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鄭愁予在其金門詩作中刻劃了金門最具標志性的三種文化精神和性格:由“酒”所標示的豪爽俠義的民性特征;海洋所具備的自由、開放、寬容、多元的精神以及在從戰爭走向和平的歷史趨向中所散發出來的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這三種文化性格和精神,與鄭愁予固有的秉性和數十年的創作主題有深深的契合。
關鍵詞:鄭愁予;金門;酒;海洋;人道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0)2-0016-03
“酒”所代表的豪爽、俠義、友情,“海洋”所代表的自由、開放精神,由戰亂經歷和和平追求所鑄就的人道主義情懷,可說是鄭愁予創作乃至其生命的三大支柱,而這三者卻在金門這一地方奇跡般地匯合在一起。近年來鄭愁予選擇金門作為他的落籍地,既是作為鄭成功后裔向其先祖的自覺認宗,也可視為向其生命原鄉的一次回歸。
此前鄭成功已多次造訪金門,并留下一些詩篇。1967年時有《金門集》,千禧年則有《飲酒金門行》。這是一首至少可與余光中的《鄉愁》詩相媲美的杰作。它同樣有遞進的四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寫與自然的契合、交融:“醉得你形骸化入自然連影子也不見”。第二層次從“自然”轉向“人”,對金門人的性格加以傳神寫照:“主人慷慨群賢豪興”,“飲高粱酒者方稱得性情中人”!第三層次多了人文的內涵——那“在山頭舉樽臨風”的獨酌者具有“俠者之姿”,“豪興起時,大口吞浪如鯨之嘯海”,“當懷思遠人,就閉目坐定,輕啜芳洌猶吻之沾唇……”,顯然承載著更多的責任、使命、愛情、鄉思乃至無常感。第四小節更達到歷史觀照的高度:飲者“祭酒”、“酹天”,因金門經歷了那么多的歷史的風云,而現在又迎來了千載難逢的新的歷史機遇。
三年后,鄭愁予再次應邀來到金門,并寫下《煙火是戰火的女兒——賀金門廈門兩門對開,同步放煙火共慶中秋》一詩。這首詩寫得很短巧,巧在將節日燃放的“煙火”(代表和平)視為“戰火”(代表戰爭)的女兒,正符合海峽兩岸形勢由嚴峻走向緩和、由對峙走向互助的歷史趨勢和進程。“戰火”、“煙火”都是“火”,但“嚴父的火灼痛,女兒的火開花”;廈門、金門都是“門”,對門而居的本都是“洛陽兒女”,只要讓他們能自由長大——不再受“戰火”的侵擾——就能達到“門當戶對”、守望相助的境界。
1967年的《金門集》含《樹》、《巖》、《白騾》、《土》等4首詩,而2008年《聯合文學》上的《金門集》增添了4首新刊之作,并顯示了主題的移轉。60年代作品的主題在于頌揚軍人的戰斗意志,后4首卻轉為“反戰”主題。如《壕》寫戰壕是用來“望向敵人之鄉的”,但“也許正和敵人的母親相望”,其實只需一瞥即已觸目驚心。又如《堡》寫道:
無名碉堡
佇立著無名兵丁
因為無名
沒有人在意這是誰
而風來有聲卻只是呼喚
你!
不!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他給了我名字
只有他在意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兒子
不叫作
你!
顯然,詩人認為即使是站崗放哨的低層士兵,也是有血有肉、有尊嚴有親情的“人”,并非無名無姓的機械。這些反戰詩作充滿了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
作為為金門的發展出謀獻策產物的《三角形的波浪——給臺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或可視為對于海洋精神的禮贊。詩人認為金門、澎湖、馬祖正構成了一個金字塔般的三角形。金門人經歷了不少苦難,但也養育了“海納百川”的性格。詩的最后兩句寫道:“島嶼是海洋的中心等潮平的時候,兩岸就是咱們歡樂的邊緣了。”這一想法很新奇也引人深思,它提示了金門等海峽島嶼正可在締造兩岸的和平歡樂中發揮特殊作用。鄭愁予還有一首《橋的邀請》。合起來看,作者的意思是:當有了“橋”時,海洋波濤就不再是阻隔,反而是通向自由和幸福的坦途大道。
《金門集》中有一首《帆——在云端道別》,作者顯然乘坐在離別的飛機上,俯視金門海域風帆點點,“在云端道別/不道珍重而祝逍遙”,“方向未在意無由問往還”,“多樣顏色的桅帆同時飄散”,都表達了一種自由、開放、多元的精神。而這也許正是鄭愁予對海洋精神的理解。
不過,酒、海洋、人道主義精神這三種元素,并非鄭愁予寫金門詩時才出現,而是幾乎貫串于他數十年的創作歷程中。
人道主義是鄭愁予很早就具備了的一種情懷,他甚至宣稱“我的作品里都是人道主義的思想”。他述說自己的內心是“水火同源”的:一是來自古典的“寧靜”,另一則是可以為理想獻身、燃燒的“熱能”。少年時代他就遍讀30年代的和俄羅斯的文學作品,所以其“氣質”中的“另一組基因”——人道主義——相應而出,積極參與了學運,并且總是“惴惴地顧及著大眾”;讀新竹高中時與幾位同學暗中學唱《國際歌》、《團結就是力量》、《南泥灣》、《一條大河》等;到臺大后,曾參加左傾社團。但因大環境嚴峻,鄭愁予氣質中固有的“疏離的寧靜感”,推著他脫離現實的執著,與生俱來的“熱能”,“仿佛自己吐絲將自己隱藏起來”,讓他轉入寫“文化鄉愁”(參見鄭愁予《我在五十年前就骨董了》)。由于詩人的真誠表白,我們得以知道他早年就具備的關切現實、關懷大眾的人道情懷,如何在特定時代環境中迸發或隱匿。
但這種與生俱來的“熱能”,終究還是會再次噴發。70年代初他擔任愛荷華大學保釣會主席,一度被臺灣當局取消了護照,無法返臺。鄭愁予分別寫給陳映真和羅大佑的兩首“贈達詩”,可說是他的人道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
1968年鄭愁予與陳映真同時準備應邀赴美,臨行前陳映真被捕。11年后,鄭愁予寫了《贈一位同年游美的舊友》。此時正是“鄉土文學論戰”之后,“美麗島事件”前夕,形勢不可謂不緊張,但鄭愁予仍寫了這首對陳映真表達崇敬之情的詩,對陳映真堅持理想和原則的性格給予充分的肯定。他寫道:“這是我無論飲下多少壯烈的酒,也還是/無法模擬你那十年執著的形象于萬一的。”
《你的真愛,來自生就的臺灣良心——贊羅大佑剪斷花旗護照》一詩,則為著名歌手羅大佑在演唱臺上當眾剪毀自己擁有多年的美國護照以抗議美國要求臺灣協助出兵伊拉克而寫。這些都與他在早年就已具備、并貫串數十年創作生涯的關心社會、關懷大眾的人道主義精神,有很大關系。
鄭愁予稱“酒”甚至在“詩”之前,就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酒”的意義,一是它乃鄭愁予與中國古典文化、文學相連結的一座橋梁。另一首以金門酒為題材的詩《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開頭就寫道:“酒是李白的生命/滌蕩千古愁留連百壺飲/酒是杜甫的情誼/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酒是李白的生命,就在它能使人回歸于自然,擺脫種種束縛和限制而獲得完全的自由。《聞北海先生笑拒談酒事有贈》一詩最后兩句為:“不飲酒則自由安在/又焉有文藝之風流”,道盡酒與生命自由的關聯。與杜甫相似,酒對于鄭愁予還是交友的捷徑,建立友情的橋梁。他稱:“我數十年飲酒如一日,平生知己多是酒中定情”。在詩友德星婚禮中,與紀弦、葉珊等據椅登高,面向新人,一口氣各干了一瓶清酒,讓“一口口咽下咚咚的鼓聲敲著心房”,而這是“寫詩的人獻出友情最真的方式”。由此可知,鄭愁予的詩充滿古典色澤,“酒”在其中占有重要角色。
不過,酒對于鄭愁予而言,最重要是它代表著一種真性情的表達。鄭愁予認識到:酒為“性情”之溶劑,即使平日設防藏真的人,一經醇酒融合,即城府大開。鄭愁予是生于山東的河北人,而自古以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齊魯多行俠仗義男兒”,這或許本身就是他的“真性情”的表現。而閩臺民眾的‘好漢剖腹來相見/飲哪!杯底不可飼金魚!’的豪爽,被鄭愁予賦予“最美的情操”的贊辭。鄭愁予發出肺腑之言:“喝酒吧!喝酒的人活一生卻過兩輩子”(《酒?俠?詩》),就在于酒能激發出人們的為理想而奮斗的激情,與充滿“自許、煩憂和私欲”的真實人生相比,有如另活了一輩子。鄭愁予年輕時曾積極投身于“反帝”和“革命”的浪潮中,就是這種激情的產物。
同樣的,從年輕時起,鄭愁予就對海洋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家鄉就在渤海邊,大學畢業后自愿來到基隆,“唯一的目的是要去海港”,他不怕漂泊,愿意闖蕩,更愿意當“過客”而非“歸人”,宣稱:“我的一生不存在故鄉”,“我的故鄉是portable(可攜帶)的”,如果硬要幫他定義“故鄉”,無盡包容的“海洋”以及一縷人道關懷的“詩魂”,是最有可能的寄托,因此他選擇最具包容性的海洋作為心的歸宿(參見訪談錄《詩魂伴海洋鄭愁予把故鄉帶著走》)。
經過“尋根”,鄭愁予發現自己是鄭成功的后代子孫。他主動歸宗并試圖為鄭芝龍、鄭成功、鄭經等先祖“平反”,傾心的還是他們所代表的海洋精神。
由此可知,鄭愁予在其金門詩作中刻劃了金門最具標志性的三種文化精神和性格:由“酒”所標示的豪爽俠義的民性特征;金門作為一個海島所具備的自由、開放、寬容、多元的海洋精神;金門作為一個曾經的戰地,在從戰爭走向和平的歷史趨向中所散發出來的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而這三種文化性格和精神,與鄭愁予固有的秉性和數十年的創作主題有深深的契合。由此可理解,為何鄭愁予在退休之后會選擇離開美國而回到金門落籍定居;也可理解鄭愁予到了“古稀”之年仍對公共事務有那么大的熱情和投入(如提出許多有關金門建設的建議),仍為金門、馬祖、澎湖三個海峽島嶼的共同發展寫出了《三角形的波浪——給臺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這樣氣勢磅礴、足以顛覆所謂鄭愁予僅是“婉約詩人”成見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