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近現代史上的社會大變革本質上是一場扭轉中國人思想觀念的變革,但是這個變革不是靠新派知識分子通過與守舊派的斗爭逐步實現的,其背后真正的主角是語言。因為每一種語言都有一套獨特的價值系統,而以現代性為特點的西方語言對漢語的改造實際上也大規模地改造了中國人的價值觀,這場語言的變革先于社會變革發生,對中國社會思想的轉型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中國近現代史社會的社會變革和文學變革首先是一場語言的變革。
關鍵詞:漢語的變革;社會現代性;“五四”文學轉型
中圖分類號:I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0)3-0053-06
一
自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發生的變革與中外歷史上大量的社會變革其實具有相當不同的性質。像中國古代歷史上一次次地改朝換代,西方歷史上一次次的社會轉型,大都是一個文化內部不同力量的此消彼長,而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的變革則是不同文化之間的角力與較量。這個較量最直接的形式是帝國主義列強依仗自己的“堅船利炮”,打破中國這個老大帝國的大門,將自己的文化強加給它。而在中國社會內部,圍繞著是否接受西方文化,以及在什么程度上接受西方文化,則有新舊兩派的斗爭。從這場斗爭的性質來看,問題的關鍵是一種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侵犯和改造,而中國社會內部新派與舊派的斗爭只具有某種從屬的意義。也就是說,新派與舊派的斗爭本質上取決于中西文化勢力的強弱,它本質上不是一個中國人是否愿意接受強勢文化的問題,這場斗爭更多的是中西文化之間力量的角力與較量。
近代以來,中國社會內部新派與舊派的斗爭與中外歷史上很多政治斗爭的不同在于,它不是不同政治力量之間為爭奪政權而進行的斗爭,也不是不同知識分子派別為爭奪正統而進行的斗爭,這場斗爭的焦點實際上是對待西方文化的態度。新派知識分子從中國的前途和命運著眼,希望敞開國門,以積極的態度學習西方文化;而舊派政客與老式文人則希望關閉國門,重溫自己“天朝上國”的舊夢。斗爭的焦點是:是否允許西方文化進來(這其實也根本不是他們能夠決定的)。中國近現代史上的這場斗爭與中外歷史上其他政治斗爭的不同在于,新舊雙方其實都不是力量的主體,或者說,他們只是表面上的主體;實際上無論對新派知識分子還是舊派文人,西方文化都是一種異己的力量,他們能做的只是有限地推動或阻礙這種力量的進入。這種“有限性”表現在:第一,在世界資本主義誕生以后,西方文化進入中國是必然的,中國知識分子干預的力量有限;第二,西方文化一旦進入中土,其巨大的能量是當時知識分子所無法預料,也是他們根本無法左右的。
因為這場斗爭的特殊性質,語言的變革在其中也就發揮了非常特殊的作用。中外歷史上其他的政治與社會斗爭,因為他們都是在一個文化內部發生的,其語言與文化是同質的,因此,語言對社會變革所產生的作用通常都不會很大。一般的情況是社會變革導致語言的變革,而語言的變革則能夠鞏固社會變革的成果。例如法國大革命標志著新生的資產階級占據了歷史的舞臺,這場斗爭結束以后,法語的價值體系有了一個相應的調整,現代性作為一套價值觀在語言中得到了更多地表述與肯定。但是就法語本身來說,這種變革是一個漸變的過程,這個變化發生在法國文化與語言的內部,它是法國文化中各種力量此消彼長的結果,變革的動力不是外來的。
但是中國近現代史上的這場變革卻有所不同。因為這場變革本質上就是一場文化變革,而語言與文化本來就是一體的,文化寓于語言之中,可以說顛覆了中國舊的語言,就是顛覆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因為語言本身就包含了一套價值系統,而這套價值系統對作為個體的人的影響是強制性的。因此,中國知識分子引進一套西語的詞匯、概念和術語,或者說,漢語價值體系的歐化,其實就是在根本上顛覆了舊文化。這場語言變革在中國社會思想變革中的特殊意義在于:語言變革是社會變革的中心與焦點;語言變革發生在社會變革之前;語言變革強有力地介入到社會變革當中去,成為改變中國社會的關鍵力量;語言變革實際上已經決定了中國社會、文化與思想的變革。
中國近現代史上的社會大變革本質上是一場扭轉中國人世界觀的變革,但是這個變革不是靠新派知識分子通過點滴的教化,或者通過與守舊派的斗爭逐步實現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作用只是積極倡導引進西方語言,而西方語言被引進以后,它以巨大的力量在整體上改變了中國人的世界觀。就是說,改變中國人世界觀的不是新派知識分子,而是被引進的西方語言。新派知識分子在這場變革中的作用是間接的,真正的主角是語言,是歐式白話或歐式漢語。
事實上,中西文化一旦發生接觸,它們首先就要有一個語言的相通。特別是在中國新派知識分子意識到中國人要避免亡國亡種的危險,不是要躲避西方文化而是要學習西方文化,要通過了解西方以反制西方,所謂“師夷長技以制夷”;于是很多知識分子就把學習、引進西方的語言作為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的途徑。而守舊派也意識到語言的重要,于是把守護舊語言當作“衛經護道”的主要陣地。
中國近現代史上的三次大的革新運動:洋務運動、維新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都與語言有關,也可以說都是以語言為中心。新派知識分子大都積極提倡翻譯西書,引進西語的詞匯、概念和術語。如果說早期的洋務派改造語言的意識還不太明確,那么在維新運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通過改造語言來改造社會則已經成為多數知識分子的共識。作為維新派代表人物的梁啟超、嚴復等都非常重視翻譯工作,重視引進西語的詞匯、概念和術語改造中國的語言。梁啟超東渡日本以后,通過辦報紙大量引進了外來詞,他創造的“新文體”對漢語的改造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這個時期,黃遵憲最早提出“語言與文字合”,梁啟超提出“俗語文體”的主張,裘廷梁則正式提出“廢文言,興白話”的主張。而“五四”新文化運動則就是從廢文言,興白話發端,也正是通過從文言到現代白話的轉型徹底顛覆了舊文化與舊文學。
守舊派在抵制西方文化時也大都意識到語言變革的重要,斗爭的焦點也往往集中在語言問題上。1903年張百熙、張之洞等奉旨奏擬了“奏定學堂章程”,其中在“學務綱要”中,專門規定了“戒襲用外國無謂名詞以存國文瑞士風”一條。這個章程中明確指出:“近日少年習氣,每喜于文字間襲用外國名詞諺語,如團體、國魂、膨脹、舞臺、代表等字,固欠雅馴。……倘中外文法,參用雜糅,久之必漸將中國文法字義進行改變。恐中國之學術風教,亦將隨之俱亡矣。此后官私文牘一切著述,均宜留心檢點,切勿任意效顰,有乖文體。”
1906年,《東方雜志》第12期發表了一篇題為《新名詞輸入與民德墮落之關系》的文章,其文指出:“……是新名詞未入之前,中國民德尚未消亡。既有新名詞之輸入,而后宗教不足畏,格言不足守,刑章不足懾,清議不足恁,勢必率天下之民盡為作奸之舉,而蕩檢逾閑之行,不復自引為可羞。殆荀子所謂資名者歟?推其極弊,實為亡國之階也。”
因為中國近現代史上促動社會變革的真正主角是語言,新舊知識分子只是斗爭形式上的主體,所以,這場斗爭也沒有像西方社會轉型時出現那種非常激烈的斗爭過程與場景。這場變革真正激烈的任務是由帝國主義的大炮完成的,是帝國主義的大炮確定了西方文化的優勢,以及中國社會進行現代性變革的必然性,而真正改革中國社會文化與思想的任務是由語言完成的。因為這場變革的特殊性,中國這么一個老大帝國的社會整體變革,看上去倒是顯得比較輕松和容易得手。“五四”以后,胡適有個說法:“當我在1916年開始策動這項運動時,我想總得有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長期斗爭(才會有結果);它成熟得如此之快,倒是我意料之外的。”
胡適感覺新文化運動出人意料地容易得手,其實是一種錯覺。即他認為新文化運動僅僅就是一個從文言到白話的置換,而這個置換就是由他和陳獨秀登高一呼完成的;因為他們二人的倡導,中國知識分子群起響應,舊營壘很快就潰不成軍。而實際上,新文化運動應當是自1840年以后,中國漫長的語言變革的一個結果。其實更重要的是此前的洋務派、特別是維新派通過翻譯西書,大量引進西語的詞匯、概念和術語,對漢語進行了革命性的改造;到“五四”時期,這個改造已經接近完成。當然,文言是舊文化、舊思想的淵藪,推倒文言也是改造中國語言非常重要的步驟;但是,在中國語言變革的問題上,最關鍵的是漢語的西化,而不全是選擇文言還是白話的問題。選擇白話也是為了更好地與西語接軌,讓漢語的西化進行得更為徹底。
中國近現代史上由漢語西化導致的社會變革可以這樣概括: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文化因為在政治、經濟和軍事上的劣勢,不得不接受西方文化的改造,同時漢語也不得不接受西方語言的改造。而中西語言因為處在不同社會發展階段,它們在認知的內容、形式與價值觀念上都有相當大的差異。那么語言的改造實際上等于讓中國人部分更換了自己的認知方式與價值觀念,其結果是使中國人的認知方式與價值觀念有了一個跨越式提高,即從“前現代”一步跨入“現代性”的門檻。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次語言的轉型,是中國人從舊的、腐朽的封建體系中向著新的現代化體系的一次集體大逃亡,中國人從舊的發展體系中開始了一場困難的、艱苦的也是卓越的整體位移;這個語言變革也可以被描述為一次“搬家”,即在語言的轉換中,中國人遷入了一個新的家園。
二
自20世紀西方思想界實現了一個所謂“語言論轉向”以后,許多西方思想家反復申明的一個思想就是:人生活在語言中;人創造了語言,但最終又為自己的創造物所挾制。人除了在語言創制期之外,在文明社會形成以后,所有的人,生來就必須面對語言,文明人從孩童到成人的成長過程就是一個接受語言的過程。語言先于人而存在,一個民族的語言基本上是強行規定了個體對世界的認識。
就人類的認知方式來說,與世界的無比博大與豐富相比,個體的認知能力無論在時間上和空間上都是非常有限的,個體僅憑親歷不可能形成對世界廣博的認識。個體只能憑借語言形成對世界一個總體的印象。所謂語言的“先在性”就在于,語言先期整理了前人關于世界的認識;將各種經驗加以歸納、分類,形成一個初步的認知定勢,而后人對世界的認識則必須以這種“定勢”為起點,并受到它的影響。語言是一副有色眼鏡,它強行給個體的認識賦予一定的色彩。
在語言形成過程中,前人對語言的創制不僅是一個知識與經驗積累的過程,它同時也是一個價值判斷確立的過程。從心理學的角度說,人的認知過程須臾不能離開價值判斷,人總是會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對事物有一個情感判斷,而這個判斷最終也會積淀在語言中。當然語言中的價值判斷不同于個體從個人利益出發個人的價值判斷,而是集團的、社會的和民族的。因為人既是個體的,也是社會的,當一種判斷超越了有限的個體,成為社會的和民族的時候,這種價值判斷就有可能在語言中積淀下來,成為一個民族語言中的價值觀。
總起來說,個體對世界的認識是間接的,也就是說,在語言中總是充滿了“他者”的聲音。語言的一端是創制者,他們將經驗分類整理,同時加上一種集體的價值評判;語言的另一端則是無數的接受者和使用者,他們生來即進入自己的民族語言中,前人的經驗和判斷總是要作為先驗的形式和內容被習得與接受。民族語言像一張大網,對作為個體的人來說,這張網遮蔽了人們的整個視界;一個人在沒有接受另一種語言的情況下通常就是被封閉在本民族的語言中,一個民族語言對世界的印象,一般也就是個體對世界的印象。從這個角度看,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會給人們提供兩種不同的“世界觀”。
以對古代封建皇權的態度為例,兩種語言提供的就是不同的價值評判。在古代,封建王朝及其政治體制居于社會的最高層,是人們頂禮膜拜的對象。與這種價值觀相對應,古漢語的詞義網絡中有一套解釋與支持系統,一些基本詞匯,像皇帝、宰相、尚書、皇后、貴妃、公主等都是受到尊敬的詞,人們在創制這些詞匯時,賦予它們的基本上是肯定的判斷。皇帝的權力被認為是上天所授,皇帝被稱為“天子”,也就是上天的兒子。站在古漢語的語言系統中,皇帝與皇權高高在上;一個古代中國人在牙牙學語的時候,語言就會告訴你皇帝與皇權的高貴與至高無上。除了天授神權的合法性,還有他們的高貴與尊嚴。錢玄同曾回憶說,他在十歲左右,“就知道寫滿清皇帝的名字應該改變原字的字形,什么‘玄’字要省末點,‘寧’字要借用‘甯’,‘颙’字要割去‘頁’字的兩只腳,‘琰’字要改第二個‘火’字作‘又’”以表示對皇帝的敬意。他記得“十二歲那年(一八九八)在教師的書桌十看見一部日本人做的書(好像是《萬國史記》),有‘清世祖福臨’、‘清高宗弘歷’這些字樣,又不抬頭寫,那時看了,真覺得難過。”在封建社會,士人對皇帝的敬畏、尊崇甚至到了不敢直呼其名、避其諱要改變字形的程度;這是一種社會價值形態滲入語言非常極端的形式。而反過來,在這個例子中,一個僅十歲的學童就從這種字體的改變中體驗到皇權的尊貴,而且自覺地轉換成一種價值態度———看了外國人直呼本國皇帝的名字,就感到難過———這個例子非常典型地體現了語言對人潛移默化的功能和作用。在中國古代,當時的封建意識形態其實就融匯在古漢語每一個字詞的釋義與解釋中,一個學童,不需要外在的特殊教育,僅僅學習漢字,就可以從中習得一套完整的封建意識形態。而沒有接受教育機會的人則可以通過聲音語言得到與文字教育大致相似的思想與觀念。這正是語言影響的普泛性所在。
鑒于語言對人類個體強制性的影響,帝制與皇權在語言中的合法性就成了這種體制賴以存在的重要基石。在封建社會當然也有人反抗皇帝,很多農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揭竿而起,數千年的中國歷史上,農民起義不絕如縷。但是這些反抗者并非要顛覆皇帝與王權本身,而是希望取而代之,成為一個新的皇帝。一個完全被封閉在古代漢語系統中的個體,很難設想他會想到顛覆皇權和帝制本身,因為語言根本就沒有給他提供這樣一個想象的條件。
但是近代以來,西方思想大量涌入,同時就帶來了一大批新詞匯、新概念、新術語。漢語的概念系統、詞匯系統都得到了大規模調整,漢語的認知方式和概念體系經歷了一次整體的歐化過程。經過這次歐化,漢語給中國人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世界圖景。就國家的政治體制來說,漢語中出現了一批嶄新的政治詞匯,像自由、民主、國家、政府、總統、國會、議會、憲法、憲政、政黨、政策、法律、法院、司法、民法、國際法、團體、選舉、投票等。而這些詞匯一方面給中國人想象一個全新的社會、政治體制提供了語言基礎,另外這批詞的釋義中本身就包含了一套“反皇權”、“反封建”的新的價值形態和意識形態。
事實上,僅從語言系統內部,就可以看出其價值形態的巨大不同。在古代漢語中,封建帝制與王權是人們能想象的唯一政治體制;帝制與王權之外,語言沒有給出其他的可能。而在現代漢語中,民主政治是作為封建政體的革命者的形象出現的。民主政體的本質是天賦人權,是人民的命運人民自己做主,而不是由少數專制者主宰。“民主”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的意思是:“人民在政治上享有的自由發表意見,參與國家政權管理的權利。”而對“專制”的解釋是:“(君主)獨自掌握政權。”1903年由汪榮寶、葉瀾編撰的新詞典《新爾雅》中對“專制政體”的解釋是:“一人握權于上,萬機獨斷者謂之專制政體。”其中的“一人專權”與“萬機獨斷”,含有明顯的貶義。因此可以說,僅從語言內部,就專制思想與政體來說,現代漢語與古代漢語就提供了不同的解釋。前者在很大程度上讓封建專制政體連同其思想意識形態成為受到貶損的對象,成為受到否定和遺棄的對象。而民主政體則被看作新的、合理的、合法的,也是符合大眾利益的政治體制。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漢語中與封建專制制度和思想意識有關的詞匯整體上出現了一次被負面化與妖魔化的過程。像“封建專制”、“孔教”、“三綱五常”、“忠君”、“孝道”、“皇帝”、“太監”、“纏足”、“烈女”等都經歷了一次由“褒”到“貶”的過程。梁啟超曾說過:辛亥革命以后“官府之文告,政黨之宣言,報章之言論,街巷之談說,道及君主,恒必以惡語冠之隨之。”而自西方引進的代表西方現代文明的新詞,則成為人人樂道的詞匯。像“民主”與“科學”就成了中國人高擎的大旗,成了劃分新與舊的界限,成了被人們崇拜的、具有某種神性與魔力的超級詞匯。整體上說,就在這個時期,漢語對中國社會的發展路向,先于實際的社會變革,已經做出了較明確的判斷和選擇。對中國社會發展的兩個路向:延續封建專制和實行新式民主政治,語言已經用自己的方式,即在詞匯系統的價值評判上做出了判斷和選擇。
對于近現代中國人思想與觀念的轉變,過去研究者比較看重的是少數新文化先驅者的作用,即他們對新思想的推行和宣傳。但是站在歷史的高度來看,事實上,一個民族對任何新思想的接受都要由語言進行“再選擇”與“再認定”。只有被語言接受了的東西才能最終進入民族文化的主流中。中國早期的維新運動和后來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充其量也只是在一個知識分子的小圈子中流行,而它們所秉承的新思想一旦被語言所接受,在傳播上則有著人們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果說古代漢語用自己的一套觀念培養了一代又一代像童年錢玄同這樣對皇帝充滿敬意的順民,那么現代漢語誕生以后,它則用新的概念與詞匯每一分鐘都在培養大批新思想的擁護者和舊制度的掘墓人。在中國近現代史上,語言的介入使新舊力量的對比發生了決定性的也是不可逆轉的變化。
語言在改造國民思想方面的巨大威力在于,它可以通過教育和報章媒體,通過口耳相傳,超越知識分子的圈子,迅速普及到民間去。有一篇文章記載了20世紀初新詞語在民間快速傳播的情況:“自日本移譯之新名詞流入中土,年少自喜者輒以之相夸,開口便是,下筆即來,實文章革命家也。某曾賦詩四首以嘲之,一云:‘處處皆團體,人人有腦筋。保全真目的,思想好精神。勢力圈誠大,中心點最深。出門呼以太,何處定方針。’二云:‘短衣隨彼得,扁帽學盧梭。想設歡迎會,先開預備科。舞臺新政府,學界老虔婆。亂拍維新掌,齊聽進步歌。’”一時之間,社會各方面都呈現出新陳代謝的氣象,乃至城市生活中出現了“午臺名稱興,茶園名詞滅;旅館名詞興,客棧名詞滅”的情況。有的研究者指出:“翻閱維新變法時期的書籍報刊,從頻繁往來的思想討論中,從每日必有的專論社說中,從或雅或俗的新聞報道中,從密密麻麻的自注中,我們都能立即看到漢語詞匯系統中涌現出來的一批又一批的‘新名詞’。這些‘新名詞’,表述著新的文化事象,傳達著新的思想觀念,擁擠撞擊,勢如爆炸,常常使當時的人們驚嘆為‘令人耳目炫亂’”。
正是在這個語言變革的大潮中,“五四”一代作家實現了思想觀念的轉變,并將從這場變革中秉承的新思想貫穿到文學中。
魯迅是在南京讀書時開始接觸新學,《天演論》、《時務報》、《譯學新編》等維新讀物給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界。新思想其實就是新詞匯、新概念,而這些新詞、新語給魯迅帶來了強烈的震撼。“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南京讀書時期,魯迅雖然說不上真正接受新學,但對他選擇日后的生活道路產生了強烈影響。這個時期初步接觸的進化論也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與創作。
胡適1904年到上海讀書,開始接觸梁啟超、嚴復的影響。那個時期正是西學大量翻譯、引進的時候,新的思想、觀念也越來越占了上風。正如胡適在《四十自述》中說:“幾年之中,這種思想野火一樣,延燒著許多人的心和血。‘天演’、‘物競’、‘淘汰’、‘天擇’等等術語都漸漸成了報紙文章的熟語,漸漸成了一班愛國志士的‘口頭禪’。還有許多人愛用這種名詞做自己或兒女的名字。陳炯明不是號競存嗎?我有兩個同學,一個叫孫競存,一個叫楊天擇。我自己的名字也是這種風氣底下的紀念品。”新詞新語對胡適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1919年,“五四”運動發生時,巴金只有15歲,但是由《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少年中國》等雜志帶來的新思想、新觀念還是極大地震撼了他。正如巴金自己所說:“五四運動后我開始接受新思想的時候,面對著一個嶄新世界,我有點驚慌失措,但是我也敞開胸膛盡量吸收,只要是伸手抓得到的新東西,我都一下子吞進肚里。只要是新的、進步的東西我都愛;舊的、落后的東西我都恨。”巴金和他兩個哥哥爭著讀《新青年》、《每周評論》,“那里面的每個字都像火星一般地點燃了我們的熱情。那些新奇的議論和熱烈的文句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壓倒了我們三個。”巴金后來講到:“我常常說我是‘五四‘的產兒。五四運動像一聲春雷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我睜開了眼睛,開始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中國近現代史上反對封建制度以及連帶意識形態的斗爭是一場比較特殊的斗爭,與中外歷史上許多政治與社會斗爭都有相當大的不同。以往許多研究者比較多地盯著新舊兩派的斗爭,而實際上新派與舊派知識分子都只是形式上的主人,這場斗爭真正的主角是文化和語言。中國新派知識分子的作用在于請出了西方語言這個巨人,而中國社會的變革則是由西方語言在改造舊式漢語的過程中實現的。因此中國近現代史上新舊思想的斗爭首先是一場語言的斗爭,這場變革則首先就是一場語言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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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衛中,男,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0世紀中國文學語言變遷史”(04BZW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