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燮(1693—1765),清書畫家、文學家。字克柔,號板橋(鄭板橋),江蘇興化人。早年家貧,應科舉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曾任山東范縣、濰縣知縣,后因助農民勝訟及辦理賑濟得罪豪紳而罷官。做官前后均居揚州賣畫。擅畫蘭竹,以草書中豎長撇法運筆,體貌疏朗、風格勁峭。工書法,用隸體參入行楷,非古非今、非隸非楷,自稱“六分半書”。能詩文,《悍吏》、《私刑惡》、《孤兒行》、《逃荒行》等作品,描寫民間疾苦頗為深切;所寫《家書》、《道情》,自然坦率,為世所稱。為“揚州八怪”之一,有《板橋全集》。
鄭板橋的畫竹栩栩如生,鄭板橋以竹所作的詩句膾炙人口,而鄭板橋在民間留有石刻作品則聞所未聞。光陰如梭,往事如煙。家住江蘇省如皋市如城鎮的老干部周絢如,對鄭板橋石刻作品“壺天”的挖掘和保護過程仍記憶猶新。
周絢如,今年89歲,中共黨員,愛好書法字畫和文物收藏。退休前任江蘇省如皋市人民政府招待所副所長。2010年4月中旬,周絢如老人接受了筆者的獨家采訪。面前的他,雖年近九旬,但身板硬朗、思維敏捷,說話有條有理。他拿著一幅鄭板橋畫像和一張鄭板橋石刻作品“壺天”的照片,向筆者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那段鮮為人知的、與“壺天”結緣的傳奇故事。
閑聊,聊出線索
春光明媚,萬物復蘇。1980年春,如皋縣(當時尚未撤縣建市)文化工作會議在該縣人民政府招待所舉行。這次會議的主題是:做好文物保護工作,搶救和挖掘“文革”中免遭浩劫的文化遺產。酷愛文物收藏的該縣二等一級傷殘軍人朱鐸坐著輪椅來到會場。
午餐過后,已近花甲之年、時任招待所副所長的周絢如陪同朱鐸走訪與會者。在河北廳108房間,來自西片幾個鄉的文化站站長意猶未盡,閑聊中他們對“文革”中一件件珍貴文物被蹂躪踐踏惋惜不已:“作孽,作孽,這是作孽喲!”
“我們鄉有個農民,家中有塊白玉石,石塊上面有鄭板橋的字跡。”正聊在興頭上,來自加力鄉(現并入搬經鎮)的文化站站長丁邦和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在場的人瞬間將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丁邦和呷了一口茶,話鋒一轉:“只不過這塊石塊被當作踏腳石踩了幾十年,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損壞。”
“真有此事?”坐在輪椅上的朱鐸半信半疑。
“哪能有假,我親眼見過。”丁邦和充滿自信。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散會后,對書法、石刻頗有研究的周絢如與朱鐸一合計,再次找到丁邦和站長,懇請丁站
長陪同他們去實地看個究竟。
走訪,初識寶石
次日上午,丁邦和陪同周絢如(朱鐸因下肢殘疾,行走不便,未能同行,他為周絢如提供了一本《鄭板橋字帖》)蹬車趕往加力鄉一戶姓李的農戶家。他們未進李家門,便看到放在地上的那塊面朝下、背朝上的石塊,周絢如一陣驚喜。李家主人、年近70歲的李老漢熱情接待了他們,并介紹了石塊的來歷。
“1947年‘土改’時,我們村上的農民斗地主、分田地搞得熱火朝天。沒幾天,村上一位姓宋的大地主家的100多畝土地全分給了當地農民。翻身農民喜氣洋洋,個個心里樂開了花,當時我家在分得土地的同時又分得了這塊石頭。我家老小目不識丁,不知道石頭上刻著啥玩意,起初搬回來時,先將它安置在田頭做‘鎮地石’,我祈禱著用這塊石頭好好壓著這來之不易的土地;后來,孩子她媽用它做‘壓菜石’腌了一缸咸菜;再后來我把它搬到家門前做‘踏腳石’,這一踏就是33年。”李老漢一邊介紹一邊將石塊翻過身。石塊雖歷經滄桑,但完好無損,字跡清晰。
這是一塊罕見的白玉石,長40厘米、寬25厘米、厚5厘米,石塊中間由右至左草書“壺天”二字,左側豎式落款“板橋”,右上方鈐一方長方形篆體“鄭燮”印章。“壺天”二字用隸體參入行楷,體貌疏朗、風格勁峭,堪稱“一絕”。周絢如當即取出隨身攜帶的《鄭板橋字帖》與石塊上的“壺天”、“板橋”字樣進行比較,再反復核對了“鄭燮”印章,初步認定是鄭板橋真跡。
“請問這宋家后代現住何處?”周絢如俯身詢問。
李老漢用手一指:“近在眼前,隔壁的宋老先生原是這石塊的主人,你們去請教他吧。”
尋源,道出真情
與李家西鄰的宋家原是本村地主,其主人宋老先生已是88歲高齡。他滿頭白發,戴一副老花眼鏡、拄一根拐杖,因教過幾十年書,當地人習慣稱他為“宋老先生”。周絢如說明來意后,宋老先生一下子來了神。
“這石塊原是我家的祖傳‘寶石’。我家上幾代殷實富裕,先輩們很有文化,與名人交往較多,據《宋氏家譜》記載,此石塊是乾隆十六年鄭板橋賜給我家客廳門前用的‘富貴石’。石塊上‘壺天’二字意為清靜幽雅,來源于鄭板橋為我祖上題的一副‘青菜白鹽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的對聯。后因戰亂,對聯遺失,而‘寶石’代代相傳。”宋老先生說到動情處不時連連嘆氣:“1947年‘土改’時,這石塊分給了本村李家。可李家‘有眼不識泰山’,將板橋大師的作品當成了‘踏腳石’,這一踩就是幾十年,我好心疼啊!”
“老先生,你家祖祖輩輩將板橋作品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不容易啊!”周絢如不斷地贊許。
“是啊,一言難盡啊!”宋老先生又嘆了口氣:“幾十年來,我數十次趁著黑夜去李家門前撫摸石塊,兩次偷偷摸摸將石塊搬回家,后因恐懼和緊張又送回原處;在歷次運動中,石塊有驚無險,安然無恙,這是蒼天有眼啊……”
宋老先生似乎遇上了知音,他與周絢如越攀談越近乎,知心話兒一一和盤托出。臨別時,宋老先生從祖父遺像鏡框夾層內取出一張畫像,與周絢如竊竊私語:“這是我祖上留下的鄭板橋畫像,可以送你一張畫像翻拍的照片。”
“那太感謝你了!”周絢如興奮不已,雙手接過一張3寸的黑白照片。這是一張老年時期的鄭板橋半身畫像,光頭禿頂、濃眉大眼、高高的鼻梁,額角上爬滿了皺紋,留一撮胡須,穿一件長衫便裝。周絢如如獲至寶,對宋老先生感激不已……
告別宋老先生,周絢如一行又返回李家。
惜石,私費購買
一塊帶有傳奇色彩的鄭板橋石刻作品遭受如此冷落,周絢如心中不免有點隱隱作痛。他決定花錢買下此石塊,讓沉睡33年的“寶石”重見天日。在李家,周絢如與李老漢又侃談起來。
“李老,這好好的一塊石頭拿來做踏腳石,是否有點可惜?”周絢如試探著詢問。
“不可惜,作用大著呢。”李老漢撳滅了煙頭解釋道:“我們這兒是高沙土地區,晴天一腳灰,雨天一腳泥。晴天回家時在石塊上輕輕一跺,灰塵掉了,鞋子干凈了;雨天回家時在石塊上一跺,再在石塊邊角上蹭幾下,鞋子上的泥水掉了一大半,你說這石塊有沒有用?”
“李老,如果你家門前院內全鋪上磚塊,豈不比這石頭更好?”周絢如眼睛一亮,計上心來。
“好是好,就是手頭緊啊,沒那么多錢。”李老漢實話實說,“兄弟,不怕你笑話,農村人掙個錢不容易啊。”
“那好,我用20元錢換這石塊怎么樣?”周絢如說。
李老漢屈指細算一筆賬:20元錢能買800塊紅磚,這塊不起眼的小石塊可以把家門前全部換成磚地,何樂而不為呢?“好,一言為定!”李老漢很爽快就答應了。豈知,老漢的小兒子回來后討價還價,最后以25元成交。
夜幕漸漸降臨,周絢如小心翼翼地用自行車馱著石塊返回縣城,他心里比吃了蜜還要甜。
愛石,捐贈政府
周絢如私費購買的這塊珍貴的鄭板橋石刻作品并沒有歸個人所有,他與傷殘軍人朱鐸商量后,將石塊捐給了縣人民政府招待所,供客人觀賞,從而把愛石之情化成了一腔愛國之情。此消息不脛而走,短短幾個月時間,前來欣賞石塊者絡繹不絕。
一日,一位南方的文物販子千里迢迢趕至如皋,他看了石塊后一陣驚喜,便將周絢如叫到一邊,私下塞給他500元好處費,言明愿花10萬元收購此石塊。周絢如連連擺手:“再多的錢我也不賣,我已把它捐給了縣人民政府招待所。”那人自討沒趣,怏怏而去。
此后不久,為了便于客人欣賞鄭板橋的藝術真跡,周絢如在招待所擴建繪園賓館時,將此石塊鑲嵌在5號樓前的圓門正上方,使來客舉頭即可觀賞“寶石”。
寶石為媒,廣交友人。20多年來,如皋市人民政府招待所接待中外來客80多萬人次,不少人在鄭板橋石刻作品前攝影留念。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全國政協副主席錢偉長、已故園林建筑專家陳從周、著名作家碧野、原上海市電影局局長丁正鐸等人在欣賞鄭板橋石刻作品的同時,他們對周絢如不遺余力挖掘祖國文化遺產及無私奉獻的精神給予了較高的評價。“祖國的文化遺產歸國家所有,我把它捐給政府無怨無悔;板橋大師的石刻作品陳列于此,供世人觀賞,我很樂意。”每當客人贊許時,周絢如坦然道出心聲。
護石,義務奉獻
沉睡數十年的鄭板橋石刻作品終于重見天日,并登上了大雅之堂,周絢如感到莫大的欣慰。20多年來,周絢如心系石塊,與石塊結下不解之緣。他自愿擔任義務護石員,定期為石塊清理灰塵,為“壺天”鑲上“金箔”,使其金光閃閃,光彩耀人。與此同時,他與招待所保衛人員還制定落實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文物保護措施,從而確保了石塊的安全。
1988年夏的一天夜晚,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嘩嘩”直下,眼瞅著窗外,周絢如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上,他疑慮重重:幾天前,他聽招待所門衛反映,安置石塊的圓門上方出現了一條小小的裂縫,如此暴風雨,圓門會不會倒塌?萬一圓門塌下,石塊會不會受損壞?石塊墜地即使完好無損,會不會被他人順手牽羊?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穿起雨衣,推開家門。
“不要命了,這么大的風雨逞什么強!”家人極力阻止。
“萬一鄭板橋大師的作品有個閃失,我會遺憾終生的。”周絢如道出心聲。
家人知道他的脾氣,他決定了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在家人的陪同下,周絢如租了一輛人力三輪車頂風冒雨來到招待所。風雨中,他既當指揮員又當戰斗員,協助門衛找來七八根木棍支撐住圓門的關鍵部位,隨后又用塑料薄膜將石塊及石塊上方過墻遮蓋得嚴嚴實實。由于及時采取了加固和防雨措施,石塊經過狂風暴雨的洗禮依然安然無恙,而周絢如因受涼感冒,住院10多天。他卻說:“板橋大師的作品完好無損,我就放心了。”
吟頌,弘揚精神
鄭板橋的石刻作品“壺天”源于鄭板橋的對聯:“青菜白鹽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意為一日三餐有白鹽炒青菜、糙米做成的飯,能喝上用瓦壺盛裝天水泡成的菊花茶就知足矣,可見鄭板橋為官時是多么的清廉。1981年夏,周絢如在細細品味“壺天”的含義后,對鄭板橋的敬佩和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此后他便開始了對鄭板橋文化遺產的研究工作,他廣泛收集鄭板橋的詩句,崇尚其人品,弘揚其精神。他曾數十次站在鄭板橋“壺天”石刻作品下向中外客人吟頌鄭板橋詩句,下面是他的一組演講詞:
鄭板橋為官兩袖清風,情系勞動人民。在山東范縣、濰縣做縣官時,“青菜白鹽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乾隆十八年,鄭板橋為民賑濟得罪豪紳而罷官回家,“烏紗擲去不為官,囊囊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畫竿。”
“宦海歸來兩袖空,逢人賣竹畫清風”鄭板橋棄官后定居江蘇揚州賣畫,自食其力。鄭板橋的竹詩、竹畫,無一不是他剛正不阿、寧屈不彎的人格寫照,他作一副對聯自勉:“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鄭板橋自甘淡泊,從不攀附權貴,如竹那樣“一節復一節,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鄭板橋十分注重自身道德修養,他感慨:“種十里名花何如種德,修萬間廣廈不若修身。”鄭板橋以“竹”待人,對后人寄予厚望:“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來扶持。明年再有新生竹,十丈龍孫繞鳳池。”
鄭板橋的詩句感染和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周恩來總理多次引用鄭板橋的《竹石》詩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迎堅韌,任你東西南北風。”溫家寶總理在美國哈佛大學演講時,談到中國尚有1億窮人,他寢食不安,即引用鄭板橋的詩句“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臺下掌聲雷動。
周絢如挖掘“壺天”,研究“壺天”,結緣“壺天”,宣傳弘揚板橋精神,為保護國家文物作出了貢獻,受到當地有關部門的表彰。結束采訪時,周絢如說,他正在計劃寫學術專著《談板橋精神》。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筆者祝愿他早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