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國,保護農村婦女土地權益具有重要意義,但調查研究表明,農村婦女土地權益頻受侵害,土地承包經營權并未得到充分的保障。造成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一是我國立法上對“男娶女嫁”婚嫁方式可能損害婦女土地權利的認識不足;二是法律、政策的相關規定互相矛盾;三是立法上對婦女權益法律保護的效果適得其反;四是法律規定過于原則,操作性不強;五是當村規民約侵害婦女土地承包權益時,缺乏有效的法律救濟途徑;為此,應當有效化解政策、法律之間的沖突,完善細化法律規則,在立法和執法過程中引入社會性別視角,加強對村規民約的法律審查,消除制度歧視。
關鍵詞: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社會性別;村規民約
中圖分類號:DF45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0.03.06
一、后農業稅時代農村土地權益性別視角的基本判斷與認知
“三農”問題是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首要難題,而其中的關鍵是對農民權益的保護。由于土地是人類生存和進行農業生產的基本物質資源,且為我國農民當前用于社會保障的惟一資源,故“三農”問題又糾結于土地問題,這使得農民土地權益的立法保護成為解決農民權益保護問題中至關重要的環節。
自我國各地農村開始實行延長土地承包政策以來,從整體上看,政策落實的情況比較好,大多數農民是滿意的。作為農民這一弱勢群體中更加弱勢的農村婦女,其政治、經濟、社會地位在新中國成立后雖有了極大的提升,但改革開放以來她們的土地權益卻頻遭侵害。
男女平等、兩性關系的改善與否是反映社會是否協調發展的一面鏡子。歧視女性,將婦女視為次等公民的傳統觀念和社會現象在我國仍然頑固地存在。根據全國婦聯對全國30個省、直轄市、自治區的202個縣1212個村的抽樣調查,在沒有土地的群體中,婦女占70%,其中有26.3%的婦女就從來沒有分到過土地,有43.8%的婦女因結婚而失去土地,有0.7%的婦女在離婚后失去了土地。因此,以社會性別視角審視我國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法律保護頗具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
首先,保護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是憲法平等原則的體現?!霸诜擅媲捌降鹊脑瓌t是所有法律中最古老和最根本并深深扎根的原則,作為一個實體原則,存在于每一個民主憲政制度的憲法和行政法中。即使這一原則在不同國家采取不同的形式,作為一個法律準則,它的有效性幾乎得到西方世界每一個國家一致的承認?!币蚱降仍瓌t所具有的歷史進步意義和所承載的社會正義理念,我國歷部憲法都對此加以肯認?!稇椃ā返?3條第2款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边@是我國《憲法》關于平等原則的一般性規范。鑒于我國歷史上有歧視婦女和男尊女卑的陋習,《憲法》第48條第1款進一步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在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社會的和家庭的生活等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權利?!痹摋l文明確了男女平等原則。它也是平等原則的具體化。因此,在農村土地承包經營過程中保護婦女權益,使婦女享有與男子同等的權利是對我國憲法有關男女平等原則的落實。
其次,保護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是對婦女基本人權的保障。據2005年1月的一項調查,在4920位被調查的婦女中,以農業收入為主要收入來源的有3550人,占被調查者的72%。可見,土地是農村婦女維持生存,實現發展的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即她們獲得足夠的食物、衣著、住房以維持有尊嚴的相當生活水準的物質基礎,土地承包經營權當為農村婦女生存權的基本內涵。而“沒有生存權,其他一切人權均無從談起”。因此,保護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是對婦女基本人權的維護,是保障農村婦女其他人權實現的底線條件。
最后,保護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有利于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作出了加快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重大決定,提出實施以“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為內容的新農村建設戰略。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是我國現代化進程中的重大歷史任務,是統籌城鄉發展和以工促農、以城帶鄉的基本途徑,是縮小城鄉差距、擴大農村市場需求的根本出路,是解決“三農”問題、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重大戰略舉措。在高速工業化、城鎮化的今天,我國不少農村地區的大量青壯年男子流動到城鎮務工,大多數留守的婦女已經成為農業生產的主力軍,對于農村的各項事業建設起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故加強保護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減少農村社會中存在的婦女權益受到侵害甚至被剝奪的現象,必將提高農村婦女參與農業生產的積極能動性,促使農村土地得以有效利用,促進農業的發展繁榮,更加有利于穩定和諧家庭生活。
我們必須正視自改革開放以來因市場經濟的沖擊一部分人在片面追求經濟利益的過程中出現的較為嚴重的侵害婦女權益的社會現象,尤其是在我國農村地區,歧視女性,將婦女視為次等公民的觀念造成的對農村婦女土地權益保障的嚴重不足。引入并強調性別視角,在堅持法律的普遍適用性的前提下,強調作為弱勢群體的婦女與男子相比在身體、生理與心理方面的特殊性,實為落實婦女享有同男子平等的農村土地權利的理論支持。
二、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行使與救濟之實證研析
為深入系統地了解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保護的現狀,以期為我國農村土地法律等制度的構建提出積極務實的對策,本人主持的教育部重大課題攻關項目“農村土地問題立法研究”課題組團隊近3年來在湖北、湖南、貴州、四川、廣東、江蘇、山西、黑龍江、河南、山東等10省30縣180村對1800余農戶開展了問卷調查,并就相關問題數次與農民進行半結構式深度訪談,獲取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其中對婦女土地承包權益保護問題的調研沿著以下4個方面展開。
(一)婦女出嫁后原土地承包經營權保護的現狀
農村婦女在出嫁后,其土地承包經營權是否得以保護是實地調研中了解到的農村婦女普遍關注的問題。調查結果顯示,農村婦女在出嫁后,其出嫁前由村集體分配的承包地在承包期內的5種處理方式分別占問卷比例為:1、“在出嫁后戶口遷出時由發包方收回”的,占15.23%;2、“出嫁后無論戶口是否遷出均由發包方收回”的,占4.61%;3、“如果該女孩在婆家村(組)取得承包地,則收回;否則不收回”的,占9.06%;4、“無論何種情況,由女孩的家人繼續承包”占58.48%;5、“其他”的,占11.73%。由此可見,為維持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穩定,農村婦女在出嫁后,村集體一般并不將其承包的土地收回,而是由其家人繼續承包,并且這是除河南、江蘇兩省外各省的主要處理方式。這種處理方式僅維護了以戶為單位的承包經營權,但有可能侵害了該出嫁婦女本人對土地的承包經營權。在河南省,對出嫁婦女的承包地,更多是按照當地所稱的“地隨戶走”的民俗處理,有49.44%的村民回答,本省的農村婦女只要出嫁,則戶口轉走,原居住地發包方立即收回其承包土地。在江蘇省,對出嫁婦女的承包地最主要的處理方式則是“如果該女孩在婆家村(組)取得承包地,則收回;否則不收回”,占48.89%,該處理方式是依據《農村土地承包法》第30條的規定處理的。雖然江蘇省的這種處理方式符合法律規定,但實際操作性不強,對出嫁婦女未必有利。因為《民法通則》第27條和《農村土地承包法》第1條的規定賦予了農村承包經營戶的民事主體資格,農村承包經營戶在承包土地獲得土地承包經營權時必須以“家庭”的名義出現?!睹穹ㄍ▌t》和《農村土地承包法》所確定的農戶或家庭承包制以家庭為單位,土地承包經營權理所當然掌握在家長手中,婦女的土地權益為家庭掩蓋,其土地權益完全被家庭掌握。婦女作為家庭成員與其他成員就以家庭名義獲得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產生了共同共有關系,在該婦女結婚離開家庭且解除共同共有關系時,其土地權益極易遭受損害。
統計數據表明,當前,對出嫁婦女的土地承包權益的保護比較乏力。在受訪者中有37.22%的江蘇省農戶和20.44%的黑龍江省農戶未選擇上述4種處理方式,而是選擇“其他”處理方式。我們在深入訪談中得知,所謂的“其他”處理方式主要是由該出嫁婦女繼續承包經營。相比之下,這種方式嚴格保護了出嫁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上述兩省部分地區的實踐表明這種處理方式的可操作性也比較強,因而頗具推廣意義和立法參考價值。
(二)娶進媳婦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保護現狀
婦女出嫁呈動態和對應性特點,一方面面臨其原居住地的承包地是否會被發包方收回的問題,另一方面也存在能否在新居住地獲得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困惑。根據我們的調查,在農村土地承包期內,娶進的媳婦(包括戶口遷入本村的婦女)能否在新居住地分得承包地的狀況是:選擇“不會,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占66.70%;選擇“會,村里有機動地”的,占9.67%;選擇“如果其在原來的村承包地未收回,就不分;如果收回,就分”的,占9.89%;選擇“其他”的,占12.67%。
本村對在承包期內娶進的外村媳婦,不會通過分配使其獲得承包地,是除河南、江蘇兩省外各省的通行做法。這種做法的依據來自“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政策。由于該政策早在1978-1984年于貴州省湄潭縣的土地改革試驗后,于1994年寫人中央文件推廣到全國,故貴州省對該政策的執行力度很大,有96.69%的受訪農戶反映其所在的村嚴格執行該政策,承包期內娶進的媳婦不能分得承包地。在廣東省也有高達97.24%的受訪者表示,承包期內娶進的媳婦不能分得承包地,但在實行土地入股的個別地方,娶進的媳婦雖然不會再分得土地或股份,但可以靈活機動的去購買他人愿意轉讓(流轉)的承包地股份。
在河南省,由于婦女只要出嫁,則戶口轉走,原居住地發包方立即收回其承包地作為機動地,有38.76%的農戶反映其所在的村只要有機會或條件就會將機動地分配給娶進的媳婦,但她們并不一定可以馬上取得承包地權,因為30年承包期不變的政策畢竟還在客觀上制約著土地調整。在江蘇省,有49.44%的農戶反映,承包期內娶進的媳婦,如果其在原來的村承包地未收回,就不分配;如果收回,則分配。這種方式也與《農村土地承包法》第30條的規定相吻合,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保障婦女擁有一份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立法意圖,但如前所述,結果卻未必能夠如愿地一一對應實現權利。因此,承包期內娶進的媳婦所享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法律制度安排存在救濟上的缺陷。
(三)離異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保護現狀
調查反映,對于在土地承包期內,婦女離婚回娘家,其在婆家村取得的承包地的處理方式有以下幾種:10.62%的受訪農戶反映由發包方收回;52.70%的受訪農戶反映由其前夫繼續承包;15.56%的受訪農戶反映由該婦女繼續承包;7.50%的受訪農戶反映如果離婚婦女在娘家村取得承包地的,就收回,否則,就不收回;12.23%的受訪農戶反映是其他處理方式。除河南、黑龍江兩省外,在其他各省,婦女離婚回娘家的,其在婆家取得的承包地將由發包方收回。前已述及,我國農地是以“戶”為單位承包的,“戶”所擁有的承包地是家庭的共有財產,離婚婦女也是該財產的共有人之一。在離婚前,該婦女作為共同共有人不得請求分割該承包地,但離婚后,由于共同關系終止,則離婚婦女可以請求分割共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而上述數據表明在大多數村離婚婦女的承包地是由其前夫繼續承包,其土地承包經營權受到了侵害。
在河南省,由于很多村都有“地隨戶走”的民俗,故離婚婦女回娘家的,其在婆家村取得的承包地主要是由發包方收回作為機動地,這些機動地會在小調整中分配給娶進的媳婦。不過,采訪中有相當部分的村民表示,離婚回娘家的婦女并不會在娘家娶得承包地,因為“女人遲早要嫁出去的”。離婚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在河南省得不到制度保障的情形與民間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密切相連。在黑龍江省,有62.98%的受訪農戶回答,離婚婦女回娘家的,其在婆家村取得的承包地可以由該婦女享有繼續承包權。這表明,黑龍江省對離婚婦女的土地承包權益保障明顯優于其他各省。
(四)喪偶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保護現狀
農村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繼承權能否實現是反映其土地承包權益保障完善與否的重要尺度。調查中,我們以喪偶婦女對其前夫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繼承能否實現為例進行了考察。根據調查結果,有82.55%的受訪農戶表示,如果村里某位婦女的丈夫去世(該婦女未改嫁),其丈夫的承包地由該婦女繼續承包??梢姡瑔逝紜D女對其前夫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之繼承權基本上在各省都得到了保護和落實。雖然河南省56.18%的受訪農戶也反映在其所在村喪偶未改嫁的婦女能夠繼續承包其前夫的承包地,但也有38.76%的受訪農戶反映其所在村喪偶未改嫁的婦女不能繼承其前夫的承包地,其前夫的承包地由村(組)收回。這種做法與河南省一些地方實行的農地小調整有關,即承包人去世后,其承包地由集體收回作為機動地,待將來分配給新增人口。這種因人地矛盾特別突出的超常規做法,似乎也能為當地民眾所接受,其中關涉的成員權、繼承權和承包經營權的物權性質等問題,對相關的農村土地立法及其完善提出了挑戰。
從上述實證調研分析可知,我國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并未受到較統一的充分的保障,除喪偶未改嫁的婦女對其前夫的承包地的繼承權得到了較好的行使外,出嫁婦女、娶進的媳婦以及離婚回娘家的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均受到了較為嚴重的侵害和剝奪。我們未專門對再婚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保護現狀進行考察,但據有關調查得知,“離婚婦女若在本村再婚,其土地往往受到夫家的侵害;若是離開本村再嫁到別村,其在本村的土地往往會喪失,而且在其加入別村得到土地的可能性很低,即使得到的也是極力爭取,拖延多年?!笨梢?,再婚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未能受到有效保護和及時救濟,為不爭之事實。
三、當下農村婦女承包經營權受損之制度成因
我國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不能得到充分切實保障應極早為政府和立法所重視。2001年5月8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切實維護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的通知》指出:長期以來,“有一些地方農村對侵害婦女土地承包權益的問題重視和解決不夠,有的導致矛盾激化,引發群眾上訪甚至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影響了農村社會發展和穩定”。該通知要求切實提高對維護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重要性的認識,認為在農村土地承包中,必須堅持男女平等,不允許對婦女有任何歧視;要解決好出嫁婦女的土地承包問題;要處理好離婚或喪偶婦女土地承包問題;有關人民政府和人民法院對侵害婦女土地承包權益的案件,應當依法及時處理;要認真落實黨的農村政策,自覺維護農村婦女的合法權益,等等?!秼D女權益保障法》第32條、第33條和《農村土地承包法》第6條、第30條也對婦女土地承包權益的保障做出了具體規定。然而,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的保護現狀卻與政府的政策意圖和法律預定的目標相去甚遠。造成上述結果的原因,本文認為主要有以下方面。
(一)制訂土地承包法律和政策時,對我國“男娶女嫁”的婚嫁方式可能損害婦女土地權利問題的認識不足
《婚姻法》第9條規定:“登記結婚后,根據男女雙方約定,女方可以成為男方家庭的成員,男方可以成為女方家庭的成員。”但我國的傳統有“從夫居”的習俗,即男“娶進”、女“嫁出”,結婚后女方一般都是到男方家庭落戶和居住。而我國目前各地在開展土地承包時又以戶口作為主要甚至惟一的標準。這樣,當婦女出嫁時,隨著戶口的遷出,其擁有原居住地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合法性在人們的觀念中受到質疑。因此,婦女出嫁尤其是其將戶口遷出原居住村后,其在該村取得的承包地即便不被發包方強行收回,也轉由其家人繼續承包,從而使該出嫁婦女事實上喪失了土地承包經營。雖然《農村土地承包法》第30條的規定在一定程度上考慮了“男娶女嫁”的婚嫁方式,但“在實踐中,當婦女在承包期內結婚時,其新居住地的發包方可能以第30條為借口提出只要該婦女在新居住地未取得承包地,即能維持原承包地,所以拒絕在新居住地為其分配承包地”??梢姡掇r村土地承包法》第30條的規定初衷良好,但并未能從本質考慮“男娶女嫁”的婚嫁方式導致婦女土地承包權益可能被剝奪的現實。
(二)法律、政策的相關規定互相矛盾,為侵害婦女土地承包權益提供了可乘之機
為維護農民的合法利益,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保持農村的長期穩定,從1984年開始,土地承包期限長期不變就成為黨和政府在各種文件追求和張揚的目標。1993年《中共中央關于當前農業和農村經濟發展的若干政策措施》更是明確指出:“在原定耕地承包期到期之后,再延長30年不變?!敝泄彩鍖萌腥珪ㄟ^的《關于農業和農村工作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也強調認為,穩定農村土地承包關系,保持農村穩定,“是黨的農村政策的基石,決不能動搖。要堅定不移地貫徹土地承包期再延長30年不變的政策,同時要抓緊制定確保農村土地承包關系長期穩定的法律法規,賦予農村長期而有保障的土地使用權”。這些目標與規定在實踐中隨著深化而濃縮為“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政策。該政策在1998年《土地管理法》修訂時更是以法律形式于第14條明確規定“土地承包經營期限為30年”,從而使該政策具有了更高的權威,并強化了其執行力度。2003年3月開始施行的《農村土地承包法》仍然以“賦予農民長期而有保障的土地使用權”作為其立法宗旨之一,并在第20條針對不同類型的土地對承包期分別進行了規定:“耕地的承包期為30年。草地的承包期為30至50年。林地的承包期為30至70年;特殊林木的林地承包期,經國務院林業行政主管部門批準可以延長”。《農村土地承包法》第20條的規定與我國現行農村土地政策和土地管理法的基本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政策還體現在2007年頒布的《物權法》第126條之中。但在土地二輪承包前出臺之極具影響的《關于進一步穩定和完善農村土地承包關系的通知》(中辦發[1997]16號)中,卻發出了允許“大穩定、小調整”的政策聲音,盡管該通知明確該政策的前提是穩定,但對調整的基本條件只字未提,因此與“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政策不相吻合,《農村土地承包法》第27條第2款事實上也肯認“大穩定、小調整”政策的合法地位。這樣,法律與政策的交錯出臺,忽左忽右不能自圓其說的矛盾規定,一方面可能讓人適用時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則極有可能為人利用,以糊弄難以系統了解法律政策和規則背景的農民,這樣,為借“小調整”之名侵害或剝奪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者開了方便之門。
(三)《農村土地承包法》的相關規定對婦女權益法律保護效果適得其反
《農村土地承包法》有兩個條文專門規定對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的保護,出發點正確愿望良好,旨在克服農村中存在的重男輕女的陋習,保護農村婦女的合法權益。該法第6條規定,農村土地承包,婦女與男子享有平等的權利。承包中應當保護婦女的合法權益,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剝奪、侵害婦女應當享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這是一條原則性規定,對于保護農村婦女這一弱勢群體來說,具有很好的宣示作用。而第30條則是一具體規定:“承包期內,婦女結婚,在新居住地未取得承包地的,發包方不得收回其原承包地;婦女離婚或者喪偶,仍在原居住地生活或者不在原居住地生活但在新居住地未取得承包地的,發包方不得收回其原承包地?!鼻∈沁@一規定存在立法漏洞。
首先,是否取得承包地,不取決于婦女的權利(法律未賦權),而取決于該婦女新居住地的發包方;另一方面,原居住地的發包方無論婦女是否取得承包地,都可以不收回土地,這樣說來,婦女在新舊居住地均不能成為土地承包經營權一方權利的主體,充其量只是一個權利對象而已。同時,遷徙的婦女在放棄土地承包權比獲得土地承包權對自己更有利時,如原發包人不同意,還不得“棄耕”,哪怕她已獲得新居住地的土地。如此,婦女的義務是雙重的,但權利未必雙重,甚至虛無,這顯然不是物權性的貫徹。同理,這一規定可能造成兩個方面的不利后果:其一,婦女結婚,在新的居住地居住時,新的居住地的發包方就可以該條規定為借口,不給結婚婦女以承包地,因為結婚婦女的娘家村不能收回結婚婦女的承包地。這樣對于出嫁女而言,即便有地可耕,也極不便利。
其二,第30條規定的是婦女作為承包人,結婚或離婚時發包方不得收回承包地,但若作相反的解釋,反而對男子造成了新的不平等了。因為,在承包期內,若因男子成為女方家庭成員或舉家外遷新居住地,即使他在新的居住地沒有取得承包地,發包方也可以收回他原來的承包地的;另一種解釋為:男子可不受該條文約束,行者無疆,到任何地方都可分得田地,而原居住地則不能收回原承包地。這樣的保護規定既沒有絲毫體現公平正義,也沒有貫徹該法的物權性和物權保護的立法初衷。
其實,對于農村婦女的法律保護,本文發現,《農村土地承包法(草案)》第29條的規定比正式文本的《農村土地承包法》第30條的規定更為合理。原《草案》第29條是這樣規定的:農村土地承包,婦女與男子享有平等的權利。承包中應當保護婦女的合法權益,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剝奪、侵害婦女應當享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婦女結婚的,在承包期內發包方不得收回其承包地。婦女離婚的,已取得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在承包期內依法受到保護,可以作為家庭財產處理。相形之下,現行的《農村土地承包法》第30條有明顯退步。
(四)法律規范過于原則,操作性不強,使對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的保障未能落到實處
我國現有法律關于保護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的規定籠統而原則,難以實現及時有效的保障。例如,《婦女權益保障法》第32條、第33條規定:“婦女在農村土地承包經營、集體經濟組織收益分配、土地征收或者征用補償費使用以及宅基地使用等方面,享有與男子平等的權利?!薄叭魏谓M織和個人不得以婦女未婚、結婚、離婚、喪偶等為由,侵害婦女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中的各項權益……因結婚男方到女方住所落戶的,男方和子女享有與所在地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平等的權益。”《農村土地承包法》第6條規定:“農村土地承包,婦女與男子享有平等的權利。承包中應當保護婦女的合法權益,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剝奪、侵害婦女應當享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農村土地承包法》第54條甚至指出,剝奪、侵害婦女依法享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發包方應當承擔民事責任。但這些法律中并沒有一處明確界定何種情形屬于剝奪、侵害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行為。其邏輯結果是:在實踐中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遭受以“村規民約”等行為的剝奪和侵害時,該規范幾無用武之地,成為一紙具文。如前所述,《農村土地承包法》第30條對婦女土地承包權益的保護的指向比較具體,撇開該規定過于保護婦女權益之嫌的弊端,其立法意圖在實踐中也依然不能得到切實的統一實現。
(五)對村規民約侵害婦女土地承包權益缺乏有效的法律救濟途徑
《村委會組織法》第20條第1款規定:“村民會議可以制定和修改村民自治章程、村規民約,并報鄉、民族鄉、鎮的人民政府備案?!睂嵺`中,婦女土地承包權益受侵害或剝奪的行為依據恰恰多半是村規民約。例如,廣東省惠州市惠城區橋東辦事處A村38位出嫁婦女,由于戶籍政策等原因出嫁后戶口仍在A村,但村委會召集了極少數黨員、村民代表參加的村民代表會議,決定收回這些出嫁婦女們的收益分配權。在我們調查過程中,河南省一些村有所謂“地隨戶走”的民俗,也對很多農村婦女的承包經營權構成了侵害。盡管《村委會組織法》第20條第2款規定:“村民自治章程、村規民約以及村民會議或者村民代表會議討論決定的事項不得與憲法、法律、法規和國家的政策相抵觸,不得有侵害村民的人身權利、民主權利和合法財產權利的內容?!钡摲▍s未規定上述行為違反憲法、法律、法規和國家政策等時的救濟措施,從而使得村規民約等在實踐中成為“有效的”侵害農村婦女土地承包權益行為的“法律”依據。
四、農村婦女土地權益保障法律制度良性運作之路徑
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得以充分保障不僅牽涉到中國農村婦女的切身利益,而且必然關系到農村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如何保護農村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是一個現實的法律問題,也是一種迫切需要關注的社會問題。通過多年實證調查與研析,本文以為,改革不合理的制度與陋習,確保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落到實處,不可能僅靠法律單兵突進,更需要各方面綜合考量,平衡跟進。其具體路徑大致如下:
(一)整合性梳理相關政策法律規范,有效化解政策法律間的沖突
在農村土地政策中,我們一方面強調“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物權實質精神,另一方面又允許和肯定根據特殊情況采取“大穩定、小調整”的做法,并且這兩種政策均在法律上得到了體現?!霸鋈瞬辉龅?,減人不減地”與“大穩定、小調整”規則在實踐中難以相容相伴。因為“在承包期內對承包地進行調整,實際上是要農民把已經取得的權利讓出來。而是否出讓權利應是農民自覺自愿的事情,任何人不得干涉。硬性調整就是對農民權利的剝奪,是對其他農民已經取得的物權的破壞。”因此,對反映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政策和法律規范進行整合性梳理,有效化解其中的制度沖突極有必要。“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政策符合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物權性質,反映該政策的法律規范應當得以保留?!按蠓€定、小調整”的政策往往可能成為侵害或剝奪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手段,但其對于制度性緩解農村社會的人地矛盾沖突卻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故不能因噎廢食而全盤拋棄。我們認為,應當逐漸縮小“大穩定、小調整”的政策與法律的適用范圍,僅允許其在不違反“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情況下發揮作用。
(二)正視立法的邏輯漏洞,盡快彌補漏洞和完善法律,為農村婦女土地權益提供科學合理的制度保障
在農村土地承包中,農村婦女的合法權益確實應加以保護,但這種保護關鍵是要貫徹男女平等的精神,即不能因強調主觀保護而客觀卻限制了婦女的權利,也不能因對農村婦女合法權益進行保護而傷害到男子的權利。在農村土地承包中,農村婦女權益保護的突出問題是對出嫁女的土地承包權保護、對喪偶婦女的土地承包權保護和對離異婦女的土地承包權保護。這三個問題基本上都與婦女的遷徙有關。而遷徙對土地承包的影響,除了婦女以外,男子也有。如果圍繞以遷徙作為確定土地承包權變化的判斷標準來擬定法條,則婦女的權益就更容易得到保護。
此外,農村土地承包中的家庭承包雖然是以戶為單位的,但每戶承包的份額卻非以戶而是以人數為標準,婦女也是承包人之一。因此,對于家庭承包資格來說,凡是農村集體組織的成員都可要求承包,這是農村中農民的社員權的體現。每一個農民都是各該集體中的一名成員,都具有該集體的社員資格,婦女也是村集體的社員。取得的家庭土地承包經營權是該家庭所有成員享有的共同物權,屬于家庭共同財產。當婦女出嫁到新的居住地之后,一樣可以取得新居住地社員的資格;離異婦女如果沒有離開居住地,也不會喪失社員資格。婦女喪失原居住地社員權的同時,就是對其包括土地承包經營權在內的財產權利進行處分(共有財產的分割)的開始。因此,通過社員權取得和喪失條件的規定以及共有財產處分的原理,足已解決農村婦女土地承包中的這三個突出的問題。
(三)引導村民自治工作的有序開展,落實法律對村規民約的權威性制約
村規民約是村民根據有關法律、法規和政策,結合本村實際共同商議制定,并需要全體村民自覺遵守的行為規范,其內容主要涉及社會公德、家庭美德、村風民俗、鄰里關系、公共秩序、治安管理等各方面。村民自治章程內容完備,集中規定村務的民主管理,有村集體的“小憲法”之稱。村民自治章程和村規民約的制定,應當發動群眾反復討論,取得其理解與認同,由此形成權威,村民才可能自覺依循和守護。在制定村民自治章程和村規民約過程中,鄉鎮政府有給予必要引導之義務,使其在不曲解憲法、法律、法規和國家政策,不與之相抵觸,不侵犯村民的民主權利、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的前提下達成并有效行之。另外,在修正我國《村委會組織法》時,應當增加有關機關對村民自治章程和村規民約的審查權,即當村民自治章程和村規民約違反法律的規定時,該機關可以依法予以撤銷并示范性引導其重新擬定。如果發現發包方和其他個人以村規民約或者村民自治章程侵害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則該婦女即可向有關機關提出申請撤銷違法的村民自治章程或村規民約,以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四)引入社會性別視角,增強執法者的社會性別意識
一般而言,我國關于農村土地承包的法律和政策在制定初衷上表達為中性特征,既保護男子也照應婦女,但在法律執行過程中,執法者并幾乎未考慮到有些并非偏袒男子的規范實質上會造成對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益的侵害事實。例如,土地承包是以戶為單位的,所有的承包合同均由戶主簽字,但戶主主要是男子,這本身就在無意識中使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處于不利地位。而且“從夫居”的傳統導致戶口遷出的主要是婦女,在承包期內發包方收回戶口遷出者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規則也就基本成為收回出嫁婦女、離婚回娘家的婦女等承包地的“合法卻又不合理”的規范??梢哉f,法律的規定即使十分完善,但如果在執法過程中不注意引入社會性別視角,而是僵硬地適用法律規范,婦女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受侵害和剝奪的情形仍將難以避免。因此,追求和強化執法者的社會性別之實質平等意識,也是保護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的重要一環。
(五)重視法制宣傳教育,強化農村婦女的權利意識,喚醒其法治自覺性
盡管現行法律對農村婦女土地承包經營權的保護不完善,但亦不可一味夸大法律規范的缺陷而忽視其他社會文化層面良性滲透之救濟途徑的可能。
我國法律將土地承包經營權定性為物權,那么不管其權利主體的性別如何,均可有效利用其物權效力對抗包括發包方在內的任何干預或侵犯其權利之人。但是,法律僅僅只是為權利人提供為權利而抗爭的工具和方法,而婦女群體是否敢于或是否能夠真正運用這些工具,則取決于其權利意識的覺醒及其權利的自覺主張。根據《農村土地承包法》第15條中“家庭承包的承包方是本集體經濟組織的農戶”的規定,婦女出嫁前或者離婚前往往不是以其自己的名義承包土地,而是作為其所屬的“戶”的一員共同承包土地。該“戶”是以共同關系(如夫妻關系、父母子女等家庭關系)為基礎而產生的,在這種共同關系存續期間,各成員基于共同共有對承包地享有權利并承擔義務。在婦女出嫁后或者離婚后,該共同關系終止,其完全有權基于對家庭承包地的共有請求分割,以保護自己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但實踐中婦女往往屈服于村規民約,或者受制于人情羈絆而礙于情面放棄自己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因此,在農村有重點和針對性地加強法制宣傳與權利意識的滲透教育,逐漸喚醒農村婦女的自主意識和法治覺悟,是實現保護其土地承包經營權的重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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