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來之燭

西來，不哭

2009年9月29日上午，泰州市公安局副局長、靖江市公安局局長董維華的手機響了——“西來的張金文累倒了，昏迷不醒，醫生說隨時有生命危險。”

“怎么可能呢?”董局長一著急，臉都紅了。昨夜10點，董局帶隊清查到西來派出所，還見到張金文呢!

董局的第二次震驚發生在靖江市人民醫院。上臺階的時候，他就感覺不對。今天怎么有這么多群眾來醫院，他們成群結隊，面容悲戚。難道又出了什么醫療事故，群眾來上訪鬧事啦?董局下意識地多看了他們幾眼。奇怪的是，這些人跟著董局來到重癥監護室門口，他們大呼小叫，急急慌慌，監護室門口擠得像趕場。

醫生哪見過這陣勢，一時間束手無策。董局趕緊上前穩住事態，這才知道這些群眾是來看張金文的。跟院方好一通協商，最后才得到一小時探視時間，群眾只能派代表一個一個進去。

四十多歲的毛老三是個從不流淚的硬漢子，從監護室出來后，他豎著四個指頭。“我喊了他四聲，說了四遍我是毛老三，他都沒反應。”那四根指頭久久地放不下來，眼淚嘩嘩地從他黑紅的臉上滾落。

西來人都哭了，排不上隊的決心明天下午再來。有的來了一遍不夠，想想還要來第二遍第三遍。西來供電所的許興前后來了四遍。“我一定要見他最后一面。”許興知道張警官深度昏迷，誰喊都不理。但他就是要來。“我要親口喊他一聲，握一握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腳。”

董局長以前知道張金文在他的轄區有人緣，但不知道他跟群眾的關系這么鐵——這年頭讓人家說警察一個“好”字不容易啊。

10月8日上午9時30分，42歲的張金文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英年早逝，以身殉職。像一塊石頭砸破了天，西來的天空成了漏雨的屋頂。西來派出所、興隆街、植物園、學校、電廠——西來處處都是嗚咽。人們一車一車往張金文的老家季市趕。

駕駛員王根鳳代表群眾給派出所所長項景文打電話:“我們希望追悼會放到西來開。”

西來的每顆心都在悲慟——真的好人不長久嗎?不是說善有善報的嗎?老天爺究竟長沒長眼睛?金文怎么丟得下11歲的兒子、下崗的妻子和風燭殘年的父母?

西來人哭不夠，當天下午他們聚集到西來科技植物園——金文的中心警務室就設在公園門口，大家七手八腳地在廣場設置了簡單的靈堂，自發地為金文吊唁，為他的親人募捐。

10月13日凌晨4點半，上千群眾舉著悼念的黑旗，浩浩蕩蕩來到靖江殯儀館。“金文，西來的群眾送你來了!”民警兄弟們列隊靜候，人人都在心中默念:“戰友，你一路走好!”

五千余人，黑壓壓的，將殯儀館里里外外站得滿滿當當。如此特殊的葬禮，在西來尚屬首次。

10月9日，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廳黨委書記林祥國，公安廳廳長孫文德分別簽署向張金文同志學習的決定。靖江市公安局、西來鎮派出所、社區街頭都掛出了“向張金文同志學習”的橫幅。

斷腸的哀樂還在耳際，紅腫的眼睛還在流淚，金文真的是去了。可是那些心卻靜不下來，他們就是不信，不服，金文沒死!金文怎么會死呢?西來活著，金文就永遠活著。

傷心的蘋果

張金文長著一雙很特別的眼睛，眼睛亮、狠、兇，心里有鬼的人絕不敢對視，即使是平常人，看一眼也會心驚。西來派出所櫥窗里的警官照上，那雙眼睛就給人這種直覺。

所長和同事們一聽直搖頭。“他兇?”這些和張金文朝夕相處的人一致說，“那是你沒見到他本人，他笑起來很憨的。”對于張金文，兄弟們津津樂道的可不是他的眼睛，倒是他那口標準的普通話。

張金文是土生土長的靖江季市人，17歲去石家莊當兵，在部隊一待就是十八年。2002年轉業回來，一口標準普通話的張金文已經不習慣鄉音。西來的民警和群眾，都說西來話或靖江話。這口標準的普通話倒是讓群眾一下就記住了他。年紀大的來所里找他，一時間想不起他的名字，就說:“我找那個說普通話的民警。”

同事們閑來愛拿他的普通話取笑逗樂。金文急了，反過來用西來話還擊，豈料笨嘴拙舌的他說得一點也不像，逗得大家又一陣哄笑。

“金文，吃蘋果，正宗的紅富士，我請客!”午餐過后，民警老顧拎來一兜蘋果。同事們一個個嘎嘣嘎嘣咬得很香。當真是正宗的紅富士，個大，肉脆，水分足。剛剛有說有笑的金文卻奇怪地沉默了，碰也不碰蘋果，黯然離開了。

“金文，你怎么不吃啊?”老顧在后面問。

“你們吃吧，我出去抽根煙。”

后來派出所聚餐，餐后水果如果是蘋果，金文一定不吃，誰勸他也不吃。

蘋果后面隱藏著金文的一段傷心事。1997年，事業蒸蒸日上的張金文，把老家的妻子和兒子接到石家莊，一家人結束了兩地分居的生活。7歲的兒子最愛吃蘋果，金文再忙，每天都要給兒子削蘋果。他喜歡看兒子滿口香甜地啃蘋果。對這個一天沒帶過的兒子，金文滿懷歉疚，真是怎么疼愛都不夠。可是，這樣的幸福金文只享受了短短幾天，一場無情的車禍將兒子從上學路上奪走了。兒子啃了一半的蘋果最后還緊緊地抓在小手上。

金文從此怕見蘋果，蘋果成了他們兩口子的心頭痛，這輩子他們也不可能再吃蘋果了。張家老老小小幾十口，拒絕碰蘋果。盡管1999年上帝又給了他們一個聰明可愛的小兒子果果，最終他們還是離開了傷心之地，轉業回到家鄉。

從此，西來派出所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當著張金文的面，誰也別提蘋果，吃蘋果也得躲開點兒。

假警察

剛來派出所的那半年，只要報警電話一響，張金文就第一個背起處警包整裝待發。不是他片區的他也要跟著去，不是社區民警管的案情他也要出現場。同事們背后偷偷笑他，懷疑他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怎么不是他的事也那么積極。金文說:“我剛來，什么都要看一看，從頭學起。”

金文恨不得一天就走遍轄區，熟悉每條道每戶人，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馬上成為西來通。這種狂熱漸漸感染了他身邊的每個人。

西來居委會主任張美華想起那段日子，激動地說:“張金文這個人的工作熱情實在是高，那段時間我算是被他死死纏住了。白天讓我帶他下社區，一戶一戶地熟悉情況，邊問他邊在本子上記，路名人名，包括各人的脾氣性格，他統統都記下來。剛開始，我都不覺得他是來當社區民警的，他像是來研究我們西來鎮的專家。深更半夜被他的電話吵醒那是經常的事。他會問，張姐，到三里河怎么走，見龍村的張老三是個什么樣的人?他還戲稱我是他的活字典。殊不知，不到半年的工夫，他自己就成了西來的活字典。”

然而工作積極性很高的張金文，下社區沒多久，就被兜頭澆了盆涼水。

那天下午，所里接到報警，興隆街有人打架。金文急匆匆地前往，一邊息事寧人，一邊疏散看熱鬧的群眾。

被打的是位中年婦女，嘴角掛著血跡，賴在地上死死抱住男人的一條腿，哭得披頭散發。男人身穿三江電器的工作服。金文先問他:“你為什么打人?”

男人沒好氣地瞪了金文一眼，不回答。

“什么原因打架，你們什么關系?”

男人白了金文一眼，“關你什么事，你是誰?”

“我是西來派出所的社區民警張金文，走，跟我回所里，把問題說清楚。”

“警察?我看你不像。”男人與西來派出所很熟，從來沒見過張金文，“誰曉得你是哪里來的假警察?”

張金文火冒三丈，部隊轉業回來的他一沒發到警服，二沒拿到警官證，說是要到年底才能備齊。身著便裝的他上上下下一通摸索，結果從口袋里掏出軍官證，往人家面前一拍。

誰曉得他不掏證件還好，一掏就掏出了更大的麻煩。男人氣焰囂張起來，揮舞著他的軍官證嚷嚷:“瞧瞧，這個人冒充警察，是假警察!假警察還來多管閑事。”

張金文急得滿腦袋是汗，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多虧卞所路過拔刀相助，張金文這才解了圍。

這事兒讓張金文很難過，為了不讓他再遇到類似的尷尬，細心的卞所只好先給他調劑出一套警服，設計了一張臨時警官證，寫上“西來派出所社區民警張金文”，蓋上西來派出所的大印。

漸漸地，來所里找“張所”的群眾多起來了。派出所原本就有一位張所，同事們便要多問一句:“你找哪個張所?”

“說普通話的張所。”顯然，金文在轄區有了威信，群眾愛戴他，封他為“張所”啦。

名片

張金文工作才兩年，轄區大而復雜，他除了勤下社區、勤走訪、勤問事外，還會源源不斷地發名片。有時候，人家只是問個路，也不一定是他轄區的，他指完路也會順便發人家一張名片，“我是西來派出所的民警張金文，有事請撥上面的電話。我馬上到!”

西來人說起張金文的“有求必應”，會用上“不管”、“總是”、“一定”、“即使”、“哪怕”等等關聯詞來修飾。不管誰找他，不管是不是他分內的事，只要打他的電話，他一定會“我馬上到”。

2004年大年初五，金文休息，帶兒子果果來西來玩，順便拜拜師傅們的年。很少陪伴兒子的他心里有個念頭，他要讓兒子來看看自己的工作崗位。事實上，金文日常的一言一行，都是在給兒子做榜樣。

下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父子倆回不了家，干脆就住所里的宿舍。金文把那床僅有的踏花被蓋在兒子身上，自己裹身大衣在燈下讀書。小家伙白天玩累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嚕。夜半時分，金文剛進入夢鄉，報警電話就來了，興隆街的網吧有人打架鬧事——“我馬上到!”

空蕩蕩的集體宿舍只有他們父子倆，其他人都回家過年了。把果果獨自丟下肯定不行。金文來不及多想，他用被子裹起兒子，發動了摩托呼嘯而去。刺骨的寒風凍得金文鼻涕直淌，等他把事端平息了，果果也凍得發起了高燒。

白發蒼蒼的熊會計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名片。“這是張金文剛來的時候發給我的。名片上的電話我不知道給了多少人，解決了多少事。”七年來，這張名片磨得發軟，熊會計撫摸著名片淚光盈盈，“我舍不得丟，我要永遠珍藏。我是一名老黨員，和黨員打了一輩子交道，像他這樣認真的還沒遇到過。”

名片被攝影記者拿去攝像，傳來傳去久久沒還回來，熊會計像丟了魂，雙手攔住大家喊:“我的名片呢，我的名片呢?”直到記者把名片還給她，她才鎮定下來。

這張名片曾是西來人的救命卡啊。

西來村中央的范家夫婦，天生殘疾，兩口子窮得叮當響。不知怎么得罪了鄰居王家，王家隔三差五想法子捉弄他們。不是強占他們的菜地，就是霸占門口的小路。

那天王家用一堆亂磚堵住范家大門，殘疾人本來就不靈便，一看門被人堵了，范家女人坐在家里號啕大哭。張金文正好在村里走訪，他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出什么事了?”

村民們圍了里外三層看熱鬧，卻沒人敢站出來說句話。王家舅老爺是副鎮長，村干部說話都不頂事的，一般人更不敢招惹。張金文察言觀色，知道了底細。“怎么能欺負殘疾人?人家腿不好，作為鄰居本該多照應的，你們這是在干什么?趕快把磚頭搬走。”

王家灰溜溜地搬掉磚頭。別小看這幾塊磚頭，這一搬不僅狠狠地打擊了王家的囂張氣焰，也打消了大家的顧慮:張金文和其他干部不一樣，張金文不趨炎附勢，辦事公正。

張金文把名片丟給范家夫婦:“不要怕，往后有事就打我的電話!”事后，他隔三差五上門來看望。經過多次勸解，兩家盡釋前嫌，結成了友鄰。

一天早上，張金文剛從被窩里爬出來，就接到金屬精細化制品廠李總的電話:“快來啊，張警官，一群老百姓帶著家伙來我們廠里鬧事，妨礙我們生產，差點鬧出人命。”

李總是金文的同年人，還是同鄉，同年部隊轉業。金文第一次來走訪，話沒說三句，兩人就成了勾肩搭背的兄弟。好幾個周末，李總請張金文喝酒，張金文都因為忙沒成行，這回打的是報警電話，張金文說到就到了。

李總一臉焦急，親自在廠門口接救星，見面就抱著金文:“兄弟一定要照顧我，最近廠子效益不好——”

金文一邊上臺階一邊問:“鬧事的群眾呢?”

“三樓會議室，留下的是代表，三十多位呢。”

金文握住李總的手說:“兄弟歸兄弟，問題歸問題。你放心，我肯定保證合法公正。”

三十多位都是西來鎮六隊的村民，大多數都面熟。張金文坐下來先聽情況，看文件資料。原來三年前精細化廠和西來村委簽訂了協議，按每年三萬元的價格租地建廠。現在合同到期，村民一致認為三萬元年租金太便宜，要求重新簽合同，提高租金。但是廠方不愿意，雙方相持不下，村民們才集體來“討說法”。

張金文趕緊把村委請來，為了消除雙方的矛盾，他邀請相關部門重新估價，保證租金合理。最后租金提高到五萬元，李總苦著臉請金文幫忙調和調和，沒辦法，廠子委實困難。

金文再次握住他的手，說:“我們既然是戰友，其他話就不說了，老百姓的利益該尊重的就得尊重。我知道，今天的處理結果讓你吃了虧。改天我請你喝酒，感謝你支持我工作。”

這事讓西來的群眾對張金文豎起了大拇指:“我們原本以為廠里每年向派出所交聯防費，你和李總又是好兄弟，你肯定會幫他講話，沒想到你站在公正的立場上，替我們群眾做主。”

張金文太講原則，私底下有人好心地提醒他:“要注意分寸，某些人得罪了，往后不好開展工作。”

“我只保證我不錯!”

張金文在日記里有句話:正義感是警察的底線，不管別人怎么想，我只依法辦事。講法律讓我放心，講正義讓我安心，講良心讓我開心。做人最重要的還是講良心。

問題不水落石出，他誓不收場

派出所有班車接送民警上下班，每天最后一個上來的，無一例外都是張金文。

大伙兒知道，張金文能坐上班車回家還算好的呢。多數時候，大家等到的都是他的電話:“你們先走吧。我自己回家，記得明天早上接我!”

這樣的夜晚，張金文吃不上晚飯是肯定的，熬夜也是八九不離十。他就是這個脾氣，問題不水落石出，他誓不收場。為了這個結果他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

2003年春天，江安一個婦女在西來新宇醫院做手術，半年后發現手術有后遺癥，和院方多次交涉無果。年終歲末了，一家人領著親戚朋友一大幫人，鬧哄哄地坐進了醫生辦公室。

醫院只好報警。事情與江安和西來都有關系，江安派出所的季軍和西來派出所的張金文就坐到了糾紛現場。那天碰巧是星期六，兩位都屬于加班。

張金文與季軍是老搭檔了，因為界河兩岸的不法分子經常聯手，常常北岸的跑到南岸去作案，南岸的跑到北岸去銷贓。前不久，為了幫助季軍抓一個盜竊紡織廠的家伙，一連十幾天張金文陪他去江邊的敦義村蹲點。江邊本來風大，何況是深夜，更是寒冬臘月的深夜。張金文十來年的老寒腿和腰痛病可是讓他受夠了。這不，他坐下來就習慣性地用手掌摩挲腰。

這年頭，當警察的就是吃苦受累的命，想想什么事不與人民的安寧相關呢。大到殺人越貨，小到夫妻吵架計劃生育婆媳矛盾鄰里不睦，只要報警都是警察的事，都得管。張金文要把西來近兩萬人的事管好，保證人人心平氣和，家家太太平平，何其難。張金文搭上所有的休息時間也不夠，他必須像鐘表一樣永不停歇。天長日久，搭上的自然還有健康。

張金文哪怕三天三夜不睡，哪怕生病住院，哪怕腰里貼滿止痛膏，可是你看到他總像是猛虎下山:熱情、昂揚、執著。每次和張金文合作，季軍總覺得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激勵。

鬧事者和圍觀者將醫院擠得水泄不通，地上睡著一位中年女人，病懨懨的連坐的力氣都沒有，一看就知道病得不輕。張金文和季軍穩住雙方的情緒，查看了病歷資料，毫不客氣地給醫院施加壓力。從早上調解到下午3點，院方終于同意重新做醫療鑒定，根據鑒定結果，做出相應賠償。

鬧事者這才抬走病人，季軍和張金文握手告別。可是晚上10點鐘，洗過澡在家看電視的季軍卻再次接到了張金文的電話。張金文口氣很愉快，一句“事情解決了”，把季軍聽得一頭霧水。

原來，張金文回去并沒有安下這顆心，工作筆記寫了一半，他就扔了鋼筆，撥電話咨詢。做醫療鑒定需要三個月至半年的時間，拖這么久，醫院天天營業倒沒什么，苦的是病人。一想起那個病懨懨的婦女，張金文就坐不住了。醫院他熟悉，前年副院長家里失竊，案子還是他破的呢。

金文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從院長到主任醫師，大家聽明白了金文的意思，做不做鑒定，結果都是賠錢。不如今天先把錢賠了，讓人家趕緊看病。救死扶傷本來就是醫者的職責和良心。再說，大過年的，誰家有病人都不是事，搞不好人家想不開還要來鬧，雙方都過不好年。

醫院被張金文感動了，病者馬上拿到錢自然高興。張金文陪他們辦手續，領賠償費，一頓安撫，忙到晚上10點鐘，事情才算真正結束。

季軍擱下電話一晚上沒安寧，同樣是社區民警，辦的是同樣的事，張金文懷的可不止是工作熱情，他是體貼，是疼愛，是知心……

世上哪里找這樣的人

東林新婚，來派出所一年一直住宿舍，愛人懷孕在老家，沒辦法，過來沒房沒工作。西來派出所個個都是工作狂，東林沒日沒夜地寫材料，有空能舒舒坦坦睡一覺就是天大的享受，別的都顧不上。

“這樣下去怎么行?”張金文吃過兩地分居的苦，他不是念叨著玩的，趕緊幫東林在西來安個家成了他的心事。

2004年的夏天特別熱，西來人打著遮陽傘才能出門，金文進進出出比誰都忙，早就曬得像個非洲人。

這天中午，見龍村發生一起因鄰里糾紛引發的尋釁滋事案件，其中一方為了泄私憤，請了二十幾個“混混”到家里撐場子，打傷了三個人開車就跑。張金文接到報警，讓東林開上警車追。見龍村群情激憤，紛紛幫著指路:“就是那輛紅色的夏利!”

警車呼嘯著追上去，等到湊近了，張金文搖下車窗開始喊話。對方打手有七八個，他們仗著人多，對他們倆揮舞砍刀，猖狂之極。

張金文火了，咬牙切齒地下令:“加速，追，今天我跟他們拼了!”

狂追五六公里，夏利車被逼到如皋的一條河壩上，兔崽子們心虛了，打開車門，有的撲通跳下河，有的躥進蘆葦叢。

兩個不要命的舉著砍刀嚷嚷:“我認識你張金文，我知道你兒子在哪兒上學。你就不怕報復?”

張金文怒喝:“怕你我就不穿這身警服!”他和東林聯手，兩人憑著一股正氣，赤手空拳逮了四個回來。

晚上做完筆錄，張金文給東林一把鑰匙:“我戰友的一間空房子，你帶老婆先住著，工作也聯系好了，就在附近的毛巾廠，你看怎么樣?”

東林驚得從座位上站起來，他突然明白這個夏天，張金文頂著毒太陽為什么那么忙。這個張金文，誰的事都在他心上，他怎么會不累。

轄區就是張金文的家，他要讓這個家里井井有條，保持清潔和秩序，唯一的辦法就是天天打掃、擦洗、修補、更新。唯其如此，張金文才安心，才高興。

這幾年西來拆遷挖河，修橋鋪路，都是大事情，可是西來看起來很太平，那得歸功于張金文。他不是等問題出現了激化了，打得頭破血流才去解決。他跟大家貼得近，大大小小的問題，只要讓他知道，哪怕尚在萌芽狀態，他一定趕緊解決。

植物園毛老三家的問題，就是他無意中聽到的一句話，聽說他們家在鬧矛盾。別人是當家常談，金文聽了可就敏感了。他主動問毛老三:“是不是你們四兄弟為宅基地吵嘴了?”

毛老三在植物園打掃衛生，他也負責給張金文的警務室打掃衛生，每天和張金文低頭不見抬頭見。毛老三知道張金文熱心，只要是他關心的事，肯定是瞞不過去了。本來他覺得那是家務事，家丑不可外揚，他可從沒想過麻煩張金文。

不過想想也寒心，弟兄四個為了宅基地吵了十來年，早就吵成了仇，見面互不答理，妯娌不共戴天。今天你的臉被抓破，明天她的衣服被撕爛。毛老三為這事常常失眠，一愁就愁出了心臟病。回家聽見誰聲音大了，心口都會怦怦跳。

“我下午從派出所直接上你的門，村干部我都請好了，一起去。”

想不到巴掌大的宅基地，親兄弟會鬧到如此無情的地步，問題說了三天三夜，好幾次，說著說著又打起來罵起來了。要不是張金文苦苦周旋，估計他們的臭脾氣早就把村干部氣走了。

宅基地好不容易分好了，兄弟四個握手言和，妯娌之間也互相認錯。張金文很開心，他站起來說:“走，你們毛家兄弟和解了，我請你們吃飯去!”

這話毛老三死了做鬼也忘不掉:“張金文做了三天三夜的工作，喉嚨都說啞了，沒吃我們家一口飯，不抽我們一根煙，反倒要請我們吃飯。你說說看，世上哪里找這樣的人?”

“我有啥辦法!”

這些年，西來鎮一年比一年富，小老板和大富翁遍地皆是。2009年的端午節，張金文卻被郭老板家的糾紛纏得回不了家。

郭老板五十開外，經營有方，住別墅開寶馬，兩個女兒如花似玉，郭老板想來想去不滿足，他還想要一個兒子。

老郭是開封酒店的常客，他和柜臺開發票的小琴很投緣。小琴比女兒大不了幾歲，卻口口聲聲喊他郭大哥。等老郭妻子知道小琴，她已經肚大腰圓，要生兒子了。

母女三個從開封酒店砸起，一心要砸掉老郭的糊涂心思。酒店砸了，老郭可以賠錢。可是要小琴做掉兒子，他可為難了。老郭想兒子都想瘋了，寧可不要小琴，他也要兒子。

老婆的態度比他更堅決，你要兒子，我就死給你看。從沒想過離婚的老郭更不忍心讓結發妻子去死。小琴也要死，她痛恨老郭欺騙了她的感情，她要帶著兒子一起跳樓，讓老郭竹籃打水一場空。兩個女兒也威脅父親，母親有任何閃失，她們一輩子也不能原諒他。一時間，老郭身背三四條人命，急得焦頭爛額，沒辦法只好找張金文。

張金文坐到他們家，分別跟幾股力量談話，尋找解決問題的入口。問題確實麻煩，當事人各執己見，互不通融，開口閉口都是你死我活。

張金文一口氣說到午夜，妻子給他來電話都生氣了:“你今天真的不回家?”

“我有啥辦法，回不了家啊!”妻子啪地掛了電話，老天爺也煩躁，嘩啦啦下起了雨。

張金文心一橫，說話像雷劈:要想解決問題，你們每個人都要妥協讓步。做妻子的如果還想要丈夫回頭，就放他一條生路，讓他要了這個兒子;做情人的，因為老郭不想和妻子離婚，他只想要兒子，那么你就留下兒子，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別再破壞這個家庭;做丈夫的……

張金文說了兩天兩夜話，說得喉嚨破了，身子癱了，出來直奔宏濟醫院掛水。西來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火燒眉毛的事情居然能平息。

小琴為郭家平平安安生下兒子，拿著賠償金遠走高飛。老郭妻子甘心情愿為郭家養后，只要老郭從此規規矩矩。兩個女兒一看爸爸媽媽破鏡重圓，自然情愿疼愛小弟弟，悲劇轉眼變成了喜劇。

郭家太平了，可是金文卻病倒了。他一去醫院就被扣下來。“心臟病、胃潰瘍、風濕病、膽囊炎、腎結石，這回你必須給我好好住下來。”醫生對他下了鐵命令。

項所也生氣:“先把病看好，其他事放一放再說。你又不是三頭六臂，再說你管得了那么多嗎?”

金文雙手一攤:“我有啥辦法?”

農村社區民警，最頭痛的事就是解決糾紛，常常覺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再說自古就有清官難斷家務事之說。勞神勞力不算，時常還會傷心。因為結果總有一方覺得自己委屈，把屎盆子往調解人頭上扣。

張金文善于調解糾紛，他處理事情從不就事論事，情、理、法三條原則，他把情字當先。他給毛老三家調解好矛盾，事后他還要再去檢查，看看四兄弟到底好沒好。處理好征地矛盾后，他主動請李總吃了頓飯，說上一句“感謝你那天配合我的工作”。老郭家矛盾解決了，他還要經常找老郭聊天，提醒他別再犯糊涂。

項所批評他老不按時吃飯，他雙手一攤:“我有啥辦法?”

難得和大家一起坐上班車，大家問:“你怎么這么忙?”他還是那句:“我有啥辦法?”

深夜回家對老婆喊:“累死了，煩死了。”第二天又生龍活虎地去上班。老婆生氣了:“你就不能休息一天?別的公務員一周休兩天，我說你就少休點，兩個月休一天好不好?”張金文苦著臉:“我有啥辦法?”

沒空回老家陪父母，答應果果的事情老食言，金文在心底里自己跟自己嘆息:“我有啥辦法?”

這兩年，金文忙、累、困、病、痛——他統統用這句“我有啥辦法”給了結了。“我有啥辦法”是他的千斤頂，“我有啥辦法”成了他的口頭禪。現在回味，“我有啥辦法”卻包含了太多的無奈和辛酸，包含了金文的原則和風格——別人都有辦法的事，金文因為掙不脫良心、責任的框框架架，他統統沒辦法。

永遠的9月28日

張金文的工作日記六十多本，裝了整整四抽屜。日記密密麻麻，全是地點、人名、電話、車牌……日記一直寫到他倒下的那一天:

9月28日星期日，值班

接待群眾

焦港大橋

丁辛清 47歲 王圩七隊

孫翠萍 清查夜巡

金文的字跡認真，有力道，和前面的一模一樣。在他自己心里，他從沒覺得這一天會是他生命的最后一頁。日記顯然比前面的短了些，估計有些內容是等著晚上睡覺前補充的。

金文的搭檔盧東林，永遠也不會忘記9月28日。一如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張金文給他安置小家庭，張金文深夜歸來，一碗炒面填飽肚子，然后拽著他講當天的輝煌——處理了什么糾紛，動了什么腦筋，想出了什么辦法，獲得了什么經驗教訓。那是張金文最幸福的時光，東林知道，不說完他會睡不著的。

東林給張金文計算過，一年365天，平常人的工作時間是246天，1970個小時。西來派出所的民警是4天值一個班，加上周末節假日，一年工作時間是3656個小時。而張金文的工作時間在這個基礎上還要加倍，平均每天工作至少在13小時以上。

加班，熬夜，沒空吃飯，打著點滴調解糾紛，累得喉嚨沙啞，腰酸背痛，常常做著做著筆錄，突然拿拳頭頂住腰。從轄區回來，癱在椅子上就能睡著……

回想他一聲聲“累死了”，仿佛一語成讖，誰想到張金文真的會累死，想想這又是一個必然，張金文不是機器，他怎么就不會累死呢?

9月28日，國慶安保工作進入最后的沖刺階段，各項檢查緊張而繁重，巡邏、執勤、接處警、調解糾紛矛盾、走訪外來務工人員、登記暫住人口……金文每天能給果果打個電話，問問他的作業，就算很幸福了。

28日晚，金文帶著東林和輔警，對問題比較復雜的南陽船廠、焦港大橋附近的游戲室、旅館、洗浴場所進行清查。10點多帶兩個對象回所，正好遇上董局來清查。再次出征已經11點了，在如皋加油站，他們接到110報警:“西來焦港大橋聚集了30多人在打架鬧事。”

兩家洗頭房為競爭生意，互相砸店。現場混亂不堪，一個男人頭上正流著血，手臂上一塊肉往外翻著。張金文趕緊組織力量送傷者去醫院，做醫療鑒定。處理完現場已經凌晨2點半，他們帶4名主要犯罪嫌疑人回所。

審查從凌晨3點開始，東林坐右邊，負責電腦輸入，金文坐左邊訊問。第一份筆錄還算順利。凌晨4點開始做第二份，東林發現張金文臉色不對，起來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點了支香煙。

張金文抽上煙又掐了，咂嘴說:“不舒服。”面色發白的他，顫抖著手，翻出幾顆藥吞下去。東林的眼睛也熬得血紅，不過，他了解張金文，張金文說不舒服，那一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不舒服。

“要不你上樓躺一會兒吧，筆錄我一個人做。”

“不行，你沒我熟，這個事情還挺復雜。快國慶節了，可不能出紕漏。”

這場筆錄做得異常艱難，整整三個小時，東林記錄了6頁紙。但是很成功，關鍵問題都審清了，毫無缺憾。張金文力氣也耗盡了，好幾回，東林以為他打瞌睡，見他腦袋沉沉地耷拉下來。東林永遠也不會忘記，張金文雙手死死撐住腦袋團在椅子上的樣子。

問到某些關鍵詞，張金文會湊到他耳根說:“這個很關鍵，要慎重下筆，錯一個字就會出大問題。馬上國慶節了，絕不能留隱患。”

天發白的時候，開始第三份筆錄。東林的眼睛生疼生疼，但是聽著張金文鏗鏘有力的詢問，他的手也不敢停歇。7點半，所有筆錄順利完工。東林想去上廁所，他習慣性地說:“張Sir，去洗把臉，清醒清醒。”

東林還沒跑出訊問室，他本能地覺得張金文不對，只見他強撐著想站起來，結果卻落空了，突然摔倒在訊問桌上，像架垮掉的機器。

東林驚叫:“張Sir!張Sir!”金文毫無反應，一張臉白得像紙，身子不停地抽搐。東林大聲疾呼:“快來人啊，不好啦不好啦，張Sir倒下了——”

都以為金文餓暈了、累倒了、熬夜辛苦扛不住了，誰都不會想到一個“死”字……

“陽陽要給金文伯伯捐款”

張金文在西來有威信，誰家孩子調皮，人們就說:“再調皮我馬上給張金文打電話!”

久而久之，小孩一聽張金文三個字就嚇得不敢動了。這事兒不知怎么讓張金文知道了。金文當面糾正他們:“怎么拿我嚇唬小孩子呢，我最喜歡小孩子了。警察叔叔是小孩子的好朋友!”

金文是西來人心里的一條蛔蟲，每個人的難處、心思，他都擔待著，包括這些牙牙學語的孩子。

2004年，東林的女兒陽陽出生了。東林工作太忙，日夜都在派出所。為了讓女兒天天看見爸爸，一家三口只好擠進東林10平方米的宿舍。陽陽是派出所的女兒，每當看見她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玩跳馬，金文就會一把抱起她，把陽陽舉到半空。

“乖陽陽，喊伯伯沒?”

“伯伯好。”陽陽最愛做空中飛人了，她在伯伯手上咯咯直笑。

“親一下伯伯。”陽陽馬上俯下小臉親親金文。

那天，金文從外面急匆匆地回來，笑瞇瞇地給東林一包東西，打開一看，是套粉紅色的加厚嬰兒服。

“我看這挺好的，可惜沒大號，果果穿不下，我給我們陽陽帶了一套。”

金文疼果果，果果也最愛爸爸。這孩子都11歲了，金文每次回家都要把他抱在手上，像抱小嬰兒。要不就睡下來讓他玩“騎馬”。金文倒下后，沒人敢告訴果果真相。這些天，他被轉移到外婆家。外婆先是說爸爸不舒服，然后說，爸爸病得很重……

果果一天比一天焦急，見誰都問:“我爸爸什么時候能回家?”“我爸爸會不會殘疾?”

大人們給果果披麻戴孝的那天，果果看見爸爸一動不動睡在棺材里，哭著撲上去喊:“爸爸!”小拳頭瘋狂地捶打著棺材。

果果再也不想玩滑板車了，沒事他就在陽臺上張望。傻孩子根本不懂死是什么意思。從殯儀館出來他就問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家啊?”

沒有人相信爸爸還會回家，但是果果相信。果果在等爸爸，爸爸遲早會回來的。

這些日子，陽陽天天看著大人們哭，特別是爸爸，爸爸簡直成了哭鼻子大王。紅腫的眼睛，即使不哭也像汪著淚。安葬好金文回來，陽陽爬到爸爸腿上。

“陽陽下去，自己去玩，爸爸心里難過。”

“陽陽不下去，陽陽也難過。”她嗚嗚地趴在爸爸肩上哭起來，“爸爸，給我壓歲錢。”

“傻孩子，今天不過年，要什么壓歲錢。”

陽陽哭得更厲害了:“不嘛，陽陽就要壓歲錢，陽陽要給金文伯伯捐款。”

東林的眼淚又一次簌簌落下:“乖陽陽，你為什么也要捐款?”

“因為——”陽陽哭得泣不成聲，“因為果果哥哥再也沒有爸爸了。”

父女倆抱住哭成一團。

派出所都是哭聲，馬路上的人也在落淚，陽陽再也見不到金文伯伯了嗎?這是多么可怕的事。陽陽覺得頭頂的天空，耳邊的風、房子、門、窗戶、小樹、菜園子都在嗚嗚地哭伯伯。

兄弟今夜不想世界

東林還坐在你對面的椅子上，這回他寫的不是公文，是思念你的祭文。他恍惚你還坐在這里，沖著兒子扮鬼臉。他總覺得，你的摩托還會回來，他好陪你去吃一碗炒面。他給你備的方便面還在柜子里呢，新一期的《參考消息》又來了，張Sir這個詞還在他舌尖上滾燙滾燙，好幾次他險些叫出口。

外出度假的群眾不知道你去了，拼命撥你的電話，有的索性跑到所里來問。派出所暫時成了你的奠堂，哭聲總是忽然而起，像暴風雨和冬雷，惹得大伙兒又是一陣心酸。

在你的處警包里，嫂子翻到了她的失業保險申請單，她兩個月前就給你了，天天催著你去辦，結果它還原封不動地在你包里。“今生今世，我只求他這一件事，他也沒幫我。”

可是追悼會后嫂子釋然了，嫂子追悔莫及:“傷心歸傷心，但是看到群眾那么敬重他，我們一家都為他驕傲。真的，我一點兒也不怨他，只是心疼他——”

果果偷偷問我:“叔叔，我是不是再也沒有爸爸了?”

“不，果果有爸爸，果果的爸爸不是叫張金文么?”

“那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不會，果果不是有爸爸的照片嗎?再說爸爸一定在果果心里。”

“那我是不是再也沒有爸爸疼愛了?”

“不會的，果果還有叔叔、伯伯，大家都像爸爸那樣疼愛果果。”

“不，果果要真的爸爸!果果就要爸爸!”

果果太小，他不明白死亡。可我們這些大人呢，你去了之后，我們都突然幼稚起來。我們寧愿相信童話，相信你變成了頭頂的星星，一眨一眨地望著大家，望著西來，望著果果、嫂子和你白發蒼蒼的爹娘。

所里從未有過的冷清，你的辦公室再也不熱鬧了。

熙熙攘攘的西來鎮這幾天格外安詳，尋訪你的記者，黃昏踏著你的足跡，任意推開一扇門，“張金文”三個字后面總跟著一張破碎的臉，和一串動人的故事。

照相館的老顧，他后悔28日晚上沒喊你一聲。當時他看見你騎著摩托在路口清查。過節了，你忙，他怕耽誤你時間，只是遠遠地望著你，未承想那是最后一面。

開鞋店的周大媽，是這條街上最樂呵的人，可是今天她哭了，哭得很傷心，抬起頭又是一串眼淚滾下來:“再也遇不到這么好的人了!”

“他怎么好?”記者同志始終納悶兒，西來人怎么會為你流這么多眼淚。不管是誰，提起你怎么眾口一詞地說好。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他真的難以相信。

“他天天來提醒我，早點關門啊周奶奶，現在壞人多啊，開店要小心啊。天天來說，還不好?”

記者被問住了。

秋千架下一位老婆婆在帶孫子，祖孫倆玩得其樂融融，誰料一提你的名字老婆婆就哭開了，“我早上去殯儀館送他的，我不能不去。我家兒子過去不學好，騙了人家幾十萬，去年過年幾十個打手來砸我們家。不是張金文，我們老小都活不成了。”

從地里回來的老高，見面就掏出一百元。募捐的事他錯過了，他死活也要補交捐款。老實巴交的老高一輩子沒和警察打過交道，可他拍著胸脯對記者說:“張警官好!前面這家去了上海，是間空屋，里面住了十幾個小偷。張警官天天在這里蹲點，他把賊窩端掉我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三江電器的老總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迎面就問:“來接張金文班的人選好了嗎?一定要來個像他那樣認真的、熱心的、有魄力的、能解決問題的。西來如果沒有張金文，這幾年不會這么太平。”這樣的央求，項所已經聽過幾十遍了。

大爺大媽都跑到所里來問:“往后你們會派誰來我們西來?”

被你救過一命的熊大爺哭得暈過去:“可憐他救了我，我卻救不了他!我恨不得去替他啊!”

植物園的老喬偷偷打聽:“你們給張金文什么說法沒有?這么好的同志，為群眾做了那么多好事實事，要是你們不給個說法，我們西來絕不同意。”

村會計李桂萍哭著求記者:“你好好寫寫我們張金文，他確實是我們西來人民的好兒子，可惜我沒文化不會說……”

還要再問嗎?不要再問了。

無字的豐碑

西來炊煙裊裊，哀傷淹進釅釅暮色。驀然回首，小鎮已經燈光燦爛，賓館酒樓桑拿網吧在燈下各自熱鬧，活脫脫的蘇北大地上一顆夜明珠。臨街的一面白墻上，赫然寫著“建設平安江蘇，加強群防群治”。

今夜，金文為了這里的富庶與安寧，流盡了生命最后一滴汁液;今夜，金文再也不能醒來。可是今夜的西來依然有警車長嘯，兄弟們已經上崗，西來看起來依然安詳。

巡邏的警車殷勤地擦肩而過，警用摩托進進出出，在這寧靜的夜晚，想找位戰友聊聊金文，聽到的回答不外乎:“請稍等，我要出警!”“請稍等，我要去處理現場!”

加班熬夜，調解糾紛，清查追逃，抓賭破案，這樣的工作將周而復始，前赴后繼。會議室林立的錦旗和獎牌在無言地敘述:在基層，像金文這樣默默奉獻的好警察，還有很多很多。

那個和金文一樣把榮譽總讓給年輕人的老顧，一直是所里的老黃牛;那位忙得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的陳志剛，這兩天他連破幾起盜竊電瓶車的大案;張所舅母去世好幾天了，他忙得一直沒空去吊唁;還有那喉嚨深度沙啞的卞所，滿臉浮腫連軸加班一直在打疲勞戰的盧東林，東林那蹦蹦跳跳只能跟石頭玩過家家的孩子……這些平凡、緘默、負重、疲憊、奉獻的身影里，金文，你再次復活了。

兄弟們鉚足了勁兒快馬加鞭。群眾的哀傷，猶如一次次昭示和呼喚:敬民者民必敬之，愛民者民恒愛之。我們看見了一個好警察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金文，你去得可惜;但金文，你去得偉大。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誰說上蒼無情?金文中心警務室所在的植物園，正是西來鎮的公仆園。園中翠綠的草坪上，豎著一塊公仆碑，粗樸的石頭上篆刻的字隱映在紅花綠草之間:

敬畏天地，獲得正氣，敬畏自然，獲得善良，天道地道樹道人道，向默默生長的樹木學習吧，我們會悟出許多廉政為官、清潔做人的道理。

陽光下的香樟樹郁郁蔥蔥，一塊無字的豐碑忽然從中矗立而起，它頭頂民心，扎根大地。碑身晶瑩得像支燭，一支名叫張金文的愛心之燭，一如他透明潔凈的靈魂。

相信燭光里的西來，永遠不會怕黑。

作者聲明:本文稿酬捐獻給張金文的父母。

捐款請寄:江蘇省靖江市江平路340號靖江市公安局政治處江曉東收轉 郵編:214500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