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了,我們還一直在說路遙,這是一個令人崇高、美好的話題。
三十年前的這個季節(jié),在西北大學(xué)圖書館第一教室門口的女貞樹下,我結(jié)識了路遙。這時,他是延川縣郭家溝的農(nóng)民,被借調(diào)到文化館編小報,剛在恢復(fù)后的《陜西文藝》上發(fā)表了題為《優(yōu)勝紅旗》的短篇小說。他說想上西北大學(xué),因縣上有人告他“文革”中當(dāng)司令的什么問題,正在周旋之中。他瘦瘦的很強悍的樣子,神態(tài)有點像他日后作品中的高加林。第二年他上了延安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西安,在《延河》雜志當(dāng)編輯。這時間,我們來往較多,他的《人生》等作品使他的名氣越來越大。
80后代末的一個秋天,我們結(jié)伴去延川講課,在觀看縣上文藝隊演出時,他指著臺上一位扎小辮子的漂亮女子給我悄悄說,那是他的初戀情人。那女子的樣子,和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巧珍一樣叫人愛憐。我們爬到對面坡上,尋到他的一位舊友,他要吃蒸南瓜,黃澄澄一桌,又香又燙手,他吃了不少,說是真解饞,說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在街頭遇上他的小弟,正拉著架子車賣菜,他陪著一起消失在集市的人群中了。
之后,我和他在陜北榆林的一座舊廟里住了一個多月。我在修改一部黨史人物的傳記作品,他是應(yīng)一家雜志之約寫一部叫《你怎么也想不到》的中篇小說。他給自己定的任務(wù)是每天要寫完十頁,也就是3000字,才可以休息。有時思路不暢,到了后半夜,他還伏案“受苦”。陜北人把干活叫受苦,他說,你看我們這些寫字的人,也跟牛一樣,還不如到坡上掄镢頭去受苦哩!寫不下去時,他躺在炕上,呼天叫地,有時是長長地趴在炕上,抱著腦袋,好像疼痛難忍似的。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一直伴隨在他的左右,經(jīng)常翻動著,在其中尋找智慧和力量。有時,在窗外見他伏案疾書,人籠罩在煙霧中,活神仙似的。當(dāng)?shù)氐呐笥压土艘晃黄乓探o我們做飯,每天少不了一頓民歌里唱的“死死活活相跟上”的“蕎面圪坨羊腥湯”,他也說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寫完早了,我們就去城上的沙漠里曬太陽,他教我唱電影《人生》里的歌“上河里鴨子下河里個鵝”和《三套車》。后來他在彌留之際,曾想起這片沙漠,對朋友說,他理想的死法是躺在沙漠里,讓一夜的風(fēng)沙把自己給埋了。
這一次回來的路上,他回了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他說他要回兩個家,一個是清澗的生父母家,一個是延川的養(yǎng)父母家,既覺得溫暖,又感到難受。他這個大孝子做得不容易,常處在兩難之中。后來,他的《平凡的世界》在出版期間,復(fù)印了一部分給了我和子頁主編的《長安》發(fā)表,說要換幾個稿費,救濟(jì)家里的困難,給父母治病。他一拿到錢,說是幫了他大忙,就直接去了郵局匯款。
曾在他寫這部書時,有一次捎話讓我去,說他寫到一位領(lǐng)導(dǎo)干部撥亂反正時用了我的報告文學(xué)《市長張鐵民》的一些內(nèi)容,還有寫水災(zāi)一節(jié)用了我寫安康水災(zāi)的一點資料,請我涼解。我開玩笑說,是我借了你的光,應(yīng)該感謝你。事后有熱心的讀者寫信給我,并復(fù)印了幾個作品的有關(guān)章節(jié),查明先后發(fā)表時間,詢問其原由,我如實道來,如此而已。之后有人要拍攝他的人物電視片,路遙叫我撰寫解說詞,他看后很滿意,這篇文字叫《路遙的腳夫調(diào)》,發(fā)表在《文學(xué)報》上。
十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從海南回西安印雜志,去醫(yī)院看望病中的路遙。他說想吃酸石榴,我和同行的竹子又去街上尋買到了,返回病房。他是想重新站起來,但也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躲開護(hù)士,和我們一起抽了支煙,詼諧地笑著。不幾天之后,突然有消息說,路遙去世了。我是等到一起把他送入火葬廠的熊熊爐火后,才回到海口的。他比我大不了幾歲,有著近似的經(jīng)歷,他就這么走了。在海南的幾年里,我每次走進(jìn)書店,都要去翻一翻路遙的書,與他重逢,也在一旁觀察一雙雙怎樣的手去觸摸它,帶走它。作為一個作家,路遙得到了青史留名,而且是英名。他告訴我們該如何去面對生活。
記得路遙的遺像中有一張照片,黑白的,醒目的是那絲絲縷縷的白煙,籠罩著主人一副悒郁的臉。悒郁是一種思考狀,似乎是面對鏡頭做作的扮相。白煙不是水分蒸發(fā)物,是煙草點燃后在吸食中所制造的氛圍。我第一次見到這幅照片時,是在路遙家,活生生的主人在一旁,伴我一起欣賞他的煙霧繚繞中的形象。事隔數(shù)年后,我們在書店書攤圖書館里翻到路遙的書,或文集或《人生》或《平凡的世界》,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幅煙霧吞噬的作家?guī)笳饕饬x的照片。
多年前,我與路遙相伴,北上塞城榆林采風(fēng)寫作。秋來風(fēng)景異的榆林古城,北邊是浩瀚的沙海,漠野茫茫,南邊是魚米之鄉(xiāng),林木蓊蔥,泊在其間的古城于蕭瑟中充滿范仲淹的千古詩意。飯后,我同路遙漫步至城墻外的沙丘,暈光中愈顯秋風(fēng)的清澈之氣。他仰臥在沙丘上,點燃一支煙,作一個舒心的深呼吸,白煙即刻消失了。他說,神仙莫過于此了。平日,我同他寄居一座古來的龍王廟里,當(dāng)時已是榆林文聯(lián)所在地,兩人隔壁住著。他是否還在寫東西,還是在睡眠,是容易覺察的。他的鼾聲如雷,誰都知道,但他經(jīng)常處于無眠狀態(tài),趴在床上醞釀,痛苦不堪的樣子。一旦動起筆來,便煙霧升騰。隔著窗戶可以看到,他頭頂上白煙繚繞,勾著頭,臉上的表情不得而知。一天兩包煙,換得六千字,平均寫每頁紙抽兩根。他說,文章是用煙換來的。
一次在作協(xié)院,路遙寫東西的小屋,發(fā)現(xiàn)陳設(shè)極為簡單的屋里,大書架上沒有一本書,而是一層層一排排的香煙盒子。他說,煙是好東西,抽完煙也不扔掉煙盒,擺著看著,是一種留戀。煙、茶水、燈光,和一摞摞寫完與沒寫的稿紙,伴著一個健壯的中年男人。他喘息著,呼呼地作響,像一架紙上寫字的加工機器,一頭牛,正呼呼哧哧地曳犁,翻卷的泥土一畦畦留在身后。餓了,向誰家要一個饃,一根青蔥,香香地嚼著,饑腸便安妥了。再么就是咖啡,雀巢牌的,這是腸胃對于洋玩意兒的需要,品嘗著,扮一個崇尚歐式生活品位的角色。這陣,他已患有肝病,在小屋里熬中草藥喝,這絳色的苦汁完全不同于咖啡的味道。而香煙對于他,既是生理需求,更是精神依賴。路遙嗜煙,是不斷更新品牌的,消費超前,在周圍煙民中是有競爭優(yōu)勢的。他經(jīng)常搬出抽煙是愛國行為的理論,抽得多,抽好的昂貴的,更體現(xiàn)愛國的程度。當(dāng)然,這是一種有經(jīng)濟(jì)學(xué)成分的戲言。別人抽金絲猴時,他抽黃果樹;別人抽黃果樹時,他改抽三五;別人抽三五了,他抽上中華。路遙的抽煙品牌,總比別人高出一個檔次。他常敬你煙抽,毫不吝嗇,好像是賜予,又像是在顯示。他說,人活著,就這么點嗜好。有朋友粗算了筆賬,路遙寫《平凡的世界》,洋洋百萬言,花費了6年時間,每天平均兩包煙20元錢,六年就抽掉了四萬余元,按當(dāng)時的稿酬,還不抵煙錢。他要熬干那部機器,留一部巨著在人間。那年我去了海南島,回西安時去看病中的路遙。有人說,路遙是累垮了身子,心勁太強。有人說,是抽煙得的,他抽得太厲害。路遙說,我如果得的是肺病,是抽煙的過錯,肝病似乎與抽煙沒直接聯(lián)系。那你說,不抽煙的人也得肺病肝病癌癥,毛澤東鄧小平抽煙也是高壽,世界上的道理誰也講不清。病中的路遙,已近彌留的日子,他還是讓我扶起他靠在床頭,拿出一包好煙,一支一支抽起來。護(hù)士進(jìn)病房來,說不許吸煙,路遙像做錯事的孩子,央求著說,對不起,就抽一支。他抽煙的時候,精神進(jìn)入一種自然狀態(tài),悠然而深邃的目光很動人。幾日后,路遙與世長辭。
路遙墳上的革已榮枯了一次又一次,他的書被一版再版。他嗜煙如命,那是生命燃燒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