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兒走了快六年了。想起來,時間真是個殘酷無情的老人。那年,從新疆兵團退休回上海定居的大妹妹月兒突然打電話到北京來告訴我,星兒胃里查出有癌塊,而且已經到了晚期,必須立即動手術。我懷疑她在跟我開玩笑。但大妹妹從不跟我開玩笑。我呆住了。星兒怎么會生癌呢?就像后來動完手術很久很久了,星兒始終不相信自己會生癌一樣,我們一家人都不相信她會得這種病。她是一個特別樂觀的人,特別相信有未來的人,也特別愿意為了未來而去拼命的人。她又是一個特別隨和的人,特別相信,不管歷史發生何種變異,這個世界總還有真誠和善良這兩樣稀罕物存在的人。她從不和什么人爭什么,即便有人傷害了她,她也不會報復,最多只是靜靜地離開。她常常會為電視報導里的那些好人好事落淚,也經常會為“道聽途說”的壞人壞事氣憤不已。她竭盡自己所能,一生都在為天下的女人寫作,為天下的母親寫作,為天下的孩子寫作,她的心永遠緊隨著這些個全天下最偉大又是最弱勢的群體。幾十年來,我們很少在一起生活。十四歲時,我離家去當農民了。她還只有七八歲。后來,我病重從皖南大山里返回上海,在街道這所特殊的社會大學里沉浮,她悉心在上海一所重點中學里做她的優秀學生。文革狂潮到來之前,我“義無反顧”地去了新疆建設兵團農場,她在那番狂潮中也“激情澎湃”地去了北大荒。我想不起來那時節,我們兄妹間通過多少信。能想到的便是,這些信一定是充滿了理想和革命詩意的詞句。后來。她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的文學系,到了北京。而在這以前,我和我一家人也幸運地被調到了北京。四年。這四年,算是我們兄妹成年以后,在同一個地方相處最長的階段。后來,她很快又回到了上海,我和我的妻兒依然守在長江北做我們的“北方佬”……雖然我早就知道她喜歡文學,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從什么時候起,也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文學”這個極難伺候的“主人”。但我知道,自從決定把自己交付給文學以后,她是虔誠的,而且是極其虔誠的。她又是認真的,而且也要說,是極其認真的。在成名以前,在生活還相當清貧的時候,為了求得一方寫作的清靜和溫暖,冬天,她曾經到有暖氣供應的郵局里找一個背靜的角落,寫她最初的那些小說。在動了切除全部的胃,又拿掉了二十多個淋巴結那么大的一個手術后。幾乎沒有等傷口完全愈合,她就迫不及待地半躺半坐在病床上開始修定她那部最后的長篇……她無比溺愛她的兒子。獨自一人盡心盡力把兒子扶養成人。她這種至真至極的母愛,在上海作家圈里是出了名的。很有些年,我們兄妹四人中只有她在上海。在那么沉重的寫作和繁忙的社會活動安排,同時就近照顧母親的重擔全落在了她一人肩上。但她從來沒有在我這個大哥面前流露過半點怨言……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妹妹,怎么會得癌癥呢?上帝總在許愿說,“好人必有好報”。可他怎么能背離自己定下的法則,讓星兒這樣的一個好人患上不治之癥?
星兒在文學上的特別可貴之處,表現在她任何時候都不追風,她是真正只服從自己的心靈感受和生命召喚去寫作的人。從中戲文學系畢業以后的那些年,正是中國文壇的城頭上年年變換“大王旗”的年代。新流派新口號新招術新手法,層出不窮,可謂斑駁絢爛,日新月異,豈止“朝秦暮楚”。星兒始終以她特有的“拙”和“真”,書寫著女性最美的性情和不竭的人性追求。在很長一個時間段里,她被文學評論界忽略。她明白自己這個處境。她隱隱地跟我說過她的這個“苦惱”。在平靜地訴說時,她從不責怪任何人。反而顯現得有一點自卑。就像她在病重時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受一位文學理論家專訪時說的那樣,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文學才華、誤入了文學圈的人……這是她第一次公開表露自己長期被文學理論界忽略所產生的內心壓抑和由此產生的陰影。這種忽略,應該說是不公正的。當許多人把外套看得比外套里的人更重要的時候,提倡“玩文學…游戲人生”的時候,星兒默默地堅守著自己的文學道路和人生信念,堅持要把自己對最好的“人”最真的“人”的信念用最樸素的形式表達給盡可能多的讀者,以慰藉更多顆人心。我一直認為,她的作為是不會被人民遺忘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那天,在上海龍華殯儀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她不是官,可是上海的晚報和廣播里都報導了這個消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天偌大個靈堂都被租來吊唁,來向她告別的人擠滿了。我想這近千個吊唁者,絕大多數應該是從未謀面的她的讀者,是喜愛她作品的人。他們用自己手中那一枝小小的菊花,來給星兒“論定”了……她走后這幾年,我遇到過不少讀者,當他們得知,星兒是我妹妹時,大都會驚訝地說:“哎呀,陸星兒是你妹妹?我們知道她可比知道你早啊!”或者說:“她的小說我都看過,特別打動我。”
長期以來,我們總在爭著區分“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文野雅俗。給它們排定座次的高下先后。豈不知,文學從來就只有真假之分。更不能以西方政客和理論家的審美口味來排定我們文壇的座次。一切表現人的真性情,說真話,傳達人類進步信念,真實關注人生甘苦的,無論它表現的方式是“雅”的,還是“俗”的,無論它是能被當下的讀者看得懂或是看不懂的。能被當下的廣大民眾喜愛和接受,或者只能被少數讀者喜愛和接受,我們都應該認定它們是真文學,都不要忽略了它們的藝術價值和人文意義。尤其在這個艱難的歷史轉型時期,人人都在未知的困境中探索著未來,創造著民族的社會的族群的新文化。用我們各自的努力讓更多的人自信起來,明白起來,行動起來,應該是當務之最急。
“縱一葦之所如,陵萬頃之茫然”。我想。星兒這短暫的五十一年的生命歷程和二十多年的文學之路,是無愧于她曾經給自己設定的人生目標和文學追求的。
“用力呼吸”,這是她寫的最后一篇散文的標題。
“用力呼吸”,也是她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一個女兒,一個作家,一個普通百姓,一個真誠的愛國者,一生的生命狀態的寫照。
“用力呼吸”,也是她對依然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并希望他們活得越來越好的人的一種期待。
“用力呼吸”,是她最后的掙扎,最后的呼喊,是她絕望中的哭泣。彌留中最終的盼望,是她蒼白臉頰上最后一塊血色……
前年冬天,很少入我夢的星兒,突然出現在我夢中。她似乎還住她浦東的那個小房間里,裹著一件略顯寬大的格子呢外衣,雙手捂著腹部,一臉病容,對我說:“哥,我老冷的……”我驚醒。窗外還依舊黑著。等天亮,我趕緊給上海的母親和大妹妹打電話。大妹妹趕緊從她留下的衣服中挑了一件她喜歡的大衣燒了給她……
多加一件大衣,就能抵擋住那邊的寒氣了嗎?
星兒,你在那邊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