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免對雙方觀點正確與否進行判斷,把論爭放到中國當代文學學科的背景中,從學科合法性和發展的角度來探討,有利于重新審視顧彬的觀點,以及如何定位中國當代文學價值的問題。
漢學家顧彬關于“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說法,是2007年的著名“事件”之一①,引發中國學術研究領域對中國文學,尤其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各種討論和論爭。總括而言,當時贊成顧彬說法的中國學者寥寥無幾,以陳平原、蔡翔等為代表的反對者居多。但是此事件并沒有結束,從2009年11月份召開的“第二屆世界漢學大會”開始,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定位和評價問題再次成為學術焦點,很多學者紛紛撰文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學術立場,并且引發激烈甚至是帶有濃重火藥味的學術論爭。
不可否認,無論是以陳曉明、孟繁華為代表的,被稱為“唱盛黨”的肯定中國當代文學價值成就的觀點,還是以肖鷹、張檸等為代表的關于中國當代文學處于“低谷”的看法,都有自身深厚、充分的一套理論作為立論的依據,以及嚴謹的學術邏輯。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兩種針鋒相對的學術觀點均有自己的合理性。毋庸贅言,這種論爭正是當下學術觀點自由、多元的一種體現。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作為一名以引進和運用西方后現代主義理論成名的學者兼批評家來說,陳曉明具有深厚的西方理論基礎,他不僅以專著《無邊的挑戰——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代性》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中的文學理論批評獎,甚至出版了研究德里達哲學的專著《德里達的底線》。正如肖鷹教授在《當下中國文學之我見》一文中所說的:“陳曉明雖然后來以文學批評家為業,但遠在求學時代就對始自康德、黑格爾,至海德格爾、薩特,而終于德里達一線的西方現代大哲下過深功夫”②。同時,眾所周知的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正是在西方文學和其理論的影響下建立起來的,而文學現代化曾經一度就是指“西方化”。那么,西學功底深厚的陳曉明為什么要堅持提倡站在“中國的立場”上來研究中國當代文學,以及“今天的中國文學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的觀點?而且他在面對眾多的批評和批判之聲時,能夠始終堅持自己的立場?到底是什么鼓動或曰支持著他提出這些觀點?顯然,我們無法僅僅用嘩眾取寵或是“立論以驚悚著眼,不怕把你嚇著,就怕嚇不著你”③之論來對此加以批判或是解釋,這均失之簡單、粗暴,而是需要剖析出更深層、更具學術說服力的內在原因。
本文就擬以陳曉明的“中國的立場”觀點為切入點,盡量避免對雙方觀點正確與否進行判斷,而是把該論爭放到更廣闊的中國當代文學學科的背景中,力圖從學科合法性和發展的角度對其進行學術探討。這亦有利于我們從另一個視角來重新審視顧彬的觀點,以及如何定位中國當代文學價值的問題。
在《對中國當代文學60年的評價》一文中,陳曉明明確闡明自己提倡“中國的立場”的原因在于:“多年來,我對中國人只能做中國的學問,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也要本土化,用中國方法做中國的學問……等說法,深表懷疑。但直到今天,我們評價中國文學,卻沒有中國理論批評研究者自己的觀點立場,這又不得不反省。”④當然,陳曉明要建構的“中國的立場”并不是排斥西方影響的“講原道征圣宗經,講自然天才論,講南北差異,講文體盛衰”的所謂“中國文學傳統”⑤。作為一個浸淫當代文學三十多年的研究者,他自然了解中國大學的教育體制仿效的是西方現代國家大學的教育體制,是現代性進程的一個產物,大學中文系中所設立的各門學科,包括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均是西化的產物。以有“國學大師”之譽的王國維為例來說,他首開用西方理論觀點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術風氣,且不說他的《紅樓夢評論》通篇引用叔本華的悲劇理論來解讀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就是他在《人間詞話》開篇所推崇的“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觀點,其實也是一種歷史進化論,雖然不如幾年后胡適在五四文學革命期間提出的“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進化論觀點更廣為人知。
正是由于諳熟中國文學學科的建構規律,陳曉明提出的“中國的立場”,不但承認西方文學和理論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巨大影響,并且以之為基礎,即“要有面向西方開放和學習的胸襟,也要開始產生出在汲取西方理論的基礎上,對中國的經驗給予更加獨特而深入的闡釋。在把中國的社會主義經驗納入西方的現代性,納入世界現代性的范疇的同時,釋放出中國社會主義文學的現代性的異質性意義。”⑥套用肖鷹的話來說,就是“陳曉明本來長期是服膺德里達的解構學說的,但現在站在‘前所未有的高度’上的陳曉明的‘立場’,顯然不是德里達的,而是黑格爾的。陳曉明的立場轉換了半天,雖然高調標榜‘中國的立場’,實際上還是沒有跳出‘西方’這個魔陣,只不過是從德里達到黑格爾完成了一次有驚無險的‘水平蹦極’。”⑦換言之,肖鷹用幽默調侃的語言精準地指出了“中國的立場”的特點。
如果把“中國的立場”和陳曉明在《中國文學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文中的“中國美學”的觀點聯系起來考察的話,則更能夠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者應該在所吸收的西方理論的基礎上,創造出能夠闡釋出中國當代文學獨特特點的中國美學來,然后以此為標準,來精確定位中國當代文學的藝術成就,以及它在世界文學中的價值和地位。
從這個角度來說,陳曉明提倡“中國的立場”和高度贊揚中國當代文學的價值成就,其實是申述中國當代文學學科的合法性和它的發展、繁榮。換言之,正是為了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在今日的繁榮昌盛和不斷發展,才支持著陳曉明提出,并且始終堅持以上的觀點。人們已經意識到,中國當代文學的價值定位與中國當代文學學科發展之間具有相輔相成的關系,或曰彼此之間是“皮”和“毛”的關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顧彬所謂的“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論斷,其實否定的不僅是中國當代文學在世界文壇存在的合法性問題,而且更隱含著對當下正在蓬勃發展的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合法性的否定:既然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沒有文學價值,那么以這些“垃圾”為研究對象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和批評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它們存在的學術價值會大打折扣。同時,這種否定觀點也有意無意地契合了早就存在于文學研究領域中的一種“學科等級論”觀點,即現代文學研究的水平不如古典文學的,而當代文學研究的水平又不如現代文學的。出現這種看法的一個原因則在于,在一些學者的眼中,中國當代文學的藝術水準明顯低于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更遑論外國文學了。因而或許可以這樣說,陳曉明等的觀點不但申述了中國當代文學在國內、國際文壇中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地位,以及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存在的合法性,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這種所謂的“學科等級論”的一種觸動。到了某些“優勢”學科的學術這也許是一些學者參與這場論爭,而且論爭觀點往往針鋒相對和充滿火藥味的一個原因。
而中國當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在當下的繁榮昌盛,無論是從文學實踐還是理論層面上,均為陳曉明的觀點提供了充分的例證。如果說孟繁華的文章《“憎恨學派”的“眼球批評”——關于當下文學評價的辯論》一文,是從文學作品層面來論證近二十年來的中國當代文學是如何的繁榮昌盛、興旺發達,那么在2009年6月中旬由上海大學和紐約大學合辦的“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中,張旭東在探討“當代性與文學史”的問題時的發言,則可看作是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在當下學術領域興旺發達的一個理論依據:“(張旭東)確立當代文學研究的地位:現代文學應該是被當代文學生產出來的,當代文學本身要拒絕被歷史化。‘什么是文學’也應該由當代文學批評來界定。”⑧
可以這樣說,這場論爭其實是中國當代文學學科申述自身合法性,以及獲得繼續發展的學術空間的一個側面反映。而就是在一次次的論爭中,中國當代文學學科才能夠不斷發展、繁榮,最終獲得更有利的學術地位。
①可參考葛紅兵、許道軍的文章《交匯#8226;互動#8226;交鋒——2007年中國文壇熱點問題述評》中的觀點。
②③⑤⑦肖鷹《當下中國文學之我見——從王蒙、陳曉明“唱盛當下文學”說開去》,《北京文學》2010年1 期。
④⑥陳曉明《對中國當代文學60年的評價》,《北京文學》2010年1 期。
⑧見2009年7月19日的《文匯報》,可參考余亮在文章《重審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中對張旭東的觀點的轉述。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