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崗了。
我別無所長,只會寫毛筆字,平日里為街坊們書寫對聯,從來沒有想到收錢,現在下崗了,朋友們都提醒我,字也是商品,也能換成錢。我猶豫再三,最后下決心試試。不料,這一試,就遇上了筱春。
一
我把在街頭巷尾賣字、畫像的人戲稱為地攤文人,言詞中明顯含有貶意。那時,我很是清高,不把這些小玩意當一回事。沒想到,似乎一夜之間,我也歷史性地加入了地攤文人一伙,盡管無奈,也別無選擇。
問題不在于我該不該下崗,是公司被整體拍賣了?!捌ぶ淮?,毛將焉附?”當然,我的妻是認不得這句話的。不過,妻也說出了一句與此相差不太多的大實話,“樹都連根刨倒了,樹上的鳥也只好飛了。”要命的是,我這只循規蹈矩的呆鳥,該往哪里飛呢?當初,我的弟弟二狗,還眼饞我端的鐵飯碗。敲鐘吃飯,蓋章拿錢,旱澇保收,生死有靠??傉f哥哥是天,弟弟為地。一眨眼的功夫,這一切都成了過眼煙云。與二狗相比,可用“慘不忍睹”這四個字來形容。二狗自己籌辦了一個果品加工廠,如今,總資產已近百萬元。與之相比,弟弟是天,哥哥為地了。我的妻曾提醒我,到二狗那里謀個職事。俗話說,打虎不離親兄弟,你有知識,他有資產,兄弟倆同心協力……不等妻描繪完美好的前景,我不耐煩了。事情是明擺著的,二狗起家的時候,曾三番五次地找過我,要我走走關系,弄些低息貸款。我本份做人,壓根就沒有什么關系可走。可是,二狗不信,一口咬定是我不肯出這份力。因此,二狗對我就有了生份的意思。就連我下了崗,二狗也不曾來打個照面。現在要我去投靠二狗,妻也覺得欠了考慮。就轉了口說,我也是病急亂投醫,當我沒說這些話。
親朋好友對我的下崗,表示了同情,到我家中來無外乎是對我說了一些好聽的話。我原本滴酒不沾,為了應酬客人,也為了面對新的人生抉擇,我破了酒戒。當送走了善良的客人們之后,趁著酒勁我對著毛筆“嘻嘻”地笑。寫毛筆字,只是我的閑情逸致而已,想不到,竟然成了我再就業的第一選擇。我快滿五十歲了,沒料到,生活向我開了這么大的一個玩笑,領慣了現成工資,突然就沒了,這個轉折不可謂不殘酷。慶幸的是,我還有一技之長。好玄啊,生活!我體會到了“狡兔三窟”的內涵了。
妻說,你有這點手藝,也是老天有眼。何不妨到大理三月街去試試,說不定還會摸到一條門道。
聽著妻把寫毛筆字說成是手藝,聯想到地攤文人,我就笑。
妻又說,你笑哪樣?天干三年餓不死手藝人。當初我就讓你去學一門手藝,你偏要去爭什么鐵飯碗,這下,你看你?
我仍笑,說,當初我要不捧著那鐵飯碗,你能嫁給我?
妻也陪著我笑,說,也是。
妻幽幽地依偎在我的背上,輕柔地摩動著我瘦削的肩頭。我冰涼的手心按在妻的手背上,才感受到了一絲絲的溫暖。
夜深了,我和妻一點睡意也沒有。我摟著妻,把玩著一只斗筆,我說,到正街上去租一間房,開一個寫字店,你看可好?不過,我估摸,寫字也寫不出多少錢來。
妻說,等你從三月街上回來,再商量開店的事。你莫煩躁嘛,我倆都好好想想,別人餓不死,我們也餓不死。天無絕人之路嘛。
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我重復著妻的這句話,忽然狠命地親了妻一口,赤條條地蹭下床來。妻揉著被突然襲擊的腮幫子,身著背心褲衩也跟著下了床。
我要把這句話寫下來。我說。
現在?妻問。
就是現在。我又說。
妻知道拗不過我,拿了一件衣服想為我披上。我這干蝦樣的身坯,妻一直都十分地憐惜。
我鋪開一張白紙,調侃地說,不用,光著膀子好寫字。我現在就是這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我要寫上,我要寫上“天無絕人之路”。以前,我怎么就想不起寫這句話呢?
你要把這幅字,也帶到三月街上去嗎?
不!天機不可泄露,不能給外人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妻無奈地說,唉,才開酒戒,就學說醉話,我看你是有些神經過敏了。
妻很漂亮,起碼在我眼里是位大美人。與我一般高的身架,卻比我壯實。妻有一個深深的酒窩,里面盡是甜蜜。我捧起妻的臉,深深地吻著那溫馨的酒窩,久久不松開。妻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大狗,別這樣,別這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面包會有的,面包會有的……
二
臨上車的時候,我附在妻的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逗得妻使勁地扭了我那小巧的臀部一把,嘴角勾成了向上的月牙。我的樂觀假裝得很真實,以至使妻相信我剛才的悄悄話只是玩笑而已。
大理三月街真是人的海洋,我一下子置身于這人頭攢動的熱鬧場中,東張張,西望望,就像剛出籠的雞。
我轉到一條岔街上,看見有一圈人,我擠進里面一看,原來是一個畫像的地攤。攤主是位猜不準有多大年紀的漂亮女人。她穿得很少,一條緊身牛仔短褲,一件嫩黃色的無袖背心。她坐在一只折疊矮布凳上,正在為面前的一位小帥哥畫像。披散的黑發,隨著她畫像的動作,在她那渾圓白膩的雙肩上摩來摩去。捏著畫筆的手,忽上忽下,黝黑的腋毛在圍觀的人們眼里時隱時現。而她那深深的乳溝,卻永恒地展現著。
我發現,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多半的眼光并沒有停留在畫板上,而是在這漂亮女人的身體曲線上游移。就連那小帥哥的眼神,也是定格在她胸前那鼓脹的部位。
離她不遠的地方,也有一個畫像的地攤,攤主是一個不修邊幅的中年漢子。憑心而論,他的畫技比她的強,然而,他的生意就沒有她的火。
這時的我,似乎開了一點竅,多少明白了一點競爭的維妙。我決定沾這漂亮女人的光,在她的近旁擺上了文房四寶。圍觀女畫家的人越來越多,我的地攤前也有人駐足觀看了。
此時,一個穿戴整潔的老頭,對著我的字看了又看。我以為這老頭是位書法高手,不禁把心提了起來。想到要賣自己寫的字,心里就沒底,深怕遇到高人,遭受白眼,便十分謙虛地說,請您老人家多多指教。
不料,老頭高聲大嗓地笑了起來,像個快樂的頑童,我只識得我孫子寫的一二三四五,你們這些書法家寫的字,好是好看,可惜我一個字都瞧不懂。你能不能念給我聽聽?
原來如此,我一顆懸起的心放了下來,指著一幅字念道:
瀑布。冷不防,從懸崖上跌落,就粉碎了平庸。于是,悲壯的吶喊,便凝固成千古絕唱。
老頭說,你再念一遍給我聽聽。
我又一字一頓地讀了一遍,并做了一點解釋,然后,向老頭討教。
老頭蹲下身來,饒有興趣地問,不錯不錯,是你自己作的還是從書上抄來的?
是我自己作的。作得不好,獻丑了。
老頭說,不丑。有點意思。實在。太實在了。我猜,你八成是個當官的,還是個下崗的。
我大惑不解,問,你老怎么知道?
老頭笑得很開心,說,你不是都寫在紙上了么?我那小兒子就是當官的,官不大,去年給下了崗了。現如今,他干上了個體,忙得他屁顛屁顛的,我看著都順眼。
這老頭把領工資的人都當成當官的了。
其實,這幾句話,是我前些年,觀看石門關瀑布時寫下的。也曾有幾個朋友讀過,但都認為,沒有意蘊,太過于平淡了。想不到,這老頭卻把它和下崗掛連上了。細細一琢磨,倒也有那么一點味道。
我說,實話告訴你老吧,我真的是個下崗的人,但是,我不是當官的人。
老頭顯得很脫俗,說,我還是猜對了一半。下崗好,下了崗就好。你有這么好的文筆,何愁不發財?
我不覺心里熱乎乎的,連三月街的風都似乎有了人情味。
老頭說,你為我作上幾句,寫出來,行不行。
我忙說,當然行,當然行。不知你老人家想要幾句什么樣的話?
嗬!這么快就開張了,我像干渴的人看到清泉那樣興奮得直搓手。
老頭顛三倒四地說了半天,我終于弄明白了老頭的意思。
原來,老頭有個叫段德順的老朋友過六十大壽,老頭要去祝賀這位老朋友,別的壽禮都準備好了,就缺少一幅字。老頭想把段德順三個字,編成幾句話送給段德順。
我說,你老是要作一首藏頭詩條幅,是吧?
老頭笑得直咳嗽,說,對對對,就是那種藏腦殼的詩。你寫一張要多少錢?
是呀,多少錢一張呢?我一點譜也沒有。我對老頭說,這樣吧,我先寫出來,你看著給個數就是了。
這期間,我的地攤前圍起了一圈男男女女。我蹲著,在地上展開一張紙。四角雖用石塊鎮住,大理的風依然不依不饒地掀弄著這張紙。我只得用一只手按著紙,另一只手握著一支長鋒羊毫,抬眼掃了圍觀的人群一眼,輕松地說,大理的風真逗。
我一邊在石硯里翻動著毛筆,一邊與健談的老頭嘮嗑。
在習習的清風中,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寫出了平生第一張現蒸熱賣的條幅。
一個碗大的“壽”字下面,豎著七絕藏頭詩一首:“段公壽高福氣好,德蔭后輩春常早,順應潮流奔小康,幸福日子樂逍遙”。
老頭聽完我抑揚頓挫的朗讀之后,連聲稱好,說,盡是吉祥話,誰都愛聽。
我卷好條幅,雙手遞過去。老頭摸出20元錢遞給我。我雙手接過這張20元面值的紙幣,一連說了幾聲多謝。
我總算把自己推銷出去了,看著滿意而去的老頭,我頓時覺得頭頂上的天十分地藍。
一位小伙子說,師傅,給我來上一張。我女朋友的名字叫張小妹,我也送她一首藏頭詩玩玩。話沒說完,就把20元錢塞在我手里。
我這才發覺,錢能激發創作靈感,我的思維保持著最佳狀態。
“張姓閨女一枝花,小心呵護愛惜她,妹是哥的心頭肉,哥走天涯魂在家”。
那小伙高興地吹著口哨走了。
師傅,我有個朋友高升……
師傅……
忙了一陣之后,我松閑了下來。高音喇叭正在唱著電影《五朵金花》插曲《大理三月好風光》,此時的我心情特好,不禁也跟著哼哼起來。
三
空閑下來的時候,女畫家與我搭訕,她的聲音磁磁地很燎人,老哥你的生意還不錯啊。
我脫口說,還不是沾你的光,托你的福。
她說,你真會恭維人,我哪有那么偉大呀。老哥,看不出你還真逗呢。
我問,你是四川妹子?
她脆生生地回答,對頭。
她抬起雙手,把披散的頭發往后攏著,許久不放下手來,兩片黑毛在腋下十分地刺眼。她倒是無所謂,反把我逼得蹲下身來,假裝整理地攤。她也蹲下身來,雙手卻依然捏著腦后的發根,調整毛夾,兩片腋毛固執地在我的面前炫耀著。
你老哥是啥子地方人?
漾濞人。
漾濞?
就在蒼山西坡。你沒聽說過?
聽說過,可沒有到過,我早就想去漾濞一趟,就是沒得機會。
那這一回就跟我去吧。
她開心地說,要得,你說話算話不得反悔喲。
我嘴里說不反悔,心里卻罵自己老混蛋。本是隨口說說而已,她卻認了真。真的把她領回家,妻會怎么看我呢?
她說,看老哥你是第一回推銷自己吧?
我不解地看著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問,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她調皮地說,我是個老江湖了,啥明堂看不出來。
她終于放下手來,隱藏了那兩片引人幻想的黑色。我面對著她,也自在多了。
她站起身,我也站起身。她擺動了幾下脖子,做了幾個擴胸動作,說,現在做生意,不多聊了。我住在天天樂旅館,你呢?
我還沒有找住處,收攤以后再說吧。
那就住在天天樂旅館吧,那里安靜,價錢也還公道。
好吧。我無法抗拒她的熱情,欣然答應了。
收攤后,我跟著她,穿街過巷,七彎八拐,來到了一處僻靜的所在。
只見,很厚的石頭墻,圍著幾間民房。大門也是用條狀的石塊堆砌的,上面扎著繡球,掛著燈籠。有五個連在一起的大燈籠上,寫著“天天樂旅館”五個大字。一進大門,客房部掛著“客滿”的牌子。我站住了。
她說,站倒整哪樣,往里頭走嘛。
我說,你不見那塊客滿的牌子嗎?
她說,你到哪個旅館都是客滿,信不信由你。
我細細想想,白天街上人山人海,要多少個旅館才睡得下啊,不由得犯起了愁,我懊悔白天不把住處找好,光想著趕快把自己推銷出去?,F在可好,連棲身之所都沒有了。
到了后院,她向服務員出示了她的住宿票。服務員只看了看住宿票,就拉開抽屜,拎起大大的一圈鑰匙,領著我倆開了門鎖,便轉身離去。
這是一個單間。
我倆就住這單間,怎么樣?她微笑著說,語氣十分地誠懇。
我一聽,倚在門框上沒了主意。我曾跟妻戲言,我把我推銷出去,你不是就守空房了嗎?妻嘴角勾成了向上的月牙,捏了捏我的細胳膊說,瞎了眼的婆娘才會看上你這只老呆鳥。
從女畫家與我答訕開始,我便覺著暈乎乎的。那兩片該詛咒的黑毛,一直攪得我不得安寧。潛意識里我預感到要出事,但又以為不會真的出事,沒想到這么快就出事了。
進來吧,我不會吃了你呀。她把背包放到桌上,轉身把我拖進屋,順手把門關上,倒進沙發里,“格格”直笑。
她不管不顧地說,哎喲,笑死我了。老哥,你不覺得,這樣才夠浪漫,才夠刺激,才夠……
我從來沒有這樣尷尬過,窘迫之中脫口問,你想怎樣?
她歪著頭,友善地看著我,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反問我,你想怎么樣呢?
我想離開這里。
為什么呀?
因為,因為……我的腦子亂極了,說不出句整話來了。
好吧,那就請吧!她輕輕地拉開了門。
四
我離開女畫家的單間,像逃出魔窟似的一陣輕松。天色尚早,我照原路轉到正街上。本來肚子有些餓,但為了趕緊落實住處,也只好先緊緊褲腰帶了。我把大理城內的旅館都跑遍了,都是客滿。
腳也走疼了,肚子也更餓了,天也黑下來了,失望的感覺悄然爬上我的心頭。
大理城滿街都是彩燈,五彩繽紛,使人眼花繚亂。我拖著疲憊的雙腳,來到一個背風的拐角處,想坐一坐,歇口氣,再作打算。
我只背著一個妻臨時趕做的長布袋,一應物品全裝在里面。我這才記起,妻怕我路上挨餓,裝了幾個蕎面粑粑在布袋里。我摸索了一會,摸出一個來,咬了一口,嘆了一聲粗氣,慢慢地品嘗著??谟行└?,身邊就有賣飲料的攤點,我懶得動彈,我還沒有從紛亂的思緒中掙脫出來。一切來得是那么突然,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F在的女人怎么這樣,灑脫也不至于灑脫到不分性別的地步吧,我干巴巴地咀嚼著蕎粑粑,我想,難道我的觀念落后于時代一大截了嗎……
她悄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一身牛仔裝,頭發也被籠罩在帽子里。帽檐又長又寬,顯得很夸張。一眼看去,就像一位純情的女學生,沒有了先前的風騷和放蕩。
咋個整的,跑來這點數人玩?還是那磁乎乎的聲音。我停止牙床的銼動,抬眼向她微微地笑了笑,沒有動窩。
她挨著我坐了下來,啥子好吃的東西,給我嘗嘗嘛。
我從布袋里取出一個蕎粑粑遞給她,說,苦蕎粑粑,怕你難以下咽。
她接過來就咬了一口,邊嚼邊說,你以為我有那般嬌氣?其實,我是個山妹子。
我一聽“山妹子”三個字,一下子就覺得與她的距離縮短了許多。
她去買了兩瓶礦泉水,塞給我一瓶,說,蕎面好吃費口水,與哥相會費心思。這是我們寨子里唱的野調調。
她喝了一口水,小聲地哼了起來。我被她的天真感染了,緊繃著的神經松了下來。
她說,吃著這蕎粑粑,使我想起了我那貧窮困苦的寨子。
我問,寨子里還有你什么人?
她說,沒有了,我是一個孤兒,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孤兒。
我沉默了。
她說,算了,還是說點開心的話題吧。只要人快樂,世界也就快樂。
她真的很快樂。
她說,在這里干坐著整哪樣,走吧,找旅館要緊。
我無奈地說,都找遍了,都是客滿。
你打算怎么辦呢?她還是那副俏模樣,在彩燈的渲染下,顯得煞是迷人。
是啊,怎么辦呢?滿街都是人,鶯歌燕舞,熱鬧非常。但是,一旦想到沒有棲身之所,就有一種好似置身于荒野無依無助十分孤獨的感覺。
老哥,不是我說你,你也該梳理一下思維方式了。你終不成在這里坐到天亮吧?走,我們想想辦法去。
她把我拽了起來。
我很沒有把握地說,我有一個弟弟,也來月街上展銷他的產品。我想去找他試試看。
好吧,我陪你去。萬一不行,也好有個照應。
現在的我,心里矛盾極了。我不是沒有想到拒絕這位既迷人又捉摸不定的女畫家的盛情關懷,可是,一旦真的斷然拒絕她的幫助,一旦二狗那里也無法收容我,那我就只好隨遇而安了。
那就拖累你的腳步了。我說。
你老哥真逗,不正面的感謝我這個人,卻只說我的腳步。格格格……她把我的手臂挽起,向月街的主會場走去。
主會場在城西的蒼山腳下。我倆出了西門,風突然就大了起來。吹得人進三步,退兩步。風花雪月,是大理的四景。此時的我,可算領教到了風的滋味了。我倆互相緊跟著,頂風而行。曠野里的風,不似城內的風文明。城內街道整潔,再大的風,也是文明的清風,人們不覺著討厭。這曠野里的風就大不一樣,挾持著黃塵,抬舉著塑料袋、紙片,肆虐粗野地攪得人暈頭轉向,令人惡俗萬分。
好不容易挨到了地方產品展銷區。那是幾條臨時扯著帳篷的街道,任性的風,把帳篷掀起又扯下,發出一種極恐怖的吼聲?,F在全都停止了營業。鋪面已經用篷布或者花條塑料布遮得嚴嚴實實。好在各地參展的商家廠家都扯有布標,因此,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二狗的位置。我不知哪里是門,只見里面還亮著燈,就喊,二狗,二狗,我是你哥。
不見回答,只聽里面一陣■的聲響過后,從篷布的縫隙處鉆出一個男人的頭來,極不耐煩地說,我們老板回去調貨了,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不認識這個人,本想不說了,但又懷著一絲僥幸,說,我是你們老板的哥,我想在你們這里住宿……
還不等我說明白,那個男人就縮回了頭。
我還想再說什么,只聽那男人高聲大嗓地在里面說,有一個人,自稱是我們老板的哥,帶著一個雞婆,要來我們棚子里睡覺。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在哪里?我去看看。
那個雞婆漂亮不漂亮?
你放他倆進來,我們也開開洋葷嘛。
我一聽,嚇得撒腿就跑。她卻跟著我邊跑邊笑得喘不過氣來。
跑到對歌臺的樹陰下,我確認不會有人看見了,這才坐下來喘口氣。
我說,你還有心思笑?
她說,你就不覺得好笑嗎?
我笑不出來,我知道事態的嚴重。萬一,不,不是萬一,是肯定。那個男人肯定會回去說,他們老板的哥,帶著一個雞婆,到他們棚子里睡覺。我縱有一萬張嘴,也對妻講不清楚了。我的妻發誓只愛我一人,我也發誓只愛妻一人?,F在弄成這樣,我痛苦萬分地把頭埋在手心里,憋得像條發情的母狗,嗷嗷地直哼哼。
這時的女畫家也不笑了,她像哄寶寶似的,邊拍著我的背,邊輕輕地搖晃著我。我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有人在哭,是女人的聲音。我止住她的搖晃,站起身來,四處觀望。聲音是從對歌臺后面傳過來的,還有男人的嗓音。雖然很小聲,但是非常地清楚??墒牵覀z誰都聽不明白。因為,說的是白族話。她想過去探個究竟,我制止了她。我附在她的耳邊說,管人閑事受人磨,我們還是走吧。
她也對我耳語道,好吧,先把我們的事管好要緊。
狂亂了一陣的風,安靜了下來。我倆往回走,我不似先前那般疆硬,骨節和軟了許多。
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呢?我說。
很重要嗎?我就不問你姓甚名誰。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
這不是逢場作戲嗎?我說。
又有哪點不對頭了。她漫不經心地說。
我總覺得別扭。我說。
大理三月好風光,三月的大理,正是阿鵬找金花的季節。難道你連這點民族風情都不曉得?
我都被你搞暈了。我說,
我有這么大的魅力嗎?能把你這大書法家整得暈?
她唱起了《大理三月好風光》。她的嗓音很甜美,有點歌星的味道。
此時,一絲風也沒有,我松開了緊緊抱在胸前的雙手,不禁也跟著哼了起來。
五
回到城里,我又犯了嘀咕。
她絕口不提到天天樂旅館的事,依傍著我漫不經心地逛街。此時,我倆來到了南門,在燈光的裝飾下,顯現出古建筑雄偉的氣勢。很多人在拍照,鎂光燈此起彼伏地閃。
我說,到城墻上走走吧。
我倆在掛滿彩燈的南門城墻上漫步著。寬寬的城墻上,好似一條街,三三兩兩的人們,有來有去,十分地悠閑。天上沒有云彩,月亮很大,星星卻不多。遠望洱海,朦朦朧朧的,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神秘,惹得人無休無止地遐想。
她的手機響了,我往前緊走幾步,來到一個垛口,望著萬家燈火,胡思亂想起來。
她肯定有聯手,畫畫只不過是幌子,她先來纏住男人,等待時機成熟,一擁而上,敲詐勒索,甚至謀財害命……我越想越怕,不由得四處張望,努力尋找可疑之點。
女畫家關了手機,來到我身邊,見我在緊張地搜尋著,便不解地問,你老哥在找啥子?
我說,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她竟然亮開嗓子字正腔圓地唱起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諸葛亮無有別的敬,早預備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你到此就該把城進,為什么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左右琴童人兩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來,來,來,請上城來聽我撫琴?!?/p>
我左腔左調也不禁跟著她大聲地唱,吸引來不少游人的眼光。
我問,誰給你打的電話?她說,一個畫院時的同學。我又問,男的女的?她說,男的。
我不吭聲了,女畫家卻一聲比一聲緊地催促我,問呀,接著問呀,怎么啞巴了?
我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忐忑不安地說,對不起,我沒經過世面,我這人膽小,我是怕……
她笑了,她摘下帽子,那如瀑布般的秀發在大理三月的夜風中飄飛起來。她張開雙手,原地轉了幾圈,那笑聲如風鈴般清脆動聽。
大理三月的夜空,要多神秘就有多神秘,要多浪漫就有多浪漫。
突然,只見她一手扶著城墻,一手捂著肚子,氣喘噓噓地說,我頭疼,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想吐……
一口污穢之物吐在了我的身上。
我被這突然的變故弄傻了眼。扶著她的雙肩,一連聲地問,咋個整,咋個整。
我還要吐。她又吐了幾口之后,哎喲哎喲地直喊肚子疼。
我慌了神,顧不得打整身上的污物,架起她的胳膊,連抱帶拖,下了城墻。不巧,月街期間,實行交通管制,嚴禁一切車輛入城。我來不及多想,向路人問清了醫院的位置,背起她,一路小跑直奔醫院而去。
診斷結果,急性闌尾炎穿孔,要立即手術。她吃力地掏出住宿票和鑰匙遞給我,請我回旅館去幫她拿錢來辦理入院手續。我心急如焚地又是一路小跑,到了天天樂旅館,找到服務員,開了房間。依照她的吩咐,我打開床頭柜的暗鎖,取出一個皮包,拉開拉鏈一看,四人頭大鈔厚厚的一疊,不覺心頭一震,卻來不及多想,抽出二十張,放進貼身衣兜里,下意識地按了按,這才小心地把皮包放回原處。
我風風火火地趕回醫院,辦了一切該辦的手續。當需要患者親屬在手術單上簽字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筱春,現年28歲。我看了她一眼,她向我點了點頭,我立馬就簽上了自己的大名葉大狗。
病房里的燈,似乎永遠都是那么地清幽。手術后的筱春,閉著雙眼,安靜地打著點滴。我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著滴管里的液體一點一點地往下滴,心里空蕩蕩的,覺得人世間的事體不可捉摸,該怎么的就怎么的。
第二天早上,筱春立意要我去擺攤,我不肯,說,錢文天天在找,不在乎一時半會的。你動了手術,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在一旁的護士對筱春說,你老公生意不做地守候著你,你可真的是有福份了。說得我一臉不是一臉的,筱春卻抿著嘴在笑。
筱春說,你肯定是一宿沒合眼,你不去擺攤也成,就回旅館我的床上睡一覺吧。
說實話,我真的想美美地睡一覺。我把床頭柜的鑰匙交還筱春,說,我從你的包里拿了兩千元錢出來,交了住院費……
筱春把鑰匙放回我手心里,說,不忙說這些。鑰匙你先帶著,我的單間已開了十天的錢,你就替我照看著。白天你還是去做生意,我這里不要緊的。
我本想說你就這么放心我,可轉念又想,這不是廢話嗎?人與人處到這份上,已經是剝皮見心的了,何況是男人與女人之間。我把鑰匙放進貼肉的衣袋里,點點頭,輕輕地說了兩個字,保重。
筱春淡淡地笑著說,去吧。
沒有筱春在一旁招引顧客,我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加上我也沒辦相關證件,屬非法營業,干脆我就收了攤整天在醫院里陪筱春聊天。
她的話真多,可我愛聽,我發覺,與女人聊天真是一種享受。不知不覺中,三月街也結束了。
我只能兌現我的承諾,硬著頭皮把筱春領回漾濞。
回到家,妻第一句話就對我說,你真有本事,還真的有人看好你這老呆鳥。
六
我的妻,識字不多,性格開朗豁達,善解人意。只因對我十二分的癡情,有時難免做出糊涂事來而自己卻不覺得是糊涂。
她告訴我,自從我下崗后,我對她的激情大大地下降了。平時,她的生理需要就處于半饑半飽的狀態,現在可慘了,整個兒的閑置起來了。她也發覺我的內疚情緒,但是,這種事情卻不是責任感所能替代的。畢竟尋找生活的出路更要緊,飽暖之后,才能思淫欲,她懂這個理,她不為難我這個老實巴交的好男人,總是裝出一副滿足的模樣。
那天夜里,我趁著書寫“天無絕人之路”的余興,精瘦的我把她整個地抱在懷中,原地轉了一圈,又把她重重地拋在床上。我氣喘吁吁地與她親熱了一回。這是下崗之后最激情的一回,雖然不是那么瘋狂和持久,卻使她看到了美好的前景。男人啊,可憐的男人,既要顧溫飽,又要思淫欲,就是渾身是鐵,也打不出幾根釘來。她深情地說,做男人真累,特別是無路可走的時候。
去三月街的那天早上,不知是出于無奈,還是有意讓她開心,我附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我給你找個猛男回來?!?/p>
現在可好,猛男沒有給她領回來,卻領回來一位俏佳人。何況,二狗已經把我領雞到他棚子睡覺的事有鼻子有眼地跟她講過了,難怪她來了情緒。我說,這是天意,你想想,如果我不下崗,如果我不會寫毛筆字,如果我不去三月街推銷自己,如果我不在她身邊擺攤,如果……妻截住我的如果,狠命戳了我的印堂穴一下,咬牙切齒地說,別如果如果的一推六二五,這跟下崗寫毛筆字趕三月街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就知道你想玩時尚,見著漂亮女人就挪不動窩。你老實告訴我,你倆上床了嗎?
我連呼冤枉,向妻詳細交待了我到月街的所作所為,就連我看到筱春胳肢窩的黑毛所引發的內心騷亂也不敢隱瞞。妻邊聽邊問,從不同的角度問,繞來繞去,總想找出點越軌的蛛絲馬跡來。作為嫌疑人,我積極配合,爭取寬大處理。折騰了小半夜,妻終于暫時相信了我。不過,妻怕染上難言之隱,親自為我清洗了身子,才準我上床安歇。妻對我真是柔情似水,一番歡暢之后,妻擁著我說,大狗,你老實告訴我,我真的老了嗎?我用舌頭熨著妻眼角的魚尾紋,真誠地說,你我都年近半百了,能不老嗎?可是,心不能老。心老了就真的完了。她固執地說,你說一句,就說一句,我真的老了嗎?我說,不老,真的不老,科學家測出來人能活150歲,我們還有100年的活頭呢,怎么就說老了呢。她輕輕地笑了,說,你不嫌我老,我就安心了。我覺得舌尖咸咸的,她流淚了。我的心不由得緊縮起來,我真的不該把筱春帶回家來,讓妻承受這么大的委屈。我說,天亮我就把她送走。妻幽幽地說,我說你呆你還真呆。人家不是沖你這半閹老倌來的,人家是沖著漾濞來的,你領人家一處逛逛,才是道理。我不知道妻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我真琢磨不透女人的心思,我試探地問,你真的就這么寬容?妻說,我可沒有你說的那么高尚,不過,我已經問過筱春了,她讓我看了病歷本,還讓我看了刀疤,說明你還算坦白??捎幸皇履氵€瞞著我。我忙說,沒有啦真的沒有啦要是還有什么事瞞著你我就不是男人。妻說,敢做不敢當還算是男人?你跟她結為干兄妹是不是?我的心放下來了,我還以為筱春會編出什么天方夜譚呢?我說,是呀,她一口一聲老哥哥,叫得我怪那個的,我就只好認了她這個干妹妹了。妻說,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可你不該瞞著我。我深深地擁吻了一通妻后,對著妻的耳朵說,理解萬歲。妻說,別來這一套,理解是有分寸的。她手術做了沒幾天,就先在家歇著,等她有了精神再去逛。
新來乍到,筱春對什么都感興趣,問這問那,有些問題,連我這老漾濞也回答不上來。比如,她問,漾濞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我還真不知道。后來查資料,才知道?!把ā眱勺?,“乃因江河水文地貌特征取名。漾為形聲字,含有水波蕩漾、源遠流長之意?!倪x’王粲‘登樓賦’:‘川既漾而濟深’。‘濞’字亦為形聲字?!f文解字’:‘水暴至深’。又‘文選’左思‘吳都賦’:‘濞焉洶洶’。因二水行經橫斷山脈之間,東西兩岸皆懸崖峭壁,江流湍急,發出咆哮之聲,故名”。
當我向她介紹漾濞時,我發覺她喜歡古老。古建筑,古巖畫,老街道,老橋梁,講到民俗民風,風景名勝。她聽得津津有味,特別感興趣,還在小本上記了好幾頁。最讓漾濞人感到自豪的比如開發區,新穎的樓群,寬闊的街道,雄偉的大橋,繁榮的市場,她只點點頭笑一笑,說,這些到處都能看得到,我想看漾濞獨有而別處沒有的東西。
我說,你提醒了我,我想起來了,有一幅漾濞十六景長聯,不妨讀給你聽一聽。
上聯是:攬江里點蒼白雪,化清流,駕風濤云浪,穿百丈崖橋,過天開石門,贏得江流有聲,西匯秀嶺孤松之韻,東和福國晚鐘之音,迎漢營夜月,遙對太保七星,光照高天闊地。
下聯是:眺山下鐵鎖云龍,興風浪,挾雷鳴電閃,乘河楊撒花,舞鳳山雨旗,驚走西河筏渡,北借蒼虹落漾之勢,南得魚躍龍門之力,拔漾江獨石,遠叩白石懸鐘,聲震錦山繡水。
她記在了小本本上,說,太好了,沒想到,漾濞還真是個風光明媚的好地方。
我說,還發現了古巖畫,很神奇的。
她有點坐不住了,我真想現在就去領略一番。
我說,可惜有的景致已經看不到了,有的要到一定的季節才能看到。
她說,沒關系,能看到多少算多少吧。我說,要看這些東西要翻山過箐很費力氣的,你行嗎?她說,行啊。不費點力氣,怎么畫得到好東西呀。再說,休養了這幾天,沒得事了,現在出發都可以。
七
我有一兒一女,兒子本善,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大學畢業后,在外地一家裝潢公司打工。將近三十歲的人了,婚姻尚無動靜,聽口氣,他對女人不怎么感興趣。這成了我夫妻倆的一塊心病。本來,我估計第二胎也會是個兒子,書上說,從體質上看,女強男弱往往生的是男孩,我的體質怎么也比不過健碩的妻,第一胎生了男孩,就證明了書本的正確。我希望我的兒子都本性善良,于是,大兒子取名“本善”,為二兒子準備了“本良”。不想,書本也有失誤的時候,第二胎卻是女兒。既然“善”字開頭,就只有“良”字結尾,委屈女兒用了一個男娃的名。女兒本良,承襲了她母親開朗的性格基因,初中文化,在本地一家企業打工。與小職員姜焱淼結婚后,生了個女兒名叫晶晶,已經上幼兒園了。這一回,書上又說對了。姜焱淼身體強壯,本良體態苗條,符合“男強女弱必生女”那一條。姜焱淼下崗后在城郊公路邊上,搭建了兩隔油毛氈棚子,請了一位師傅,干起了修車的行當。事前,姜焱淼要我為修車鋪取一個名,我頗費了一番思忖。叫“姜氏修車鋪”吧,同行姓姜的有好幾個鋪面,一則重名,二則這名稱也俗氣。叫“焱淼修車鋪”吧,“焱淼”這兩個字,不要說司機讀不上來,恐怕識文斷字的人一時半會也咬不準音。掂量來掂量去,我也不與女婿商量,便自作主張地寫了一塊“三火三水修車鋪”的招牌。姜焱淼一看,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這“三火三水”出于何典何故。
本良嘻嘻笑著說,把你的名字拆開來讀,還怪上口的。姜焱淼嘟囔,虧你老爸想得出。
事實果真如此,這個鋪名時常掛在司機們的口頭上,加上信譽與技術,“三火三水修車鋪”在同行中,生意最火。我為這塊招牌,還陶醉了好多天哩。
我的寫字店也必須要有一個好店名,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合適的。在醫院與筱春閑聊的那幾天,我曾提到我想搞個寫字店的事。她說,下崗人的心態就一個字:急。你也逃不過這個坎。我說,你怎么就這么神,一下子就抓住了本質。難道你也下崗了,不然你不會一抓一個準。她笑得很甜,說,我本來就沒上過崗,但我曉得空手找飯吃是啥子滋味。我向她討教,依你看,就我這狀況,我能干點什么呢?她說,你又急了不是,莫急莫急。你知道老鷹為什么在天上盤旋嗎?那是在搜尋目標。你不能學學老鷹嗎?老哥哥,依我看,你還是先調整好心態再說。老哥哥,說點別的吧,莫老是下崗就業,莫非除了下崗就業就沒話可說了?我說,好吧,那就聊點別的吧。她突然說,老哥哥,你敢認我做你的干妹妹嗎?我隨口答,敢啊。她說,就不怕你老婆不讓你上床?我說,你別小看了我,哪有男子漢怕老婆的道理。她按住刀口笑得很響。
病房里就住著筱春一人,真是聊大天的好場所。
她說,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漾濞的,我想到漾濞去,也許能找到他。我說,是嗎?她說,是啊,那是一個可怕的正午,對于我來說,是我得以新生的一個正午。太陽很辣,我戴著太陽帽,穿著無袖套裙,到蕁麻箐邊寫生。蕁麻,你知道,渾身長刺,還有過敏物質,人碰到簡直就是活受罪。人們對這種植物畏而遠之,輕易不敢去惹。我對具有自我保護特性的植物情有獨鐘,如仙人掌,仙人球,特別是蕁麻,我畫了又畫,不放過細小的結構。那蕁麻箐遍坡的老虎蕁麻,蕁麻有多種,最數老虎蕁麻威風凜凜,那醬黑的莖,深鋸齒寬大的葉,形狀各異長短不一的毛刺,兇神惡煞地布滿全身,讓人望而生畏。我正在感嘆自然的奇妙,突然,不知從哪里竄出兩個瘦筋干巴的男人向我撲來。我練過散打,體格也不錯,平時,那倆個像吸毒鬼樣的角色根本不在我的眼里。那時卻不同,一則是我猝不及防,二則是在坡坎上,一下子,那倆歹徒就把我給撲倒在蕁麻林里了。更糟糕的是,我的裙子翻了上來,把我的頭給裹住了。什么也看不見了。我能想象得出,我那只穿了一條三角褲衩的下身,已經完全展現在歹徒眼前了。我的羞恥感激發我用盡渾身力氣反抗,可是,無濟于事。我的頭被一歹徒死死摁在地上,另一歹徒似乎在撕扯我的褲衩。我顧不了渾身被蕁麻刺得火燒火燎的疼,拼命地扭啊踢啊抓啊喊啊,我能感覺得到隨著我的掙扎,我在慢慢下滑著。我好像踢到了什么東西,撕扯我褲衩的歹徒怪叫了一聲。正巧我抓到了一根折斷的刺條,死命地亂揮亂舞,摁我頭的歹徒大叫一聲松了手。我坐直身子一看,只見一條身穿白的確良襯衫的漢子與一歹徒扭打在一起,另一歹徒手持匕首,伺機刺那漢子。我來不及多想,爬起來向那持刀歹徒撲去。那歹徒舉著匕首兇狠地向我刺來,我一飛腿正踢在那歹徒的胯根上,那歹徒彎腰捧著胯根邊轉圈邊呀呀直叫。這時,那漢子打跑了歹徒后就朝我這邊跑過來,那持刀歹徒見勢不妙,連滾帶爬地逃下山去了。雖然是一場有驚無險的搏斗,但沒有他的出現,后果將不堪設想。
我說,你怎么會一個人到那種偏僻的山溝溝里去呀。她說,天意如此吧。我說,你信命?她說,天意不是命,天意是巧合。我說,這都是一回事呀,說法不同罷了。她說,要不是他狠心地甩下我不管,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我說,誰呀?她說,就是那天我們在城墻上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我記起來了,當時她說是她畫院時的同學。我說,你倆賭嘴,看誰敢一個人到蕁麻箐寫生。你為了證明膽大,就一個人去了。是不是呀?她笑了,她真愛笑,而且笑得很浪漫。她說,你真能編,可惜是瞎編。我就愛聽你提問,問個沒完沒了,我也不怕把砂鍋打破了。你也別費心思去猜了,你想咋問就咋問,我能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還真沒有和這樣的女人接觸過,真好像回到了純真的童年,沒有心計,沒有防范,有的只是自然隨和。她不厭其煩地回答我的提問。
原來,畫院的那位同學感情不專,追她的同時也追別的女人。她為了測試他對她的親密度,就選了一個太陽很辣的天,要他陪她到蕁麻箐寫生。他提出許多理由反對,她不聽,他只好隨她上了開往蕁麻箐的公共汽車。他倆爬到山上,選好了位置,她就開始畫老虎蕁麻,他在一旁為他撐著傘。過了十多分鐘,他的手機響了,他躲到一邊接電話,好一陣才過來,說他有十分要緊的事得馬上回去,她說你能有什么要緊的事呀?他說不騙你真的我們回去吧,她說你去吧我沒有要緊的事我的要緊的事就是畫蕁麻。他說那我先走了等我辦完事回來接你,她不答話也不再看他,自己咬著自己的下唇使勁地畫。他真的走了,四周突然就靜了下來,她感到從來沒有的孤獨。她不能再被他欺騙了,類似的事已經有好多次了,她必須重新調整與他的感情尺度。她覺得與這樣的男人調調情逢場作戲還可以,至于居家過日子就差得太遠了。她不是那種為情所困而不能自拔的女人,她有追求,有理想,有抱負。她一直認為,女人就是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她平靜了下來,專心地描摩老虎蕁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就竄出那倆歹徒來。
我說,解救你的那伙子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又笑了說,我就知道你要問這事,長話短說吧。那小伙子是過路碰到那事的,他可以不管但他管了,他不肯說出名字,只說是漾濞人,在這座城市打工。我離開那座城市時,他也早離開了。后來就失去了聯系。我很感激他救了我,我一直放心不下的是,他也被歹徒踢傷了胯根,不知現在怎樣了。如果我跟他有緣,或許能找到他。
我說,也許吧。她說其實你在我旁邊擺寫字攤不久,憑我的直覺就知道你這人老實厚道,加上心中有墨,肯定是善良之人。于是我才解除了戒心,想與你交往,進而對你搞了善意的惡作劇,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樣,也許是并不輕松的生活與情感上的困惑所致吧。
我笑了笑,好像沒有認真聽她的解釋,只是想往后幾天我將與她一道逛漾濞風景,有更多單獨在一起聊天的機會了。她很能聊,而且無拘無束,海闊天空,言詞之間透露出時尚,和她在一起很開心,我仿佛年輕了十歲。說實在話,平時上班下班,沒時間逛風景,現在正好彌補一下。平時與家人在一起,沒多少話好聊,現在正好彌補一下。平時沒機會與年輕漂亮的女人單獨在一起,現在正好彌補一下。我都想好了,先游哪里再游哪里最后游哪里。我把這個計劃告訴了她,她說,行,一切聽干哥安排,那嫂子不去嗎?我說,家中離不開人,你嫂子在家要領晶晶。
這幾天,晶晶發低燒,看了幾家醫院不見好轉。妻說,修車鋪忙得不可開交,本良那頭也請不了假,你看晶晶這病怎么辦。我知道妻是想讓我自己表態帶晶晶到州醫院看醫生。本來,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偏偏又有筱春這檔子事,我就覺得是妻有意在為難我,就脫口說,我有事,你帶晶晶去吧。妻不高興了,放開嗓子說,你的事是事,晶晶的事就不是事嗎?我說,誰說不是事呀,可得分個輕重緩急呀。妻嘿嘿笑了笑,對身旁的筱春說,你聽聽干妹子,他還曉得輕重緩急。筱春說,干哥,這就是你欠思量了。晶晶的事才是大事呀,你就先帶晶晶去看病吧,要不,我跟你一道去。妻忙說,不用勞累干妹子你了,還是我跟他一同去。筱春說,那我就在家替嫂子看門,順便到江邊寫生。妻說,本良下班后會回來陪你的。
我想,不就是推遲幾天的事嗎,沒什么了不起,等從州醫院回來再說吧。
沒想到,晶晶的病還真麻煩,我和妻帶著晶晶直接到了省城。雖然花去了二十多天時間,晶晶的病總算有了轉機。等我們回到漾濞,筱春已經走了。
八
筱春是跟本善走的。
據本良講,我們走后的第二天,本善就回來了。原來他倆早就認識,可誰也叫不上對方的名字。幾天下來,本善領筱春游遍了漾濞的風景名勝。筱春畫了許多的速寫并寫了一封信讓本良轉交給我。
干哥干嫂(暫時還是這么稱呼你二位吧,到一定的時候,你二位很有可能會升級):你們好!
我說的那位救我的漾濞人就是你們的兒子葉本善。真是太巧了,這么巧的事情讓我遇上了,我失眠了好幾個夜晚了,我想,我跟你兒子不單單是有緣,還有……先不說了,這畢竟不是小事,需要時間。
本善陪著我逛了漾濞好些景點,本善還對我介紹了漾濞的風土人情。這里不僅山清水秀,而且民風淳樸,從你們身上我體會到與人為善的意思了。
我這次到漾濞來,算是天隨人愿了,既找到了人又飽覽了風景名勝。
本善要走我也就跟他一道走了,以后我們會再見面的。
謝謝干哥三月街對我的照顧,謝謝嫂子的理解,祝晶晶早日康復,愿你們全家天天快樂。
干妹 筱春
這么簡單的幾行字我給妻讀了好幾遍,妻說還是不全懂。什么升級啊,時間啊,平時很爽快的一個人,怎么寫出這么一封吞吞吐吐的信呢?我說,她可能對本善有那意思了,這不是需要時間磨合嗎?一旦真的與本善那個了,我倆不就升級為她的公公婆婆了嗎?
妻問本良,本善回來有什么事嗎?本良說,哥隨公司的王工到大理談業務,順便趕了三月街,又到麗江游了幾天,王工先回去了,讓哥回家看一下。哥手上有活,拖延不得,沒等你們回來就走了。妻說,有活做就好,別像你爹沒活干。
晶晶一天天好起來,我也放下心謀劃我的寫字店。到正街問了一下房價,一隔鋪面一個月少說也要500元人民幣。妻說,你把手寫成雞爪風也寫不夠房租錢,還是在家里胡亂混混算了。我說,我還是去擺地攤吧,老這么閑著怪難受的。沒想到,姜焱淼說,擺地攤還不如收破爛呢。妻不高興了,說,虧你想得出,你爹好歹是文化人,讓他去收破爛,能放得下這張老臉?姜焱淼急了,忙解釋,我說的收破爛不是你說的收破爛,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是當老板。姜焱淼舉出許多收破爛發了財的人,本良也說,只要能賺錢,要那臉面有什么用。好歹也是自己當老板,爹,你要真干這一行,我幫你管帳。我說,讓我好好想想。
一想就想了兩個月,我依然下不了決心干收破爛這一行。雖然我和妻坐吃山空,可兒女對我們的生活十分地關心,本善時常寄錢回來,本良夫妻倆有好吃的也常孝敬我二老,有空就回家來幫著做家務,還三十元二十元的給我們用。我和妻的小日子倒也過得去,可是,我的心里總不踏實,總覺得哪點不對頭。我不缺胳膊少腿的,就這么閑著吃白食,難道我就這么無用。我翻出那張“天無絕人之路”的條幅,看了再看,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好像就在昨天。三月街,擺地攤,筱春……仿佛是夢幻,是那么地遙遠。筱春的身影總在我的腦海中浮上浮下,特別是,她要我和她同住一個單間時的那種無所謂的天真模樣,死死地定格在我的記憶里,攪得我心緒不寧。我想,在合適的時候,我必須問清楚她當時的動機是什么,也許就是真如她所說的善意的“惡作劇”,是我想復雜了。
我想著想著,想起了妻說我是神經過敏的話來。筱春知道我是窮下崗的,我知道她叫我老哥是抬舉我,我這滿是五線譜的老臉在畫家眼里不至于被看成是大齡青年吧。我既不英俊又不富有,她憑什么對我這樣關懷備至?我無法揣測得出她的動機。動機,是我們這一代人最熟悉的一個詞。歷次政治運動總是要深挖動機。她可能壓根就沒有什么動機,只不過是逢場“惡作劇”罷了。我們這一代人活得太沉重,壓根就不知道逢場“惡作劇”。這就是代溝吧,我不知道這樣的代溝是進步還是返祖。這大概就是妻指責我神經過敏的原由了。
筱春走后就一直沒有聯系,我曾打電話問過本善,本善說她正在進修國畫。我真羨慕年輕人遇上了好時代,要是我還年輕,我就干一番大事業。我常到三火三水修車鋪去看看,姜焱淼已經成修車王了,場子也擴大了,工人也有十多個了。姜焱淼當老板比工人還累,一身黑乎乎的油污,我看了都心疼。本良的工廠我沒去過,可看她下班回來累成那樣,也是不輕松的。我還有力氣,我不能這么早就躺在兒女身上享清福。還是本良說得對,面子沒有票子重要。就我這條件除了收破爛還真還沒有什么合適的可干。
我的主意一定,姜焱淼馬上轉給我一筆起動周轉金。本良幫我跑手續,姜焱淼在他的修車場旁為我租了一塊空地,一年一千元的租金。他用他的工人為我搭建了三間簡易的房子,用邊皮板把空地圍了起來。掛牌那天,看著我寫的“大狗廢品回收”的牌子,我心里酸酸的。如果讀做“回收廢品大狗”又為何不可呢?果然,一位可愛的過路女性挽著一個帥氣的男性,口里嗑著瓜子,含含混混地說,又冒出一個回收站,你看你看你看嘛,回收廢品大狗。那男性嘻嘻笑著說,不是廢品大狗,是大狗廢品。那女性說,反正都一樣,真拗口。我聽了心里更酸了。
姜焱淼和本良像過大年一樣興高采烈,一通鞭炮響過之后,我的心順暢多了。妻說,你不是寫了對聯嗎,怎么沒有貼上呀?我是寫了對聯,一共三對,三間房三對。我沒有貼的原因主要還是放不下這張老臉,妻知道我的那點小心思,就說,愿當泥鰍還怕泥污眼,本良,你回家去拿來貼上。
第一對:回家不能吃閑飯 收兵豈敢聽楚歌
第二對:廢物利用環境凈 品笛方知竹葉青
第三對:光明莫道蠟燭小 榮譽全憑銜泥多
街坊老畢拍拍我的背說,你就愛作藏頭對子,第一個字連起來不就是“回收廢品光榮”嗎?最讓我開心的是,二狗倆口子也來為我放了一萬響的兩掛鞭炮。二狗還說,資金周轉不過來就吱一聲。我心里暖洋洋的。
開張的當天就有人背紙板來賣,真是好兆頭,我特地多給了那人一元錢。沒過多久,五花八門的廢品堆了一地,我和妻就分門別類地堆放好,有一車就運一車。收貨時,妻掌秤高聲報斤兩,同時把應該付的錢也三一三十一地隨口算了出來,一則表示童叟無欺,二則是讓我聽清楚了。我呢,只管把錢數好遞到賣廢品人的手中,這真是典型的婦唱夫隨。俗話說,槽中無食豬拱豬?,F在有了事情干,妻也不再嘮叨了,天天伴著我守在回收站。妻說,照這樣下去,養老的錢是不成問題了,有了多余的就蓋小洋樓。我說,知足吧你,別想出毛病來。
九
農歷的八月十五快到了,妻像往年一樣,張羅著打月餅。本善來電說,他要帶筱春回來過節。我和妻分析,兒子和筱春可能成了,要真是這樣,我兩老口就無什么牽掛了。
派出所的小畢對我說,最近盜竊案件時有發生,讓我提高警惕,發現可疑物品就報告派出所,并穩住銷贓之人,他們會及時趕來處理。小畢還給我宣讀了一份治安綜合治理的文件,說,懲惡除邪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小畢是街坊老畢的兒子,我說,這些我懂,你就說說遇到情況我該怎么向你們報告吧?小畢說,電話吧,哦,你還沒有安裝電話。那就手機吧。我說,我沒有手機,我也不會擺弄那玩意。小畢想了想說,一般情況你就到派出所來說說,特殊情況你就到姜師傅那里打電話吧。我說,好吧。小畢臨走時說,但愿什么事也沒有。
雖然我和姜焱淼的三火三水修車鋪是緊鄰,因場地寬,真要到他的電話機旁,少說也有100多公尺的樣子。偷盜之人臉上沒有標記,交來之貨也看不出是否屬贓物。這得從頭學看麻衣相,知識無處不在,活到老學到老真是至理名言。于是,我對來人多了一份心眼,多看幾眼物品,多問幾句閑話。一位急著要走的賣貨人嫌我太羅嗦,沖我使小性子,說,你正合去守海關,可惜你沒那命。妻私下對我說,你也真是的,別人給你個棒捶就當針。人家那是大面上說說,能有什么事呀。我不與妻爭辯,也不放松絲毫警惕,吃了多年的公家飯,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農歷八月十四的早上,本善和筱春乘坐夜班車回來了。本善叫了一聲爹,叫了一聲媽,而筱春只沖我和妻笑笑點點頭。一家人都到齊了,大家都笑嘻嘻的,明天就是中秋節,老百姓一年就盼個合家團圓,真的團圓了,心里也就平靜了。本善給家里人都買了禮物,說,我常年不在家,大事小情都累妹妹和妹婿。爹媽身體好就是兒女的福份。小晶晶也康復了,真是清吉平安過中秋啊。妻說,是啊是啊,本善,你倆的事……本善和筱春對望了一眼,相互含情脈脈的樣子,我忙打岔說,明天就是中秋節了,要做的事還多著呢,各理其事吧。我也到回收站去招呼一下。小晶晶說,我也去。我說,好吧,爺爺背你。本善說,大伯背你吧,爺爺老了,背不動了。我說,我算什么老,還正來事呢。小晶晶說,我不要你們背,我自己走。
出了門,我說,本善,筱春答應你了嗎?本善爽快地說,我倆打算冬季結婚,這次回來就是征求你二老的意見。我說,你們都有打算了,我們當然沒有意見啦。本善說,那就讓她改口喊你二老爹媽吧。我說,好呀,你成了家你媽和我就放心了。
本善說,上回筱春畫了許多漾濞風景素描,回去后,她畫成國畫,這次帶了一些來。特別是那幅《千古絕唱石門關》很有氣勢,我們老板十分看好,準備制成大幅壁畫。筱春很欣賞你的書法和詩,她想請你為這些國畫題字。我說,這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看不出筱春這閨女還滿有心計的。本善說,筱春還特意創作了一幅《中國核桃之鄉——漾濞》的雕塑畫,她說,縣城應該有這么一個標志性雕塑。
我們邊走邊聊,小晶晶在前面邊走邊采公路邊的小花。我們走到一個上坡的急彎處,突然一輛卡車沖了下來,朝小晶晶壓去,我大叫不好,不知哪來的力氣,幾大步撲到小晶晶身前,摟著小晶晶往路下就跳。
等我醒來,已經是十多天以后的事了。我寫毛筆字的手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更要命的是,我的大腦不靈光了。妻說,那車只是朝小晶晶虛晃一下馬上就避開了,是你神經過敏了,那么高的坎坎你也敢往下跳?幸好小晶晶一根毛都沒有傷著,不然的話,你要懊悔一輩子。筱春還等著喊你一聲爹,可你一直不見醒來,本善也耽擱不住,他倆走了。走時,筱春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我的那個心呀,都碎了。你醒過來就好,筱春把那些畫都留下了。她還留下話,說萬一你醒不過來,就這么去了,就把畫當陪葬了。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來,看著雪白雪白的病房屋頂,清冷的淚慢慢流出了眼眶。
【作者簡介】阮鎮:男,1946年生,漾濞人,初中畢業后,干過搬運,趕過馬車,編過竹器,當過獸醫,刻過墓碑,開過照相館。只因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討生活的空閑,造一些供茶余飯后消遣的句子?,F在依然在造句,挖掘昨天,記錄今天,放思明天。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