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以前,我在豫東某縣當小干部,頗結交了幾位好朋友。張君德明即是其中一位。此公時年四十余歲,面白無須,身長體胖,為人隨和,笑口常開。解放前,曾在村里讀過幾年私塾,上《論語》、下《論語》、上《孟子》、下《孟子》背得滾瓜爛熟,毛筆字寫得筆酣墨飽,算盤也打得噼里啪啦似急風暴雨一般。解放后,到縣城讀了三年初中,被安排到城關小學教五、六年級語文,口碑甚好。
他天性好讀,時興的報紙、雜志、文史書籍,無人矚目的舊書,如醫卜星相、戲曲唱本,只要能到手,都細細讀來。言談話語之間,就有點雜家風味。1958年,縣政府辦公室需要“寫家兒”,他被選中,一寫寫了十幾年。可惜他沒有后臺,又不善逢迎,當初“入仕”是秘書,70年代還是秘書。而且,他不是讀書教書,就是寫稿抄稿,半輩子盡在縣里轉悠,沒有到過城里一步。到了1971年,調到宣傳部,才和人出過幾次差,去過京城省會。這就免不了鬧點笑話,回來傳揚開來,聞之者無不捧腹。他也不忌諱,有時還給提供點“情況”,糾正點“事實”,增加點“細節”,也跟著哈哈笑。
大立柜
去省城出差。張德明一時內急,到處找廁所,找不著,又不好意思問人,憋得白著臉彎著腰,東張西望。萬般無奈,見到個慈眉善目的老頭,才吞吞吐吐地問:“老同志,這廁所……”老大爺看他那副模樣,知道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不等問完,趕忙說:“前面,一拐彎兒就是。”他如聞佛語綸音,就勢點著頭,小步快走,直奔目標而去。和他一塊兒出差的老李緊跟著,光怕他被自行車撞著。
進得男廁所,邊解褲帶邊看時,只見南墻下一溜尿池,北墻下一排木柜,卻無蹲坑。他頭上的汗下來了,提著褲子轉身出來,歪著頭核對“男廁所”三個字,正好碰上攆過來的老李,抖聲顫氣地說:“里面盡是大立柜!”老李一愣,立刻反應過來,大叫:“那就是蹲坑!開門進去!”張德明一閃身就回去,拉開門,蹲下,長長地嘆了口氣。
正在渾身通泰之際,忽然聽見隔壁嘎拉一響,嘩的一股水沖下來,張德明嚇得“哎喲”一聲,提著褲子一頭闖出來。站在隔壁門口整理衣服的青年人,光著眼看他,直納悶兒。走了兩步,又扭頭看看,疑疑惑惑地出去了。
站在尿池邊的老李,笑得直不起腰來,好半天才指著水箱說:“那是便后沖水!你這貨,嚇成這樣!”
沒底板
這是張德明自己提供的“沒材料”。
那年和老秦去北京“外調”,住在東單附近的小旅館。辦完事,老秦去買東西,我懶得去,呆在旅館又悶得慌,就下樓閑玩兒。走了沒多遠,有家大華電影院。電影剛開映,還在賣票,我就買了張票進去看。
一進門,黑乎乎的,好不容易按號摸到了靠走道的一個座位。一摸,座位上立著張木頭板,心想這咋坐啊?前后看看,別人都坐著,咱也坐吧,就把屁股靠在木板上,湊合坐下。“嘁,北京的座兒,趕上受刑了!”正在委屈,后面的人拍拍我肩膀,說:“同志,坐下啊。”我站起來再看看,只能這么坐啊,又坐下。后邊還說:“你坐下啊!”我沒好氣:“這不坐著呢嗎!”
那人站起來,往電影院后面去了。我定神一看,我自個兒坐那兒比別人高一頭,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正在琢磨,那人叫了個服務員來了。服務員拿著手電照照我,說:“同志,你怎么這樣坐啊?”我站起來說:“咋坐?這椅子沒底板!”服務員用手把那木頭板往前一按:“這不是嗎?”我一看,果真變成規規矩矩一張椅子。周圍的人都笑出聲來。我臉上實在磨不開,起來走了。
回到旅館,想想實在憋氣:花兩毛錢,電影沒看成,連北京電影院的椅子也沒踏實坐坐!
沒缺點
張德明好看戲,尤其好看豫劇。“文革”以后,只有京劇樣板戲,豫劇也是移植的樣板戲,看得多了,就煩。
到了1971年,豫劇電影《朝陽溝》解禁,在縣里放映。第一天,張德明利用宣傳部干部的“特權”,在電影院里連續看了六場,中間除了喝水,上廁所,一動沒動。以后也逮住機會就再看。到后來,他能把《朝陽溝》連唱段帶道白一口氣哼哼下來,雖然嗓子不怎么樣,韻味可是十足。人們有的佩服他,有的說他中了《朝陽溝》的“邪”,他也不理會。
過了些日子,省革委宣傳組要求派兩個人去參加《朝陽溝》座談會,一個是縣革委宣傳組王組長,另一個人大家一致推薦張德明。他也不推辭,高高興興地去了。
座談會開始后,不少人爭著發言。一般都是從兩個方面談,先說政治內容,后說藝術成就。每一方面又一分為二:優點是什么,還有什么不足。說政治內容優點說得多,不足說得少;說藝術成就優點說得也不少,說不足可就五花八門,說什么的都有。張德明開始還聽得認真,漸漸地就有點抓耳撓腮起來。王組長是造反派起家的,小學文化,在這種場合不敢開口,便慫恿他:“德明,說兩句?”張德明鼓了鼓勇氣,站起來,大聲說:“你們說得那都不對!《朝陽溝》,沒、缺、點!”會場哄堂大笑,弄得王組長臉上掛不住。
張德明沒說什么錯話,王組長也拿他沒辦法。
隔飯
活了四十多歲,張德明沒得過大病,更沒有住過院。他能吃,三五個窩頭、饅頭,配著咸菜一會兒就下肚;也能睡,躺下就著,想要早起,得上倆鬧鐘。
可是,他還是病了,而且病得怪:每天午飯后發燒,直燒到三十九、四十度,到晚上慢慢退燒,第二天早上體溫恢復正常,中午又燒。熬了幾天,縣醫院也去了,藥也吃了,病卻不見好。到地區醫院看,還是不行,醫生便讓他住院觀察。他不想住院,經不住同志們勸,又派宣傳組小馬陪床,這才住了院。
第二天早上,小護士查問病情,做記錄。操著普通話問他:
“你怎么啦?”
他不知道應該全面回答,只說現時感覺:
“沒啥,就是有點隔飯。”
小護士是本地人,聽得懂土話,在病歷上寫術語:“納差”。又問:
“早上吃多少飯?”
“仨饃一碗湯,還吃了牙西瓜。”
小護士一瞪眼:
“哼,吃得比我還多!”用筆把“納差”兩個字刷刷涂掉,扭頭便走。
張德明也不生氣,嘆道:“嗨,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過了幾天,和小護士熟了,就逗她:
“今天早晨啊,去刷牙,吃一口吐一口。到了茅房,見了啥都不想吃!”
小護士用本地話說:
“你這貨,孬吧!”
最后,張德明的病到底沒查出病因來,莫名其妙地好了。
張德明的這些事在縣里傳得很廣,逗得很多人笑了很長時間。但是沒人因此看不起他。因為在那年月,這個縣里的人出去,敢保證不鬧笑話的,沒有幾個,何況張德明的確是個好“寫家兒”。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