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詩人鄭愁予,祖籍河北,1933年生于山東濟南,童年隨父輾轉南北,少年時到臺灣。15歲即發表詩作。1954年,成名作《錯誤》首次公開發表,其中詩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在華人世界廣為傳誦。
12日上午,“鄭愁予詩歌研討會”在福州舉行。本次研討會系由福建省文聯和《臺港文學選刊》雜志社主辦的2009海峽詩會系列活動之一?!杜_港文學選刊》雜志主編楊際嵐主持了開幕式。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楊少衡致辭。福建省文聯黨組成員、秘書長曾珊宣讀了中國作家協會臺港澳辦公室專門為本屆海峽詩會所致的賀信。開幕式上,福建省文聯黨組書記、副主席范碧云向鄭愁予先生贈送了全套《福建文藝創作60年選》12卷,鄭愁予先生回贈了本人著作。來自美國、澳大利亞、臺灣和香港等地的華文詩人和北京、浙江、江西、廣東、吉林等省市及本省代表共計一百余人,共同見證了海峽西岸文壇的又一盛況。
研討會由福建省著名學者劉登翰和臺灣詩人潘郁琦共同主持。會上,各地學者、詩人、詩評家王光明、龍彼德、陳仲義、朱雙一、沈奇(因病缺席,由朱立立代發言)、方環海、毛翰、程維、莊偉杰、盼耕、王珂、毛翰、朱昕辰、倪思然從不同角度對鄭愁予詩歌的美學價值及與傳統詩學和當下詩境的融合等論題作了精彩的專題發言。
王光明與沈奇均將鄭詩放在一個較大的詩格局中加以議論。前者探討鄭愁予與臺灣現代詩的關系,認為鄭詩與臺灣現代詩之共同點是真切地表現了冷戰時代的內心風景,經由空間之隔和時間之傷來表現人的生存狀態;而鄭詩在此中又獨樹一幟,是以小小的、具體樸素的意象來營造人生滄桑,來處理冷戰時代的心靈詮釋,非知性而延續了中國詩的抒情脈絡。后者以“美麗的錯位”為題,同樣闡述了鄭詩的別開生面,指出其是在現代主義發軔與浪漫主義余緒之間選擇了第三條道路,且成為感應古典詩的典范;在中國一百年新詩史上,是疏離于主流詩潮的錯位。其所深入的步程,許是我們準備退出的,其所拓殖的領域,又正是我們所要否棄的;在今天漢語新詩困惑的狀況下,給了我們許多啟示。
此外,多位論者就鄭詩的具體美學價值各抒己見。龍彼德以“迷醉”形容鄭詩,指出其“美在內涵,美在情趣,美在自然,美在形式”,而諸美都發出熠熠的中國風。陳仲義集中論述鄭詩的音樂性,從詩學理論入手,指出詩的音樂性分為內在節奏與外在節奏,鄭詩運用排比、復沓、歌謠形式等技法呈現外在節奏,更重要的是經由情感和語音契合、字詞的斷連和控制,將情感引發使輕重有致,形成鮮明的音樂調性而產生內在的節奏。并指出其最好的音樂性不是一味靠外在節奏,也不是放逐內在心靈的隨意游走,而是自然的漣漪般的擴散。王珂認為寫于20世紀50年代的鄭詩大多具有濃郁的古代漢詩風格及技巧,并舉“練字練句”、“詩出側面”、“無理而妙”“詩家語”等古代漢詩技法為例,指出鄭詩不僅是在形式上,更多是在內容、情操上對接了古代漢詩技法。并指出其與西方現代詩的關系,同時提醒不能過度夸大漢詩傳統對鄭詩的影響。盼耕則從詞性、感覺空間、價值觀念三方面分析了鄭詩中的反向思維。
文本細評方面,福建師大在讀本科生朱昕辰以“《錯誤》緣何美麗?”為題發言,從敘述人稱的結構、詩的“景象喻體化”和多元解讀的維度等側面剖析《錯誤》一詩,一反主流學術話語對此鄭詩代表作做現代“閨怨詩”的認定,認為該詩的魅力正在于對傳統閨怨詩的超越,體現了詩人對兩性關系的現代思考。
另幾位論者涉及鄭詩的文化內涵。莊偉杰解讀《錯誤》一詩,認為不能停留于“閨怨”、“漂泊”的層面理解該作;以終極關懷的角度而言,每個人在哲學的意義上都是過客,因此該詩是對生命存在方式的追問。程維論及鄭詩在婉約情韻之外的浪子情懷與游俠精神,是自然之花與人文思維緊密融合。并據此批評當下大陸詩歌創作停留表面、情趣雷同化甚至粗鄙化以及缺乏傳統人文認知和哲學內涵的弊端。廈門大學在讀研究生倪思然梳理鄭詩早期浪游題材的文化闡釋,集中討論了詩人創造性接受佛理的無常觀以及游俠氣質同儒家精義融合的人格特質。
研討中,有兩個發言逸出一般論述范疇。朱雙一以最新視野關注了近年鄭愁予以鄭成功后裔認祖歸宗落籍金門后的寫作,聯系其歷史與近期金門題材詩,論及酒一般的豪爽、狹義、重友的詩意性情,和自由、開放的“海洋精神”,以及由戰亂經歷及和平追求所鑄就的人道主義情懷,體現了大陸鄭詩研究的新成果。而毛翰的發言與眾不同,他選取一特殊角度,探討了鄭詩被改編成歌曲的現狀,從現代“詩”與“詞”的文本異同與轉換入手,在品評改編的經驗教訓的同時幫助對鄭詩的理解。
每人限時十分鐘的發言提綱挈領,重點突出,見解精辟,所論內容引發了主賓的興趣。雖然留給鄭愁予先生的時間不多,但他還是發表了看似隨意而分量獨具的講話。
針對發言中提及的儒家思想。先生說:莊子不提詩,盡管老莊哲學及文本充滿詩意;詩是儒家的說法。儒的道理是仁的思想,忠、孝、信、義。歷代儒家建議的都是立德,以忠孝為主。立德可能產生負面,但仁沒有負面,詩人在詩里表現仁,即現在說的人道主義。
關于“無常觀”,他說:從希臘、羅馬下來,文藝作品表達的就是“愛”,這成為他們文學的、詩的中心,與我們是一致的,儒釋道均如此,表現在傳承上有許多基型,我的詩中就有七種如“閨怨詩”、“情詩”、“贈答詩”等。世界四大思想中心都是無常觀,如基督教教義是要聽上帝的諭旨做人。無常的也是永恒的,詩人將無常觀感化讀者,但要有完好的藝術形式。
關于詩的音樂性,詩人說,內在的情緒、情趣,表達出內在的節奏,每個人都有,但表現出來不一樣。這個內在的節奏感非常重要。內容決定形式,語言就是音符,內容與語言一樣重要。一條河中的兩道水流,有主流,就是使命,救國救民救亡,和旁流創新的美學觀都是需要的,這就必須使我的船既可以在主流,也可以是獨木舟劃到支流。主流和支流是可以變化的,到最后無所謂主流支流,甚至可以支流做了主流。從前我的人道主義被劃做左派,于是我盡量在藝術上拓寬。后來原有的旁流變為主流。語詞派或稱語象派由來已久,而《文心雕龍》之后性靈說越來越強。性是自己的個性,靈是人和自然交接的方式。巫是最早的詩人,靈用最美的形式就是玉器,上達天聽“宇”。假如整首詩不顧性靈,就是語象派,如今語象派成為主流,而我是獨木舟的劃行者。
另外關于海洋詩,詩人說,我小時候想到海邊去,但河北當時只看到鹽堿灘。我的祖上從事鹽業,后為軍人世家。剛才有人提到鄭成功,我是他的第十一世。但我所謂自己是貴族,不是只出身而是指心靈。臺灣有批評家詆我是“沒落貴族”,這沒有關系,只要說的不是我的心靈。我從小就反抗貴族,我是左翼思想的作家,在當年臺灣不是很受歡迎。
對上述夫子自道,鄭愁予進一步說:“我不是常談自己的,只是近年才接受一些采訪。我是學而不述。有老年詩人作自己詩的注解,我現在發現可以自己寫自己,是將一些想法加在自己作品的后面。我覺得詩人應少談理論,除非你是學者、教師,否則你寫詩而談理論是詩人的懶惰方式,是在說服別人讀你的作品,這不是詩人要做的?!?/p>
12月11日甫到福州的當晚,鄭愁予先生還是以一個歸人而非過客的姿態出席了主辦方舉行的“海內外華文作家懇談會”,并接受了新聞媒體的采訪。席間,他拿起還飄散著紙香的最新一期《臺港文學選刊》謙遜地說:“謝謝《臺港文學選刊》,我的照片從來沒有在哪家刊物上這么夸張地登載過?!贬槍┱勚信c會者談到的時間問題,他說:我認為時間是人類思維的捷徑。老子說“道法自然”,自然就是時間,因此詩人離不開時間。關于風花雪月,他說:三十年代普羅詩人批評風花雪月,其實李白杜甫都寫風花雪月,這成為緣分;同好碰面,我們用空間發生的緣來表現時間。這是我們的傳統。我看張大春的文章談他自己的小說延續中國傳統,我覺得不簡單。我某些方面不傳統,而某些方面很堅持傳統。“以文會友”就是傳統,這是曾子說的。過去在海外住了幾十年,現在退休,要補償過去的缺憾,能去的地方我就去?,F在我住在金門,是在海峽之中,不來參加“海峽詩會”說不過去。關于其所言“從游世到濟世”,他說:“小時候我在家族中的名字叫“濟發”,以前我不喜歡,現在覺得這個“濟”字很了不起……。”詩人舉重若輕的談話和情感內斂的神情令與會者景仰。
在福建活動期間,鄭愁予還在“鄭愁予經典詩歌朗誦會”上演講,并應邀到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做了講座,講題為“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與漢語現代詩——〈錯誤〉論壇與漢詩基型”。場面十分熱烈火爆,再一次見證了鄭愁予詩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