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長已矣

克芹他先走了，訃告上說，積勞成疾而溘然長逝了。誠如哲人烏納穆若所說，盡管對于我們來說這就是一切，但對于茫茫寰宇來說，卻是無足輕重的：甚至連是否托體同山阿，也盡可以棄之勿復計。而死對于死者又并非不幸，這話由恩格斯在馬克思的墓前說出來，則更不會有疑義。克芹不過是先走一步，記得初與克芹相識，不過九年之前，可見能夠余下來的日子，又并非總是可以車載斗量的。只是這余下來的日子會更為寂寞了，不僅在月明星稀，或者是風晨雨夕。

在他臨走之前，我還得以在病榻旁與他再見一面，算來也屬天意。我們平曰自不能相見，似乎也無意寫信，都落在各自的日子里，湖海相忘似的。但好像又明知聚散自有時，總會有時間來卻話巴山夜雨。就在孟春三月，我們還在北京相聚。那時他飲食起居還大抵佳勝，僅以為腸胃原來有些小疾，應該并無大礙，只相約往后要讀書養氣。五月里我在貴陽街頭尋得國學家南懷瑾談靜坐用功的著作一種，覺著比往日得見的更為樸質精義，還又去尋了來，給他和賢亮寄去。克芹是能夠枯坐的，這是他自己的措辭，我猜測若能心注一境，于他或許會更有裨益。那時就已經陰影籠罩了。只是我們還不覺察。等到七月，應該說陰影已經迫近了，我們也還是不經意。我須得陪母親外出治眼疾，之所以選定成都，私心正是去與克芹聊天的。足以讓時日得以依附的方式本來不多，能相對以消永夜。當是幸事之一。夜里我給他掛電話，他僅說到診斷下來有萎縮性胃炎了。但要住院治療卻是很麻煩的。實在不愿意。我知道“麻煩也是克芹慣常的用語，但我們跟著不是就要見到?那就留待那時再說好了。蓉城的夏夜正炎熱而漫長，我們會有好些夜晚的。我甚至都看見了他那頂樓上的房間，雖說于滿城燈火之中不過一床一桌一椅，但也足夠了。一個人本來就不需要更多的東西。我們都不知道，這樣的相約著的時候，只是冥冥中的主宰牽引著我們，要讓我們最后見上一面而己。等到我確實置身于他的房間之中的時候，窗外雖然正是萬家燈火，夜也正溽熱而喧嘩地展開，克芹卻不在其間了。我得趕到醫院去，并已感到了要快，無須問從何說起，晚了就會來不及。不是什么胃炎了，而是一時間還諱莫如深的。

七月二十六日下午，我終于在省醫院里見到了克芹。他躺在臨時加設起來的病床上，已經不堪地消瘦了。剛輸過氧氣，又正在輸液，已經是最后一幕的情景。盡管這情景并非沒有想到，心又還是禁不住一沉。時候就這樣到了。時候就這樣到了，卻原來這生命和生活是不會讓我們永遠地琢磨下去的；我們曾經在一起多少次地琢磨過它呢?既從來不曾了結過，現在也就不用再苦苦地琢磨了。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煞尾，但早就應該想到是這樣的熬尾。

或者我們的思路是相同的，克芹說話已經很困難了。這時囁嚅著對我說：“沒有想到吧……”說完就再沒有力氣說下去了，或者不再需要說下去。我想選出一兩旬緊要的話來來對他說，但時至今日，沒有什么會是緊要的了，末了只是說：“這一次很險惡，你要設法挺過去?！辈皇且淮未蔚赝^來，才捱到今天?不是又要捱到最后一刻，才算得結果?克芹明白我心思，靜靜地點點頭。過后就靜默了，默靜中我恍惚地想到，眼前這情景，是不是早就有預兆7，或者早就是因為三月里在香山的時候，我們自己把話說錯了。那時克芹和我正是在房間里枯坐，賢亮過來了，就嚷著說這樣也太沒勁，記得我就戲言說過，這是雖生猶死。盡管是戲言，卻也不無自嘲的意思，這就不幸而言中。

克芹確乎寧愿枯坐。除非不容分說地替他拿定主意，否則是輕易推搡不動的。記得一道去九寨溝，好歹到了諾日朗住下，他就再也不愿挪動。任人再說近旁正有萬千好景，他也無動于衷。我們終于是在旅館里聊了一天，然后回來。這就不要說在樂山，在黃果樹，或者別的地方了，如非不得已，他就總是待在房間里。無法不置身人們之中了。則又總是默默地。每逢相見，我們總是先約好房間，這就無異完成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則是回去。這又不是我的描述，而正是克芹自己的概括。大廳里不是正在放映名燥一時的《紅高粱》?去看一回應是舉步之勞。他也仍不為之所動，于是我也跟著沒去。我倒是換一個場合看了這部片子，克芹興許是終了也沒看過的，這就不惟獨《紅高粱》，其他的節目也都一律。若是能夠連飯廳也不去，或者他會不勝欣喜。因此晚飯回來之后他就寬慰地說，這就好了，一天的事情算是辦完了。于是又聊天，則無論更深夜靜。一時間沒話題，那便讀書。沒有合適的書，那便讀報。送來的報紙有十來種之多，且又大同小異，是不堪細讀的，到后來我就索性不讀，因為知道克芹會一一讀完，然后相告其中的微言大義。那末窗外的夜晚殘了，一天也就過去，不久就漸近歸期。日常里能讓克芹動容的還有什么昵?他想一想之后對我說，煙卷和好書而已。

這是否過分地緊縮呢?但要判別尺度又大不易。?？思{說，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什么意義：但生命之本身沒有既定的意義，是不勞相告的。倒是烏納穆若又說，我在做夢，那就請不要喚醒這個夢，如果這個夢就是我的生命，則這個夢即是這個人生拿意義。所在懷著好夢的人們有福了。但一個人如果漸漸也就明白過來，從此不能再委身于夢境，那又如何呢?這里自然說的是克芹。本來流連于夢境者亦必得為夢境所擾困，照克芹平白的表述，實在也是很麻煩的。再三省悟之后，倒寧愿舒棄，而歸于孤寂。不是說人各有志、人各有適?這又決不至損傷著誰，又焉可厚非?清靜無為，不過是說要合于天地昭示的大道，不妄生邪念，不人為妄為，強為之必獲其咎，終了也白費。這正是東方貢獻給人類的預言和警告一般的智慧?？饲蹖Υ松钣蓄I會。若說這不過是農耕文化的精髓，克芹也諾然而不隱諱。智慧本來不比時裝，要問是否最新流行。人類早年孕育的智慧，也未見得不是深刻的智慧。至于河山信美，又覽物之情得無異乎?若不能稍減其焦慮的內心，亦不過江晚正愁予、深山聞鷓鴣之類。如果克芹正尋思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身旁的煙云自無由那樣癡迷，諸如《紅高粱》種種，也便都盡在其中。而安全感又不單是不被搶劫，還包括自身的人格不受輕慢，既能已所不欲，又能勿施于人，且不用歸來時愧悔，孤寂無疑是強有力的手段?；蛟S孤寂的人才是自由的人、完整的人、尊嚴的人?克芹沒有這樣說過。但與克芹相處，又確實感到他的自由、尊嚴和完整，如果我們不僅僅只會以已律人……這樣說來，豈不已經言語道斷?但克芹又決不是故步自封之輩，所以又還是苦苦琢磨著，焦慮的思緒不絕如縷，縈繞其心扉，故不憚徹夜長談，而求交相利于各位。

于是往事沓來，存留于克芹身上的，就只余下責任。一個人也許能夠擯棄夢境，卻斷難委棄責任。即便能委棄，也不大可能心安理得，最終也難免一再權衡。克芹不是擔任著雜志的主編，同時還在作家協會里任著職務?對此他是極為惶恐的。他深知這并非自家之所長，誠恐耽誤了大家的事情。在香山時他思謀地對我說，他想在刊物上多組織些溫馨而向上的作品，也好給讀者些須力量和寬慰。若非深味個中甘苦，即難如此用心。后來在為數不多的來信中又說，他還是苦于力不從心，等努力把諸事料理停當之后，就一定要交付與他人。那末還是揣摸著用心寫一點小說吧，這在當年或許正是夢境，而今已盡洗其往昔的雜蕪了，庶幾就是這生命本身。非關名望，不為矯情，更不論榮辱與否、文壇風云。一直沒有寫出能夠令自己寬慰的作品，始終暗暗慚愧著，這一點我們也早早就明于心。而今他這一走，便都終成泡影。但我又敢料定克芹不會引以為遺恨。文學仿佛一個人和他的影子，克芹多次引用丹納的話說，不過是人生的副產品，寫與不寫也并全由一已決定，斷乎不會顧影自憐。只是他不是那樣怕麻煩?一次回成都后卻給我寄來一大疊材料，是昆德拉等作家關于長篇小說結構的言論，而今這些材料永遠留在我手里了，不能不說是沉重的。

那天從醫院出來，又趲行在大街的時候，人叢照樣擁擠，街市當然也依舊太平。只是我明白，從今以后，身旁就再也不會有克芹的身影。我們也曾幾回回夾雜在人群里，一路地沿著商店的櫥窗看過去，想買下一兩件東西。陽光炫人眼目，心里也煩躁而焦灼，就連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但又還是一路地走過去。還是為了責任，則卻是為兒女。自然不以為兒女私有于自己，養育也不會是什么恩惠，而在上帝和世界的面前，眾生本來平等。但他們卻是因了你才來到這人世上，這一點你則無論怎樣也逃脫不了干系。每次見到，克芹就開始和我商量，總得有一件禮物是不是?難免要去街頭一次的。挑選我們本來不在行，克芹更是往往拿不定主意，盡管好歹有一件就行，但過分上當那又何必?落在熙攘的街頭，心靈卻是幾分漫無依泊的。一次大家去了友誼商店，我和克芹早早地就出來了，在路邊等候著抽煙?？饲弁蝗挥行┥n涼地對我說，等兒女都長大成人了，他也就沒有更多的牽念。但兒女們不是漸漸長大了嗎?今年春天里，他又還是約了我，在西長安街上踽踽而行。這一回卻是給小外孫買衣物了，趁著晚飯前的一點時光，似乎就更難拿定主意。他微微傴僂著，穿一件淺褐色的夾大衣。那時風迎面吹起來了，陽光也正在暗淡下去。

人之入世如風之不得不吹，亦不知吹向何方：人之出世如水之不得不流，亦不知流向何許。這是哪一位詩人的詩句?在成都的時候，我知道我是完全無用的。天大熱了，枯坐著也難以忍受，更何況克芹已是連翻身也不能夠?因想到死也許并不可怕，只要活著健康，死時快意。倘能坐化圓寂，所謂“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去”，當是怎樣的幸事呢?以克芹的秉賦，必定能慢條斯理。到我耐不住又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轉至天回鎮的總醫院去了。眼見得又挪遠了一程，讓人感到他已漸漸遠去而再難得見。死亡于克芹來說，就是再不在任何地方出現，不再肩負著，也不再牽念。但我臨行又還是拜托了鄧儀中同志，希望他能給我一點消息。既然是消息，又還是暗中希翼著事情的未必。

但訃告還是來了。八月一日我離開成都，克芹是八月五日去世的。初一接著訃告，又還是詫異。像往常一樣是“周克芹同志”就行了，怎么又連著“治喪委員會”呢?這又何等的古怪而累贅?但當然了，事情又無關詫異，那末永訣了，克芹，自古黯然而神傷者，惟別而己，更何況永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