影子下，走到瀾滄江的河床上，走到孔明的廟宇中——才由此可以揭穿謎底。

酒紅，令我們想起琥珀——卻很快會懷疑我們是否在兩者之間承擔著雙重色澤的探秘，琥珀是一種華美的色澤，猶如王宮中的冠蓋猶如高高矗立在我的頭頂的王法，容不得我們太多的評判，而酒紅色——更接近廣大的民間生活。更能溶解在懸浮者的心底，我們接近酒紅色湯色時，用不著承擔神圣的王法，因為，每個人在內心惆悵和歡快時，幻想著與普洱茶相伴——如此返回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這時辰是午夜，是沒有塵燼的午夜，是紛紛清除掉彈藥、磁片和叛亂行為的午夜。人惟有在午夜時刻會安排自我的慶典活動，所以，熬湯時，火候一片熾熱，那些烽煙四起的戰火已經無法燃遍屋子中的這只火爐，因為，它是為了自我，幾個人，為了約會的降臨而燃起的微火。

從微火過渡到干倉陳茶，從而掀起了時間的布幔——經過了一座幾乎是堅不可摧的時間要塞——在位于孔明的廟宇之外，在瀾滄江河岸的茶神中間，始終存在著一種酒紅色的神■，對它的存在之謎造成了暢飲普洱茶時的那種翹首。

酒紅色，陳年普洱茶的正色——安排我們的慶典活動，接下來，我們干些什么?面對這酒紅色，突然間，午夜中傳來了一系列的消息，茶神幾乎要把我們從現實和幻想的兩界完全地控制其中，由此將會爆發一場由普洱茶，由纖細的神經，由美的聯絡線，由遺傳中的種種撲朔迷離——所引發的一場戰事。午夜在這一刻，由于酒紅色，使我們不得不動用武器，這是唇齒間爆發的戰爭，然后是靜寂，猶如在生與死的瞬間所飄忽的靈魂，抓住了我們訴說著普洱茶的銘文。

10. 蘭香味，從溫度和濕氣中降臨

濕氣環繞著那座邊陲之地的茶屋，它是倉房，是暗室，也是迷宮，因為濕氣和熱溫的高度，普洱茶也在其中棲居——仿佛無所不在的占星圖像，難以逃離卜占人發出的詢問，而此刻，當蘭香味，從溫度和濕氣中降臨時——這是同樣炎熱的夏季。盡管我們拒絕著一切籠罩，然而所有的籠罩仿佛想讓我們由此——隱藏著的人性演變為簡樸的美德。于是，在籠罩中，我們開始品嘗這蘭香味，它適宜在炎熱的季節——比如我們的身體既受奴役又受到摧殘，既軟弱又堅強;既焦躁如火又穩定如河床的時刻品嘗。

蘭香味，它們或許體現出了一種驕傲，或許像沉默的神——以顯示其力量，香味清涼而又比冰塊溫暖。這種并不灼熱的美色是可以收斂傷口的，比如，人世間多種多樣的傷口，當品嘗蘭香味不濃不淡的茶湯時，內心會顯得一片靜謐。

人或許在變得靜謐時與熱烈會形成兩種姿態，熱烈趨之而來的是燃燒，像燃燒一只陶壺那樣灼熱的，在地火中燃燒的幾天幾夜，于是，一只華美的陶壺降臨，因為燃燒，而摒棄了操練生命與此伴隨的累贅;因為燃燒，生命仿佛沿著裂縫和巖石可以到達高頂，由此可以化為灰塵燼，溶進大地的一切生機盎然中去。而靜謐卻相反，它實現了蘭香味，它由此提供了讓生命默念的一個溫良的時刻:仿佛在巡視世間典雅的密室，巡視著回避著世人身體上攜帶的，用以戰勝敵人的沉重的盾牌。面對這一切尖銳的豁口，品嘗蘭香味者都不需要，他們行使并沉醉于世間最為涼爽的時間中，并不希望在危險的旅行中傾聽到唇齒的轟鳴。

也許蘭香味已經從熾熱的溫度和濕度中逾越了時間最燠熱的時刻，所以，它們希望在一個秩序井然的世界上——進入和諧而親切的緘默之中去。這默念，把不屬于享樂的沉重或殺戮及戰亂統統地排除在外，只留下塵霧散盡之后的那種靜謐。這是普洱茶提神醒目的一種功效，這是猶如陽光散盡之后平靜的一種嘆息。

蘭香味從柔軟而又有彈性的湯色上，越過了種種屏障，翻越了世界上最焦躁的山岡，體現出了它最為獨立的稟性——它已經伴隨我們多長時間了，它并不像圣物，也不像精靈，在大地上匍匐引領我們的視線，它更像悠揚的鶴群，保持著禱告者的飛行，保持著平靜的，輕松而優雅的飛行。

這樣一來，我們的妄想顯得那樣無聊，面對這蘭香味時，我們只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以其感官開始祈禱，仿佛要把時間這萬物的迷宮中一切生死權利，凝神默想為一種飄曳;這樣一來，內心的沉寂聲——通過品嘗中的味道，既像普洱茶一樣經歷了高溫，濕度的影響，又可以猶如回到堤岸上的那個漂泊者和熔煉者，帶著憂傷的雙眼，飽含著溫情——習慣了人世間任何親密關系的籠罩，又由此從這種關系中擺脫出來，成為完全獨立飛行的鶴群。

11. 嗅香色

毋庸置疑，嗅香色是一切茶藝生活中最為詩意的生活，當茶史在各種傳統中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嗅香色——使我們人類感覺到了一種區別于從萬物的身體中感受到的溫情。首先，它是湯色，我們用不著顫栗，比起人體和蓓蕾，它穩定地搖曳著——不可能逾越過我們內心的那種尺度。所以，盡可能地做它的親密伙伴，發現它其中有可能被約束和斂集的那種香味，才可能真正地品嘗普洱茶。

能夠在普洱茶中嗅到香色的人類，仿佛遇上了一場溫情的機緣——所有的天空，物質仿佛在那一刻都充斥著香味，就連旅行的哈欠中也彌漫著各種異香，這是一個沉思默想的時刻，也是一個把香味放到現實中評判的時刻。一顆敏感的心靈，嘗試著——與普洱茶中的靈魂相遇，這是摒棄了循環、訓誡、狂亂和偽裝的時刻。

普洱茶中潛藏著荷香——香味傳來了，在時間河床中悠然飄蕩。普洱茶的身體蘊藏著令我們感到震驚的秘密祭祀，那一刻，它們仿佛沉入漫長的夢鄉，仿佛在默哀，嘗試著死亡，其實是一種祭祀，所以，一旦它從貯存倉中脫穎而出，我們自然就領略到了荷香，一種通至胸口，就像形而上一樣表達親密關系的荷香。

普洱茶還潛藏著蘭香、樟香和青香。這些猶如從血肉中滲透出的秘色慶典通過它們與土地的結合——在空氣凝重中冒著孤寂的光焰和黑暗，才培植出了讓人類鼻翼喜悅的香色之味——在無以計數的時刻，當我們嗅香色時，在各種炎熱和涼爽的時辰，我們仿佛已經捕捉到了茶樹的根須——它正沿著茶鄉的山岡沿著那些松軟的沃土，向著旁邊的一棵巨大的樟樹攀援而去。

獨特的地理位置，使我們不斷地探究著普洱茶，從外形、氣味、湯色和葉底就可以依次進入它們的內部世界——在這個閃爍著生機、幻想、喜悅的時刻，仿佛產生了預兆:如同我們在一覺醒來以后，感覺到守護在身邊的神已經離去，而樂器依然在低聲地伴奏著……我感覺到了一種香色從根底溢過，從一切被靈魂解釋為鎖鏈，游戲，蹊蹺，陶醉的顫抖中掙扎而出，于是，我看見了香色。我似乎已走到了一棵棵高大的樟樹林去——簡言之，一片隸屬于茶史的大地，并不以瘋狂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眼前，而是以香色——表現出了它身體中內在的演變，猶如革命的演變和思想的遞嬗。

從一陣陣越來越古老的香色彌漫中，我們像往常一樣喝著普洱茶，即使是一個憂思重重的人也會在湯色中發現原來我們期待的只是一種香色，它是比一切魔法來得更為純凈的一種幻覺。很長時間以來，我們似乎一直在回味一種猶如思想而變得無限飽滿的油樟香，它源自倚邦，為了這香味，我們又一次來到普洱茶貢品原產地——倚邦。假如這一生普洱茶已經成了你親密的伙伴，那么你一定會出入勐臘縣的倚邦——一縷縷青藍色的彩帶環繞著它，在它原始的高岡上，一棵棵茶樹都經過了很長的訓練，可以在任何薄暮時分，迎候著我們的目光。而當黎明和曙色交替出現時，整座茶山，顯示出了普洱茶的一切饋贈，在器皿中的香色曖昧地、熱烈地、純凈地蕩漾開去，仿佛眼瞼中的一種波濤。

12. 茶醉中的旅途

喝普洱茶也會產生醉意。這是在勐臘縣的易武古鎮，在一座已經消失的老茶莊里，灰塵彌漫著“迎春號”、“元昌號”、“秦豐號”、“福號”、“東順號”，而且我已發現了易武中的石屏會館——在會館中發現了一個老人，他倚依著墻壁，普洱茶仿佛在他胸口編織史記，普洱茶在易武的所有老茶莊中同樣在靜寂中重復著已逝的誓盟和此刻的衰竭，在茶醉——這一神秘主義的旅途中，易武仿佛已經開始隱蔽起來，而且蒙上了一層層曖昧的陰影。當我在易武的茶莊，看見祭司和牲畜時，同時也看見了瑟瑟發抖的老茶莊號——它們仿佛已經迅速地冥滅了，像火種一樣冥滅在火塘中，像祭獻物一樣冥滅在灰塵中，像星辰的隕落一樣，隱去了真實的面孔。在易武之外，在新的茶馬人出現的一座茶莊里。在翠湖邊，在書屋，在面對一切終結的秘密和開始的秘密中;在一堆堆斷垣殘壁上看到石碑在迅速地滋長著青苔，在保留的廢墟和產生的神靈中，在令人擔憂而已經開放的夜宴中;在屏足呼吸的顫栗時刻，一排排玻璃器皿取替了昔日的面孔……所有這一切都使我們開始沉濡于茶醉中去。

茶宴——使其絲絲縷縷的香味順著指尖飄忽而起，突然，我轉過身去，看見了已變成神靈和鬼魂的孔明和茶隊，之間我們不斷地聯絡，相互尋訪著對方的秘址，仿佛前世和今世的交叉路口，我們一定會相遇，傍晚，我們抵達了茶園，舉行了一場幾個人的茶宴;而當我抬起頭來時，前世的面孔消失了。我明白了，我們所執迷的只是一種幻想，我們不得不承認，普洱茶就像已經浸入了我們身體中的——一部分光陰的奧秘，比如被秘密所授以的各種形式，當它已經在我們的身體中蘊含其中的時間，我們已經開始了茶醉。我們已經就像樹王，品嘗人世之間的任何色味一樣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了普洱茶，讓其中的各種游戲進入一個適宜它生長，順應于它的自然而獲得樂趣的魔力之中去。醉于茶世界的這些時刻——我仿佛借助于慢慢擴散的杯中物，同時也發現了蘊藏著最純正的普洱茶的品質正在影響著我的世界觀。

我覺得，在茶醉中——我對生與死的欲望，或驚恐和喜悅，都在這個溫馨時刻，在一座舉行茶宴的山岡上——真實地再現出了我活在世間的真實生活。那些虛弱的掙扎已經離我遠去，在伸手可觸的易武的一棵老茶樹上，我不僅觸撫到了老傷痕，也能撫摸到傾訴中的言詞，那些似乎一直在昏睡，事實上是一直在虔誠地蘊藏心靈的樹身，似乎讓我看到了質樸的、一個深孚眾望的偉大人物的心靈。茶醉中，我猶如茶馬古道中的那些普洱茶，在馬背上，在冰川和死亡中，一次又一次地開始發醇，在涼或熱度中似乎在昏睡，其實是在演變自我的前景。當茶醉結束之后，普洱茶繼續演變著歷史，而我們個人同時也在旅途中，在人生這一漫長的世俗活動中展現出自己的美德。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