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承認,現代人的生活是充滿了新奇的,其精彩的程度已超出了作家的想象。那些光怪陸離的事情發生得讓人匪夷所思,如果仍以慣常思維去理解,很多事物都會使我們陷入困惑。生活的變化太過迅疾,作為寫作者的我們,最容易犯下的錯誤就是對于生活的誤讀。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能放棄想象,想象是文學的翅膀,一旦放棄了,我們的精神就無法飛翔。想必大理農民作家安軒龍也是這么想的,否則,他的那部《韭菜香》就不會寫得那樣清新。
《韭菜香》寫的是一位農村女姓的生存狀態,在46歲以前,她曾和幾個男子有過情感上的瓜葛。但這似乎并不能成為我們給這部小說歸類的依據,因為愛情在《韭菜香》里只是人物在人生路途上的遭遇。作者真正想要展示的,當是那種從此岸經由水域到達彼岸的泅渡。這個過程是很艱辛的,安軒龍敢于選取這樣的角度進行切入,足以說明他在小說制作方面的才華和膽識。作為文學作品,作家模仿生活是為了把讀者拉入時間的游戲,即使不講規則也是要講些技巧的。但安軒龍似乎并沒有使用過多的技巧,他僅憑著自己對農村生活的熟悉,只涂了些樸素的色彩,一部小說就有了豐沛和滋潤的氣息。
然而,豐沛不等于富足,滋潤也不等于溫暖。隨著市場經濟的形成,人與人的貧富差別越拉越大,即使同住一個村莊,貧窮和富裕也照例存在著鮮明的對比。小說里的王芳是有文化的,這種文化使她不同于一般婦女,置身在如此現實的生活環境里,她自然就會感到那種巨大的落差。她的眼前總是一片茫茫的水域,盡管對岸的景物影影綽綽,但她依然覺得那是一種天堂般的美麗。泅渡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丈夫去世后她只身跳進了“水里”,自此那不停的浮動就成了她人生的基本姿態。完全看得出來,安軒龍對人物的內心有著深刻的理解,他知道農村人面對世事的狡厲突臨,其實并沒有更多的選擇。
改革開放把人的眼界開闊到無限的疆域,許多在從前看來是根本無法做到的事情,現在突然就有了極大的可能性。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人際關系變得冷暖不均,原有的道德觀念必然就會受到沖擊。因為有著這樣的心靈感受,安軒龍在《韭菜香》里以一種較為宏觀的思維,含蓄地傳達著他內心的憂慮:亟待改變命運的農村人已經生出了多種多樣的夢境,人的心靈正被逐漸地蠶食或者顛覆,到底應該怎樣去對待已被“夢境”沖撞得七零八落的生活呢?《韭菜香》從這樣的角度去思考社會和人生,這無疑是新鮮的,我們不能不感佩作者的思想深度。由此可見,寫熟悉的生活,關注自己的身邊,這永遠都該是作家寫作的首選。
安軒龍是把根須扎都在農村的作家,他的小說注重人物形象又蘊含著深刻的寓意,時常讓人感到一種哲理取向。《韭菜香》中的王芳原本是沉穩理性的,高中時期她曾傾心于一個叫李國棟的男生,但卻始終沒有什么勇敢之舉。她知道自己和李國棟有著身份上的差距,即使她從食堂打來一份韭菜的那一刻李國棟已經沖她喊了一聲“我愛你”,她依然覺得那不是真的。然而就從那一刻起,韭菜的香味兒完全地滲透到她的血液里,那種味兒一直陪伴著她,直到她結束生命的46歲。盡管她一生都沒得到真正的愛情,但她卻知道了愛情的味道,那味道就是韭菜的香味兒。在這一細節的處理上作者擺脫了故事線路的牽制,有意地回避了人物感情的直露與張揚,卻把人物的命運引向了更加復雜的境遇。自此,王芳的生活便有了兩面,一面是內心的掙扎,一面是壓制的平靜。
從《韭菜香》的故事脈絡上看,它的制作是有別于傳統小說的,至少作者并沒延續傳統小說的慣常手法。小說注重人物個性的凸顯,王芳的執著,阿旺的笨拙,婆婆的陰損,兒子的馴順,作者都不分彼此地著以充分和從容的墨跡。由于這種用力的均衡,幾個人物雖然各有心計,但卻都閃出了各自的光澤。在通往城里的那條路上,王芳似乎永遠都心存著曖昧與敵意,因此她永遠都品味著期待與失落。這樣的奔走顯然是無助的,所以當那個“團長”走近王芳的時候,她總是處在既不能躲避又不能靠近的狀態之中。為了籌到做生意的資金,王芳終于讓“團長”看到了她左乳上的黑痣,也終于讓讀者看到了人性的扭曲。
通常情況下,女人用自己的身體換取自己的所需,除了生活貧瘠的因素,還有一種就是精神的荒蕪。但安軒龍似乎并不這么認為,他把人的放縱當成了小說的主旨,想以這樣的方式來挖掘現代人精神焦慮的根底。王芳走向城里的過程其實就是從此岸向著彼岸泅渡的過程。這是一種參與,更是一種忍受。城里的繁華映襯出王芳在生命里的缺失,她只能通過不斷的填充來進行彌補,否則生命就無法作為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存在。在王芳與“團長”有過那次放縱之后,她沉浸在一種回顧與展望之中,眼界漸漸地開闊起來。“目光眺望著遠方天空中的一片云彩”,她覺得“心也達到了那樣的高度,俯視著地面上渺小的景物”。
“俯視著地面上渺小的景物”,這好像不是在抒發內心的豪情,倒像是作者作出的某種暗示:許多附著了其他內容的升遷者,許多升到高空之后的跌落者,不都曾有過這樣的“俯視”嗎?虛設的高度是會讓人迷失的,所謂的命途多舛,也大都產生于這種無以附著的懸空。果然,由于王芳不能很好地把持自己,她游進了非法集資的漩渦。這是一個十分隱避的行當,安軒龍能夠同時寫出行騙和被騙的兩種眼淚,這已十分地難得。當然,如果我們執意要把《韭菜香》當成是“問題”小說,作家也只能是提出問題,至于如何去解決,作家是給不出答案的。事實上作家也不具備給出答案的能力。
在作家的眼里,無論走進夢中的人感到的是溫暖還是險惡,總會有醒來的時候。當王芳在某個清晨睜開眼睛,她手里攥著的并不是柯勒律治的花束,而是那把記憶中的韭菜。這一年王芳46歲,那天她看到那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丈夫跑來叫她,于是就捧著那把韭菜跟著去了。為什么就去了呢?作者沒說。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