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政策與體制扭曲是提高勞動者報酬的關鍵
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是今年中國經濟工作重點強調的一個目標,而收入分配問題也是“兩會”上與房價并列的熱點議題。乍看這兩個問題似乎是分開的,對前者的政策討論往往落在產業升級、培育新的增長點上,而對后者的討論則強調分配合理、社會公平。
國民收入分配不只是社會公平問題,它更是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問題。而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恰恰是改變國民收入分配格局,提高勞動者報酬的關鍵所在。
討論二次分配有偏題之嫌
收入分配,在不同場合可涵蓋許多相關聯但并不等同的概念。中國收入分配的問題,涉及面很廣,大致可以歸納為:(1)勞動者報酬占國民收入的比重較低且近年來有所下降(降至40%左右);(2)城鄉和地區間收入差距大且不斷擴大;(3)不同人群之間收入差距加大。
這三類問題之間有關系,但第一個問題主要是指國民收入一次分配中存在的問題,第三個問題指第二次分配的欠缺,也可能包括灰色和財產收入的問題,而第二個問題與兩者都有關。
筆者發現,在討論提高勞動者報酬占國民收入的比重時,這一宏觀經濟學的概念常常被簡化等同為“漲工資”“調個稅”等微觀或二次分配問題。辯論則會更具體到最低工資、農民工工資、壟斷行業工資、漲工資的長期機制 (包括增強工會作用)等。而“調個稅”又主要在基尼系數和個稅的起征點上爭論。
這些問題當然存在,值得討論和改革。然而,對于提高勞動者報酬占國民收入的比重來說,這些討論偏題了。
國民收入分配指的是產出(或附加價值)在不同的生產要素之間的第一次分配,主要就是勞動者和資本各占的比例。當然,要素還可以包括土地及土地上的資源。勞動者報酬比重偏低是指相對于資本的總回報來說偏低,并不是指與其他人群的對比。
勞動與資本之間的分配比例,受許多因素包括不同的組織勞動的制度(如工會)影響,然而最重要的是生產方式(或稱生產函數,或生產配方)決定的。也就是說,勞資雙方分產出“蛋糕”的多少,主要由資本和勞動的投入各占多大比例來決定。
如果用一個經濟學里最常用的索羅增長模型來表述,產出的配方可以簡化為Y=ALαKβ。這里,Y等于產出,L是勞動,K是資本,A是其他要素和技術進步, α和β是把勞動和資本結合起來的比例。
比較兩種產品,產品1的生產需要投入4份資本、1份勞動;產品2的生產需要1份資本,4份勞動,那么產品1最重回報的分配肯定是給資本的多,給勞動的少,而產品2的分配勞動的比重會比較大。
也就是說,在其他前提相同的情況下,資本密集型的生產分配給資本的收入就高,勞動密集型的生產分配給勞動者的總報酬就多。這里指的是總收入、總回報,而不是利潤率或平均工資。
另外,同樣的增長速度,資本密集型的生產所需的勞動增長(帶動的就業)要少于勞動密集型的生產,而給資本的更多回報就可以用于迅速積累資本。
發展更多靠人力資本
理解了這一點,看看過去十幾年我們的增長方式,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勞動者報酬占國民收入的比重降低了:經濟發展過于偏向重化工業和投資拉動,而投資拉動的資本密集型增長方式可以創造高速的GDP增長,卻沒能帶動非農行業就業的較快增加。
也就是說,勞動投入的增長大大慢于資本積累,勞動者在國民收入中的總回報就越來越低。與此相對的是,資本的收入——主要是企業收入(尤其是國企)在增加。而國企不分紅或分紅少,回報并沒有轉給全民,而是作為再投入作為資本積累,進一步鞏固了資本密集型的增長模式。
重化工業在整個制造業中所占的比重,在過去的十年不斷增加。一些資源型的行業包括石化、煤炭、金屬、電力等占據了工業利潤累計總額的四成左右。龐大的資本和資源回報被用來進行進一步的擴張及投資,包括進軍其他行業, 因此造成中國經濟的資本密集型進一步增加。
與此同時,從2000年到2007年(不包括20世紀90年代末國企改革幾千萬職工下崗),非農就業(包括農民工)年均增長3.4%,不僅低于改革開放的前十幾年,而且低于經濟“起飛”階段的日本(約4%)和韓國(>5%)——當時兩國的GDP增速均低于目前中國的增速。
當然,非農就業增加的緩慢也就導致了平均工資增長相對較慢。不過多數估算都認為過去十年的實際工資增幅高于年均10%,所以,勞動者報酬在國民收入中的比例低主要是因為(非農業)勞動者人數增加不多。
非農就業增長緩慢,又與城鄉收入差距拉大直接相關。誠然,城鄉收入差距大,還有其他原因,包括政府投入、公共服務;包括教育的差距、對農產品價格的控制等等。但是,最主要原因是農業和非農業勞動生產率的不斷擴大。而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剩余勞動力未能更快地轉移出農業。
農村勞動力轉移不出去,農業勞動生產率就不能更快的提高。因為,農業勞動生產率受到土地等自然資源的制約,不可能像工業那樣快速提高,最主要的是靠減少從事農業的勞動力——OECD國家發展的歷程無一不是這樣。相反,在非農行業就業的勞動者,因為資本密集性提高,他們人均使用的資本(機械設備)增加,勞動生產率便得以快速增長。
實際情況也正是如此。根據世行的估算,1990年-2007年,工業勞動生產率提高了5倍,而農業勞動生產率提高了2.5倍,兩者之間的差距也因此從當年的4倍擴大到了現在的8倍。
如果說按勞分配,多勞多得,那么生產率高且提高較快的非農行業,尤其是工業的勞動者收入就會提高很快,而農民的農業收入就增長緩慢。過去幾年農民收入很多是靠減免稅費、提高價格這樣一次性的措施實現的。
因此,要調整國民收入分配,提高勞動者報酬的比例,關鍵是要提高就業,改變增長模式。也就是說,讓經濟的發展更多地靠勞動者、靠人力資本來帶動,而不是越來越靠資本和資源帶動。
重啟結構改革
為什么中國近十幾年經濟增長如此資本密集呢?
作為一個從較低發展階段起步的發展中國家,中國很自然要經歷一段快速工業化時期, 也就是快速資本積累時期。近年來重工業大發展也得益于城鎮化和房地產行業的快速發展。但是,政府對于工業的偏好,以及相關的政策,造成了工業化過程中的扭曲行為。
比如,把工業所需生產要素(土地、資源和能源)的價格控制在相對較低水平,而服務業則需支付更高的用地成本和電價;把工業發展的環境成本讓居民和未來承擔;對國企利潤不分紅而留存企業用于再投資;把資金成本控制在較低水平(包括因為固定匯率而積累外匯,帶來流動性的增長)以鼓勵投資。
當然,這些又都是與GDP和工業生產作為政績考核的最主要標準分不開的。如果不改變政策造成的扭曲,資本和勞動在生產投入中的配方比例 (經濟發展方式)不動,光靠政府推動漲工資,可能對宏觀上的國民收入分配影響甚微。
首先,民營企業的工資水平由市場決定,如果勞動力供不應求,工資自然會漲, 某些地區所謂的“民工荒”推動工資上漲就是一例。當然,從保障工人權益上來說,推行最低工資和改善勞動條件,是政府的職責。
其次,如果政府減少對投資和重工業的各種隱性補貼,而只推漲工資和福利成本,本來就有投資偏好的地方政府和國企可能反而加大對資本密集型行業的投入,來降低勞動成本。這么做往往可以從產業升級、做大做強等方面占領道德制高點,而擴大就業和改善國民收入分配的目標就只能退居其次了。
那么,“城鎮化”不就應該是改變經濟結構、縮小城鄉差距的法寶嗎?
筆者認為,如果說城鎮化指的是擴大非農就業,那么它的確可以幫助改變國民收入分配的格局,也能提高農村的生產率和收入水平。但是,城鎮化不僅僅是建設城鎮設施和住房,因為“造城”只能提供階段性就業。城鎮化的核心是把農業勞動力長期永久地、可持續地轉移到非農業行業的工作上來。核心還是改變上面所說的“生產配方”。
如何從根本上促進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以下這些政策建議早已有人提出,現在正是重起結構改革的關鍵時刻:
大力推進資源和要素價格改革,讓要素成本更多地反映其相對稀缺程度。這里包括提高資源和環境稅費,理順能源價格,減少對工業企業的能源補貼,調整工業用地和商業、居民用地成本之間的差距, 逐步有序地推進利率市場化,提高資金成本。
取消和降低對服務行業的限制及稅費,允許民營資本進入更多的服務行業參與競爭。除了傳統的餐飲旅游等服務業,還應該包括供不應求的衛生、教育、養老等行業。
擴大并提高國有企業分紅的范圍和金額,增加對居民部門的再分配,以遏制不經監督的盲目投資行為。再分配可以間接進行,首先應該著手解決歷史欠賬的國企和下崗工人的養老和醫療支出,加大政府在社會保障、醫療衛生和教育領域的支出。這也可以刺激消費和對服務的需求。
在減少對工業能源和土地價格的補貼的同時,提高政府對社會保障的貢獻率、降低企業的貢獻率,從而降低企業用工成本以刺激就業。
消除政策造成的要素價格扭曲,改變經濟增長方式,才能長期促進就業、擴大勞動者報酬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勞動者收入可持續性的提升,才能支持居民消費和內需穩定持續的發展。兩者密不可分。
作者為瑞銀證券中國區首席經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