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警察打人
這是一次毫無懸念的抓捕,犯罪嫌疑人的位置已經鎖定,抓捕警力安排就緒,按說,成功就近在咫尺。
羅洋帶著劉權和趙順信步走進了這棟位于金融商圈中心位置的大廈,藍黑色的警服十分顯眼,引起一片注目。其實搞經偵的一般抓捕時都不穿制服,著便裝在偵查中便于隱蔽,在抓捕時給犯罪嫌疑人留有面子。但今天他們這么來是另有目的。這是個已經被媒體炒作了許久的案子,從立案偵查的那一天起,傳喚了誰、涉及什么公司,甚至問了什么,都毫無秘密可言。
今天要抓捕的人,就是這棟大廈的擁有者,本市的商界奇人劉海輝劉總。公安局調查他,自然是本市的重要新聞之一。羅洋等人早給他上了邊控,離開本市自然是不可能的,劉海輝也因此多次向經偵總隊進行抗議,認為這侵犯了他的合法權利,強烈要求公安局恢復他的自由和名譽。今天,就是經偵總隊進一步剝奪他自由的日子。
當前臺小姐上前詢問的時候,羅洋等人已經走了過去,小姐追上阻攔。羅洋一把推開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劉海輝正端坐在大班臺后,漠然地看著這些闖進來的不速之客。
“劉總,我們是省廳經偵總隊的。請您協助我們回去調查。”羅洋亮出工作證。
“協助你們調查?我犯了什么法?”劉海輝說。
“劉總,他們……他們是自己闖進來的。”前臺小姐追了進來,劉海輝擺手,示意無事?!坝惺裁醇笔旅魈煸僬f吧,我還要去開個會。”劉海輝將手中的煙蒂果斷地捻滅,站起來便往外走。
后面的劉權一把將他攔住。“劉總,再重復一遍。我們是省廳經偵總隊的,今天來說好聽的是協助我們調查,說白了是對你依法傳喚?!?/p>
劉海輝微微一笑?!敖泜煽傟?總隊長不是老蔣嗎?我先開會,之后去你們那兒。”
羅洋笑了?!皠⒖偅覀冎滥裢◤V大,但今天我們的任務就是帶你回去,這是傳喚證,回去我們總隊長自會見你。”
“什么傳喚證,我看不懂。你們閃開,我今天有重要的會議,這是本市招商引資的大事,耽誤了你們負得起責任嗎?”劉海輝表情突變,臉色陰沉,說著繼續往外闖。他自然不是去開什么重要會議,而是要立即見他的律師,聯系那些救命的關系。羅洋等人的到來,比劉海輝預料的早得多,所以那些破解之法大都還未實施,亡羊補牢,是必須在大限來臨前做完的,這點,劉海輝不夠專業。而羅洋他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憑著數月來加班加點獲得的證據,他們有信心在十二小時之內拿下劉海輝的口供,到那個時候,就算再大的關系過來,也翻不了劉海輝印在筆錄上的指印。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點搞經偵的都明白,對于上層建筑有人的劉總們,警察太渺小。但警察是執法的工具,法律的規定和程序都是白紙黑字,只要法律能占得先機,就算劉總們的經濟基礎再雄厚,也無濟于事。
“劉總,那就直說了吧。我們今天是為了你涉嫌操縱股市的問題來的,你必須現在接受我們的調查?!绷_洋收起笑容。
“調查?你們這幫警察整天干點人事兒不?”劉海輝火了,臉憋得通紅,“操縱股市?笑話,你們懂什么叫股市?我們公司是本市的創利大戶,每年給國家上繳了多少利潤,解決了多少人的就業問題,你們這幫警察的飯碗,還不是我們納稅人兜里的錢湊的啊!調查我?叫你們隊長來!”
“劉海輝!你別太過分!”羅洋上前抓住了劉總的胳膊,“在你公司里,別讓自己沒面子。”
“你給我放開!”劉總一把甩開羅洋的手,“保安,保安!”話音未落,門口的幾個保安呼啦一下沖了過來。
“我看你們誰敢抗拒執法,誰來我拘誰!反了你們!”劉權一下橫在保安面前,幾個保安被震懾在了原地。
“嘿,都干嗎呢!我花錢養你們是當擺設的?還想不想干了!”劉海輝一把推開了羅洋,快步向外走去。保安一聽,也不顧劉權了,推搡著把劉海輝往外拽。
這時,趙順攔在了劉海輝面前。
“滾開!”劉海輝狠狠推了趙順一把,弄得他一個趔趄。
趙順半低著頭,又擋在了劉海輝面前。“你給我站住?!?/p>
“讓你滾開,好狗不擋道?!眲⒑]x歇斯底里。
“你再說一遍,誰是狗?”趙順語氣低沉,冷眼相視。
“誰是狗自己知道,讓你滾開!”
“你再說一遍試試!”趙順聲音依然不高。
“我說十遍也行,你是狗,你們警察都是狗!”劉海輝根本沒有直視趙順。當然,他也根本沒有看到趙順的動作。
煙缸具體是從哪兒抄起來的,慌亂的人們誰都沒有注意過,而煙缸從完整到粉碎的過程,人們卻看得一清二楚。具體來講,煙缸是完整地在趙順手中,呈下落狀態,之后粉碎在劉海輝面部的,過程十分迅速,好似流星滑落,而結果卻十分沉重,似是彗星撞擊地球。在場的警察、保安以及圍觀的公司職員都驚呆了,嘈雜喧嘩的氣氛一下歸于平靜,像是傾盆暴雨后突然的天晴,時間仿佛靜止了,只有全身顫抖的趙順和應聲倒地的劉海輝在視線焦點上。
“羅洋!你們干的好事!”大隊長江浩用力拍響了桌子,“一個簡簡單單的抓捕,讓你們搞成這樣!你說說,這影響有多壞!現在犯罪嫌疑人躺在人民醫院里,成堆的記者在那兒采訪,他的家屬和公司人員就在咱們總隊門口靜坐,咱們辛辛苦苦樹立的警察形象毀于一旦!咱們辛辛苦苦經營了這么長時間的案子怎么收場?你說,這事怎么辦!”
“江隊,這事全怨我,作為探長,我承擔全部責任,要處分處分我,是我……”羅洋低聲說。
“得得得,別這兒推功攬過,現在不是時候?!苯拼驍嗔肆_洋,“說句不該說的,案子破不破,是現在破還是過些日子破,都是工作上的事。但因為辦案而動手打人,還造成嚴重后果,就不是辦案得不得力這么簡單的事兒了。幾個月后就是副大隊長競聘,你干探長已經四年了,因為這個事耽誤了,你覺得值嗎?”
“江隊,我……”羅洋一臉沮喪,“哎!我就不該帶著丫趙順去!江隊,你說這事……怎么辦啊?”羅洋嘆了口氣。
“怎么辦?凍豆腐,沒法拌(辦)。現在趙順已經被關了禁閉,督察處一會兒就過來,事到如今,你也別凈往自己身上攬事兒,誰的責任誰負,當時怎么回事,趙順怎么動的手,一五一十你該怎么說便怎么說,別縮小也別夸大,懂嗎?”
羅洋默默地點了點頭。正在這時,隊長室的門突然打開,劉權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敖?,出……出事了……趙順,在禁閉室里發了瘋似的撞墻,勸也勸不住!”
“我操!丫有病啊!”羅洋氣得直搖頭,隨著劉權跑出門外。
督察處的人來到的時候,趙順已經被同事反綁在禁閉室里了,頭上纏滿了紗布。兩位督察嚇了一跳,一時沒搞清是警察打了人,還是被打了。趙順坐在對面全身顫抖,嘴里還念念有詞。
“哎,你這是怎么回事?”一個督察問。
趙順頭也不抬,身體蜷縮著,顫抖得越發厲害。
“趙順同志,我們是督察處的,今天就你毆打犯罪嫌疑人劉海輝的問題進行調查,請你配合?!绷硪晃欢讲煺f。
趙順仍然不理,身體由顫抖幾乎變為抽搐了,嘴里仍在念著什么。
“喂,你說什么呢?”督察問。
“江隊,他這是……”另一個督察轉頭問江浩。
江浩從剛才第一眼看到趙順這樣,心里就有了底,現在是他發揮的時候了?!鞍?,你們有所不知,我們單位的這位趙順同志啊,是一名優秀的偵查員,前幾年還破獲過幾個大案,立過二等功。今天這事兒啊,怎么說呢,責任完全在我……”江浩深深嘆了一口氣。
兩位督察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趙順同志的事啊,我們也是今天通過他家人才知道的。趙順從今年開始,就一直往人民醫院的神經內科跑。據醫生診斷,他患有嚴重的強迫和焦慮癥。但他為了工作,卻一直沒有跟我們說,這些情況我們也一點都沒掌握……”
“啊?你是說,趙順他有病?”一位督察說。
“是,他有病,還病得不輕?!苯泣c了點頭。
“嗯,那我們明白了?!倍讲斓谋砬槭嬲沽艘恍?,“那他頭上的傷?”
“是他自己撞的,我們攔也攔不住,為了避免他繼續自殘,才把他捆上的?!?/p>
“哎,這事鬧的……”督察搖了搖頭,“說咱們警察壓力大吧,誰都不理解,這不就是明擺著的事實嗎?有病,嗯 ……這病來得也算是時候?!倍讲煸捓镉性?,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趙順,一語雙關,“都不容易啊,為了個案子……”
趙順默默地抬起頭,似乎恢復了常態,但顫抖依然沒有停止。督察與趙順對視,似乎想從那雙木然的眼睛中找到些什么。趙順又開始念念有詞。大家聽了半天才聽懂,他一直重復的是:“警察不是狗……”
從那天起,趙順便開始了連續七天的禁閉生活。他蜷縮在那間不足八平方米的禁閉室里,昔日的同事成了他的看守。他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很少說話,也不再念念有詞。羅洋曾試圖和他溝通未果,趙順胳膊上深深的勒痕告訴羅洋,他的同事對趙順下手不輕。
趙順打人的事不小,全市轟動,各類媒體爭相報道,“瘋癲警察毆打嫌疑人”、“警察野蠻執法,公民權如何保障?”“正義人士”和社會名流也開始發飆,互聯網上相關的帖子也紛紛占據了論壇的頂端。這都是劉海輝“戰友們”的功勞。而唯一令省廳領導慶幸的是,趙順有病。
試想如果趙順沒病,是個正常的、健全的、能良好思考、控制自己行為的警察,那這次事件的后果將會更加嚴重,人們對警察這個職業的質疑和反面情緒,也會前所未有地爆發。如果那樣,趙順不但會脫了這身衣服,甚至會承擔刑事責任,后果不堪設想。主管領導們也無法免責。但是,趙順有病,而且在得病的時候沒有向領導說明,同時他是為了能堅守崗位而隱瞞病情,也充分證明了他的責任心。所以,因為有病,才峰回路轉。
總之,人民醫院出具了趙順病情的證明,神經內科拿出了趙順曾經看病的病歷。督察處向省廳領導匯報的時候,客觀公正地擺證據、講事實。而在省廳為此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省廳新聞發言人也將這些情況公諸于世,無論人們是否質疑,但這個結果擺在那里,人們大都也是接受了。其實除了那些試圖興風作浪的少數“正義人士”之外,老百姓就只是來看熱鬧的。
陪同單位一把手宴請督察處的時候,江浩拍著胸脯說:“趙順真的是有病。”
第二章 你瘋了
一個月后,江浩、羅洋陪著經偵總隊長到了趙順的家中。那是一個位于南城的大雜院。他們敲了半天門,趙順才把門打開。初冬微涼,趙順只穿了一身破舊的三層保暖,看總隊長站在門口,他很是拘謹?!笆Y……蔣總,您怎么來了?”
“哎,我就不能來看看你啊?!笔Y總隊長笑了笑說,“怎么樣啊,身體好些了嗎?”趙順的病,其實不在身上,而是在心中。蔣總隊長問他身體是否好些了,顯然有些離題,但他總不能說:你是不是還強迫、焦慮著呢?
“哎,好多了?!壁w順熱情地說,“來來來,屋里請,里面亂了點。 ”
這是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屋里散發著一股發霉的潮氣。按說憑著趙順的工資,生活應該不是這個樣子,但幾個人都沒有多問,也不想多問。有些問題,問候一下就可以了,多觸及,對誰都不好。
“趙順啊,今天蔣總來看你,就是要給你解決實際問題,有什么困難盡管說。”江浩微笑著說。
趙順嘆了口氣,從床頭拿出一盒紅梅煙,想給幾位讓煙又琢磨著煙次,就自顧自地點燃?!皼]啥困難,我給單位惹了大禍,給領導丟了臉,還有啥要求。”
“別這么說,都是為了工作嘛?!笔Y總隊長拍了拍趙順的肩膀,“那件事過去了,啊,過去了?,F在那個犯罪嫌疑人已經被批捕了,你的事沒影響對他的定罪量刑。今天我們來,與那件事無關?!?/p>
趙順聽著心里不是滋味?!邦I導,您別這么說,作為一個老警察,我也沒想到自己能闖這么大的禍,我……”趙順說著哽咽起來,蔣總隊長給他遞過紙巾,屋里的氣氛反而和諧起來。
“哎哎哎,順兒哥,別難過,沒事?!绷_洋比趙順小幾歲,但平時基本沒管他叫過哥,他是趙順的頂頭上司?!霸蹅冿L風雨雨這么多年了,這點小事算不了什么?!绷_洋話音未落就覺得自己說得不對,這事還算是小事?他用余光看了看蔣總和江隊,兩人沒什么反應。
“趙順,你家里人呢?”蔣總隊長問。
“家里人……”趙順努力讓自己表情自然,“媳婦離了,孩子跟她過了?!?/p>
“哎喲,對不起啊,我不知道這事 ……”蔣總隊長有些尷尬。
“別提這些事了。”江浩轉過話題,“趙順,領導今天來,一是看看你,二是問問你的打算?!?/p>
趙順睜大雙眼:“打算?什么打算?”
“鑒于你的身體情況,單位考慮是不是給你辦個病退?!苯脐P切地說。
“病退?”趙順一下站了起來,“什么病退?我沒事,我還能工作,江隊,我……”趙順有些激動,手開始抖得厲害了,“我……能工作,我不退,不退……”
“哎哎哎,別激動,老趙。”江浩抓住了趙順顫抖的手,“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病退也得本人提出不是?我是問,你需不需要辦個病退?”江浩不想看到局面失控,趕忙解釋。
“我不退,我沒事,我 ……”趙順越來越激動。
“沒事沒事,趙順,病退的事再商量,再商量。今天就是來看看你?!笔Y總隊長抓住趙順的另一只手。他感覺到了劇烈的顫抖,那是種恐懼。
五分鐘后,蔣總他們回到了車里,趙順執意要送他們出門,被江浩和羅洋再三勸阻了。黑色的奧迪車緩緩地駛出了窄小的胡同,蔣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趙順的問題,江浩啊,你得多操操心,總這么下去不行啊?!?/p>
江浩說:“您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好?!苯泼靼资Y總的意思,他轉頭看著羅洋,羅洋卻躲過了他的眼神。只有羅洋知道,趙順在人民醫院的所有病歷和證明,都是醫生后補的,趙順家人的筆錄也是事先安排的。而這一切,難道只有羅洋自己知道嗎?
劉權一看就是個精明人,干瘦,一身牌子貨,眼睛不大但活動能力頗強,而他這種精明人卻只能算是精明人中的最低層次,精明全都寫在了臉上,隨便一個人瞄他一眼,就知道這小子不傻。如此一來,他就失去了裝傻充愣的機會。這種人的精明往往就是職場瓶頸,老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小子營養全長在外邊,里面貨不多,城府不深,水分不大。
“要我說,趙順丫就是裝病!”酒桌上,一個同事信誓旦旦地說,“我說權兒啊,你可別傻了吧唧往上沖,你就說老趙遺留的這幾個案子吧,哪個有雷哪個沒雷,你哪兒知道啊?別把自己炸著。”
劉權點了點頭,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笆前。菐讉€事雖然都算不上是急難險重,但都挺復雜。老趙在的時候我也沒多管,本來我就稀里糊涂的,這下好了,老趙自己享輕閑去了,一下都撂我頭上了,我這才冤呢。”
“是,我能看出來,當時老趙在的時候,老是把著案子不放,根本沒帶你玩兒?!蹦莻€同事繼續加火。
劉權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與趙順的過節兒,現在這手算是落井下石還是借刀殺人?他不知道。劉權覺得沒必要反駁,更沒必要應和,所以就笑笑作罷。
“也是,換了我是趙順也得這么干?!蹦莻€同事接著說,“都四十好幾了,連個正科都沒混上,也沒個現職,再干也沒什么意思,提前退休回家一待,其實也挺美。但你說,就為了個提前退休,至于這么作踐自己嗎?又是撞墻又是裝瘋賣傻的,真他媽給咱經偵總隊丟臉?!?/p>
劉權有點聽不慣了,他冷眼看著同事。
“要我說啊,老趙也是活該。前幾年往前沖啊,就顯他了,在下面頂著探長干活,抓了人,扣了款,直接到總隊長那兒匯報,拿領導當什么了?我說這種人就是退了休也沒勁,孩子媳婦也都沒了,裝瘋賣傻也沒個頭兒?!?/p>
“你丫有完沒完!”劉權把酒杯一下蹾在桌上,嚇了那個同事一跳,鄰桌的幾個人也都驚異地看著他們,“我告訴你,以后別在我面前說趙順的壞話。再怎么說我跟他也是一個組的,背后戳刀子不是本事,他不就去年把你破不了的一個案子給破了嗎?多大的仇啊!你說你剛才都說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他裝病!沒聽說哪個人好好地把自己往神經病里面靠的!”
“你怎么翻臉不認人啊,說急眼就急眼?!蓖虏蛔匀坏卣f,“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就是說他現在回家了,你不是壓力大嘛?!?/p>
劉權深深嘆了一口氣,他也感覺剛才有些失態。和趙順搭檔干活好幾年了,雖算不上友誼深厚,但感情是有的。趙順這個人不壞,只是偏激,固執,獨來獨往,所以得罪了不少人。從內心里講,劉權是壓根不相信趙順有病的,他確信趙順是因為有了這個病,才避了那個禍,而同時也是因為有了這個病,才丟了這個崗,算是有得有失吧。兩害相權取其輕,在關鍵時刻弄出這個招,算是權宜之計了,起碼保住了這身制服。但怎么想辦法讓他重新上崗呢,這倒成了個難題。看得出,江隊是想讓趙順病退,作為領導,趙順要是再上崗,輿論媒體必將繼續炒作,這個局也沒法收場。領導有領導的難處。
他決定找找趙順,問問他的真實想法,他也想幫趙順一把。設想如果趙順能回到單位,這些爛案子起碼也能從自己手里脫開了。當然,劉權不只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想幫趙順,他想的,是個不擔責任又不失情誼的雙贏。
龔大夫是人民醫院神經內科的主任醫生,趙順是他今天上午出診的第五個病人,他剛詢問趙順的基本情況,就碰到問題了——趙順的病歷。
“龔大夫,我從來沒到您這兒看過病,我這病歷怎么回事啊?”趙順問。
“這……”龔大夫心里嘀咕:這姓趙的怎么明知故問啊?“這不是你的病歷嗎?你看,8月10號、9月 21號……都是你來我們醫院做檢查時的記錄啊,你怎么說從來沒來看過病呢?”
“大夫您聽我說,我不是說自己沒病,而是說我在今天之前,沒來您這兒看過病,你聽懂了嗎?”趙順說得有點繞,龔大夫只能選擇搖頭。“哎,咱就簡短說吧,龔大夫,我想知道這個病歷到底怎么回事?!?/p>
龔大夫不想和趙順糾纏?!斑@樣吧,你回去問問你們單位一個姓羅的同志,他應該知道是怎么回事?!?/p>
“大夫,我今天來想讓您給看看,我到底有沒有病?!壁w順說。
“什么?”龔大夫疑惑。
“我是說,我今天來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趙順說。
龔大夫停頓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拿出趙順先前的病歷,接著往下記錄。按照趙順自己敘述的,時常產生焦躁、亢奮和煩悶的感覺,有時突然就會感到緊張不安和躁動,有時甚至出現幻聽。龔大夫判斷趙順存在強迫和焦慮的癥狀,讓他做了一個填表測試。但強迫和焦慮都屬于心理疾病,是無法依賴醫學儀器進行檢測的,只能通過病人的描述。趙順在敘述時,游離的眼神和不安的表情讓龔大夫有了感覺。龔大夫在記錄時,下意識地看著他以前的病歷。 在檢查過后,龔大夫給趙順開了一些諸如“羅拉”之類的治療藥物。湊巧的是,這次開的藥與此前病歷上的相差無幾,如果單從病歷上看,趙順這次來絕不是第一次看病,而是幾次造訪后的復診了。無論出于公心還是私心,龔大夫將病歷寫得天衣無縫,當然,單憑趙順也不可能認得龔大夫病歷上那些龍飛鳳舞的字體。
這回,趙順更緊張了,不是緊張別的,而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病。他走出醫院的時候,手抖得半天拿不出一支煙,他感到胸口像被石頭頂住了一樣,只能呼出半口氣。他全身發冷,是該吃藥的時候了……
龔大夫透過窗戶的玻璃看著趙順的背影,心情很復雜。他相信自己不會誤診,但他總有一種不確定感。一個月前,經偵總隊的羅洋通過人民醫院的院長找到自己,他們以組織的名義,要求醫院給趙順建這個病歷,病人情況、癥狀、治療方案都是龔大夫自己一手炮制的,通俗地講,也可稱為偽造或捏造。醫生不能造假,這是基本原則,但醫生畢竟是醫院的工具,就像警察是國家的執法工具一樣,都在為某些組織服務,所以在組織面前,原則是可以妥協的。
但龔大夫確信自己沒有違反原則,他雖建了趙順的病歷,但里面卻未確鑿地寫明趙順患有強迫癥和抑郁癥,只寫了他存在強迫和焦慮的癥狀,癥和癥狀是完全不同的,僅一個字,程度便是天壤之別。可以說,龔大夫是在向醫院妥協的前提下,最大限度保持了自己的原則。當然,也是最大限度給自己留了后路。
而今天,龔大夫就有點如墜云霧了。他沒想到趙順會來問病歷的事,按常理說,最不該問這件事的人就是趙順。而他來了,來的目的不光是問病歷的事,還來看病。趙順所說的癥狀太接近強迫、焦慮癥了,可以說,趙順說得天衣無縫。但這種天衣無縫是否仍舊是建立在趙順裝病的基礎上呢?龔大夫搞不明白。出于一名醫生的職責,他不能拒絕給趙順開藥,如果趙順是真的有病,這倒無妨。但如果他沒病,那無端服藥是會毀了他的,而且那種心理上的暗示也不可低估。這是個悖論,龔大夫想得頭暈。兩害相權取其輕吧,要說趙順沒病,估計誰也不答應。
正毅公司的法人代表任毅這幾天過得不錯,先是套了一個臺商的資金,緩解了公司周轉的困難,又接連拿下了幾個項目,完成了今年工作的計劃,最重要的是,他擺脫了一個人的糾纏。那就是趙順。
任毅搞的是正當生意,既不販毒,也不沾染黑道,但這并不說明他不干違法的事。前段時間是他公司最艱難的日子,不是因為生意不好,而是因為被趙順盯上了。在任毅的眼里,趙順是條瘋狗,做生意的都希望能交幾個執法機關的朋友,工商的,稅務的,公安的,沒事的時候可以通過他們認識些有用的關系,有事的時候可以鏟事。如果這些部門的朋友交不上,也千萬不能為敵,到關鍵時刻隨便哪個大爺卡一下都夠自己受的,和氣生財就是這個道理。再說,做生意的有幾個屁股干凈?全市這么多公司,哪個敢說自己能全額繳納稅款,增值稅、營業稅、個人所得稅,算起來不是個小數,會計找有經驗的,除了工作熟練外,還得會合理避稅,什么叫合理避稅,大家都心照不宣。
不知怎么的,老天就派了個天煞孤星過來,那個經偵總隊的趙順,整天貓盯耗子似的盯著自己。他從公司的偷稅查起,合同項目,一個不漏,銀行稅務,全都找遍了,這么玩,誰能不露破綻。最難辦的是,趙順還是個水潑不進的主兒。逃往加拿大的賴昌星說過一句話, “我不怕你什么都不喜歡,世界這么大,總有你喜歡的?!钡我憔陀彩菦]找著趙順喜歡的。也許趙順真就是個剛正不阿的警察?任毅不信。
任毅開始通過關系調查趙順,調查舉報他偷稅的到底是哪路諸侯。與他公司存在競爭關系的幾家公司都有嫌疑,但這個舉報是封匿名信,所以任毅尚無法知道是誰對他下的手。但他心里有譜,趙順這么盯自己,絕對不是他出于公心或什么職責所在,而一定是與某個暗藏殺機的后臺有關。在商場博弈中,借助國家機器打擊對手早已屢見不鮮,趙順就是這個國家機器。
但趙順完了,瘋了。為此,任毅該感謝趙順,感謝那個砸向劉總的煙灰缸。
任毅走出公司大門,天邊的夕陽已漸西沉,火燒云把天都染成了橘紅色。他啟動了奧迪Q7,向著那濃郁的橘紅色駛去。他在國際酒店訂了一個包間,他一會兒要干兩件事,一是吃飯,二是陪人吃飯,兩件事都很重要。
第三章 我沒瘋
劉權來到趙順家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他敲了半天門,趙順才睡眼惺忪地出來,兩星期沒見,趙順的狀態嚇了劉權一跳。“老趙,吃了沒有啊?”劉權問。
趙順沒有馬上回答,神經質地笑了笑,弄得劉權感覺發冷?!鞍ィ鄹鐑簜z門口喝口去啊,聊聊天。”劉權說。
“別出去了,大冷天兒的,有話就這兒說吧?!壁w順毫無熱情。
“行,那就聽你的?!眲嘁黄ü勺诹粟w順的床上,以此表現他對臟亂環境的不在意,“老趙啊,我今天就是來看看你,你這病,怎么樣了?”
“病病病,誰來都是看我的病。是,我是有病,有精神病。”
趙順抬頭盯著劉權的眼睛,弄得劉權很不自然?!澳恪氵@么說什么意思啊,咱哥兒倆多少年了,我這不是關心你嘛!”
“關心我,那我謝謝你了,還有事嗎?沒事我該吃藥了?!壁w順說。
“你別這樣啊,我這也是大老遠來的,直接說了吧,我就想問問你今后的打算,怎么著,真就想這么病退了啊?”
“病退?誰說的!”趙順一下緊張起來,“誰說的,你告訴我,我找他去,誰說我要病退?”趙順說著站了起來。
“你別激動,坐下,坐下。”劉權一把將趙順按在椅子上,“沒人說讓你病退,我就是這么問問。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們都希望你能盡快好轉,早點上班呢。我這不是想問問你的打算嗎?”
“哦……”趙順稍微平靜了些,“他們是怎么議論我的啊?”
“沒說你什么,大家只是關心你的病情。”
“關心?他們怎么關心的,怎么說的?”
“無非是問你去沒去醫院看病啊,治療得怎么樣了啊,什么時候能回來啊?!眲喾笱艿鼗卮?。
“哦……”趙順自顧自地點著頭,回身拿出一個白色藥瓶,哆哆嗦嗦地倒出了一片粉紅色的藥片,也不喝水,就直接放進了嘴里。
“你還真吃藥啊?”劉權問。
“什么?你什么意思啊?”趙順直勾勾地看著劉權。
“不是,我是說,你還真吃治精神病的藥啊?”劉權苦笑。
“廢話,我他媽有病不吃藥,等死啊?!壁w順表情驟變,“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是裝病呢!”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以前怎么沒事啊?”劉權有些語無倫次。
“以前我他媽不是還沒瘋嘛!你什么意思啊你?!壁w順有點火了。
“別這樣啊,老趙。那既然說到這兒了,咱哥們兒也不是外人,你就跟我透個實底,你……你到底是真有病還是……”劉權沒說完,但意思已經表達清楚了。
“你以為我是裝的啊!”趙順不知哪兒來的這么大火氣,一下就把劉權面前的桌子掀了,一桌子的剩飯、垃圾弄了劉權一身,“我他媽沒病,我他媽沒病拿東西砸人家腦袋!我……我他媽沒病,你們丫拿繩子捆畜生似的捆我,啊!”趙順歇斯底里地叫著,一把揪住了劉權的脖領子。
劉權一下就傻眼了,“老趙,哎,老趙,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哎喲哎喲?!眲嗟牟弊颖凰镜么贿^氣來,“老趙,放手,哎,放手!”
趙順咬牙切齒,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拔摇矣胁。胁?你看見了,啊,回去說啊……說啊!”
“老趙,哎喲!”劉權感到窒息了。
“你們誰相信過我?啊!誰!”趙順大喊。
劉權見這情形,也顧不得面子了,從趙順胳膊底下一個抄手擒拿動作,掙脫了趙順,因為力氣過大,趙順一頭栽在了地上。
屋里安靜了,安靜得幾乎窒息。趙順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竟然哭了起來。劉權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袄馅w,對不起啊,沒事吧?”劉權蹲下來想扶趙順起來。
“你給我滾,滾!”趙順一把推開劉權。
劉權嘆了口氣,走到了門口?!澳?,老趙,我先走了啊,改天我再來看你?!?/p>
“給我滾!”
江浩將任毅客氣地轟出了辦公室,并且果斷地將一個黑塑料袋塞到了任毅手中?!叭慰?,我再次跟你重申,我們是國家工作人員,履行的是法律賦予我們的職責。你的好意我理解,但你的這種行為是完全錯誤的,你這是在害我,在違法,懂嗎?”
“我沒別的意思,江隊,你們辦案辛苦,給兄弟們弄點煙酒糖茶啥的?!比我憬忉?。
“不用,任總?!苯圃俅沃厣?,“我們經偵總隊有國家給予的專門辦案經費,打擊經濟犯罪,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你要記住,不光我不收,我們單位的任何民警都不能收你的錢物。如果出現收受錢物行為的,你馬上告訴我,我們將依法進行處理?!?/p>
“好,好,江隊,我知道了?!比我氵B忙點頭,“您可真是兩袖清風啊,要是領導干部都能像您這樣,對于我們這些搞企業的,真是大大的幸事啊!那好,這東西我收回去。”
“你那個案子我知道,以前的行為呢,確實不應該,這么大的企業就缺那么點稅款?”江浩冷眼看著任毅,“但是你主動補繳稅款和罰款的行為是可取的,亡羊補牢嘛。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以后這樣的事絕不能在你的企業再次發生,如果再有這樣的問題,我們一定依法處理。”
“好,好,您放心,江隊。吃一塹,長一智,絕不會出現類似的問題了?!比我銤M臉堆笑。
“行了,那我不送了,劉權,你送送任總吧?!眲囫R上跑了過來。江浩又補了一句,“這后續的一些材料,你還得配合提供,劉權現在是這個案件的主辦,有什么事和他聯系。”
任毅笑著點頭。
經偵總隊的電梯里,只有任毅和劉權兩個人?!皠⒕伲疫@個事是不是就算完了啊?”任毅問。
劉權沒轉臉看他,冷漠地說:“你讓我怎么回答你呢?先別問這個,按著我列的提綱,把材料都提供了吧,有事到時再說?!?/p>
“那是,那是。一定好好配合,還有……”任毅問,“那個趙警官現在怎么樣了?”
劉權一下轉過臉來?!澳闶裁匆馑?”
“沒啥意思,就是好奇……好奇而已。”任毅尷尬地回答。
“跟你沒關系的事少打聽,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凈了吧?!?/p>
“行,我聽您的。”任毅說。
劉權把任毅送出了門,迎面碰見了剛分配到他們隊的大學生小呂,小呂正費勁地抱著兩個大箱子?!皠⒏??!毙戊t腆地沖他打招呼。
“唉?!眲啻饝澳惆崾裁礀|西呢,來,我幫你搭把手?!眲嗌蟻肀н^一個箱子,“還真沉,什么東西啊?”
“是總隊后勤從裝財處領的洗衣粉什么的?!毙位卮稹?/p>
“唉,這事干嗎叫你啊?”劉權皺著眉頭說。
這時,管后勤的老李正好下樓運東西。“老李?!眲嘁幌陆凶×怂耙院髣e他媽有什么事都叫我們單位小呂,人家名牌大學學經濟的,是我們隊引進的人才,你手底下那幫工人閑著沒事干,讓我們這人才幫你搬東西,有這么干的嗎?”劉權大聲說。
“嗨,對不住,對不住,這不人手不夠嘛。”老李趕忙解釋。
“以后別再讓我看見啊,是不是欠我中午玩牌接著砸你呢。”劉權說。
“沒事,劉哥,真沒事?!毙戊t腆地說。
“就不能慣這幫孫子毛病,來了新人就瞎使喚,哪兒跟哪兒啊。唉,江隊把你分到哪個組了?”
“江隊還沒說呢,我也不知道。”小呂如實回答。
“你要是愿意,就來我們組吧,我們那兒老趙歇了,除了探長就我一個人,正缺搭幫的人手呢。”
“行啊。”小呂笑了,露出兩顆虎牙。
誰都沒想到趙順能回來,確切地說是在沒人請趙順回來的時候,他自己能回來。
趙順有工作證,有進門卡,有熟面孔,沒有誰剝奪他上班的權利,所以他像一個月前一樣進了辦公室,十分自然。在羅洋到單位的時候,看見趙順正在給辦公室大掃除。
趙順看羅洋來了,有些猶豫,但很快便恢復了正常?!霸绨 !?/p>
羅洋沒有表現出驚訝,“順兒哥,你來怎么也不說一聲啊?”
“上班就上班唄,說什么啊,呵呵。對了,忘了和領導請示了,羅探長?!壁w順語中帶刺。
“不是那個意思,我算個屁領導啊,我是說你要是上班說一聲,哥兒幾個接你去。”羅洋說。
“不必?!壁w順淡淡地回應,繼續干活。
羅洋愣了幾秒鐘,回到了自己的工位?!绊槂焊?,身體怎么樣了?”
“沒事,按時吃藥,挺好的?!壁w順回答。
羅洋沉默了。不是沒有問題,而是沒法再問,他不知道此時自己是該當個老好人,順著趙順說些他愛聽的,還是該履行所謂的探長職責,觸及一些比較深入的事。
干探長四年了,羅洋深知探長這個職位的微妙。探長太小了,小到一度連人事局都不承認這個編制,滿打滿算,自己才管兩三個人,這是一個最基礎的作戰單元,說白了擱古代連九品都算不上。但探長是有權力的,他掌管著手中案件的偵查權,無論是隊長還是總隊長,甚至局長廳長,對案件的判斷都來源于探長的匯報,匯報是可以加入個人意見的,說有針對性也不為過,探長可以把握手中案件的進度、快慢,甚至偵查結論,這就是權力。
所以有的探長“玩案子”,在舉報人和被舉報人之間博弈,在所謂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違反了許多小原則,給自己弄灰色收入。但羅洋從不“玩案子”,他知道這種行為的后果,他不想玩火自焚。他當刑警的第一天,他師傅教會他的,就是在執行任務中要給自己留下最后一顆子彈,任何沒有退路的舉動都是非理智的。后來干經偵了,還是那位師傅,在他臨走的時候問他:多十萬塊錢能不能改變生活?羅洋回答:不能。師傅說:那就別去拿人家的錢。羅洋點頭牢記。
近期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羅洋開始嗅到危險的味道了。趙順沒病的時候,組里一半的案子都是靠他撐著。趙順比自己工作年頭長,干經偵的經驗也比自己豐富,而且不得不承認,趙順的活干得很不錯。但俗話說,有一利,必有一弊,趙順鬧成如今這樣,完全是自己的性格決定的。是,大家都承認,趙順曾偵破過本市最大的虛開增值稅發票案件,他還曾經十八天連續蹲守,抓獲一個潛逃十年的金融詐騙重犯。趙順是個好警察,但這并不意味著趙順能干好警察這個工作。偏激,固執,與同事無法溝通,輕視領導,這些都是趙順的頑癥痼疾。他卻仍然我行我素。久而久之,趙順成了羅洋探組的獨行俠,案子自己搞,從來不向羅洋匯報,有急事了還直接找隊長,羅洋嘴里不說,心里別扭。但羅洋沒有因此而疏遠或抵制趙順,羅洋知道,領導不會提拔一個連兩個人都帶不好的探長。
如今趙順得病了,劉權接了趙順的案子,主次改變了。趙順變得沉默了,劉權干活積極了,態度也改變了。這些改變讓羅洋覺得危險,原本不是這樣的人,變成了這樣的人,原本不該這么進行的案子,這么進行了,這些表面的改變都一定不如表面的那樣簡單,是否與利益有關,羅洋還不好確定。但羅洋知道,此時自己該做的,就是明哲保身,說白了就是閃,暫時躲遠一點,看看再說。
江浩見到了趙順也很意外,但畢竟是當領導的,噓寒問暖了一陣后他把羅洋叫到了辦公室?!罢l讓他回來上班的?”
“他今天來我們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早就向您匯報了。”羅洋回答。
江浩往后仰了仰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鑒于他現在這個情況,就先別讓他動案子了,他愿意上班就上班,加班也照常給他報加班費,什么都別耽誤,看看再說?!?/p>
“但是……但是如果他非要搞案子怎么辦呢?”羅洋問。
羅洋問的,也是江浩在問自己的,同時,也是最難回答的。江浩想了想說:“要是他非要搞案子,你也別攔著,就讓他搞,但記住,一定不要讓趙順參與案件中的詢問、訊問和抓捕工作,就給他點銀行查賬、工商局調檔案的小活,千萬別惹出婁子。一定要把握好度,既別和趙順發生沖突,也別讓趙順在案子中再犯毛病,我知道這么做很難,但你是探長,得負起責任來?!?/p>
第四章 查賬
小呂正式加入羅洋探組了,因為還處于學習階段,所以羅洋并沒分給他案子,現階段他的主要任務大約就是訂卷、打水、掃地、擦桌子,偶爾劉權和羅洋也會帶他出去一趟,但次數寥寥,大部分的時間,小呂和趙順一樣,待在單位。
小呂聽說過趙順這個名字。他是社招的大學生,在警訓的時候,就知道經偵總隊有這么一號,連續十八天蹲守抓了一個在逃要犯,破獲全市最大的虛開增值稅發票案件。趙順的經歷挺傳奇的,而且個性也突出,這種人最容易獲得年輕人的崇拜。而此時小呂卻無法把面前的這個趙順同傳說中的那個人聯系在一起,小呂怎么也不能相信,面前這個沉默寡言、目光冷漠的家伙,是他心目中曾經的經偵神探。
“小呂。”趙順突然說話嚇了小呂一跳。
“趙師傅,什么事?”
“你現在手里有事嗎?”
“有……有點事,劉師傅讓我上午把這些卷訂了,羅探長讓我下午幫他去工商銀行交一個罰款,還有……”
“那都不算事,我是說有重要的事嗎?”趙順問。
“重要的事?”小呂撓了撓頭,“那應該沒有。”
“那行,跟我出去一趟。別忘了帶上工作證。”趙順說著站了起來,到羅洋工位上拿走了車鑰匙,“唉,還愣著干嗎?走啊?!?/p>
小呂反應過來,帶上工作證,這次自己是要去辦案了。小呂干脆地回答了一聲:“馬上!趙師傅?!?/p>
歷經一個小時,趙順和小呂來到了位于金融商圈的某家銀行。趙順停了車,帶著小呂走了進去。
“調兩年的賬?”面前這位柜員是個姑娘,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也許是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留了一個夸張的娃娃頭,之所以說她是姑娘,是因為她那個戴在右手小指的戒指。這些小呂都看在了眼里,趙順當然不會注意。
姑娘點了點頭,在她眼里,配合公安局查賬是費力不討好的活,既沒工作業績,弄不好還會嚇跑被查的客戶?!澳靡幌鹿ぷ髯C和查詢手續?!惫媚镎f。
趙順把自己和小呂的證件以及查詢通知書從窗口遞給她。姑娘起身去復印,小呂一看忙捂住腦門搖頭?!霸趺戳?,頭疼?”趙順問。
“唉,不是,我是看那姑娘太瘦了,加上那發型,絕對頭重腳輕啊?!毙涡÷曊f。
“嗯,是嗎?”趙順也看了過去,“呵呵,還真是,你小子,就這么學查賬啊?!?/p>
小呂吐了一下舌頭,在他看來,這個故意的玩笑成功了,趙順還是可以溝通的,并不像劉師傅他們說的那樣。小呂相信趙順發瘋是他的權宜之計,是經偵總隊的權宜之計,換句話說,是高超的危機公關。越這么想,小呂就越覺得趙順聰明,同時也就越不相信趙順真的有病。
十分鐘后,姑娘拿來了三張銀行對賬單,趙順看了看,叫小呂過來。“嗯,你看,銀行對賬單的項目中分為貸方和借方,所謂貸方就是指存入,就是這個公司往銀行存錢,所謂借方呢,就是支取,是這個公司往外取錢。咱們今天查的賬戶是這個公司在銀行開設的基本賬戶,基本賬戶每個公司只有一個,和一般賬戶的主要區別就是,基本賬戶可以提取現金,一般賬戶不可以提取現金……”
小呂聽得很認真,這是他來經偵總隊后受到的第一次指導,不是訂卷、掃地、擦桌子的指導,而是業務上的指導,小呂很珍惜。趙順給小呂講得很細,但銀行柜員姑娘有些不耐煩了?!罢垎?,你還需要調取別的東西嗎?”
“嗯,還有?!壁w順暫停了講解,把三張對賬單交還給姑娘,“照著這上面畫的,我要所有的銀行傳票復印件。 ”
“啊?這么多啊!”姑娘皺著眉頭,“那您下周來取吧,我得到支行給您調去。”
“下周太久了。兩天,兩天吧,辛苦你了?!壁w順說,“你們支行我去過,就在馬路對面,要是需要幫忙我們可以和你一起去?!?/p>
姑娘沒轍了,“那行吧,兩天以后取?!?/p>
出了銀行門,趙順看了看表。“十點整,咱們還能再跑一個地方?!壁w順說,“去稅務局,小呂,你來開車。”
劉權中午一般是不出來吃飯的,單位食堂既便宜又實惠,還能避免許多同事間的猜忌,所以有事基本都安排在晚上。劉權今天是開著車來的,這樣能合理地拒絕喝酒,重要的還有,劉權今天來這里吃飯,要談的是一個需用清醒頭腦判斷的事情。
看劉權進來,任毅熱情地迎過來握手。“劉哥啊,等你半天了,怎么樣,路上堵不堵?”
“除了晚上十二點以后,這路上什么時候能不堵啊。我那破車也不行了,又費油又難開,晃悠了半天才過來。”劉權說著看了一下四周,確認今天只有他和任毅兩個人。
“劉哥,就咱們倆,沒別人。”任毅看出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來,服務員上菜。劉哥,客隨主便,就聽我的啊?!?/p>
“你點你點,我第一次來?!眲嗾f。
“您開車就別喝酒了,來點鮮榨的果汁吧?!比我忝靼讋嗟囊馑?,開始就著菜單的第一篇點。
劉權點燃了一支煙,待服務員出去后說:“任總啊,今天咱說好了啊,AA制,飯錢一人一半。 ”
“劉哥,您這不是見外了嗎?”任毅擺手,“你們警察掙的那點錢我可知道,養家口將將夠,您可別跟我們這些開公司的客氣啊 ……”
“別?!眲嗵执驍嗔巳我愕脑?,“AA制,要不我就走?!眲嗾f得挺當真。
“行,就按您說的?!比我愕难凵裢碗s。
劉權和任毅對視著,就這么幾秒鐘的時間,兩人就都避開了對方的眼神,他們都怕對方從自己眼睛里看到真實的東西,或者都怕自己揭穿了對方的真實想法。有時事情就是這樣,各懷目的也好,心口不一也罷,其實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大家都要按規矩辦事,按著游戲規則來,千萬不能亂,除非是你不想玩了。
“任總,說說吧。今天特地把我叫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想談點什么?”劉權開門見山。
“劉哥果然痛快。直說了吧,今天請大哥來,還是為了我的那個案子。”
劉權彈了彈煙灰,“那你可找錯人了,我現在雖然負責你這個案子,但只是跑腿的,做不了主啊,我上面有探長、隊長,具體怎么查都是領導布置下來的工作。”
“劉哥,這你放心,我知道你辦這個案件不容易,加班加點的,上班有準兒下班沒準兒。但我也知道,這個案子的進展情況,你們領導都在聽你的匯報,所以,你才是最辛苦的人啊。 ”
劉權笑了笑?!捌鋵嵃。删焓遣蝗菀?,干好了吧,別人覺得是應該的,干不好吧,就得招人罵。特別是經濟案件,倘若案子破不了,人家舉報人說你警察不行,破了案子抓了人吧,被告也得記恨啊。唉,這種感覺你們搞公司的人理解不了啊?!眲嗾f。
“其實別人的理解就真的那么重要嗎?不有那么一句話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管他們說什么呢,只要做了自己認為對的事,不用顧忌其他?!?/p>
“不用顧忌其他?”劉權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提職,加薪,公費醫療,哪個不得從這個職業里出。你是今天虧空些,明天拿一個項目就翻身了,但我們不行啊,我們得靠著這身衣服養家口啊。”
“瞧您說的,言重了,劉哥?!比我阏f著舉起了酒杯,“來,您今天不喝酒,咱們就果汁代酒,祝您步步高升!”
劉權將酒杯放下?!叭慰?,這警察啊,有時和醫生一樣,醫生有幾個原則:不能誤診,不能開錯藥,不能開錯刀;警察呢,是不能輕信原被告,不能辦錯案,不能抓錯人?!?/p>
“是,原則必須堅持?!比我愫裙呀浐蕊柫耍藚s沒吃幾口,“就和我們開公司的人一樣,不能入錯行,不能投錯資,不能雇錯人啊?!比我阈χf,“劉哥,您放心,我想讓您幫忙的事絕對不會違反原則。而且,我向您保證,這件事找到您了,我絕不會再去找別人,我干的事絕對全都是合法的?!?/p>
劉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停頓了一下說:“還有一個事,趙順回單位上班了?!?/p>
任毅一驚,但馬上恢復了鎮靜?!摆w順?有劉哥在呢,我怕他干嗎。”
“明天上午來單位我給你做筆錄,記著把那個證人也一塊兒帶來?!?/p>
“我和他一起來?合適嗎?”任毅問。
“那讓他下午來,記著,他可是第一次來我們單位,打座機。”劉權重復道。
結賬時,劉權還是堅持了 AA制,這是這家酒店最便宜的一頓海鮮,點了龍蝦、魚翅,兩人才花了一百塊錢,劉權是執意看到發票后拿出的五十元錢。與此同時,這家酒店今天卻被動偷逃了稅款。
“啪”,小呂拿酒杯底碰了趙順的酒杯沿兒,趙順立即放下杯子?!拔腋嬖V你啊,這公安局干什么都得講規矩,其中這酒桌的規矩最重要,沒哪個警察不喝個半斤八兩的。這碰杯的規矩是,地位低的、年齡小的,要用杯子沿兒碰地位高、年齡大的杯子底,懂了嗎?”
“嗯,懂了。”小呂忙糾正了酒杯的位置,再次和趙順碰杯。
“唉,這樣就對了。”趙順笑了,一飲而盡。
這是趙順家門口的小館,此時正是飯點兒,生意挺紅火。趙順和小呂四菜一瓶酒,已經聊了半天了。“小呂,我問你,你到了咱們組有些時候了,你覺得誰能相信?”
誰能相信?小呂無論說相信誰都會得罪其他人。所以,小呂只能笑著不說話。
“是我說得不對,那我問你,你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爸媽以外,誰能相信?”趙順又問。
“很多啊,比如朋友、老師,包括趙師傅啊,我都相信?!毙位卮?。
“錯!大錯特錯!”趙順斬釘截鐵地說,“我告訴你,干警察,特別是干經偵這個活兒,誰也別信!”趙順喝了一口酒,“原告可能報的是假案,是誣告,被告說的是對自己的辯護,不足以采信,證人做的可能是偽證。在你接案的時候,一定要記住,除了證據,什么也不相信。就拿今天咱們查的這個案子來說,你從今天這個銀行對賬單上看出了什么?”
“對賬單?”小呂撓了撓頭,想了半天,“就看出了這個公司往來資金比較頻繁。”
“對!”趙順一拍大腿,“為什么調他們公司近兩年的對賬單,就是要對比這個公司去年和今年的業績。去年一個虧損的公司,今年資金往來突然頻繁起來,而且每筆資金數目都不小,這說明什么?”
“說明這個公司生意不錯。”小呂回答。
“對!說明這個公司生意不錯。但這是一家什么公司啊,注冊資金是虛報的,靠代辦公司完成,驗完資直接抽逃,開業不久又將注冊資金由 50萬元增資至 3000萬元,但當年納稅卻幾乎沒有,這說明什么?”
“說明這家公司有問題。”小呂回答。
“對!這是一家皮包公司?!壁w順說,“但從今年開始,這家公司資金往來開始頻繁,特別是與其他兩家公司的資金往來尤為密切,但從稅務上看,這個公司納稅額仍然沒有增加。這說明這個公司的資金往來不是正常的經營活動,而是其他。”
“其他?除了經營活動還能是什么?”小呂問。
“其他,就是我們還沒有弄個水落石出的其他。”趙順說,“咱們得盡快查,這案子耽誤的時間太久了。照他這個公司的資金往來看,他近期正從好幾個地方往賬戶調錢,原因還不知是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他絕不是個輕易花自己的錢的人,這次集中資金,一定是有其他的目的?!壁w順眼神直直的。
“他?他是誰?”小呂問。
“一個老對手。”趙順笑著說。
“趙師傅,我知道,您是個好警察?!毙瓮蝗粵]頭沒腦地說。
“啊?”趙順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好警察?”
“是。我覺得您和他們說的不同,你是個好警察?!?/p>
“呵呵,好警察?歇了吧,兄弟。說不上啊……”趙順嘆了口氣,“我只是誰都不信,按著自己的想法辦事而已。記住啊,沒有什么所謂的好警察、壞警察,這世界不是電視劇,沒有那么多的黑白善惡。但當警察,是要知道自己的職責和原則的,只要一個警察能履行自己的職責,把握自己的原則,那他就是個稱職的警察。”
第五章 依法辦案
藥入了胃,就起了作用,特別是起鎮定作用的“思諾思”。趙順很難再像從前那樣準點上班,雖然這只是他一相情愿地堅持工作。小呂是在劉權冷眼下,被遲到的趙順叫走的,他猶豫了一下,但依然和趙順走了,他是自愿。
銀行賬目全出來了,但趙順依然覺得慢。三天時間,超過了趙順的預期。趙順拿到賬目后沒有離開銀行,而是帶著小呂上了三樓,這家銀行的信貸部。這里顯得有些冷清,與銀行人滿為患的大堂簡直是天壤之別,這里接待的是銀行的高端客戶。
趙順帶著小呂走了進去,但并沒急于亮出身份。“有什么可以幫您的嗎?”銀行職員和氣地問。
“我們是為貸款的事情來的?!壁w順坐在他的對面,“就是正毅公司的貸款事宜。”
“正毅公司啊,我們還正在審核。我怎么沒見過你們?每次不都是小王來嗎?”銀行職員問。
趙順需要的話銀行職員都已經說了,他沒必要再去冒充正毅公司的人。“我們是省廳經偵總隊的,今天來調查正毅公司的貸款問題。”
銀行職員一愣,“你們不是正毅公司的?”
“我什么時候說我們是這個公司的?”趙順笑了笑,“我們是警察,來調查這家公司的,這是我們的工作證?!?/p>
幾分鐘之前,趙順對于正毅公司貸款的事還只是猜測,猜測的來由僅僅是查賬時前臺姑娘的一句閑話,說這個公司的老總這幾天也常來。趙順畢竟是個老警察,他想了半天,能讓任毅親自來銀行的原因,除了貸款,大概也沒有其他了。“請讓我們看一下正毅公司的貸款手續?!?/p>
“不好意思,我需要你們提供法律手續?!?/p>
趙順回頭叫小呂:“給他填一封介紹信。”
銀行職員接過介紹信還是搖頭。“我們不能給您提供。”
“為什么?這就是我們的法律手續啊?!?/p>
“不好意思,你出示的是介紹信,如果要調取材料,您需要提供調取證據的手續?!便y行職員說。
“如果我們要拿走這些材料,或者要復印蓋章,我們會向你們提供‘調取證據通知書’,但我們今天只是要求看看資料,還不是要調走,明白嗎?只是看看?!?/p>
“對不起,沒有手續我沒法讓你們看?!便y行職員語氣堅定。
趙順有點激動了。“我說的話你沒聽懂是吧,我不是要調取這個公司的材料,只是看看而已,看看也不行?”
“對不起,沒有手續我沒法讓您看。”
“把你們領導找來,我去了這么多家銀行了,怎么就你們這兒不行啊。”趙順提高了嗓音。
信貸部原本安靜的環境,一下被趙順的聲音打亂了,許多客戶紛紛向這里投來目光。小呂也不知如何是好,但轉念一想,也許這正是老偵查員特有的工作方法吧,他沒做聲,只在旁邊默默地看著。
銀行職員突然站了起來,沖趙順大喊:“我就是不給你們提供!”聲音幾乎蓋過了趙順的聲音,這下倒把趙順驚呆了。
趙順不甘示弱,用力地拍著桌子?!澳愀墒裁?我們是例行公事,你什么意思!”
這一下,壓住了銀行職員的氣勢,他的表情迅速收斂,眼神開始躲閃起來。
也許是失眠的原因,趙順覺得有些眩暈。這時, 一個人走進了信貸部,銀行職員見狀連忙站了起來。“石行,他們……”
趙順回頭一看,身后站著一個中年男子,男子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你們好,我是這家銀行的副行長,有什么請跟我說,請別著急?!?/p>
趙順緩了緩神,“我們是省廳經偵總隊的,今天是來調查正毅公司貸款的情況,剛才我和這位同志說了,我們不是來調走材料,只是先看看,沒必要提供調取材料的法律手續啊,介紹信完全可以。”趙順說得有些氣憤,“但他倒和我嚷了起來,你說這是什么態度啊?”
“怎么回事,小吳,你和人家嚷來著?”副行長嚴厲地問。
“沒有啊,我沒和他們嚷啊。”銀行職員十分冤枉,“剛才是他一直在嚷,還拍桌子,我一句話也沒說啊,這在場的客戶都能作證啊?!?/p>
“什么?你沒嚷,嘿!”趙順氣不打一處來,“那是我想耍態度是吧?!?/p>
“小吳,你跟我出來一趟?!备毙虚L說,“你們二位先坐,等我一會兒。”銀行職員悻悻地跟了出去。
信貸部安靜了下來。小呂側目望去,他和趙順正成為所有客戶視線的焦點?!摆w師傅,沒必要這樣吧。”小呂低聲說。
“沒必要?你看他剛才那是什么態度啊?就看一個資料就這么費勁?!壁w順憤憤不平地說。
“可是……”小呂話還沒說完,副行長進來了?!岸痪?,對不起,請到我辦公室吧,我讓小吳把貸款材料給你們拿來?!?/p>
回程的路上意外的暢通,趙順點燃了一支煙,照例搖開了他那邊的車窗。
“趙師傅,您剛才怎么那么生氣啊?”沉默了半天的小呂問,“是不是想用這個方法把他們行長叫出來呢?”
“啊?不是。你看他剛才那是什么態度啊,跟我嚷?姥姥!還說什么‘就是不給提供’?!壁w順還有些生氣。
“但是……”小呂呆呆地看著趙順,“他剛才并沒向您嚷啊?!?/p>
“江隊,你說這案子還怎么搞?趙順整天裝神弄鬼的,他一回來把我們的工作全搞亂了。”劉權氣憤地說,“就說那個偷稅的案子吧,他病了以后一直由我查,我這剛按部就班地調查取證,他就一下插進來了,也不管我查到什么程度了,也不管找哪個證人做筆錄,更沒跟領導作過匯報,完全是獨斷專行,拿案子當自己的搞。人家小呂剛來,他就整天指使人家小孩干這干那,我們都看不過去了!”
江浩吸了一口煙,看著桌面沉默了一會兒。“你沒跟他談談,比如為什么這么干?”
“談?哪有談的機會啊。”劉權搖著頭說,“我一跟他說點什么,他就犯狗,一句話不對就要動手,他現在這狀態還真像是有病,而且病得還不輕。在他眼里,我們是孫子,他是爺爺!”
“別胡說,什么爺爺孫子的!”江浩有些反感。
劉權身子一縮,也覺得自己說得有些過分。
“我知道,趙順他辦事是有問題,你跟他這么多年了,也該明白啊。但從內心講,趙順還是個好同志,是個有責任心的同志?!苯平o趙順下了定論,“現在又趕上他有病,而且是精神上的問題,你們就更得多擔待一些。案子誰辦都一樣,關鍵是要依法。但有一點你說得也對,他現在有病,一個案子交給一個得病的警察,也確實不對。這個問題羅洋怎么看?”
“羅洋?”劉權吞吞吐吐地說,“羅洋他……沒怎么管……”
“這可不行!”江浩說,“趙順上次出的事還不夠大嗎?咱們還要等著他再出下一個事嗎?再出了事,咱們怎么跟上級領導交待?怎么跟老百姓交待?怎么跟那些媒體記者交待?”
江浩一連幾個問句,讓剛被叫進來的羅洋低頭無語。
“羅洋,作為探長,你該說的就得說,別覺得當個老好人可以擺脫責任。”江浩說,“我這話可能說得重了點,但絕對是為你好,也是為了趙順好。先說他,干了二十多年了,要是再弄出點大事,咱們還怎么保他?再說你,作為探長,要是真出了事你能脫得了干系?你還有沒有點政治頭腦?”江浩用手敲著桌子。
“江隊,您說的這些我知道,我也想管他,但是說了幾次都勸不住啊。”羅洋有些委屈。
“那要你這探長是干什么的?”江浩火了,“你現在就把趙順叫進來,我跟他說。”
趙順趕在羅洋之前進了隊長室,他那架勢,用來勢洶洶形容毫不過分。江浩見狀,示意羅洋、劉權出去,之后指了指大班臺前的沙發,讓趙順坐下。
趙順身上的制服顯然多日未洗了,警號旁還沾著油斑,江浩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領花和警號,發覺并無異樣。
“趙順,怎么沒說一下就上班了呢?你這病,還需要靜養啊?!苯浦北贾黝}。
“江隊,我沒事,我能上班,您放心,我絕不會出現上次那樣的問題了……”
“上次的事不提了,過去了。”江浩強調,“我是說現在的問題?!?/p>
“現在什么問題?”趙順不解。
“你看看這個吧。”江浩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報紙,遞給趙順,“A4版‘熱點追蹤’,你看看中間的部分?!?/p>
趙順翻看報紙,眼神定在了那里。報紙上的文章雖然占地不大,但標題格外醒目,作者系匿名,題目有兩個,分別是《打人警察再次上崗,是否真的瘋癲?》、《是警察瘋癲,還是野蠻執法》。趙順一目十行,大體看懂了文章的意思,他感覺心里一陣發緊,手不禁顫抖起來?!敖?,這……”趙順有些語無倫次。
“別激動。你來單位工作,我是支持的,你對案件的責任心和工作積極性,我也都看在眼里。但是……”
趙順知道,這個“但是”江浩是遲早都會說出口的。
“但是……現在鬧到了這個程度,媒體和輿論我們是控制不了的啊。你上次的問題雖然過去了,但影響并沒完全消除,省廳領導為了這件事做了許多工作,給省廳多少也造成了一些影響?,F在你到單位工作,我沒意見,但你要是出去辦案我就得和你談談了?!?/p>
“江隊,您就直接說吧?!?/p>
“你現在外出工作,代表的依然是咱們經偵總隊,媒體和記者盯上你了,想在這上面做文章,這讓總隊領導不好辦啊。你現在的身份很特殊,所以要格外注意。”
趙順搖了搖頭?!疤厥?我一個大頭兵,有什么特殊的。江隊,我知道,在你們眼里,我是個精神有毛病的人,是不是我現在上班,對你們來說是負擔,是拖公安廳的后腿,是不是?”
“不是這個意思,”江浩擺了擺手,“說實話,現在這種狀況,與你有病沒病已經毫無關系,重要的是,咱們不能給媒體有繼續炒作的機會,你懂嗎?”
“不懂 ……”趙順漠然地搖了搖頭。
“凡事都有一定的規矩,這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有些事無論對錯必須從大局考慮,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有時暫時的退讓,是為了更大的進步啊。趙順,這么說你懂了?”
趙順冷笑?!澳且馑季褪牵乙窃俑苫?,就會干擾到咱們公安工作的大局了,是吧?”趙順話里帶刺,“江隊,您想說什么我都知道。上次那件事我是給咱們總隊抹了黑,丟了咱們總隊的臉,但有一點我倒也想問問您,我到底是不是一個警察,我到底還有沒有一個警察執法的權力?”
江浩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趙順,你別這么激動,你還是個病人,不能激動?!?/p>
“病人?你們都拿我當有病是吧!”趙順一下就變了臉,“我問你,我是怎么成的病人!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病的,你說!我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成了神經病了,誰給你們的權力去說我有病!誰給你們權力告訴所有人說我是瘋子!”趙順瘋了似的,沖到了江浩面前,雙手鉗住他的雙肩,用力搖晃?!罢f!是誰!誰給你們的權力!讓我由一個警察變成瘋子!”
“趙順,你冷靜點……哎喲,趙順,停手!”
“是誰給你們的權力,是誰告訴所有人我是瘋子!是誰!”趙順瘋狂地拉扯著江浩的制服,將他原本嚴整的警容弄得一塌糊涂。江浩從未見過趙順這樣,他與趙順四目相望,清晰地看到趙順眼神中的憤怒與絕望,江浩心里沒底了,趙順這到底是怎么了?
趙順絕望地大喊:“我是個警察,不是瘋子!我是警察!”
兩人幾乎抱在了一起,屋里一下亂成了一鍋粥,江浩的制服被趙順拽開,同時他也拽開了趙順的制服,他感到了恐懼,一沒留神一下倒在了大班臺上,上面的茶杯和電話被撞到了地上,各種文件滿屋亂飛。
“趙順,你住手!”江浩用盡全力喊。
這時,羅洋和劉權聞聲沖了進來。四個穿警服的警察混戰在了一起,趙順像瘋了一樣緊緊抓住江浩不放,沒有理由,沒有目的。在拉扯中,羅洋被趙順抓傷了臉,劉權挨了幾拳,江浩更是被趙順弄得滿身狼藉。趙順面目猙獰,幾乎失去了理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誰也不確定他能做出什么。糾纏了半天,羅洋和劉權始終無法隔開趙順和江浩,劉權心里一發狠,沖著趙順的后脖子就是一下。警察都學過幾招,劉權打的位置,正好是脖頸后部頸椎的要害部位。這一下下去,趙順一下就仰了過去,羅洋趁勢和劉權將趙順按倒在地。
“快……快送趙順去醫院!”江浩氣喘吁吁地說。
第六章 強制入院
從辦公室到車上,趙順幾乎是被羅洋、劉權這些他昔日的同事像拖死狗一樣拉拽著的,他瘋狂地叫喊著,問自己到底是不是警察,告訴別人他不是瘋子。
囚車停在市屬精神病院的門口。在許多群眾的注視下,趙順被羅洋和劉權架下了車。人們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兩個警察押著另一個警察的情景。趙順經過一路的掙扎,警服早已褶皺不堪,幾處還撕出了口子,而羅洋和劉權也都警容不整。趙順瘋狂地喊叫,歇斯底里地掙扎,像一頭被鐵鉗夾住的困獸,垂死求生。
江浩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沖著羅洋他們喊:“快!脫掉趙順的制服?!?就這樣,趙順又被架回了車里,他大叫著,反抗著,掙扎著,雙腳用力地在地上拖。幾分鐘后,趙順再次被架出的時候,便沒人知道他是一個警察了,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一個瘋子,一個被警察制伏的、只穿著內衣的瘋子……
尖細的針頭深深刺入血管之中,透明的液體緩慢減少,原本狂躁憤怒的身體開始無力、虛弱,最后安靜。趙順像頭被麻醉的困獸,安靜地躺在醫生診室的床上。
“醫生,他的病怎么樣啊?”江浩坐在醫生對面問道。
“從現在的狀況來看,病人的情緒很不穩定,但在沒有進行詳細檢查的前提下,我們還無法確診。您能跟我介紹一下病人來醫院之前的情況嗎?”羅醫生是個中年女性,文雅端莊,保養得很好,說話的語速很慢。
“首先我告訴您,他是個警察,一個很優秀的警察?!苯茝娬{說,“但在近期,不知為什么,他經常會表現出狂躁的情緒,甚至動手打人?!?/p>
“我需要看他以前的病歷,他以前看過精神方面的病吧?”羅醫生問。
江浩猶豫了一下,“他以前應該在人民醫院的神經內科看過病,但……”
“那煩勞你們幫我取一下他的病歷,病人以前的病史和癥狀,對我們判斷他的病情能起到重要的參考作用?!?/p>
江浩習慣性地抽出一支煙,看了看羅醫生,又將煙放了回去,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醫生發愣。江浩在想,那個病歷,是否該拿來呢?!傲_洋,你跑一趟?!倍虝旱乃妓骱?,江浩恢復了常態。
半小時后,羅洋從人民醫院取來了趙順的病歷。醫生看著病歷,搖了搖頭?!鞍凑找酝v的記載,這個病人曾多次出現過強迫癥的狂躁行為和焦慮的癥狀,而且存在幻視幻聽,這就是他為什么有時在受到刺激時攻擊他人的原因了。你看,他最后一次看病,距離現在不過一周,而且還開了諸如‘羅拉’和‘思諾思’的藥,可以說,他是存在一定問題的?!?羅醫生說。
“您的意思是,他真的有病?”江浩問。
“可以認為他存在一定的精神問題。但即使存在問題,也不能斷定他有病,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才行。”羅醫生又問,“在日常生活中,他在待人接物上,是不是也會表現得十分偏執呢?”
“他是挺固執的,在搞案子時也能體現出來?!苯普f,“比如他曾經搞過一個案子,當時主犯住在一個郊區的臨時房里,周圍沒有什么可以棲身的隱蔽場所,就只有一個垃圾集中站,這位同志就硬是待在垃圾集中站里,一蹲守就是十八天。”江浩嘆了口氣說,“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出來的。”
羅醫生也點了點頭?!皬倪@個案子上說,他應該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優秀警察,但我是醫生,該從醫學的角度來解釋他的行為。一般出現精神問題的患者都是管狀思維,所謂管狀思維,就像管子里養魚,一條道走到底,決不會像正常人一樣能知難而退,他認定的事就一定要辦到,不能有折扣或者迂回。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他辦事往往是越是想干好就越適得其反,而越強迫自己,病情也會越趨于嚴重。”羅醫生說。
“他今天這種情況該怎么辦呢?”江浩問。
“他今天這種情況,需要住院觀察治療,除了強迫和焦慮外,我們要確定他是否存在輕度的精神分裂癥。今天他的家屬一起過來了嗎?我們需要為他辦理入院手續?!?/p>
江浩嘆了一口氣?!八乔澳觌x的婚,現在就一個人,我看這樣吧,我是他的單位領導,入院手續就由我來簽字吧,您看行嗎?”江浩問。
兩個男護士幫趙順換上了寬大的病號服,穿上沒有鞋帶的布鞋,趙順藥勁還沒有過,身體癱軟,任人擺布。病房的鐵門打開,兩個男護士架著趙順走了進去,在第一道鐵門關上的時候,他們打開了第二道鐵門。江浩試圖從病房的窗戶向里張望,卻發現隔著鐵柵欄的窗戶都涂滿了白油漆。 一里一外,必將是兩個世界。
昏暗的夢,慘白的世界,一切都模糊不清,幾乎分不出輪廓和形狀。刺眼的日光燈,像尖細的鋼針一樣刺入模糊的視線,讓人感到疼痛。模糊的輪廓伴隨著聽覺的恢復,慢慢清晰,喘息聲中已經可以看到雪白的四面墻壁和天花板。渾身無力,一種熟睡后的慵懶松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現在為何月何年。
我是誰?我在哪里?趙順漸漸恢復了知覺。他感覺十分疲憊,他試圖從嶄新的被子中爬起,但總是猶豫不決。終于,他開始用力,大腦的指令開始在身體傳遞,他要起來,要離開這種安逸,但不知怎么,他怎么也用不上力,身體柔軟至極,猶如棉絮。趙順感到汗水浸濕了衣衫,他再次用力,血液在心臟的激發下,在全身加快流速,力量開始恢復,視線開始清晰,這是哪兒?
趙順用盡全力試圖爬起來,卻突然感到一陣疼痛,他強迫自己睜開雙眼,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以及身體都被捆綁在床上。他環顧四周,這不是夢,刺眼的日光燈,慘白的墻壁和天花板,陌生的房間和他全身套著的約束帶。這是一個不超過十平方米的房間,一切都被冷漠的白色覆蓋,窗戶和門,都被鐵柵欄隔斷。
“放開我!放開我!”趙順不斷地大喊,他恢復了一切感官知覺。他感到無助,感到恐懼,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寒冷。他要掙脫,但無濟于事,他只能喊叫,因為這是他唯一的能力。趙順掙扎著,但根本不起作用,他只能吶喊,只能歇斯底里地吶喊。
門開了。走進一個男護士?!澳阍趺戳?”他問。
“放開我,放開我!”趙順大喊。
“對不起,請你配合治療?!?/p>
小呂這幾天沒被安排什么具體任務,從趙順入院治療開始,他便重新開始了掃地、打水、訂卷的工作。劉權帶小呂出去過幾次,但辦的不再是正毅公司那個案件。小呂訂完最后一本卷,無所事事,他想不通自己為何這么清閑,和他一同被分配過來的新警現在都在上案子,有的連周六日都休息不了,而唯獨自己被束之高閣,他想不通,也不敢問。
小呂下意識地打開抽屜,里面是他和趙順調查取證的材料。多日訂卷讓他養成了一個好習慣,小呂拿出材料,按著卷宗證據的順序排好、捋齊,而兩份材料紙張大小不同,一個A4,一個B5,按著訂卷規矩,B5的都得貼在A4紙上,小呂最煩的就是這個活。而就在小呂拿著B5的銀行資信證明,比對一份從銀行調取的章樣,準備往A4紙上貼的時候,沒想到竟有了意外發現。
就在小呂將兩份材料重合在一起的時候,通過光線,正好看到那兩枚幾乎重合的公章。無巧不成書,這兩個章印是同一個銀行的公章,而僅憑著小呂的肉眼識別,便可看出這兩枚章印的不符。小呂將兩個材料分別攤開來看,發現這正是為某銀行提供的公章章樣和正毅公司擔保的銀行資信證明。章印不符,小呂不禁警覺起來,他覺得這是個問題,而這個問題絕不是偶然發生的。資信證明、貸款申請,都是趙順調取的,為什么趙順要在調查正毅公司的同時,調取該銀行的公章章樣,這本身就應該是一個工作思路。換言之,趙順在工作中,正是有意識地調查正毅公司提供材料的真實性,果不其然,這里面確實可以看出問題。小呂知道,自己的發現是建立在趙順的調查基礎和辦案思路上,他覺得事不宜遲,自己必須馬上將這個線索進行匯報。他知道趙順現在的處境,他也記著趙順和他說的那句話,“除了證據,什么也別相信”。小呂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沖動在推動著自己的身體,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事不宜遲。
劉權卻對這條線索不以為然,他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用肉眼做了一下比對,便將材料放在了桌子上。“小呂,認定公章是否同一,該是刑科所的事,咱們光憑肉眼鑒別,是起不到法律效力的。再說,我問你,這個案子匿名舉報的是什么罪名?”
“偷稅?!毙位卮稹?/p>
“是啊,人家舉報偷稅,咱們就該認認真真地查偷稅。咱不能查了半天,偷稅沒查,倒查了許多其他的線索。做事要講究主次。你就說這個案件,到現在已經有大半年了,查了半天,是否該抓人還是結案,都還沒定論,你說咱們怎么跟領導交待?”劉權搖了搖頭,“唉,你啊,年輕,有沖勁是好的,但辦案子就好比你在學校里的考試,老師要考什么,咱們復習什么,不能無主次地亂來,最后不但沒查出其他的問題,還耽誤了辦理主案的時間,這是當不了一個好偵查員的。學著點吧,小子。” 劉權說著,將拿著的兩份材料交還給小呂,“這材料先不用入卷,一會兒給我復印一份。”
第七章 管狀思維的堅守
趙順瘋狂地在病床上掙扎,約束帶把他的手腳勒出一道道血印。護士熟練地取過針劑,果斷地扎了下去。
一片慘白,趙順努力想從地上爬起來,但身體根本不聽使喚。眼前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和無數雙腳。重擊,身上、后背、頭部,無數次重擊,已不再是疼痛或麻木,他感到筋疲力盡,身體像棉絮一樣輕飄。迷幻的視覺,他試圖伸出手抓住身邊的潘正,但卻無能為力。他竭盡全力轉過頭,看到的卻是一動不動的潘正。他想叫喊,卻根本發不出聲。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該和潘正一個樣子。趙順漸漸失去了知覺,慘白的地面逐漸模糊起來。
“不能死?!壁w順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能就這樣讓他們弄死?!壁w順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努力讓自己清醒,“潘正,我會為你報仇!”
“羅醫生,病人似乎又開始出現幻覺了?!弊o士有些驚慌,“已經注射了安定,怎么還會出現這種情況?”
趙順緊閉著雙眼,雙拳緊握,似乎在掙扎,在求救。他用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血從他嘴角流了下來。羅醫生走過去,輕輕摸著趙順的頭。“別緊張,放松,放松……”趙順的呼吸竟然漸漸平緩,抽搐的身體也漸漸放松。護士驚訝地看著羅醫生的動作,那情景,竟像是媽媽在安慰孩子。
羅醫生用毛巾輕輕擦去趙順額頭上的汗水,像個慈祥的母親。護士幾次想接過她手中的毛巾,都被她拒絕了。趙順慢慢平靜下來,不知是因為羅醫生的護理還是藥物的作用。他像個嬰兒般沉睡,安靜地躺在那里,毫無戒備和抵抗。羅醫生看著趙順,嘆了一口氣。 突然,趙順猛地抓住了羅醫生的手,那是種攻擊的力量。羅醫生大驚失色,急忙擺脫,而趙順卻越抓越緊,將羅醫生的手緊緊攥著,箍出了紅印。幾個護士也過來幫忙,卻怎么也掰不開趙順的手。
“我不是瘋子,我是警察,是警察。”趙順不斷重復著,“你們不要抓我,不要脫我的警服!我不是瘋子,不是!”
羅洋和劉權看著羅醫生的手臂,一時無語。
“沒事,在我們這個醫院,醫生和護士在給病人治療中,是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的。”羅醫生輕描淡寫地說,“趙順已經入院幾天了,暫時還不能脫離隔離區,他的病情有所好轉,但精神壓力似乎很大,自我強迫的癥狀比較明顯,常常會出現幻視幻聽,而且病情會有反復。這個時候,你們還暫時無法探視。”
羅洋和劉權點了點頭?!摆w順就拜托給您了,需要做什么,您盡管說,我們一定盡力而為。”羅洋說。
“趙順現在這樣,從根兒上講,是讓工作給壓的。他這人有股子‘軸’勁兒,是個好警察,干事不惜力,別人干不了的案子他準能辦成,這點不是每個警察都能辦到的。但有一點,他也從來不聽別人的勸告,不撞南墻不回頭。唉,你說這世界怎么了,好人怎么沒有好結果啊!”劉權感嘆。
羅醫生點了點頭?!澳阏f的這些可以稱之為警察的精神,但在趙順的身上,同時也可說是癥狀?;加袕娖劝Y的人就是這樣,因為是管狀思維,所以一條道走到底,干事不會聽取別人的勸告,在精神上會強迫自己一直行進,連他本人都控制不了。”羅醫生喝了一口水,“他確實是個好警察,而且是個對工作很負責的警察。這些天他常常出現幻視幻聽。你是叫劉權吧?”羅醫生突然問。
“是啊,是我?!眲嘣尞悺?/p>
“嗯,你們戰友的感情深厚,趙順總把我們當成你,一邊叫你的名字,一邊說那些案子,什么公司啊,貸款啊,我們也聽不太懂。還總是提另外一個人,也是你們同事吧,好像叫……叫任毅?!?/p>
任毅!劉權臉色突變。幾秒鐘的時間很短,但劉權感覺,卻是種拉長了的空白,一種揪心的緊張和壓迫感占據了他的身體。但劉權畢竟是個老警察,他穩了穩情緒,輕輕搖了搖頭?!鞍Γw順啊,這時候還想著案子。”
任毅很忙,從趙順入院開始更為明顯。他似乎是在爭分奪秒,在和某種事物賽跑。他從來沒在那些所謂的成就和地位面前昏過頭,他自信自己是一個極其理智的人,理智得有時讓自己都覺得可怕,他曾和員工笑談自己有強迫癥,是要將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的強迫癥。這不是假話和戲言,而是事實。任毅在獲取每一次成功和達到每一次目的前,都會充滿危機感。從內心講,他不確定自己的下一次是否還能達到目的,這與他表現出的自信截然相反,他有時也覺得不可思議,一方面自己能運籌帷幄,將別人控制于股掌之間,一方面他害怕自己每次行動的失敗,時常陷入焦慮,這種感覺在近期尤為強烈。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里似乎出現了另一種情緒,甚至是另一個人,他害怕被這種感覺控制,所以他要更加迅速地達到目的,獲取利益,最后脫離。這才能讓他有片刻的喘息。任毅知道,最后一次,必須是出手最大的。
而另一邊,趙順的病情開始好轉。當那些粉紅色和雪白的藥片成為趙順每天生活的一部分時,他開始變得安靜起來,談話、走路,一切都如此正常,他開始有了像常人一樣的行為舉止,而不再激進,不再執著。
“你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是嗎?”趙順溫和地說,毫無感情色彩。
“我是個醫生,關心的是你的病情,而不是你說話是否屬實。”羅醫生微笑著回答。
“我沒有病,沒有任何病,我來到這里,完全是他們在陷害我,剝奪我辦案的權力?!壁w順有些激動。
“請不要誤會你的同事和領導,他們對你很好。”羅醫生說,“你入院前是不是時常感到心里有壓迫感,還有焦慮和急躁?”
“是,我確實有過這種感覺,但你要知道,我是一個刑警,一個辦案的刑警,我相信每個警察在辦案中都會有這種感覺的。 ”
“你是不是曾到人民醫院神經內科看過病?”
“是,但是這并不能說明我有這方面的疾病。”
“你是不是曾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而毆打他人?”
“是,但……”
“不用解釋,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绷_醫生用寬容的眼神看著趙順,“作為醫生,我要了解你的情況,我想問的是,他們為什么那么可恨,要讓你去動手?”
“你別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好嗎?我不是個孩子?!壁w順板起了面孔。
“對不起。那換個問題,你是不是服用過起到鎮靜作用的藥物?”羅醫生問。
趙順猶豫了一下,“是,但那都已經過去了,與我現在無關?!?/p>
“我明白了。”羅醫生準備結束此次談話。
“羅醫生。”趙順叫住她,“我向你保證,我沒有病?!?/p>
“每個來這里治療的病人都會說自己沒病。”羅醫生溫和地回答。
“就像每個被關進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都會說自己無罪一樣?”趙順反問。
“可以這么理解。”
“那我明白了。如果我無法證明自己沒病,就不能擺脫有病的嫌疑。”趙順說。
“也不能這么說,但起碼要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們要對你負責?!绷_醫生說。
趙順冷冷地回應:“需要證據?”
“需要證據。”
第八章 幻視幻聽的真實
周日的下午,對趙順來說,是個好日子。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作為證據,證明了病情的好轉,在羅醫生的批準下,他終于走出了隔離區。
雖然沒能離開醫院,但趙順已感到很滿足了。脫離了連日的臥床和緊緊捆綁的約束帶,已算是一種極大的解放。
護士帶他來到了住院處鄰近出口的 B102房間,這個房間位置不大好,對面就是廁所。趙順進門之前,朝出口的方向看了看,從這里到外面,依然隔著兩道鐵門,而就在這兩道鐵門之間,是住院處的護士站。趙順走了進去,房間不大,坐北朝南,陽光很好,護士給趙順安排了靠門的床位,他的病友是一個老人?!澳??!壁w順禮貌地問候。
老人沖他笑笑,沒有回答。老人大約六十多歲的樣子,滿頭的銀發,身體消瘦但顯得很健康。趙順也沖他笑了笑,便仰身躺在了床上,他望著頭頂的天花板,心情似乎好了起來。這該是獲得自由的第一步吧,趙順想。
在醫院的走廊里,雪白的大理石地面讓人覺得寒冷,趙順左顧右盼?!皶晳T的?!崩先嗽谝慌孕α诵φf,“你一定在想,為什么我要在這里習慣呢?”老人又笑了笑。趙順轉頭看著老人,“每個人剛來到這里的時候,都認為自己能很快出去,但待久了都知道,能不能從這里出去不是由自己決定的。”
“那由誰決定呢?”趙順問。
“由這里的醫生,還有那個把你送進來的人。”
“那該不是很難?!?/p>
“是不難,只要你被治好了,應該就可以出去了?!崩先诵Φ?,“但事實呢,是你越想證明自己被治好了,就越是難以證明,你越是想被別人相信,別人就越是懷疑。這里沒有人會真正在聽你說話,他們大都敷衍了事,主觀臆斷地認定自己的想法,而你是否獲得自由的權力恰恰掌握在他們手里。”老人嘆了一口氣,“你看那個人,他進來時也說過和你同樣的話,但一晃,在這里已經一年多了?!?/p>
那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小伙子,個子挺高,長得也英俊,就是瘦。
“他姓霍,我們都叫他小霍。他有嚴重的抑郁癥,進來是為了避免他再次自殺。”老人指了指一個坐在走廊里看書的年輕人,年輕人看見老人,努力地做了一個微笑,之所以叫努力,是因為僅僅就為了這個笑,他幾乎動用了全身的力氣,“有時間聽聽他講的笑話,講得挺好的。為了緩解他的抑郁和焦慮,醫生就讓他每天念笑話給別人聽,說這樣對他有治療作用?!?/p>
“這是個好辦法。”趙順點了點頭,“治療效果好嗎?”
“你見過一個人講笑話,一邊哭一邊逗你笑的嗎?”老人反問。
趙順愣了一下?!鞍?,說了這么半天,您怎么不問問我是因為什么進來的呢?”
“何必呢?”老人轉頭看著他,“就算問了你,你說的能是事實嗎?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他們為什么還要送你進來呢?”
“那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當然,也不相信自己?!崩先苏f道,“這里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樣,既不相信別人,也不相信自己。你會習慣的?!崩先藖G下趙順向病房走去。
“請問怎么稱呼您?”趙順問。
“他們都叫我教授,你也可以這么叫?!崩先藳]有回頭。
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趙順暗念。他環顧周圍的一切——蹦跳的模特“猴子”,痛苦微笑的小霍,還有那個正在樓道里做俯臥撐的武瘋子,他們的情況到底是不是老人說的那樣?既然在這里既不能相信別人,也不能相信自己,那到底誰該相信,是醫生嗎?還是送自己進來的人?趙順不解。到底自己是真的瘋了,還是送自己進來的人瘋了,自己到底是瘋子還是警察?
“啪”,一只手搭在了趙順的肩膀上。趙順下意識地用右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把擰了過來。
“哎喲,你輕點?!眮砣私械?。
趙順立即松了手,“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自覺就……”
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看眼神,絕無“猴子”、小霍之類的茫然。
“哎,一看就是當警察的啊,隨時保持著警惕。”中年人活動著胳膊說。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趙順問。
“這里病人的情況我都了解?!敝心耆苏f,“何況咱們是同行?!?/p>
“你也是警察?”趙順疑惑。
“我是南壩河派出所的?!敝心耆苏f。
“啊?南壩河的?我是經偵總隊的?!壁w順說。
“經偵,好單位。”中年人點了點頭,“兄弟,我是被人陷害的,你得幫我啊!”中年人語氣沉重。
“被人陷害?怎么回事?”趙順問。
“來,進屋說?!敝心耆酥噶酥覆贿h處的一個房間。趙順隨著中年人走進了病房,中年人給趙順搬了把椅子。
“你是南壩河的?我一個同學還在那兒呢。秦嶺,你認識嗎?”趙順問。
“三兒,秦三兒啊?!敝心耆嘶卮穑疤炝恕!?/p>
“啊,你真是南壩河的啊,那你這是……”
“哎……”中年人嘆了口氣,“我這是搞案子,被人陷害啊,這一關就是半年,他們怕我出去翻案,就一直這么陷害我。”
“說說,怎么回事?”趙順眉頭緊鎖,“陷害你,為什么呢?”
“說來話長?!敝心耆苏f,“半年前我搞了一個案子,涉及我管界里的一個企業,后來這個案子越查越有問題,我就不顧領導的反對,深入調查,查出這家公司正在生產一種違規的藥劑。這種藥劑一旦上市,肯定會對患者造成很大的影響,我不能坐視不理啊。但整個案子就只有我一個人在調查,別人都不管了,怕對自己有影響。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天一個女人來到派出所,告我強奸她,隨同她來的,還有幾個市局的督察?!?/p>
“什么?告你強奸她?”趙順驚訝。
“是,她告我在某日的晚上強奸了她,當時我還以為她認錯了人,就和督察一起去了市局,結果那女人還找來了一個證人,說是他們家的鄰居,也指證我當天晚上去過她家。你說,這不是一個天大的謊言嗎?”中年人說著激動起來,無法再繼續講述,不停地搖頭。
“兄弟,別激動,慢慢說。后來怎么了,光憑這,也不能認定就是你強奸她啊。”趙順說。
“是,光憑這不行,但是市局督察說什么呢,說如果我無法找到自己無罪的證據,就不能排除嫌疑,他們就這樣停了我的職,把我送到了這兒。”
“這還了得!”趙順用力拍了一下床,“把你送到這兒,就為了證明你是精神病,在犯病期間強奸的那個女人?”
“嗯,我想是這個意思。”中年人痛苦地回答。
“一個好好的警察就這樣變成了精神病!”趙順激動起來,“在沒調查清楚之前,就能這么武斷地剝奪你的自由,把你從一個警察變成一個瘋子,這就是他們的所作所為?笑話!天大的笑話!”趙順的聲音越來越大,“這是什么道理,啊!這是什么道理啊!”
“干什么呢?”一個醫生被趙順的聲音驚動了,走進了病房。
“哈哈哈哈……”中年人突然狂笑起來,他用手指著那個醫生,笑得幾近窒息。
“周博,你笑什么!”醫生嚴厲地說,“你,回到自己的房間去?!贬t生命令趙順。
“醫生,我沒病,我不是瘋子,請你不要這么對我講話。”趙順沒有動,冷冷地看著醫生。醫生不到四十歲,長得很斯文,但不知怎么的,他的白大褂有些褶皺。也許跟他的特殊工作有關吧。趙順想。
“沒病?沒病你為什么到這里來?”醫生問。
“我是被陷害的?!壁w順說出了和周警官一樣的話。
“被陷害?”
“我是搞經偵的,現在手里有一個案子,我必須出去,不然就來不及了?!壁w順一想到案子,就焦慮起來,“現在犯罪嫌疑人正在從銀行騙取貸款。據我分析,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在本市作案,他得手后,必會潛逃,到時國有資產將受到巨大損失。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瘋子,我是個警察。”趙順說著站了起來。
“你別激動,坐下坐下?!贬t生安慰趙順。
“哈哈哈哈……”周警官不知中了什么邪,依然倒在病床上大笑。
“不許笑!”醫生正色道。這下果然奏效,周警官停止了大笑,收攏表情,默默地坐在了床上。
“醫生,我承認,我來之前是曾經到人民醫院神經內科看過病,但我看的僅僅是失眠和焦慮,我并沒有他們說的什么精神分裂或者強迫癥,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為,你要相信我。我現在必須馬上出去,那個案子不能等了,再等犯罪嫌疑人就得手了!”
“你說你自己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你怎么證明呢?”醫生問。
“怎么證明?你讓我怎么證明?”趙順不解,“我很正常,我向你保證,我非常正常,比這里任何一個人都要正常。我焦慮、急躁,都是為了案子,我不是瘋子,我是個警察啊?!?/p>
醫生低下了頭,似乎在考慮著什么,“如果是這個情況,我基本同意你的出院要求。但是,你還要經過幾項檢查?!?/p>
“真的嗎?”趙順大喜,“謝謝你,醫生,謝謝你相信我!”趙順感動極了,“什么時候做檢查,越快越好。醫生,謝謝你!”
“徐鵬飛,徐鵬飛呢!”門前響起了護士的聲音,“徐鵬飛,你又偷拿醫生的工作服!”護士一下按住了那個醫生的肩膀,“跟我出來,把衣裳脫了!”
趙順一下愣在了那里,這時趙順才看見,那個叫徐鵬飛的“醫生”在白大褂里面竟穿著和自己同樣的病服,是自己太過相信他了,竟然一直沒注意他下面穿著的病服褲子。
“操!”趙順狠狠地罵了一句。
“哈哈哈哈……”周警官又開始大笑,他指著趙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你什么意思!”趙順有點急了。被他一嚇,周警官又停住了,但還是用手捂著嘴,極力抑制著笑。趙順越發不明白了,他大概也是被關出了毛病吧,趙順想。他站起身,迅速地走了出去,他不想在這里逗留,哪怕一秒鐘。他覺得自己被出賣了,被一個同行,他明知那個人是瘋子,卻依然看著自己被騙。趙順想不通,一股無名火燃燒著。
趙順一把推開了房門,把頭伸到洗手池的水龍頭下面,把水開到最大。他要讓自己降溫,讓自己冷靜,讓自己擺脫這種被人欺騙的感覺。冰水像鋼針一樣刺痛著他的頭皮,嘲笑聲更如鋼針一樣刺痛著他的內心?!拔也皇钳傋?,我是警察!”趙順的眼淚混合在了冰水里,迅速地流逝著。
“小趙。哎,別激動!”教授將趙順一把拉開,“干什么,這樣會得病的?!苯淌诓恢獜哪膬耗贸隽艘恢?,遞給了趙順。
“這里不是不讓帶煙嗎?”趙順問。
“呵呵,這里和外面一樣,規矩永遠是規矩,但只要你想要,就同樣可以搞到手?!苯淌谛χf,“說說吧,什么事讓你這么激動?!?/p>
于是趙順就把剛才的經歷一五一十地重復了一遍。“最可氣的,是那個警察竟然看著我被騙,卻根本不加阻止?!壁w順氣憤地說。
“哈哈哈哈……”教授笑了起來。
“怎么,你也嘲笑我?”趙順說。
“我不是笑你被徐鵬飛騙了,而是笑你生周警官的氣。”教授停住了笑,“周警官是不是說他是被人陷害才進來的,說自己被一個女人和一個證人控告強奸?”教授問。
“嗯,是啊,怎么了?”趙順疑惑。
教授搖了搖頭?!澳憧催^《追捕》嗎?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杜丘?!?/p>
趙順這才恍然大悟,“但我不明白,他說自己是南壩河派出所的,還認識我一個同學啊?!?/p>
“他是南壩河派出所的保安,因為多次冒充警察才入的院。”
“他裝得真像?!壁w順感嘆。
“裝的?”教授冷眼相視,“真正的瘋子,有時是可以讓所有人相信他的。讓別人相信自己的前提,就是必須要讓自己先相信自己,就像騙別人的前提,就是必須要先騙了自己一樣。周警官沒有裝,他是真的認為自己是一個警察,他根本沒有騙你,你懂嗎?”
第九章 我是警察,不是瘋子
一天的時光是漫長的,尤其在這個地方。正如通道最后一個房間那個新進來的病人說的那樣。一天是 24個小時,是 1440分鐘,是 86400秒,我們要用這 24小時,1440分鐘,86400秒之中的 8小時,480分鐘,28800秒去睡覺;用 3小時,180分鐘,10800秒去吃飯;用 2小時,120分鐘,7200秒花在路程上;用 1小時,60分鐘,3600秒上廁所;用 1小時,60分鐘,3600秒去洗澡;用 1小時,60分鐘,3600秒和那些討厭的人說些沒用的話;余下 8小時,480分鐘,28800秒都在工作。我們沒有任何時間,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從這里擠壓出屬于我們的時間,哪怕只有1秒,都是你荷包里最大的資產,同時也最容易被你丟失。
聽教授說,他進來前是一個保險公司的營銷員,因為工作壓力而精神失常。他痛苦,因為他沒有時間,他失眠,將失眠的時間全部用在計算他流逝的時間上。而他越是害怕時間的流失,就越是把握不住時間。他白天總在被焦慮和煩躁困擾,因為他害怕清醒地看著光陰虛度,而他所說的這一天 24個小時,1440分鐘,86400秒卻注定都要在這里虛度。
人們都感到缺乏時間,趙順也是如此。他時刻能感到自己內心的躁動和焦急,他仍無法在每天的凌晨三點前睡去,他告訴自己必須要出去。出去是需要向醫生證明的,所以趙順要提供證據,他必須表現得正常,只有這樣,他才能盡快脫離這種令人窒息的生活。
趙順會在護士的監督下,吃下那些淡粉色和白色的藥片,將它們含在舌頭下,用水送服。而在護士走后,他便會起身到洗手池旁,吐出藥片。
“你也拿自己當杜丘了?”教授總會這么說,“不吃藥,你更無藥可救?!?/p>
在他看來,不吃藥,等于在拒絕治療,病當然好不了;而吃了藥,則會被那些起鎮靜作用的藥弄得呆傻,配合治療無異于自尋死路。趙順知道這是個悖論,但教授說的一個道理他卻認同:新來的病人往往會拒絕吃藥,因為他們不相信自己有病,越是拒絕吃藥,病情就越會加重。而當這些病人能主動吃藥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相信自己有病了,這時他們依舊不相信別人,同時也不再相信自己,他們便成了真正的病人。
趙順被教授弄暈了。但趙順堅持不去吃藥,他不管那些道理,他在看到那些藥片的詳細說明和副作用之前,是不會輕易服用的。他不相信醫生和護士,就像他不會在辦案中相信原告和被告一樣,他只相信證據,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就在趙順打開水龍頭沖走藥片的時候,樓道里突然大亂。桌椅的碰撞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混亂地交織在一起。趙順沒有猶豫,沖了出去。
病人們正遠遠圍著觀看,通道的另一頭不知發生了什么,趙順迅速跑了過去,正看見周警官被武瘋子騎在身下。武瘋子拼命地掐住周警官的脖子,似乎要將他置于死地。趙順猶豫了一下,正要跑過去,被兩名男護士一下攔在了后面。
“都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弊o士說。大家都沒回房,趙順也一樣。
兩個護士沒有再勸,一起向武瘋子撲了過去。武瘋子見狀放開了周警官,從身后抄起了一把椅子,拼命揮去,一個護士躲閃不及被橫著打了出去,另一個護士想去搶椅子,卻被武瘋子一把掐住了脖子,抵在墻上。護士大叫,拼命地掙扎著。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武瘋子痛苦的叫聲。
“啊!”武瘋子松開了手,身體仰了過去。是趙順。 趙順從后面用右手扳住了武瘋子的左肩,同時用右腳猛地掃向他的雙腳,武瘋子一下失去重心,仰頭倒下。護士擺脫了武瘋子的雙手,慌亂地逃開。武瘋子卻似乎不知疼痛,再次站了起來,猛地向趙順撲去,似乎要將趙順撕碎。趙順摸索著抓住了他的手腕,卻無力解脫。那是一種求生的力量,近似于毀滅的程度,趙順想起了自己和潘正的那次抓捕,那次一敗涂地的抓捕。
實情和得到的消息完全不一致,哪里是兩個犯罪嫌疑人那么簡單,他們誤闖了賊窩。拳腳、木棍、桌椅,一切可以用來傷害他們的東西,都被用作武器,暴徒們肆意踐踏著他們的身體,就像所信仰的傳銷一樣瘋狂。那是一個封閉的房間,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與此時的一模一樣,趙順在昏厥前,清晰地看到從潘正口耳中流出的鮮血,濃稠的鮮血。趙順到底沒能親自報了潘正的仇,雖然他曾多次發誓。在他半年后出院的時候,那伙傳銷暴徒以故意傷害罪紛紛獲刑。出庭那天,趙順真想脫下那身制服,親手為他報仇,但他不能,他是一個警察。趙順痛哭流涕,卻沒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之后趙順離開了那個經偵支隊,被調到了如今的省廳經偵總隊,而潘正,卻永遠留在了那個地方。
“渾蛋!”趙順頭部的疼痛似乎消失了,他知道,求生的力量是最具毀滅性的。他用力攥住了武瘋子的手腕,猛地掰開。幾縷頭發連著頭皮被撕了下來,趙順也不顧,用盡全力蹬向他的肚子。武瘋子一下就被踹了出去,倒在了幾米外。他掙扎了幾下又爬了起來,再次撲向趙順。趙順沒有躲閃,也迎著他撲了過去。他用雙手抱住了武瘋子的脖子,猛地用膝蓋撞擊他的腹部。一下,兩下,力度越來越大。武瘋子痛苦地呻吟。
正在這時,趙順從后面被人用力地撲倒。大批醫護人員從外面趕來,制伏這兩個瘋狂的病人。
“你們他媽瞎了眼了,是他瘋了!”趙順大叫。
“他是瘋子,抓他!”武瘋子也大叫。
趙順被四個護士按在了地上,一個護士跑過來,準備給他注射安定。
“我他媽不是瘋子,不是!我是警察!”趙順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也是警察,我也是!”武瘋子喊。
針扎在趙順的身體上,能感到一絲疼痛,趙順被壓迫得幾乎窒息。“我……我是警察!不是……瘋子……”趙順臉貼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能清晰看到地面上縱橫交錯的縫隙,耳邊無數雜亂的聲音,呼喊聲、腳步聲、桌椅碰撞的聲音,同時,還摻雜著周警官的狂笑和小霍的痛哭。視線開始模糊,一片無盡的慘白色向他襲來。
“我……是……警……察……”趙順向黑暗中墜去。
江浩還在加班,只要他不離開單位,就應該算是加班。江浩打開臺燈,再次翻看桌面上的這份結案報告。這是劉權下班前遞交的,寫了整整十二張紙。報告行文嚴整,條理分明,從簡述案情到舉報事實,從偵辦思路到查證過程,從犯罪嫌疑人、涉案公司情況到工商、稅務證明,事無巨細。劉權是個老經偵,懂得如何掐頭去尾、提綱挈領,此報告也正如其人,該說的說,該省的省,讓人一目了然案件的所有情況,同時也一目了然此報告的用意指向。撤銷案件,這是在立案偵查之后,發現不應對犯罪嫌疑人追究刑事責任的情況時,應作出的法律程序。劉權的報告結尾處寫得很明白,根據《刑事訴訟法》第 130條規定,鑒于此案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且被舉報公司主動將全額稅款及罰金向稅務機關補足,特呈請撤銷該案。從字面上看,沒有任何的問題和瑕疵,也可以說沒有任何不批準的理由。但是江浩卻沒有立即批準。
正毅公司的案子很簡單,如果不是趙順在辦,大概早就結案了,甚至不會到立案這一步。一封舉報正毅公司偷漏稅的匿名信,沒原告,沒批示,辦成辦不成都無所謂,這類案子在經偵部門多如牛毛。經過調查,正毅公司偷稅數額不大,未達到《刑法》所規定的懲處標準,且該公司有主動補稅和繳納罰款的行為,該算是知錯就改。這個案子干到這里,是該告一段落了。是啊,誰會愿意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樣一個不出“果兒”的案子上啊。世界很現實,警察也不能免俗,大家是該將有限的時間用到有價值的地方去。抓人、破案、加班加點,雖然是職責所在,也是該在此基礎上積累經驗、建立功績的,所以經偵總隊的民警大都愿意偵辦那些有領導批示的大要案件,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但這個案子是趙順在辦的,過程便不同了。趙順工作不惜力,甚至可以稱之為玩命。幾年之中,江浩就沒看過趙順有過節假日,他似乎是一部不知疲憊的機器,根本沒有停止的可能。江浩將這個案子交給趙順的本意,是想讓他暫時緩解幾天工作壓力,放松放松。沒想到他卻跟這個案子叫上了勁兒,削尖了腦袋鉆進去調查。稅務、工商、銀行,幾天連軸轉地調查,弄得羅洋、劉權怨聲載道,一個勁地說趙順是撿了芝麻丟西瓜,但說歸說,外出調查還得保證雙人工作制。他們倆找借口不去,趙順就叫其他的民警幫忙,這樣一來,案件的情況和進展就只有趙順一個人掌握。劉權在一次吃飯時開玩笑,說趙順像極了《雙旗鎮刀客》里的沙里飛,趙順沒看過那部電影,除了他大家都笑了。沙里飛的外號叫“大游俠”。
從這個案件易手給劉權后,辦理速度加快了,取證條理清晰了,過程也是一步一匯報,到了現在這個程度,該是圓滿的結果。但江浩卻還在猶豫不決,遲遲沒有作出批準。不知為什么,面對這份天衣無縫的報告,江浩有一種不安,他覺得哪里不對,而自己又說不清是什么原因。他閉上眼,趙順那張絕望瘋狂的面孔似乎還在面前,那撕心裂肺的聲音久久不絕:“我不是瘋子,是警察 ……”
任毅在奧迪Q7旁痛苦地嘔吐,凌晨的冷風刺激著他的神經,讓他對濃重的酒精味道更加敏感。他終于停頓了下來,一下坐在了原地,眩暈、壓迫、胸口灼燒的感覺,任毅大口喘息著,像經歷了一場磨難。石雷是自己打車走的,臨走前反復囑咐任毅不要再開車,這點不用多說,任毅不傻,他不會因小失大,更不會意氣用事。在他的詞典里,是沒有所謂的僥幸和沖動的,他會按照自己的步驟按部就班地實施計劃,達到每一個目的。任毅出來談事從不帶司機,他不給任何人接近了解自己的機會,他是個獨行俠,想到這里,他感到得意。
任毅深深吐了一口氣,晚上應酬的結果令他滿意,銀行的貸款審核順利,石雷是個講規矩的人。他喜歡結交講規矩的人,付出、獲得,一切按照規矩進行交易,一買一賣互不虧欠,生意才有的可做。任毅喜歡看到對手那種得意的表情,得意會讓人放松警惕,會讓人低估對手,這樣自己便能更加安全,弱者取勝的奧妙正在于此。石雷的言談舉止無不流露著得意,任毅暗笑,龜兔賽跑的道理正如放長線釣大魚,他斷定在未來的某一天,石雷將追悔莫及。
在這個弱者取勝的年代里,莽撞的強者勇敢地沖鋒倒地,他們被冠以英雄的名譽,而多思的弱者則踏著英雄的尸體占領陣地,最后掩埋那些被遺忘在路上的先驅。有時強弱不分先后,勝負不分強弱。任毅覺得好笑,石雷、劉權,這些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小丑,他們早已成了自己局中的棋子。他努力站起來,搖晃著走到路旁,伸手攔車。
第十章 飛越瘋人院
兩天后,趙順走出了隔離區。“他也出來了嗎?”趙順問教授。
“他被轉到別的醫院了。”教授知道趙順指的是誰。
“別的醫院?什么意思。”
“他折了兩根肋骨,胃部也出了血?,F在已經轉院治療了?!苯淌谡f。
趙順茫然,“我該去看看他……”
“他們不會讓你去的……”
又是一個星期四。每周二、四都是這個醫院探視的日子,今天的病房里比較熱鬧。小霍剛剛流著眼淚送走了未婚妻;周警官單位的領導又來了,據他說是本市的公安局長。教授在將漱口杯中的綠茶喝掉一半的時候,接到了他兒子探望的通知。
“我一會兒回來。”教授笑得很安詳。
趙順一個人躺在床上?!拔冶仨毘鋈??!壁w順默念。
這些天,趙順詳細觀察了周圍的環境,具體到每一個細節。通道里共有兩個監視器探頭,雖然被隱藏在暗處,卻逃不出趙順的眼睛,兩個探頭在通道兩頭相對,可作 180度旋轉取景,探頭的監視器則被安置在了護士站里,平時會有專人負責監控。監控人員相對固定,平時不安排其他工作,但經過趙順觀察,他有吸煙的習慣,病房內禁止吸煙,他就到門外解決,一天中大約有六至七次。當然,每次吸煙不會超過五分鐘。這五分鐘之內,是沒有人接替他工作的,這是個機會。同時,每周二、四的探視時間為當天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下午兩點到五點。探視間是相鄰的兩間病房,就設在鄰近鐵門的位置,那里面并沒安裝監視器的探頭。每天上午,是探視最頻繁的時候,兩個探視間人員不斷。探視在護士的安排下依次進行,也就是說一次可以進來兩撥探視的人,同時前兩撥的探視者離去,這是另一個機會。兩個機會只有重合,才有逃離的可能。雖然這種重合的幾率并不大,但趙順必須以此為賭注。此時他缺少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道具了,一件便服。
入院的時候,趙順是穿著警服的,但入院后他只留下了內衣,警服早已被他人剝奪,這身病號服就成了他唯一的外套。其他的病人也是如此,私人物品都被寄存在護士站里,想拿到手并不容易。這讓趙順感到棘手,如果搞不到可供偽裝的便服,就算能躲過探頭,也混不進離去的人群,三個機會,缺一不可啊。
“趙順,有人探視?!币粋€護士打開門說。
探視室里,趙順與小呂相對?!皼]想到你會來。”趙順說。
“我肯定會來的,趙師傅?!毙涡α耍瑑深w虎牙依舊醒目,“只是前幾次都是江隊、羅探長他們來的,我來……不大方便 ……”
“你今天能來看我這個瘋子,”趙順也笑了,“我知足。 ”
“別這么說,趙師傅。我知道您沒事?!毙慰隙ǖ卣f。
趙順仰起頭,盡力抑制自己的情緒,“謝謝你這么說……”
“趙師傅,我來的時候給你帶了小說、罐頭食品、方便面,嗯,還有剃須刀,但是他們只讓把小說帶進來?!毙沃噶酥缸雷由系膸妆緯?。
“有小說看也不錯啊。在這里憋壞了,閑得快發霉了?!壁w順搖頭,“小呂,我需要的不是這個?!?/p>
“那您需要什么,我去買。”
“我需要一套衣服。一套便服?!壁w順說。
小呂看著趙順的眼睛,似乎察覺到什么。
趙順強調,“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相信我,我是警察,不是瘋子?!?/p>
“嗯?!毙吸c頭。
“那個案子怎么樣了?”
“那個案子……”小呂欲言又止, “劉師傅已經打好撤銷案件的報告了,江隊還沒批。”小呂停頓了一下,鼓起勇氣說,“趙師傅,有個事情我覺得不能不說。我在訂卷時,發現了一個問題。為正毅公司做擔保的一家公司所提供的銀行資信證明,上面加蓋的銀行公章與咱們從那家銀行提取的公章不符。”
“我知道。”趙順苦笑著說。
“啊?您知道?”小呂疑惑,“那……”
“你是想問我怎么會知道?”趙順又笑,“活兒是我干的,調取那些材料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這個情況。小呂,這些情況你沒有告訴劉權吧。”
“我……我告訴他了?!毙握f。
“結果他根本沒有把這個證據往下查?”
“是。”
“我保證,不是每個搞經偵的人都能碰上這樣的案子,小呂,珍惜你警察生涯的每一個挑戰。”趙順直視小呂,“我需要你的幫助?!?/p>
小呂看著趙順,默默地點了點頭。
精神病院沒有規定,一天不能多次探視同一個病人,所以小呂在一個小時后,再次探視了趙順。上午來探望的家屬很多,兩人的第二次見面被排在了最后一個。臨走時,趙順緊緊握住了小呂的手,誰也沒有注意,趙順回病房的時候,身材臃腫了許多。
下午三點,第一撥探望的人剛走,保險營銷員的家人來了,父母、妻子,還有孩子,一行四人,那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趙順默默地坐在走廊的長凳上,觀察著探視室和護士站的情況。
三點十五分,護士催促了一下保險公司員工的家人,同時帶進來一個中年婦女,那是“猴子”的媽媽。那個母親看到自己消瘦的兒子,失聲痛哭起來,幾個護士還以為發生了什么事,都跑了進來,母親緊緊抱住了不停蹦跳的兒子。護士習以為常,紛紛走了出去。
一共三個人,趙順心里數著。三個護士,趙順憑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對付,此時他病號服里正穿著那套小呂帶來的便服,而且在口袋里,還藏著一頂帽子。他在等待機會,等待監控人員外出吸煙和探視親屬離去的重合,只有在這兩個機會重合時,預訂的計劃才能實施。他不能確定今天下午有沒有這種可能,也不確定即使出現這種可能,他能不能順利把握住。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趙順想。他在全神貫注地等待著,一分一秒地煎熬著,那種游離、焦慮的顫抖被趙順強忍著掩蓋在淡漠的外表下,那感覺像極了蹲守抓捕中的等待。趙順苦笑,這獲得自由的渴望竟然與剝奪他人自由的欲望如此相似。
三點二十四分,監控人員從口袋里掏出了那盒紅河香煙,之后抽出了一支,起身走出了最外面的鐵門。趙順渾身發冷,手心卻呼呼地冒汗,他迅速脫掉了病號服的褲子,同時輕輕解開了上衣扣。
三點二十五分,兩個探視室里沒有任何人走出。趙順感到全身緊繃,額頭的血管在不停蹦跳,他努力地深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緒,觀察著護士們的一舉一動,時間都仿佛停止了。
三點二十六分,“猴子”的母親突然走出了房門,趙順一激靈,迅速起來,同時脫掉了上身的病號服。但不知為什么,母親猶豫了一下,又走了進去。趙順馬上靠在墻上,迅速穿上了病號服。“媽的。”趙順暗罵。
三點二十七分,趙順知道今天完了,而就在他打開病房門的一瞬間,三點二十七分十五秒,奇跡出現了。兩個探視室的門同時打開,人們擁擠而出。趙順沒有猶豫,他迅速將病號服塞在長凳下,貼著墻走了過去。因為是在門開的同側,護士該不會看到他的舉動。十秒鐘后,護士打開了第一道鐵門。“徐鵬飛,馬鑫,家屬探視。 ”護士向里邊喊著。
趙順隨著幾個家屬緩緩地向鐵門走去,他不會引起他們的懷疑,因為他們彼此并不熟悉。那是一段不長的距離,而在趙順眼里,卻是如此漫長。沉重的心跳聲,那種悶響,每一聲都那么清晰,趙順屏住自己的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步一步地走向目的地。他距護士站前的鐵門越來越近,幾乎能看到那個鐵欄后男護士下顎的胡須。
“你,怎么站在那里呢!”護士突然大喊。
趙順一下愣在了原地。
護士迅速朝趙順走了過來,趙順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反抗,還是束手就擒?自己已經接近成功了,就差那么一點點,趙順感到萬分沮喪。如果反抗,自己現在還處于兩道鐵門之內,即使能擺脫面前的這個護士,也根本無法逃出下一道鐵門。護士離趙順越來越近,他攥緊了拳頭,但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行動。而與此同時,護士與他擦肩而過?!敖淌?,回到你的房間里去。”護士說。
趙順轉頭,發現教授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正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自己。
“慢走,你還會回來的。”教授說。
一股寒冷迅速傳遍了趙順的全身,他恢復了理智,轉過頭,隨著人群走出了第一道鐵門。門外等待探視的三個家屬很著急,沒等里面的人完全走出便往里擠,現場顯得有些混亂,這正是趙順所期待的,他緊緊跟在保險推銷員的父母后面,那位父親高大的肩膀足以為他擋住護士們的視線。
這是趙順第一次來到護士站,當然,他進來時也曾路過這里,但那時正處于昏迷狀態。這是一間大約十五平方米的屋子,屋子里有四個工位,分別供四個護士辦公,房間右側是幾個衣柜和藥柜,旁邊還放著平時送藥的推車。房間左側擺著兩臺監視器,通道里的情況一清二楚,不,是四臺監視器!這時趙順才發現,原來另外兩臺是放在左側靠墻位置的,從病房內根本觀察不到,里面正顯示著探視室里的鏡頭。汗水滑過了趙順的臉龐,他不知道自己上午接過小呂便服的鏡頭有沒有被他們看到,或者這些監控的錄音到底需不需要保存,如果保存,這將對小呂十分不利。但這個時候他管不了許多了,趙順的大腦里只有一個字,“逃!”
還有不到三米,趙順接近第二道鐵門。就在保險營銷員的父親伸手開門的同時,門被推開了。監控人員走了進來,趙順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煙味,距離太近了,應該不超過五十厘米?!案魑宦甙 !北O控人員禮貌地為大家打開了門。趙順慢慢低下了頭,又驚出了一身冷汗,此時他的腳上,還穿著病房的棉拖鞋。該死,趙順竟忽略了這個細節。
一米……五十厘米……趙順跨出這最后一道鐵門。一縷刺眼的陽光透過對面的玻璃直射趙順的雙眼,他感到一陣眩暈,但隨即邁開了腳步,十米……二十米……一百米,離病房越來越遠。
三分鐘后,趙順已經走到了精神病院的院子里,鳥兒鳴叫,云朵流動,樹葉飄展,竟然是一副春天的樣子,這是自由。趙順狂喜,但隨即又陷入疑惑,他覺得這里的場景似曾相識,但想了半天又恢復不了記憶,他迅速脫離了隨行的人群,沿著醫院的墻壁走了出去。在走出院門的一剎那,他用盡全力放開腳步,瘋狂地奔跑起來。
“我成功了!”他在心里默喊,卻不料一頭栽倒在地上。經過數日的關押,那雙腿已經幾乎失去了奔跑的能力。趙順奮力爬起,再次發力,他拼命地向著熙攘的街道奔去。那是他熟悉的世界。
“什么?你說什么!”江浩表情驟變,“趙順不見了!”半個小時后,江浩和羅洋來到了精神病院。
羅醫生眉頭緊鎖,把他們帶進了住院處的護士站?!熬褪O逻@個?!绷_醫生說。江浩拿起桌子上的一套病號服。
“他人沒了,衣服卻在?”江浩有些激動,“這……這怎么可能?”
羅醫生搖了搖頭?!澳銈兛纯催@個吧?!绷_醫生讓人打開了監控器的回放。里面正是幾小時前趙順脫下病號服,混在人群中走出鐵門的鏡頭?!安焕⑹莻€警察?!绷_醫生苦笑,“醫院這么多醫護人員,竟然誰也沒能發現?!?/p>
江浩不知該說什么。
“怎么辦?”羅醫生問,“怎么辦?”
江浩也問自己,他下意識地抽出一支煙,猶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氨仨汃R上找到他!”江浩說著就往外走。
“但有一個問題,我想說明一下?!绷_醫生說。
江浩轉過頭。
“趙順這個病人,本來三天前我是要聯系你們接他出院的?!绷_醫生說。
“什么!”江浩有些驚訝。
“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們可以認定趙順沒有精神分裂癥,經過治療,現在他基本恢復了正常,除了夜間失眠以外,其他強迫、焦慮癥狀都有了好轉。”羅醫生說,“但是就在三天前的下午,趙順和一個病人發生了毆斗,所以,我們只能決定再觀察他幾天。”
“也就是說,趙順應該已經恢復正常了?”江浩問。
“可以這么說,但也不能完全確定。”羅醫生說得有些含糊,“精神病人的情況只能通過他的行為來體現,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能說趙順的情況恢復得比較好,但并不能說他已經治好了病。但作為醫院,我們還是建議像他這種癥狀不嚴重的病人,應該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那樣能加快他恢復的速度。”
江浩有些猶豫了,“您說的那個毆斗是怎么回事?”
“他和一個病人發生了沖突,這在我們醫院也屬平常。”羅醫生說。
警車在路上疾馳,擺脫車流后,一個轉彎,急停在了經偵總隊的大門口。
江浩搖開了車窗,門崗的保安一個標準的敬禮?!摆w順剛才來過嗎?”江浩焦急地問,他要證實自己的預感。
“趙順……他剛走啊。”保安說。
“什么,剛走!”江浩一愣,“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大約就是在您和羅探長走后的十多分鐘吧?!北0舱f。
“他進來時穿什么衣服?”江浩問。
“他穿的很少,這么冷的天他就穿了一套運動服,還穿著拖鞋。他剛進來時我沒認出來,想攔他,就被他罵了一頓?!?/p>
“他走了多久了?”江浩問。
“也就十多分鐘?!?/p>
“他掐的時間還真準。”江浩搖頭。
“江隊,找他大概不那么容易?!绷_洋說,“老趙我了解,他是干偵查的料,要說抓人誰都比不了他。同時,要是想把他抓住……”羅洋笑著搖了搖頭,“大概也不是易事。”
江浩沉默了一會兒?!跋壬蠘恰!彼麖街弊吡诉M去。
果不其然,隊長室的門開著,江浩走進去。大班臺的抽屜被撬開了,趙順的工作證已經被竊走。經過羅洋清點,單位的警械沒有丟失,趙順只拿走了他桌子上的一沓筆錄紙。 “今天誰值班啊?”江浩問。
“是劉權吧?!绷_洋說。
“人呢!”江浩火了。
第十一章我是瘋子,不是警察
一夜未睡,江浩和羅洋都有些恍惚。他們能想到的趙順可能出現的任何地方,幾乎跑了個遍。趙順人間蒸發了,沒有一點蛛絲馬跡。按醫院的說法,趙順出院時只穿了一套運動服,還穿著拖鞋,身上應該沒有錢。一個身無分文的人,有家不回,大半夜的能跑去哪兒,沒人能知道。但這個事,江浩除了要立即向蔣總隊長匯報外,對其他人還要守口如瓶。一天不找到趙順,這件事就該算是個秘密。
蔣總隊長不停地在辦公室里踱步?!氨仨氄业剑仨氄业健R粋€人民警察,竟然從醫院跑了出來,而且他的去向連單位都不了解,這叫什么事啊!”蔣總隊長臉色難看,“趙順是一名優秀的偵查員,他有病應該得到治療,讓他早日康復。哎,現在倒好,趙順自己做主出院了,下落不明。馬上去找,抽幾個政治可靠、業務熟練的偵查員。”
“是!”江浩挺直了身體。加上羅洋一共四個人,江浩挑的都是隊里的業務骨干,換句話說,都是在平時最能抓人的民警。江浩覺得很別扭,很黑色幽默,自己現在在做什么呢?抽調精干警力,抓捕昔日的同事?江浩暗自搖頭。但沒辦法,這是領導的命令,也確實是當前形勢的需要。趙順此時的去向和他的人身安全,不再只是趙順他自己的事情,而牽扯到了整個單位的集體利益。說得再細點,應該是牽扯到了整個單位各級領導的直接利益。試想如果趙順真有個三長兩短,那省廳必定會層級追究。一想到這里,江浩就覺得胸悶。老趙啊,你可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羅洋他們分為兩組。一組依舊按照老路線,去摸排蹲守趙順的家,以及趙順經常去的飯館、商店等地;而另一組則前往公安技術部門,借助專業的手段進行搜索。這該是專案抓捕的規格了,羅洋暗嘆。而這次抓捕,江浩卻沒讓劉權去,他還在對劉權的失職耿耿于懷。
就在羅洋他們出發后不久,劉權慌慌張張地跑到了江浩的辦公室?!敖?,出……出了一些問題?!眲鄽獯跤醯卣f,“正毅公司的材料……”
“什么!”江浩猛地抬起頭。
“正毅公司的材料和兩本卷宗不見了!”劉權說。
江浩一下站了起來。這時,劉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劉權看了看號碼,沒接。
“接?!苯普f。
劉權點頭。“喂,嗯……我是……啊!他調走了什么?”劉權表情大變,“好,好,我知道了,具體情況再打電話?!?/p>
“怎么了?”江浩問。
“趙順……趙順剛去過銀行信貸部,調走了正毅公司的所有貸款手續原件。”劉權回答。
“哎!沒想到這里!”江浩砸了一下桌子,他站在原地靜默了幾秒,拿出手機,“羅洋,你先別查那些事了。你現在,馬上回單位找劉權。”江浩掛斷電話,“劉權,你整理一下正毅公司案件涉及的所有單位,找過的和沒找過的全要?!?/p>
“沒找過的……什么意思?”劉權試探地問。
“你!哎……你要是有趙順工作能力的一半就行了!”江浩嘆氣,“把正毅公司案的整個情況捋一下,別光按著偷稅的思路搞,就假設這個公司存在貸款詐騙的問題,把那些該調查、該取證的部門都列出來,明白嗎?”江浩的語氣顯得很疲憊。
“明白了?!?/p>
果不其然,和江浩想的一樣。趙順是在調查。就在不久之前,趙順調走了正毅公司向銀行報批的所有手續,而調取證據通知書,則是趙順昨晚回單位后,拿的一張早就批好的手續。羅洋和劉權在江浩的指揮下,分別到工商、土地管理局等部門調查,發現趙順在入院之前就不止一次造訪過這些部門,而且就在半天前,他還曾來過這里。介紹信上的名字除了趙順以外,還有小呂。
羅洋和劉權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小呂會申請休假。
任毅掛上電話,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警察抓警察,這情節大概只有在電視劇里才能出現。當然,他該感謝這個善意的來電,電話所陳述的大概意思是趙順擅自離開了醫院,正在調查正毅公司的貸款情況,同時經偵總隊的民警們正在全力以赴地尋找趙順,等等。任毅覺得很有意思,他一點都不害怕。一個被冠上精神病人頭銜、被同事們追捕的警察,對自己還能有什么威脅?就算趙順查出了他貸款中存在的問題,但僅憑他那個精神病的身份,也絕不可能被司法部門采信。而且,這些情況和細節已經不再需要自己去刻意打探了,警方會主動送上門來,這讓他感到安全,甚至有種錯覺,警方是站在他這一邊、保護他利益的,而趙順,則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任毅笑著搖了搖頭。
任毅走到奧迪Q7前,Q7有感應開門系統,只要智能鑰匙在身上,到了跟前鎖就會自動開。任毅挺喜歡這輛車,他喜歡內斂中的霸氣,做人就該是這樣,低調做人,高調做事,汽車是男人的玩具,更是男人風格的體現。他輕輕撫摸著那黝黑的車身,竟像對待情人一般。 而此時,他卻從車身的反光中看到了一個人影,一個近在咫尺的人影。
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任毅奮力掙扎,是誰?在一瞬間他想到了不下十個人,生意對手,黑道的所謂朋友,曾被自己坑害的孤魂野鬼,到底是誰?一輛出租車駛了過來。那雙有力的臂膀把任毅拽了過去,從車里下來一個年輕人。任毅仔細看去,他認識,正是經偵總隊那個新來的小孩。
“上車?!毙握f。
任毅正疑惑,那只手松開來,用力將他向車里推去?!鞍ググ?,你們什么意思!”任毅恐懼與憤怒共存。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任毅身后傳來,他回頭望去,“趙順……”
“沒錯,是我,任總最近可好?”趙順說。
“一切順利。”任毅放松了,他最不怕的就是警察,更何況此刻他面前的還是個被警察追捕的警察,“你這是什么意思?”
“今天要請你跟我回去接受調查?!壁w順說。
“調查?”任毅笑了笑,“據我所知,現在那個案子你不再負責了,而是劉警官負責,你有什么權力讓我接受調查?”
“人民警察在執行公務期間,發現有人存在犯罪嫌疑時,可以對其實行留置盤查,這個規定你不知道?”趙順說。
“你放開我。”任毅一把推開趙順的手,“我要見你們領導?!?/p>
“可以啊,那跟我走?!壁w順說。
“我開自己的車?!比我阏f。
“對不起,不行,您這車太高級,我們怕給您碰了。”趙順說,“再說了,您這衛星定位系統,太先進了?!?/p>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比我憷渲槨?/p>
“把你手機給我?!壁w順說。也不管他反抗,幾下就搜出了他的手機,之后拿過任毅的汽車鑰匙,打開車門,將他的手機扔在了車里?!吧宪?”趙順一把將任毅推了進去。
出租車開得很快,在車流中穿梭飛馳,司機很興奮,將渾身解數都用了出來。“師傅,別著急,慢點。”趙順有點含糊。
“沒事?!彼緳C說,“咱不是在執行公務嘛!”
任毅坐在趙順和小呂中間,“你們這是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啊?不是去你們單位嗎?”
“暫時不是?!壁w順毫無表情。
這是一處郊區的招待所,位置很偏僻。任毅驚訝地發現,這地方離著他和劉權第一次吃飯的酒店不遠?!帮L景不錯吧。”趙順說。
招待所很冷清,幾乎沒什么客人。趙順早就開好了房,直接拽著任毅進了房間。任毅越來越糊涂,“趙警官,你把我帶到這兒來,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任毅站在原地,氣憤地說,“有什么事直說行嗎?”
“行,我也希望痛快點。”趙順回答,“說說你貸款的事情?!?/p>
“貸款的事?”任毅冷笑,“貸款的事屬于商業機密,我不便告訴你,我現在要見我的律師,我想問問懂法的人士,你這到底算是什么行為。”
“別跟我咬文嚼字,我今天把你帶來,依照的就是法律,對你這樣的人渣就必須使用特殊的方法。我有的是時間,足夠等你說出事實?!?/p>
“你這是非法拘禁,懂嗎?”任毅靠近趙順,“我告訴你,你是要承擔嚴重后果的!”
“告訴你了,沒聽懂?人民警察有留置盤查的權力?!壁w順冷漠地說。
“人民警察?你還是警察嗎?”任毅急了。
“廢話?!壁w順一把將任毅推倒在床上,“我告訴你,你今天面對的不是劉權,是我趙順。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更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說,你公司的土地項目,還有擔保公司的公章都是怎么回事!”
“你別詐我,我是不會說的?!比我銙暝终酒饋恚摆w順,我告訴你,我一定要控告你,控告你非法拘禁,這事沒完!”
“沒完?呵呵。你能怎么沒完?我不管以后怎樣,你現在在我手上。”趙順坐在了椅子上,“任毅,你別有幻想,今天你是離不開這里的,你那些律師也來不了。”
任毅冷冷地看著趙順。他知道趙順的性格,軟硬不吃,水火不進。他進來時觀察過周圍的環境,這個賓館生意冷清,這兩層里大概就只開了他們這一間房,自己無論怎么掙扎也是沒用的。只能先用緩兵之計了?!靶?,趙警官,你說吧,想問什么?”
“先從那塊地說起,所屬權是誰?”
“具體的情況,你得問我公司具體的經辦人,你也知道,我這個公司項目多,事務雜,我哪能一一兼顧啊?!?/p>
“呵呵,挺能推。”趙順笑著,“但據我所知,你說的不是實情,你看看這個。”趙順說著扔過一份筆錄,上面的被詢問人,名字是“石雷”,“根據石副行長的證明,這次申請貸款是由你親自負責的,而且這個土地項目的相關情況,也是你親自介紹并提供的。他說錯了?”
“你……”任毅無語,“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查我?!?/p>
“為什么?為了我的職責?!壁w順一字一頓地說。
任毅搖了搖頭?!鞍ィ俏恍⌒值?,能幫我買包煙去嗎?多謝了?!?/p>
小呂有些氣憤,“好好交代問題,別說廢話?!?/p>
“哎,小呂。”趙順說,“給他買一包去吧,善待俘虜,啊?!壁w順沖著小呂擠眼睛。
“好吧?!毙尾磺樵傅卣玖似饋?。走出了房門,臨走前,他啟動了皮包里的錄音筆。
“行,就咱們兩個人了,你想說什么?”趙順問。
“趙警官果然聰明。”任毅換了表情,“趙警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今天就想問問你。你和我,到底有什么仇?”
“無冤無仇。”趙順回答。
“那你為什么要這么整我?”
“不是整你,是打擊犯罪?!?/p>
“咱別說這些官話行嗎?”任毅擺手搖頭,“我不是三歲孩子,也不是剛混社會的‘雛兒’,我懂規矩,不會過河拆橋。你跟我透個實底,到底是誰讓你整我?”
“沒有人讓我整你,事情不總是像你想象的那樣,這世界除了利益之外,還有其他的許多東西,這你不懂?!?/p>
“扯淡?!比我阍俅螕u頭,“我問你,當一個警察,一年能掙多少錢?你活得幸福嗎?”
趙順停頓了一下?!坝械娜松聛肀厝恍腋#驗樗麄兊挠伲蟛桓撸械娜松聛肀囟ㄍ纯?,因為他們想要的太多,再努力也無法填滿他們的欲望。你和我,都是第二類人,我們都不幸福。不過你我不同路,我是警察,而你,是犯罪嫌疑人?!?/p>
“警察?”任毅瞇住眼睛,“你現在不是警察,只是個瘋子!無論你怎么審我,你的組織,你的那些同事,都是不會相信你的?!?/p>
趙順笑了,點燃一支煙?!澳阏f我是個瘋子?是,進過精神病院的人,該是個瘋子,你可以說我是瘋子,他們也可以,這點毋庸置疑。但是,對于你來說,我卻永遠是個警察,任總,你懂嗎?”
“這個社會講的是證據,沒有證據你們就沒有辦法剝奪我的自由,你一個月幾千塊錢的工資來調查我,好啊,那我就十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雇律師來保護我,這輕而易舉,你覺得你能贏嗎?”
“你一直是在這么做,而且做得很成功。無論是十年前的傳銷案子,還是如今的貸款詐騙,你從沒露出過馬腳。”趙順狠狠地說,“你不怕警察和法律,自認為可以把罪惡隱藏或者嫁禍于人,但今天我告訴你,你面對的,是一個瘋癲了的警察,他是個瘋子,在病發時可以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在這個警察瘋癲了的時候,他使用的手段也不再被法律控制和約束,他可以使用任何方法對待你,你懂嗎?”
“你……你想干什么!”任毅警覺起來,“傳銷……你在指什么?”
“指什么,你能不知道?”趙順咬緊牙關,“十年前,一個橫跨幾省的傳銷案件,涉及上萬人,涉案資金特別巨大,許多人血本無歸,但最后一個幕后黑手卻使用巧妙的手段,逃避了法律的制裁,讓他的嘍啰們成了替罪羊。這件事,你沒聽說過嗎?”
“你……我不明白你在講什么?!?/p>
“更惡劣的是,在這個案件中,一個警察在抓捕的過程中,被一群傳銷暴徒圍攻,活活打死。他叫潘正!”趙順攥緊了拳頭。
“那件事可與我無關,與我無關啊!”任毅解釋,“我可沒有參與傳銷,也沒有發動傳銷,打死警察那事我更不知道,這事可不能扣在我頭上?!?/p>
“是,那個警察被打死,是與你無關,你既沒有策劃,也沒有實施,他的死亡完全是現場失控造成的。”趙順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是,如果沒有那個人發動這場傳銷,如果沒有人制造這場罪惡,那些群眾就不會如此瘋狂,那個警察也就不會死。歸根結底,是你剝奪了那個警察的生命。而你卻逃避了法律的制裁!”
“我告訴你,你別在這兒危言聳聽。這件事早已經過去了,與我無關。你不是法律,你只是一個警察,你能拿我怎么樣,你倒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了,趙順?!?/p>
“我不用考慮,對于你來說,我是個警察,而對于除你之外的所有人來說,我不是個警察,是個瘋子。一個瘋子,是不會考慮自己處境的。”趙順說著,一把擰過了任毅的手臂。
“啊!”任毅痛苦地叫嚷。小呂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
“你是要付出代價的!”任毅惡狠狠地叫著。
“如果你能被繩之以法,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趙順用力地反剪任毅的雙手,之后熟練地用一根細繩,系住了任毅的兩個大拇指。那是一個活扣,但系得很緊。趙順松開手,用力向后一拉,任毅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趙順,你他媽不是人!我要控告你!我要送你進監獄。”
趙順笑了?!拔沂侨ゲ涣吮O獄的,頂多是回個精神病院,我已經習慣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我進去一輩子,也總會有出來的機會。但我要在你身上留下點痕跡,讓你永遠也忘不了我?!?/p>
任毅一陣冷戰?!罢f,你要什么。只要我能給你,你全都拿走!”
“我要你說實話?!壁w順再一次用力拉動細繩。
“啊!”任毅再次叫了起來,“我……我是不會說的。趙順,你……你不得好死!當初,當初怎么打死的不是你!”
“你說什么!”趙順一把將任毅扳了過來,“你還敢說當初!”趙順從口袋里取出一個藥瓶,“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我日常服用的藥物。你知道這種藥有什么副作用嗎?行為失控,意識障礙,過度服用還會導致休克或死亡。這些癥狀我身上都有,你不是說你我一樣嗎?那好,現在我就讓你吃下這些藥,變得和我一樣。”趙順說著就掐開了任毅的嘴。
“啊……我說,我說!”任毅呻吟。
“說!”趙順一把將任毅抵在墻上。這時,小呂也跑了進來?!坝涗洝!壁w順對小呂說。
“是,我承認。那筆貸款,貸款的目的是為了獲取利益,進行揮霍,行了吧。”任毅氣喘吁吁地說。
“細節,我要聽細節?!?/p>
“嗯,那……那些擔保公司,都……都是我的人。資金……也都是拆借的?!比我阏f。
“那些印章不符的資信證明呢?還有那塊土地?”趙順咬住不放。
“印章是……是……是我讓人……”
小呂認真地記錄,他明白,只要這些證言拿下了,案件將會摧枯拉朽。
“砰”,門被猛烈地撞開了,羅洋等人魚貫而入。
小呂驚呆了,被羅洋一把推到邊上。趙順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眾人撲倒在地,那情景像極了上次。趙順掙扎著,卻寡不敵眾,幾下就被制伏,他的臉貼著冰冷的地面,大聲喊叫著。小呂不知所措,他眼睜睜地看著趙順被眾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出門外。他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不能這樣!”趙順痛苦地掙扎,“就差最后一點了!”趙順淚流滿面。
“我是警察!不是瘋子!”樓道里不斷回蕩著這句話。
第十二章 全盤皆輸
趙順平躺著,四肢伸展。雪白的天花板和墻壁包圍著他,像個安全的堡壘。約束帶綁得不緊,但掙扎卻是徒勞。趙順沒有進入監獄,而是再次來到了這個地方。他從進入警車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反抗,他只是流淚,默默地流淚,痛徹的哭聲在他心里回響,那聲音已幾乎震聾了他的耳膜。
還是輸了,趙順想。他從獲取便服,逃離醫院,盜回工作證,成功躲避追捕,一直到抓獲任毅,獲取口供,一切完全按照既定的計劃實施,也基本完成。但他萬萬想不到,就在即將獲取任毅重要口供的最后一刻,自己的同事破壞了他的全盤計劃。一個犯罪嫌疑人,被警察從警察手里救走,笑話,天大的笑話。趙順笑,而且越笑越厲害,越笑越無法控制。
是什么原因讓他們找到我?趙順反復思索,他的手機早就放在了家里,任毅的手機在車里,車也沒有開走,GPS無法定位,小呂的手機也沒有帶,按說該想到的他都想到了,怎么還會出現紕漏?為什么?
小呂從口袋里掏出了手機,上面已經有十多個未接電話,那分別是羅洋、劉權、單位的號碼,最早的幾個是他的父母。他關閉了“無聲”,按動著鍵盤,給他父母回了電話。他怎會知道,全盤皆輸,僅僅就因為這個手機。
江浩回到辦公室的時候,任毅已經等了他半天,看他進來,任毅站了起來。“江隊,是您找我。”任毅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任總,請您來,主要是想跟您談談趙順的問題。”江浩說。
“您說?!比我阕龀鲆桓睗M不在乎的樣子。
“出現了這種問題,是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江浩喝了口水,“作為領導,我會承擔失職的責任。作為一個留院治療的病人,趙順擅自離開醫院,在精神異常的情況下,對您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脅,這是十分嚴重的問題。今天請您來,是想聽聽您的要求,作為趙順的領導,我會盡力將此事處理到您滿意為止。”
江浩說得很客氣,但那語氣卻沒有一絲退讓。任毅當然洞察到了那話里的含義,江浩已經指出了一條道,那就是,第一,趙順是個病人,是個瘋子;第二,趙順是擅自離開醫院的,未經醫院和公安機關的允許,是他自己的個人行為,同時他的身份是個未治愈的瘋子;第三,趙順對他實施的抓捕和訊問,都是在他精神失常時進行的,在整個過程中,他不該承擔法律責任。
“江隊,我感謝您對我的關心,也對公安機關這種積極處理問題的態度表示肯定,但是,我覺得趙順他在非法抓捕、拘禁我的整個過程中,沒有精神失常,他不是個瘋子,而是個警察。他能制訂如此周密的計劃,到招待所開房拘禁我,把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往我身上加,說話辦事是如此的縝密,頭腦是如此的清醒理智,這點我確定。作為一個執法的人民警察,擅自拘禁、毆打、逼供一個守法公民,這是我不能容忍的,趙順該受到法律的嚴懲。”任毅提高聲音。
江浩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也沒有立即接話。他料定任毅會有這樣的表現。門外的羅洋和劉權都靜靜地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
“任總,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江浩也說出了“但是”,“但是,有些情況我覺得您理解得不對。我沒有任何庇護下屬的意思,我是個警察,作為一個執法者,我不會拿法律當兒戲,這點請您放心。但在這個事件上,有幾個問題我還要向您說明:第一,趙順他是存在嚴重精神疾病的病人。在此之前,趙順是因為在工作中精神失常,被我們送進精神病院,而且經過了解,恢復的情況不是很好;第二,趙順這次跑出來,是由于他發病,擅自決定,我們公安機關沒能掌握,也可以說是失控了;第三,趙順不是非法拘禁你,這還屬于正常的執法行為?!?/p>
“什么?正常的執法行為!”任毅一下火了,“江隊,這個玩笑開大了吧!”
“你別激動,任總。他對你實施的是人民警察的留置盤查權,在此之前,他也讓不知情的小呂辦了手續?!?/p>
“你……”任毅語塞,“你這是在放縱犯罪!這事不會那么簡單,我告訴你們,如果你們公安機關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交待,我就將這件事情公諸于眾,讓世人來作出評判?!?/p>
“公諸于眾……”江浩轉頭看著窗外,“任總,這件事,你不是已經開始著手落實了嗎?”
“這……”
“任總,有問題,你對的是趙順。趙順是我們的民警,也就是說,你對的是我們公安機關。從這件事上講,任何的媒體炒作,都會影響到公安機關的形象,我希望除了進行客觀的報道之外,一些歪曲事實、添油加醋的炒作該適可而止。不然,我們也會依法追究法律責任的。”
任毅無言以對。
“任總,有些事能過去就過去,非抓著不放,最后不一定能達到想要的結果。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你在得勢時,得想著點自己的退路。”江浩與任毅四目相對,稱呼已由“您”變成了“你”。
“江隊,我不明白你這是什么意思。”任毅說,“但我想,作為公安機關,起碼應該將這種害群之馬清除出去?!?/p>
“這是我們公安機關的事情?!?/p>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比我泓c頭,“江隊,再有什么問題,請您直接打給我的律師吧,如果這件事無法得到公正的處理,我不排除進行訴訟的可能?!?/p>
“感謝任總的理解和支持。我個人先感謝您?!苯粕斐隽耸?,稱呼又變回了“您”。
任毅沒有怠慢,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江隊……”這時門開了,羅洋走了進來,像沒看見任毅一樣,“江隊,那份報告您看了嗎?”
江浩一皺眉?!坝羞@么著急嗎?就差這點時間?”江浩伸手把身旁的一份報告拿過來,但一時沒拿住,掉在了任毅面前。任毅順手撿了起來,停頓了一下,遞還給江浩。上面清晰地寫著:關于對正毅公司涉嫌偷稅案撤銷案件的報告。
幾天后,趙順第三次走出了隔離區,在他的要求下,他又成了教授的同屋病人。教授見他進來,沒有說話,他輕輕拿起漱口杯,喝了一口茶。
“我們又見面了。”趙順苦笑道。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苯淌谄降鼗卮稹?/p>
“為什么呢?”
“因為你是個病人?!?/p>
“病人?”趙順笑了,“連你也認為我是個病人?和你一樣,我根本就沒有病,那些所謂的病,都是他們強安在我頭上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果我沒有病,他們便沒法向上級交待,如果我沒有病,他們就會承擔失職的領導責任。他們在阻止我辦案,害怕我查出事實真相,你懂嗎?我是被陷害的?!?/p>
“呵呵……”教授竟然笑了,“你看看那個?!苯淌谥噶酥覆》客庖粋€損壞的長凳。
“怎么了?”趙順疑惑。
“你再看看自己的右臂?!苯淌谟终f。
趙順低頭看去,自己右臂的下側有一塊傷?!斑@是……”
“你完全記不起來了嗎?”教授抬頭看著趙順,“你在一天晚上,曾拼命地打那個長椅,護士給你注射了藥物后,你才睡去的?!?/p>
“什么?這……”趙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逃出去之前,曾因毆打他人被強行隔離,你記得嗎?”教授問。
“這個我記得啊?!壁w順確定地說,“但不是毆打他人啊,當時你也在場,那天是武瘋子在毆打周警官,我是上去制止啊?!壁w順解釋。
“你打斷他兩根肋骨,是制止?”教授說。
趙順嘆了口氣,“我確實沒有失控,說了您也不懂,打架有時就是這樣,出手輕了重了的,自己都說不好。”
“你在制止誰?”教授皺了皺眉。
“武瘋子啊,要不是我,周警官還不掛了。”
“你制止的,是周警官,你打斷的,是他的兩根肋骨?!苯淌谡f。
“什么……不會,不會,不會!”趙順搖頭,“這絕不可能,我當時,當時 ……”他有些語無倫次,“我不信,我明明救了周警官,你,你 ……”
教授冷冷地看著趙順,一言不發。
“你,你一定是瘋了?!壁w順看著教授。教授的眼睛里有種失望,那是種淹沒在平靜里的失望,顯得格外寒冷,“我要去問問醫生,問問醫生,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
趙順邊說邊往外走,他要揭露教授的謊言,或者是證明教授的瘋癲。他覺得可笑,覺得自己可笑,竟然相信了一個瘋子這么久。而就在他走出屋門的一剎那,他感到天旋地轉,一陣徹骨的寒冷迅速傳遍了他的全身,汗水浸透了衣裳,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貪婪吮吸著這種驚訝和恐懼。
武瘋子從趙順面前平靜地走過,他轉頭看見趙順,傻笑了一下。淚水淹沒了趙順那唯一的希望。他再也控制不住,沿著墻壁滑坐在地上,他感覺不到冰冷,因為他此時的身體更加冰冷,他努力控制著身體的顫抖,而身體卻根本不聽控制,越加抖得厲害。他閉上眼睛,看到的是無盡的黑暗,是劉權的冷漠和任毅在大笑;他睜開眼,看到的是那片冷冷的墻壁,無盡的慘白。痛苦和恐懼占據了他的大腦。我在哪里?是夢還是現實?趙順問自己。我是誰?到底是誰?是警察還是瘋子?一瞬間,信念崩塌,趙順狂笑,他終于聽到了那個該有的“嘭”的聲音。
第十三章 崩潰
凌晨的樓道里異常安靜,只有不遠處廁所里的滴水聲能告訴他這個世界還在運轉著。夜晚很冷,面前的抽水馬桶在月光下反射著一種凄冷的白色,讓人看了不寒而栗。披著單衣的趙順蜷縮著身體,拉動了儲水箱的閥塞。暗色的水流逆時針地向下旋轉,形成的旋渦果斷而迅速,越轉越快,也越來越大,那是個暗淡而幽深的陷阱,深不可測,似乎急不可耐地要將一切吞噬下去。趙順注視著那個旋渦,視線越發模糊,他能真實感受到周身的寒冷。
河水刺骨,浸透了全身之后,像針在扎、火在灼燒,不是疼痛,而是麻木,那種麻木讓趙順幾乎睡去,但他咬緊了牙關,讓疼痛叫醒自己。他不能睡去,那個案件還沒有辦完,他清晰地記著潘正被扔進河里的那一瞬間,他努力地尋找著潘正的去向,河水湍急,似乎要將他撕裂,趙順不知嗆了幾口水,那種疼痛和絕望從心臟開始擴散到身體的每個部位,眼角溢出的冰冷的液體該是淚水,胸部劇烈的起伏抖動原來叫哭泣,趙順在河水里拼命地掙扎,卻仍然找不到潘正的任何蹤跡。他掙扎著,撕心裂肺地大喊,努力擺脫著即將吞噬他的那道旋渦,而旋渦卻仍在瘋狂地撕拽他的身體,竭盡全力地阻攔他,毀滅一切證據。他感到眩暈,感到窒息,水面突然沒過他的頭頂,世界頓時黑暗,沒有一絲光亮。
在趙順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約束帶沒有捆綁,但鼻腔里卻插著氧氣管。他掙扎著想要坐起,被身旁的護士一把按在了床上?!摆w順,你好些了嗎?”男護士問。
“我怎么了……”趙順感到虛脫無力。
“你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什么……”趙順再次昏迷。
“我……怎么了……”趙順再睜開眼的時候,旁邊坐著的是教授。
“你昨天夜里,差點把自己淹死在馬桶里?!苯淌诘鼗卮?。
趙順突然感到后頸一陣疼痛,那是種被折斷的感覺。
大雨后的陽光燦爛,被沖刷洗滌后的整個城市,顯得格外清新。天空碧藍如洗,萬里無云,這是一個冬季常見的好天氣。老馬穿著一身運動服,沿著街邊慢跑,雖然他已年近六旬,但身材仍保持得很好,如果不是微微駝背的話,從背影看還像個小伙子。
“馬叔,回來了。”經偵總隊門崗的保安笑著說,“好久不見了,您這么長時間干嗎去了?”
“這不是讓省廳裝財處給借調走了嗎?”老馬一臉燦爛,“一晃兩年了,也快,再回來折騰半年,就回家抱孫子嘍。”
經偵總隊里一如往昔的繁忙。老馬悠閑地到各屋轉悠,和不同的領導、同事打招呼敘舊,說兩年來的情況,幾乎都是同一個內容。
省廳裝財處不搞案子,每日的工作清閑簡單,是個警察養老的地方,老馬在那里當了兩年的“會兒”,明著說是借調,其實是總隊領導為了照顧他即將退休而安排的閑職。像他這么一個即將奔六的老同志,哪個單位還能狠著用他呢?
裝財處離老馬家不到三公里,每天早上慢跑上班,三十分鐘到單位,之后洗個澡,中午和幾個同事開單位車到體育館游個泳,晚上再慢跑回家。這兩年,老馬終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生活,經過鍛煉保養,十多年的脂肪肝沒了,四十多年煙癮戒了,酒少了,高血壓也緩解了,那種曾經一直伴隨他的激進和焦躁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活著啊,就該是這個樣子。”老馬誠懇地對羅洋說,“只有好身體才是重要的啊!”
“老馬,我看您這兩年真是沒少修行啊?!绷_洋笑了。
“我就是提醒你小子,別沒事老一天兩包煙,整天瞪著眼睛熬夜,案子沒有干完的時候,趁著年輕該鍛煉鍛煉身體了。”
“我和您還是不一樣啊,您還有半年就回家抱孫子去了,誰還催您往前沖啊,我啊,沒戲。這領導還天天給我加碼呢?!绷_洋搖頭,“而且現在探組就我和劉權兩人了,案子卻一個不少給,您說我能閑得下來?”
“就你們倆了?”老馬費解,“順兒呢?”
“您還不知道?”羅洋驚訝,“順兒哥瘋了,現在在精神病院住院治療呢。”
“什么!”老馬大驚,“趙順瘋了?不可能啊!他怎么會?我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呢?!?/p>
羅洋長嘆?!耙徽f天有不測風云呢,就在幾個月前,順兒哥在弄一個案子時把嫌疑人打了,之后就犯病了,先后進過兩次醫院,都沒治好,最近又嚴重了。”
“這怎么可能,那小子那干活兒的勁頭,不像能犯這個病的人啊,是不是……”老馬猶豫了一下,“是不是和他離婚有關系?”
“不知道。”
“他得的是什么病?”
“聽說是什么強迫癥和焦慮癥?!?/p>
“瘋了?趙順?”老馬皺眉。
“瘋了?!绷_洋點頭。
“那是個多能搞案子的人啊!就這么瘋了?”老馬疑惑。
第十四章 你死我活
夜,寂靜,廁所里滴水的水龍頭還沒被修復,那一點一點地撞擊聲回蕩在空曠的樓道里,能夠將人逼瘋。趙順披了件單衣,感到渾身酸疼,他打開房門,朝著廁所的方向走去。一種莫名的恐懼開始侵襲,他想到了幾日前自己的遭遇。我大概真的病入膏肓了吧,趙順想。在這里的,是沒有人能殺死自己的,除了那漫長的時間和無限被拉長的空白,能殺死自己的,只有自己。趙順又走到了那個幾乎害死自己的馬桶前,一股難聞的臭味升騰起來,趙順感到一陣反胃,他拉動了儲水箱的閥門,水流逆時針地向下旋轉,趙順怔怔地看著那道軌跡,漸漸入神。不行!他用力搖了搖頭,自己不能再陷入這種環境。趙順感到恐懼,他已經不再相信自己了,腳下那道漆黑的影子,似乎是要陷害他的兇手,趙順一陣寒戰,準備轉頭回屋。 不對!在一瞬間,趙順感到毛骨悚然,他發現自己雖然在轉身,但那道影子卻一點沒有動,是我瘋了?還是什么?而與此同時,趙順的身體突然向后仰去,他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拖拽著自己,他想喊叫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一股酸澀的胃液涌了上來,卻阻塞在喉嚨里出不去,幾乎窒息。趙順這才意識到,這不是什么幻覺,自己是被什么勒住了脖子。
趙順痛苦地掙扎,他用雙手緊緊抓住勒住脖子的東西,憑感覺,那是一塊被擰成繩子的布。趙順用力反抗,竭盡全力去拉開繩索,但卻被勒得越來越緊。趙順掙扎著轉動身體,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身后的那個高大的身軀。有人想殺我!趙順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畢竟是個警察,求生的本能激起了曾經訓練的動作,他突然猛地向后仰去,同時用雙腳用力地蹬踹對面的墻壁,一瞬間,他和后面的人一同倒地,繩索暫時松開了。趙順立馬翻身坐起,猛地用右肘擊打后面人的臉部。
“啊!”慘叫聲反饋了趙順動作的成功。趙順剛想站起,卻被身后的人一把拽倒,那人力氣極大,一下就騎在了趙順身上。那是個前幾天剛入院的病人,他身高力大,此時正赤裸著上身,他同趙順一樣驚慌失措,但眼神中卻充滿冷酷和兇狠。趙順在這里見過無數的眼神,或游離,或迷茫,沒有一個如這樣的意圖明確,他絕不是個真正的病人,他來的目的就是要自己的命。
一拳,趙順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一股強大的力量再次扼住他的喉嚨,他努力掙扎,拼命地踢打對方的身體,都無濟于事。那人力量比他大許多,他想喊也喊不出聲音,他感到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意識開始游離。一股發甜的味道出現在嗓子里,眼前的世界由黑暗變得慘白,耳邊的聲音也開始減弱。我快死了,是嗎?趙順漸漸松開了緊握的雙手。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潘正靜止的身體,湍急的河水旋渦,無助的哭喊,劉權冷漠的眼神,任毅的放肆大笑,趙順眼前閃過無數畫面。不行!我不能死!趙順努力睜開雙眼,世界再次呈現黑暗。脖頸幾乎被折斷,口水順著嘴角橫流,趙順竭盡全力,顫抖著將手握成菱形,他竭盡全力,猛地戳向那人的喉部。
“嘔!”那人一下翻倒在地,那雙鐵鉗似的手頓時松開來。趙順掙扎著爬起,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就在那人痛苦地捂住自己喉部之時,趙順開始反擊了。打人,趙順還是很有章法的,他趁那人不備,甩腿向他腹部蹬去,要不是趙順幾乎虛脫,這一下就能要了他的小命。趙順一不做二不休,猛撲過去,用力擰過他的胳膊。這是場生死搏斗,趙順絕不會手軟。
“說!你是誰!誰派你來的!”趙順問。
“啊!”那人努力反抗,試圖想重新站起。趙順加大力度,拿左手箍著那人的左腕,用右手猛地擊打他的肩胛骨。
那人再次痛苦地大叫。
“說!是誰!要不卸了你的胳膊?!壁w順提高聲音。
那人克制著痛苦,在和趙順對抗。
趙順知道這個人是比較專業的。“不說?好!”趙順左手猛抬,右臂重壓,一下給那人胳膊脫了環。
“啊!”那人慘叫,撕心裂肺。
“你丫再裝,我讓你死在這兒,反正我也是個瘋子,殺人不犯法。”趙順狠狠地說,他順勢扳起了那人的右臂,“說!不說我再卸你一條胳膊!”
“我……我說!我說!”那人痛苦難耐,終于說話了。
“趙順!你在干什么!”廁所的門被撞開了,幾個值班的護士沖了進來,“放開他!”
趙順知道厄運將至,自己的行動將再次擱淺。上帝是不會站在他這一邊的,無數次的失敗告訴了他這個真理。趙順順從地放開了雙手,隨即被迎面撲來的護士按倒在地上。
“啊……”那人開始痛苦地呻吟,就地打滾,當趙順再次看到那人的眼神時,那里面充滿了游離和迷茫,竟是一個標準的精神病人的眼神。趙順感到一陣冷戰,他這時才發現,那幾乎勒死自己的繩索,就是那人的病服上衣。這是一場有預謀的謀殺,連兇器都設計得如此不留痕跡。趙順知道,事情絕不會以此次的失敗結束,對手這次來,是要趕盡殺絕。
“他要殺了我!”趙順臉貼著冰冷潮濕的地面大喊。護士們是絕不會相信的,因為現場根本沒有謀殺工具。一針安定扎在身上,趙順知道,疲憊的睡眠和連續的噩夢將至……
羅醫生拿著趙順的病歷,再次搖頭?!扒闆r就是這樣,趙順最近的暴力傾向很嚴重,我們已經將他與其他病人隔離了?!?/p>
“怎么會這樣……我走的時候,他還是個好好的人呢,怎么就這么短的時間,就成了這樣了……”老馬搖頭。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也為趙順感到痛心,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精神方面的疾病不是馬上就能治療痊愈的,需要慢慢調理,這點也希望您明白?!绷_醫生說,“但就從趙順的現狀來看,他的病情反復得很厲害,表現得時輕時重,好的時候已經能接近正常狀態,而壞的時候呢,也十分嚴重。從我們的臨床經驗來看,這種病人的內心,往往是存在某種心結的。 ”
“心結,什么意思?”老馬問。
“用俗話說,就是病人心中的疙瘩,就是他自己解不開的問題?!绷_醫生回答,“心結可能是病人心中一件重要的事,也可能是一個人或一個場景,這在治療中是最難解決的問題。一旦這個心結能被解開,病人的病情往往就會得到緩解,甚至可以治愈恢復,這方面有許多成功的病例。現在趙順的心結可能就是他辦理的一個案件,這個案件讓他焦慮、狂躁、出現幻視幻聽的癥狀。從醫生的角度來看,治療趙順,不僅需要我們醫護人員的努力,同時還需要您的幫助?!?/p>
“我的幫助?”老馬看著她,“我能幫什么忙,您盡管說?!?/p>
“如果可以,我們希望您能成為趙順的傾聽對象。”羅醫生認真地說,“讓他能把想說的話說出來,讓他保持良好的情緒狀態,這對于鞏固療效、穩定病情是非常重要的。”
趙順躺在冰冷的床上,計算這是第幾口自己呼出的哈氣。約束帶綁得有些緊,滯緩的血液流通演變為一種麻木。趙順已經適應了這種感覺,他知道,這種生活將繼續持續下去。
老馬進來的時候,幾乎不敢去認趙順。他望著趙順那張布滿濃密胡須的泛青的臉,真想不到這才短短兩年的光景,那個曾經執著激進的小伙子就會變成這樣。羅醫生低聲囑咐了幾句,站在了不遠處。老馬坐到了趙順身旁,猶豫了許久不知該怎么開口。
“順兒,順兒 ……”老馬輕聲地呼喚趙順,“我是老馬啊,老馬……”
趙順眼皮微動,慢慢睜開眼睛。他似乎十分疲憊,顫抖著轉過頭來。
“順兒,是我,老馬……”老馬再次重復著。
“師傅……是你!”趙順清醒了,“師傅,真的是你嗎?這不是做夢吧,我沒犯病吧……”趙順熱淚盈眶。
“順兒,是我,是我,這不是夢,是我來看你了。”老馬的眼淚也下來了。
“師傅,救我,救救我!”趙順聲音虛弱,但十分急促。
“怎么了?跟我說說,我能怎么幫你?”
“有……有人想殺我,想殺我……”趙順呼吸急促,“他……他用衣服勒住我的脖子,他要殺了我,帶我出去,帶我出去……”
“誰想殺你?”老馬大驚。
“是……是那個病人……他……是任……任……派來的……” 趙順說著又昏睡過去。
“人(任)?哪個人?”老馬問。
“他說的是一個剛入院的病人。”羅醫生在老馬身后說。
“那個人要殺他?”老馬轉頭問道。
“趙順扭斷了那個病人的胳膊,差點要了他的命?!绷_醫生說,“要不是我們及時制止,后果將不堪設想。”
老馬驚得合不攏嘴?!盀槭裁?”
“大概還是因為那個案件吧?!绷_醫生嘆息,“他一天解不開心結,病情就會越發嚴重?!?/p>
“老馬,趙順的病怎么樣了?”羅洋問。
“我根本就沒怎么跟他說話?!崩像R搖頭,“看樣子是挺嚴重的, 醫生說他有什么心結?!?/p>
“心結?什么心結?”羅洋問。
“醫生說他的心結是個什么案子。是哪個案子啊,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羅洋搖頭。
“那我問問江隊去。”老馬說著就要往外走,卻一把被羅洋拉住。
“老馬……”羅洋說,“有些話我不知該不該說?!?/p>
“有什么直接說?!崩像R看著羅洋。
羅洋停頓了一下,輕聲說:“趙順這個事不那么簡單啊,您還是別牽扯太多了,這個渾水不能蹚,還半年就退休了,得安全著陸啊?!?/p>
“啊?”老馬不解,“這案子還有問題?”
“多了就不說了,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也不想打聽。但我覺得吧,這個案子不簡單?!绷_洋欲言又止。
“你是趙順的探長,他的案子你能不知道?”老馬問。
“老馬,誰說探長就得知道所有的案子了?”羅洋苦笑,“那個案子后來是由劉權辦的,劉權您還不知道,有事就直接找領導,我這個芝麻官能頂得了什么。反正現在已經結案了,該過去都過去了?!?/p>
老馬沒有再問,他知道,羅洋暗指這里面有事。他知道羅洋說這些話是好心,一個連探長都躲閃不及的案子,自己一個外人更是不該觸及的。
“行,謝謝羅探長了。”老馬笑了笑,“我呀,也就是看看他的病,關心一下而已,別的也干不了什么。得,快下班了,我得接我孫子放學去了?!?/p>
第十五章 最后的砝碼
老馬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騎著車,再次來到了精神病院。
“羅醫生,我想和他單獨待會兒?!崩像R溫和地說。
羅醫生猶豫了,按規定,這是不允許的。
“幾分鐘,您不是讓我配合他的治療嗎?”老馬說。
“好吧。”羅醫生點了點頭,輕輕帶上了門。
“順兒,是我?!崩像R搖醒了趙順。
“師傅……我……”趙順認出了他,“有人要……要殺我……”趙順虛弱地說。
“我知道……”老馬撫摸著他的頭,“跟師傅說說,你這是怎么了?”
“他們陷害我……”趙順呼吸急促,“他們剝奪我的權利,沒收我的制服和證件,他……他們不讓我辦那個案子,我是被陷害的……”
“被陷害?你有什么證據?”老馬問。
“我沒有證據,正因為我沒有證據,他們才能為所欲為?!壁w順痛苦地搖頭。
“別著急,慢慢說?!崩像R安慰道,“你說是誰在陷害你?”
“是……是……”趙順睜大了眼睛,猶豫了半天。是誰?是劉權嗎?不是。是江隊嗎?也不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對,是任毅,是他在陷害我?!壁w順肯定地說。
“任毅是誰?他與那個案子有什么關系?”
“他是那個案子的犯罪嫌疑人。他就是十年前潘正犧牲的罪魁禍首,他涉嫌一個巨額的貸款詐騙案,現在……該是潛逃的時候了……”趙順有氣無力,“師傅,你……你一定要制止啊!”
老馬嘆息。“我還有半年就退休了,回單位就是為了辦手續,案子上的事,我是無能為力了……”
“不!師傅,現在只能依靠你了!”趙順用被綁著約束帶的手緊緊抓住老馬的衣服,“師傅,求你幫我,求求你?!毖蹨I順著趙順的臉頰流了下來。
“別這樣,順兒?!崩像R不知所措,用手擦著趙順的眼淚,“你說,需要我干什么?”
“師傅,我希望你能找到小呂,他是唯一能將這個案子翻案的人了。” 趙順急切地說。
“小呂?小呂是誰?”老馬問。
“一個剛分配過來的大學生,現在據說被調到內勤了?!?/p>
“那孩子,我好像見過?!崩像R點了點頭,“你要他證明什么?”
“證明我上次訊問任毅的所有經過?!壁w順說,“還有,他那里有一個錄音筆,那里面記錄著訊問的全部經過。”
“錄音筆?在小呂手里?”老馬問。
“是,肯定在他手里?!壁w順加快語速。
“你怎么那么肯定?”老馬問。
“因為我帶過他幾天,也算是他的第一個師傅。”趙順苦笑,“還記得您給我講的那句話嗎?除了證據,誰也不要相信。他要是連這個都不留,就真的不該干警察了。”
“我知道了。”老馬點頭。
“師傅,我還記得您的一句話。”趙順說。
“什么?”老馬百感交集。
“只要一個警察能履行自己的職責,把握自己的原則,他就是個稱職的警察。”趙順聲音哽咽,“但……我現在,已經無法再履行自己的任何職責了?!壁w順淚流滿面。
老馬停頓了一下問:“你真的有病嗎?”
“我不知道?!壁w順坦然地說,“但我希望您此時能相信我,我現在是清醒的?!?/p>
老馬點頭。“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會有某方面的疾病,或在身體,或在心理,有些人心理有病,卻裝作無事壓抑自己,有些人心里有鬼,卻裝作磊落欺世盜名,我們身邊的許多人都存在著問題,而真正沒病的人,卻被別人認做不正常,順兒,你師傅不傻?!崩像R的眼神中閃爍出一種力量。
“您說什么?”趙順不解。
“我說的你都懂。”老馬正色道,“假的,就是像真的,也是假的;而真的,即便暫時被誤解,他最終還是真的。順兒,好好休養,少吃那些藥。”
小呂根本不認識老馬,當然,如果不是趙順,老馬也不知道小呂是誰。老馬沒有和小呂說什么,只是帶著他走出了經偵總隊的大門?!榜R師傅,您這是……我那邊報表還沒弄完呢?!?/p>
“報表?弄什么報表?”老馬皺眉。
“給……給隊里弄的加班工資表?!毙稳鐚嵒卮稹?/p>
“你當警察就為了干這個?”老馬正色說道。
“我……”小呂無語。
“一個人無論干什么,都是要證明自己的價值的。有些人通過獲得別人的尊重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有些人通過獲得地位來證明,更有一些人通過聚斂財富來證明,而咱們警察,是要通過履行職責來證明自己價值的。”老馬拍著小呂的肩膀,“我就要退休了,已經沒有什么能體現價值的機會了。而你不同,你年輕,有的是機會,中國警界的未來是你們的,執法形象的好壞也掌握在你們手中。做警察,就一定要正,一定要有原則,不光有自己的原則,還要有大原則,要做到問心無愧,才能經受得住考驗。無欲則剛的基礎是什么?是心胸的坦蕩啊。是非黑白,是沒有中間地帶的,小呂,你懂嗎?”
“我……”小呂深深地低下了頭,“我懂……”
“知道什么叫‘物質不滅’嗎?”老馬說。
“什……什么?”小呂抬頭。
“‘物質不滅’,就是所有行為都會留下痕跡,這是規律。”老馬說,“事實是掩蓋不了的,小呂,我要的是你的真話?!?/p>
小呂默默地點頭。
“好,跟我上車。”老馬攬住了小呂的肩膀,帶著他向一輛大吉普車的方向走去。
江浩被檢察院帶走了,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在整個省廳不脛而走。最蹊蹺的是,帶走江浩的人中竟然有那個即將退休的老馬。 檢察院反貪局的人在老馬的帶領下,將江浩帶出了他穩坐三年的辦公室,當他從大班臺后走出來的時候,那銀亮的手銬,已經戴在了他的手上。
這時他才知道,老馬此次回到單位的目的,絕不僅僅像表面那樣是為了退休前辦理手續,老馬是“8·10”特大受賄案的辦案人之一,此次回來是受省廳領導命令來調查案件的。而他自己,則正是這個案件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之一。
在江浩的住處搜出了三十萬現金,存折上的一百余萬贓款都已被江浩打到了國外。江浩搖頭苦笑。“老馬啊,我真沒想到會栽在你的手里啊?!?/p>
老馬也笑?!爱斁斓模俗C據,誰都不能相信,這點你該清楚?!?他親自給江浩做了筆錄,江浩供認,自己收受任毅的那些賄款,大都打到了兒子境外的賬戶,償還了兒子在那里的巨額賭債。老馬恨鐵不成鋼地拍著桌子?!澳阌袥]有腦子,你兒子欠的錢都是任毅讓人玩的圈套啊!”
“知道,怎能不知道,知道又能怎樣?”江浩苦笑。
“你可以有許多種選擇的!”老馬搖頭。
“選擇?”江浩搖頭,“有的時候啊,選擇是掌握在別人手里的,人就是這樣,有的時候雖然大腦告訴我們該停住腳步,但腳步就是停不下來,你明知道這是條死路,但還就得這么往下走。不是每個故事都能有好的結果的,生活不是童話,更不是教科書,有時只要能處理好劇情,無論什么結果,都是個好的故事。可惜 ……”
“可惜?可惜你即將的成功?”老馬側目,“你是不是認為,你這盤棋毀就毀在趙順身上了?”
“真正毀了這盤棋的是我自己?!苯瓶嘈Α?/p>
“江浩,就為了那幾個錢,你串通犯罪嫌疑人,以偽善的名義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戰友送進精神病院,你良心何在啊?我告訴你,事實終究是事實,是掩蓋不了的。”
“不對,不對 ……”江浩搖頭,“我沒你想象的那么壞,送趙順進醫院完全是個偶然,我只是想讓他離這個案子遠點,他現在這樣我也痛心疾首,這與我拿錢無關 ……”
“放屁!與你拿錢無關?”老馬火了,“沒有你的運作,能有證明趙順精神病的病歷?沒有你的放縱,能讓劉權接手這個案件?沒有你的操作,能堂而皇之地將正毅公司的案件撤案?江隊,你老謀深算啊。”
“我該是早就在你們的視線之中了吧?”江浩苦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而黃雀之后呢?當你自認為能把握一切、滴水不漏的時候,也許就是敗局的開始吧。但是老馬,對于趙順,我真的只是想幫他。到底是趙順瘋了,還是我瘋了呢?”江浩問自己。
“你說呢?”老馬笑了,“趙順才是那黃雀之后的人呢?!?/p>
“我明白了,我是這整個事件里最大的傻子,就算所有人都瘋了,趙順都不可能會瘋,他才是最清醒的人啊!”江浩頓悟。
在賬戶被凍結的五個小時后,也就是在那班飛機即將起飛的一個小時前,任毅被機場民警帶到了留置室,接待他的人,正是羅洋和劉權。他不僅沒能按照預訂計劃逃出國門,更沒有按照預訂計劃買通劉權。劉權笑著拿出了一個厚厚的紙袋,那里裝著他給的所有賄款,任毅從信封上清晰地看到“檢察院證物室”的字樣。任毅這才恍然大悟,劉權竟是專案組釣他這條大魚的餌,按劉權的話說,“要真拿任總當兄弟了,自己也該折了。”
任毅徹底茫然了,自己從劉權眼睛里看到的,究竟有沒有一秒鐘的真實呢?他感到恐懼,深深的恐懼,這種恐懼不僅來源于他同劉權博弈中的徹底失敗,更來源于他對自己判斷能力的徹底否定。他輸了,輸得一敗涂地。他終于了解到什么才是警察。那個滿臉都寫著精明的最低層次的精明人,原來有著更深層次的偽裝。人,太可怕了。
湛藍如洗的天空,陽光傾灑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偶爾能聽到幾聲鞭炮的爆響,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這個城市洋溢著節日的氣氛,當天的各大報紙都用各種標題在醒目的位置登出了一個故事,故事內容講的是一個警察舍棄自由和名譽,忍受極大的痛苦和不公,最后連續破獲兩起案件。這兩起案件一個是某經偵隊長的受賄案件,另一個是本市正毅公司的連環詐騙案件。人們是需要英雄的,尤其是在這個信仰匱乏的年代。這個警察隨即被冠上了“當代華子良”的頭銜,受到各類媒體的追捧。這個故事更是廣為流傳,某個影視公司甚至要將這個故事改編成電視劇,供更多的人學習。但人們都明白,那不過是影視公司想要獲利賺錢的幌子罷了。
趙順被從醫院接了出來,門口簇擁著的記者和圍觀群眾,讓他感到不知所措。羅醫生給他開了兩個星期的藥,卻被老馬在路上順手扔出了車窗。記者的閃光燈、人們的掌聲,讓趙順感到眩暈,覺得恍惚。當他知道任毅被抓的時候,想樂卻樂不出來,而當他知道江浩被抓的時候,心里感到一陣劇痛。
小呂流下了眼淚,誠懇地向趙順道歉:“我不該辜負趙師傅的一片期望,您為了破案而放棄自己的自由,忍辱負重,是我學習的榜樣?!?/p>
劉權則笑著說:“你丫可真夠深的,裝得比我都像,我幾乎就讓你蒙了,你這家伙,當警察真是可惜了,應該去考電影學院?!?/p>
老馬容光煥發,他因為破獲這個案件,同趙順一起榮立了個人二等功,這該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個榮譽。老馬用力地拍著趙順的肩膀說:“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明白,你小子不愧是我的徒弟,你能有病?江浩說過一句話,‘就算所有人都瘋了,趙順都不可能瘋?!@算他說對了?!?/p>
這不是夢,真的自由了。趙順一陣輕松,卻又突然間感到茫然。他回頭望著醫院的方向,鐵柵欄后面,他似乎看見了教授孤單的身影。
教授說過:這個世界上有人手快,應該去彈鋼琴,但他當了賊;有人心細,應該去搞技術,但他當了警察;有人厭惡現狀,可以選擇離開,但他卻選擇留下;有人熱愛生活,但斤斤計較,最后一無所獲。而我們什么也沒有,也什么都不是。唯一可以證明自己存在的,是所謂的被別人認可,唯一寶貴的,是人們彼此之間的信任。而有人卻告訴我說,這個世界同我們這里一樣,不該相信自己,也不該相信別人,我們能相信的,只有證據……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