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當下”中國文學與如何評價“當代”中國文學,這毫無疑問是兩個問題。雖然談論前者時必然涉及到后者,談論后者時會涉及更大更多的話題。但無論評價什么事物,批評者都會先在心中設立一個坐標系,以此來衡量被評價者的是非曲直。世界上本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不過,如果想讓這場討論真正有效,有助于廓清并深化一些認識,那就必須將其納入專業的框架內進行。要較真,必須以一名專業人士的眼光和心態來較真,這樣才能保證是在討論問題,而不是陷入無聊的口水之爭和意氣的個人攻訐。
參加前兩期討論的幾位名家,在他們的分歧中就透露出了專業素養的差異。可以說,肖鷹先生的意見相對缺乏專業性。他才情洋溢的檄文基本上是高舉高打,有些失之泛泛。對于“為什么說當下文學處于中國文學低谷”,他在外部條件和內部狀態兩方面總結出了三種表現,但他的這種總結并沒有超出90年代以來的那些常識范疇。當然常識與否和正確與否沒有必然聯系,但人們有理由希望看到更切近、更有建設性的文字,畢竟名家不應該再來重復一些老生常談。而且,在肖先生總結出的原因和表現之中,還有著明顯的虛弱和矛盾。他認為,從外部條件來看,文學遭遇了來自電子媒介藝術(尤其是影視藝術和網絡寫作)前所未有的沖擊,文學在文化生活結構上被邊緣化,其社會影響力跌落到微乎其微的程度。可后面,他又指出,由于批評家群體的職業化和小集團化,把批評家群體的獨立性捐獻給以出版商為核心的“圖書利益共同體”,導致了當下寫作與廣大讀者漸行漸遠,不能進入讀者視野,不被讀者認可,“在閱讀世界明珠暗投”。很顯然,這里自相矛盾了。更何況,肖鷹先生剛剛在前面批駁王蒙先生時還專門指出,時代外在環境與文學質量沒有必然聯系。莎士比亞和曹雪芹都不是生活在“最好的時候”,“他們的創作卻是人類不朽的杰作”。僅從這一點舉例就可以看出,他這篇文章不夠嚴謹,更多的是一逞罵人的快感和炫目的修辭。對于當代文學的生態和學科他都有著一定的隔膜。但同樣應該承認,雖然缺乏新鮮感,肖鷹先生指出的有些問題還是存在著并且已成為專業的沉疴,需要當代文學界認真面對。
孟繁華先生的文章不長,但“干貨”不少,要言不煩。他的觀點明確,看取一個時代的文學成就,應該取其高端,而不是末流。于批評家而言,對一個時代高端文學成就的批評,才是對他的眼光和膽識構成的真正挑戰。孟先生最強有力的底氣來自他對當下文學生態的諳熟。作為第一線的評論家,可以信手拈來大批大批的文本來支撐觀點,極大增強了自己的說服力。能夠面對小說創作的具體問題,并且能夠在具體分析的基礎上作出判斷,這才是真正專業的心態和作派。在這一點上,他和肖先生正可以構成映照。而對于很多人對當下文學狀況的怨恨和不滿,孟先生認為緣于他們對文學及其功能不切實際的期待。這一論斷深刻體現了專業中人和專業外人認識上的區別。如何認識文學,文學應該做什么和能夠做什么,現在只有本學科從業者還在為此糾結,外行人倒常常信心滿滿,真理在握。孟先生對文學未來的發展路向也存有困惑,但這不是建立在文學之外、道德標高上的怨怒詰問,而是一種知冷知熱、貼心貼肝的憂患意識。
肖孟二位先生的文字關注中心在“當下”文學,而陳曉明和王彬彬二位先生的文章更多著眼于“當代”中國文學。兩篇文章從內在理路上針鋒相對,從文學史角度顯示了歷時性出現的兩套學術話語的沖突。王先生文章秉承他一貫風格,攻擊性很強。
這里面突出了一個問題,即如何看待“十七年”文學——80年代文學——當下文學。當討論當下文學的成就時,很多人會習慣性地比照80年代那個文學的“黃金季節”,王彬彬先生就對80年代的“傷痕”“反思”小說多有褒揚。原因在于其中有對個人命運的關注,以及作家主體性的顯現,同時接通承續了“五四”文學的人道主義精神。“對這些作品的這種看法,后來成為‘定論’,進入了文學史著作。”然后援引了洪子誠、陳思和二位先生的文學史表述作為注腳。但這里的論證邏輯很有趣,何為“定論”,是不是“鐵案如山”,就此不允許再有不同聲音出現?這是一;同樣是否可以說進入一套文學史就意味著成為終極真理?那作為一名知識者,面對有聲望的學術著作(如洪陳二位先生的文學史)時就可以取消思考了?王彬彬先生之所以采用這么捉襟見肘的論證方式,只是因為他對這一“定論”其實心里沒底。認為“新時期”是對“五四”的接續和發揚,的確是80年代的普遍共識。然而,進入90年代以來,當代文學在發展中取得的新成果對這一觀點已經構成摧毀性的打擊。首先,“五四”傳統并非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是“鐵板一塊”的自由和浪漫。1993年王曉明先生發表了影響極大的名文《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重評五四傳統》,指出“五四”文學的具體過程中也有著復雜的文化專制與宗派權力。把五四文學看作20世紀現代文學的典范,認為其蘊涵了新文學的所有的理想品質,則無法顯現這一文學傳統本身包含的局限性。此外,更為關鍵的是,一批學者近年來通過他們細致的梳理已經厘清了,在80年代的社會文化語境中表述的“五四”,只是當時人們的“挪用與重構”,早已不是原汁原味。加上這幾年在當代文學專業興起的“重返80年代”熱,都更充分地廓清了、還原了這個被理想化、簡單化了的時代。其實,從專業角度說,“五四的復歸”云云,只能是一種80年代的文學史方法論,一套陳舊的知識譜系。
于此相應,在看待“十七年”文學的主流作品時,王彬彬先生也持80年代立場對其否定,并認為,對“十七年文學”抱有正面認識者,除了在那個年代中長大,喝了“十七年”文學乳汁的人以外,其他的人“未必出自真心”。想當然的論斷在學術規范上不嚴謹倒罷了,這里更暴露了他在學科知識上的缺陷。從90年代到新世紀,如何反思現代文學的現代性、如何看待當代文學的價值,如何認識“十七年”文學的意義,已經在學界形成了很多新鮮的結論。陳曉明先生對此有著明確表述,“中國的小說終至于以宏大的民族國家敘事為主導,從文學革命的現代性文化建構到建構起中國革命文學,文學與民族國家建立的事業完全聯系在一起。這其實是西方的現代性文學所沒有的經驗。”作為學科的當代文學建立基礎,就是要試圖超越在現代文學階段形成的文學范式,形成一套全新的、與新的社會制度、新的人類發展范式相配合的文學范式。這是對中國文學未來的創造性想象,在審美上也在追求著并確實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經驗。其實,不獨當代文學,90年代以來,現代文學也在進行著通過“重新定義‘左翼文學’”而達到從基本訴求到方法論的擴展(可參閱王曉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的修訂版序言)。
因此,二十年過去,如果刻意回避本學科的進展,依然只愿意停留在二十年前“自己的園地”中拒絕“睜開眼看”,他不是冬烘老朽的話,就是在掩耳盜鈴,聰明人為了某種目的在揣著明白裝糊涂。
關于“十七年”文學,王彬彬先生還說“拒絕了那種普世性的文學尺度……對‘十七年文學’中的那些主流作品‘去政治化’,是今天的‘十七年文學’謳歌者常用的手法。”這里有兩個問題。上文已經說了,“今天”學科內部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對它們所包含的形成中國獨特現代性的嘗試,恰恰是非“去政治化”的。只是今天可以用新的理論理解和闡釋那些以前被“政治”這個概念完全遮蔽的東西。而在“去政治化”層面對其作出肯定,才是更早時期的研究方法,是“昨天的”。還有,“普世性的文學尺度”也令人生疑。今天的人文知識者們已經知道,任何一種知識都是產生于、完善于特定的歷史場域,服務于具體特定的歷史目的。陳曉明先生十幾年前在那場沸沸揚揚的“人文精神”的討論中,就非常冷靜地指出,“即使是一些關于‘終極’、‘永恒’等巨型語言,同樣是被敘述出來的,背后未嘗沒有具體的歷史企圖,未嘗沒有曖昧的歷史情境。”(《人文精神:一種知識與敘事》,載于《上海文化》1994年第5期)沒有一套理論具有不證自明的合法性,可以高高凌駕于人類的意識之上。
王彬彬先生文章的一個重點是對陳曉明先生的“轉向”的質疑與詬病。他下了很大力氣,引用大量陳本人的言論來證明他今天的自相矛盾。——只是,這種功課做得有些多余,對于一名人文學者是完全無效的。陳先生的前后不一并不算新鮮事。放眼學術史,有多少大師們都在漫長的學術生涯中經歷過一次甚至數次轉向,不同階段的學術思想不僅不是堅持、接續,甚至還會幡然轉向,這就是為什么研究那些大哲都要經常加上“前期”“后期”等定語。隨著全新問題的漸次出現、社會狀況的更迭變遷、思想框架的擴展深化,或者干脆就是學術興趣的轉變等等因素,都會給他們的研究帶來新變。對于一名學者,這非但不能構成一種恥辱,相反,這是他勤于思索、勇于否定自我、保持學術生命力和創造力的表現。倒是那些拒絕世界和自己的改變,將保守與狹隘作為個性風骨的人才是真正可笑可嘆的。
總之,只有更為專業的較真,這次討論才不會讓大家憑一時興起就可以輕率置喙,也就不能無視這一事實:作為學科的當代文學研究,近些年很多舊有的結論不斷地在反思中修訂、完善乃至推翻重寫。只有勇于直面現實,才可能得出有價值的、有建設性的觀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