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學術界和傳媒界對“中國模式”的討論溫度熾熱,但是正如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所觀察到的那樣,中國官方并沒有公開表示接受或者反對。
或許也正因為此,《學習時報》2009年12月7日刊出的四篇反思“中國模式”的文章才顯得格外醒目。除了這份報紙是由中央黨校創辦,四位作者尤其前兩位的身份更引人注目——全國政協常委、中央黨校前副校長李君如,全國政協外事委員會主任、原國新辦主任趙啟正,中央黨校教授邱耕田,北京師范大學政治學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施雪華。
“我們想借這組文章來起一個引導的作用?!薄秾W習時報》理論部主任劉學俠告訴本刊記者,中國經濟發展的確表現得相當不錯,但我們也還是有一定的問題,需要進一步深化改革,“‘中國模式’的概念掩蓋了一些問題,容易固化僵化。”
四篇文章作者之一的中央黨校教授邱耕田對本刊記者直言:很明顯,一些西方人士談論“中國模式”時,在熱捧中國甚至“捧殺”中國?!霸谖铱磥?,作為親身經歷并見證著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發展進步的學者,應當對‘中國模式’的提法保持應有的清醒頭腦。”
隨著越來越多的學者以及不同聲音的加入,關于“中國模式”的爭議正被推向一個高峰。
中國“被G2”
“這次會議上,美國將把火炬傳給中國?!泵绹鴩鴦赵旱囊晃蝗耸吭?009年4月20國集團金融峰會召開前告訴他的日本記者朋友。這位日本記者后來寫道,正如其所言,美國總統奧巴馬在會后記者會上宣布“美國已不能繼續擔當世界經濟的引擎”,并與中國國家主席約定定期舉行“美中戰略與經濟對話”。
“奧巴馬總統有沒有向中國發出諸如‘讓我們一起來領導世界吧!’這樣的邀請,我們不得而知,但外界將奧巴馬前面的講話解讀為美國要擴大美中共同領導世界的‘G2’路線。”他這樣寫道。
在中國前駐英國大使馬振崗看來,國外熱捧中國的動機復雜,有真心說好的,也有別有用心的,“但要求中國承擔更大責任這是肯定的”。
“G2”是由美國著名經濟學家伯格斯滕發明出來的概念。2008年7月,伯格斯滕在美國著名的《外交事務》雜志上發表了一篇名為《平等的伙伴關系》的文章,為美國“應對中國的經濟挑戰”提出解決之道:建立中美兩國平等協商、領導全球經濟事務議程的“G2”模式。
伯格斯滕所言的“G2”其實是為了應對中國在WTO、匯率、貿易等問題上對美國利益的挑戰,克服美國領導的國際經濟秩序所面臨的巨大困境。在他看來,唯有以“完全的權利、真正的共同領導地位”才足以“吸引中國”,“創造一種全球急需的有效領導”。同時,他承認,“G2”模式主要限于經濟領域,在其他領域“未必更有效”。
但是隨著美國戰略家的介入,原本影響力局限于學術界的“G2”概念迅速走紅兼而走樣。“熱炒起來主要是因為布熱津斯基和基辛格兩人?!瘪R振崗對本刊記者說。
2009年1月12日,在北京紀念中美建交30周年活動的一次會議上,美國著名戰略家布熱津斯基說,中美之間建設性的相互依存是全球政治和經濟穩定的重要根源,現在需要全力推進一種非正式的“G2”。隨后發言的基辛格對此多有附和。“G2”逐漸被闡釋為“中美共治論”而廣為傳播。
當時在會場的一位中國高官告訴本刊記者,聽到二人的發言,他立刻感到不妙,“中美共治,不就是讓我們一個發展中國家來跟美國扛世界嗎?”
同年5月20日,溫家寶總理在捷克舉行的中歐領導人會晤上對記者表示:“有人說,世界將形成中美共治的格局,這是毫無根據的,也是錯誤的?!偫肀響B后,基辛格這方面言論有所降溫,但仍然有人在繼續炒作。”馬振崗說。
新加坡《聯合早報》的一篇評論說:“中國被G2了?!?/p>
一些人的動機是要求中國承擔超出自身能力之外的責任
“中國責任論”似乎是與“中國模式論”相伴而生的。在雷默提出“北京共識”之后一年多,2005年9月,美國副國務卿佐利克就美中關系發表專題演講時說,“美國和中國是國際體系中兩個重要的利益攸關的參與者?!?/p>
佐利克“利益攸關方”的講話被視為“中國責任論”正式浮出水面的代表。一年后,“利益攸關論”被寫入了美國2006年《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正式成為美國官方的對華新定位。
這與2001年布什總統上任之初提出的中國是“戰略競爭者”的定位迥異。而四年后,“利益攸關論”又讓位于“中美共治論”。論者指出,美中戰略地位此消彼長之勢清晰可見。
“中美共治論”可以理解為一種深化了的“中國責任論”,不過為與早期中國責任論相區別,學者韋弦建議將“中美共治論”定義為“中國影響論”。
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從動機和出發點看,中國責任論是美國還處于強勢階段,還沒有出現金融危機時提出來的,因此,中國責任論的初衷還是美國和西方希望利用自身優勢,逼迫中國遵循西方制定的國際標準,加入西方主導的國際機制,用以約束和套住中國的一種策略。中國影響論則是在美國深陷金融危機漩渦,內外交困背景下提出的,因此,其出發點更多的是希望中國分擔風險,是美國已經無法獨撐世界,無法獨立應對世界性金融危機和各種全球性問題的一種無奈選擇?!?/p>
邱耕田教授注意到,在剛結束不久的哥本哈根氣候峰會上,中國被要求擔當與美國一樣的義務?!耙笾袊袚鲎陨砟芰χ獾呢熑?,這大概是熱議“中國模式’的部分西方人士的深層的心理動機?!彼f,中國當然要承擔自己應承擔的責任,但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中國的作用顯然是有限的,在承擔相關的國際義務上,中國根本不應當與美國等發達國家“平起平坐”。
西方更看重“中國模式”的“威脅”
中國之于西方,從一開始的中國威脅論,至中國崩潰論,再至中國機遇論、中國責任論、中國影響論,一如輕舟已過萬重山。
“亂花漸欲迷人眼,我們自己必須堅定立場?!瘪R振崗說。
透過紛繁的現象,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并未真正改變。經如,有了“中美共治論”,西方真的就不認為中國是威脅了嗎?顯然不是。上述中國高官對本刊記者表示,佐利克就與他談到,美國人現在最擔心的不是貿易摩擦問題,也不是軍事透明問題,更不是匯率問題,而是“中國模式”的威脅。
西方報章中流行類似的看法。如英國《衛報》說,中國的成功故事是自上世紀30年代以來“自由民主所面臨的最嚴峻的挑戰”。言外之意,“中國模式”與西方模式形成了針尖對麥芒的PK之勢。“末代港督”彭定康在接受英國BBC采訪時說:“中國的崛起證明人們不需要西方式的民主也可以繁榮富強,這才是中國對西方的最大威脅。”
還有一點也沒有改變——西方希望將中國進一步納入由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2008年底,美國《外交》雜志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是《西方世界的衰弱》,作者是美國財政部副部長羅杰·阿特曼;另一篇是《中國模式的崛起》,作者是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和國際關系學教授哈羅德·詹姆斯。
面對中國的崛起,美國應該怎么辦?阿特曼和詹姆斯的戰略是:美國應該加緊努力將中國盡快融入到“長期以來由西方主導的全球經濟體系”,應該諄諄教導中國,“融入西方主導的全球體系才能夠給中國帶來更大利益”。
二人的具體建議包括:讓“七國集團”接納中國作為成員,共同規劃全球秩序;允許中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里面多占一點股份,這樣一來,中國龐大的外匯儲備就可以為全世界所用,而不是單單為中國自己服務。
我們對西方的贊揚存在嚴重的誤讀
專家提醒,對國外吹捧中國的聲音需要冷靜鑒別。
鄭永年認為,這種輿論繁榮的部分原因是國內一些媒體樂于把國外“夸”中國的聲音摘編并放大,而事實上這種聲音是片面的?!捌鋵嵨鞣脚u‘中國模式’的也不少,甚至說中國垮掉的也仍然有?!?/p>
馬振崗打了個比方:一個小孩,因為弱小平時大個子都不愛帶他玩,有一天大孩子說,來!一塊玩吧,于是這個小孩就得意忘形,以為自己也跟大個子一樣強大了。
“國內某些人的心態就像這個小孩,善于炒作。”他說,“就像幾年前有人熱炒雷鋒進西點軍校一樣?!?/p>
2002年,國內某媒體報道,到過美國西點軍校的人,都會注意到校園內一座雷鋒的半身塑像,擺放位置醒目。在西點會議大廳上方,還懸掛著五位英雄的畫像,其中排在首位的就是雷鋒。文章還說,近幾年,學習漢語成為西點軍校新的流行趨勢。一位學員還在他的畢業論文中寫道:“我最尊敬的將軍是巴頓,我最崇敬的士兵是雷鋒?!?/p>
這篇報道一時流布甚廣,連官方媒體都予以征引。不料事后卻被證明是一則假新聞。西點軍校專門澄清,在本軍事學院,沒有雷鋒的塑像或畫像。雷鋒語錄沒有被印在任何正式的學員出版物中。雖然歷史課和中文課也許會討論雷鋒,但軍事學院并不贊賞他或其哲學。
這樣的“誤會”或炒作很常見。馬振崗說,金融危機爆發后,在西方馬克思的書一度暢銷,有人就解讀西方要學習馬克思主義了。
2009年11月底至12月初,馬振崗在美國訪問了一個多星期,會見了一二十位美國學者及官員,他有意談及G2的話題,卻發現美國學者雖然承認中美合作的重要性,但幾乎沒人認真談論G2?!捌鋵嵜绹鴽]有多少人講G2,但在中國卻炒得一塌糊涂?!?/p>
“我還沒聽說有幾個西方人真的要學習‘中國模式’的。”馬振崗說,人家夸中國教育,最多也就是說中國人重視教育了?!拔覀儗ξ鞣降馁潛P存在嚴重的誤讀?!?/p>
“在近代歷史上,中國人被歧視、被慢待、被低看了將近有一個半世紀的時間。只是最近30多年來,隨著我們的發展和階段性的成功,在西方學者熱議甚至炒作的‘中國模式’面前,我們似乎找回了久違的自豪感?!鼻窀镎f,“但我們也不可因此而沾沾自喜甚至于自我膨脹?!?/p>
他認為,我們雖然取得了巨大的發展成就,但還面臨著一系列十分嚴峻的發展問題;我們雖然正在崛起,但發展道路還不具有國際間的復制性和示范性;我們雖然在一天天地富裕,但富裕并不等于強大;我們依然跋涉在發展的征途上,離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目標還有很長距離。
中國無意輸出“模式”
趙啟正在《學習時報》發表的文章題目為《中國無意輸出“模式”》。他說,有西方的評論說,21世紀會是中國的世紀或亞洲的世紀。“如果是指在21世紀,亞洲和中國經濟和文化會復興,那將是一種可能出現的前景;如果是指21世紀中國會具有像當年英國式或當今美國式的霸權,或其他形式的霸權,則是錯誤的推斷?!?/p>
有的發展中國家愿意參考中國改革開放的某些做法,趙啟正說,這正如中國愿意參考他國的經濟社會發展的某些做法一樣,在全球化的浪潮下,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模式’一詞含有示范、樣本的含義,但是中國并無此示范之意。這個模式或案例處于現在進行時,它還在發展中?!彼麑懙溃爸袊J健睕]有普適性,正像已經高度發達的國家的模式也沒有普適性—樣。
“如‘博愛’、‘和平’、‘民主’、‘自由’顯然是有普適性的。但具體到某一民族、某一國家、某一宗教,其價值觀和具體表現或結構又會有所區別,會有不同的特色,而這些特色對應著不同的國家、民族和不同的歷史時期?!壁w啟正說。
趙啟正的文章帶有明顯的對外澄清的色彩。作為外交家的馬振崗對此深有同感。“還說G2吧,我為什么反對這個提法,在許多事情上中美兩國達成協議了,影響自然比較大。但是你說中美共治,將把其他大國置于何地?大國會有意見,也不符合我們的外交傳統和理念,我們一直堅持平等的多極化的世界格局?!?/p>
一旦與國內的民族主義匯流,“熱捧”中國的聲音將更具危險性。馬振崗說,在多種國際場合,他都被要求對《中國不高興》一書進行評價。
這本2009年出版的書是1996年《中國可以說不》一書的升級版,書中擺出與美國及西方攤牌的架勢,并發出“呼喚高尚集團”“要做英雄國家”的“復興宣言”。該書一出版就被外界認為是“民族主義的集中宣泄”。一位從事國際報道的記者說,他在日本小城奈良的書店、京都的書店,都看到過這本書的日譯本,而且都擺在顯眼位置。
“這種聲音的危險性在于會加重國外對中國的誤解,助長中國威脅論,打亂我們自己的步伐?!瘪R振崗說。
警惕改革麻木癥
與趙啟正文章的對外闡釋不同,全國政協常委、中央黨校前副校長李君如的世滇《“中國模式”》一文則更側重國內?!艾F在就講‘模式’,既不符合事實,也很危險?!?/p>
危險何在?他寫道,一會“自我滿足,盲目樂觀”;二會轉移改革的方向,在舊體制還沒有完全變革、新體制還沒有完善定型的情況下,說我們已經形成了“中國模式”,以后就有可能把這個“模式”視為改革的對象。
鄭永年對本刊記者說,金融危機本來是中國進行改革的很好機會,但是有很多因素正在導致這個機會的流失。一方面,現在中國的經濟復蘇是政府刺激的產物,由大量投資驅動。銀行的大量貸款是否會導致大規模壞賬?“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中國政府花了大力氣才把壞賬處理好,一旦這次投資導致大量壞賬的出現,無疑會出現內生型的金融危機。”
另一方面,他說,在社會保障、衛生和教育改革等方面,進步并不很大。在沒有這一整套社會制度的情況下,內需很難真正旺盛起來。
“還有一點尤為重要,一些地方正在失去產業升級的機會。金融危機導致了很多落后企業和產業的破產,這為產業升級提供了條件。但是,不少地方政府為了簡單地確保增長,不惜拯救那些落后產能,一些高能耗和高污染的企業因為金融危機而起死回生?!彼f,“從這個角度來說,金融危機拖延了中國的產業升級,正在阻礙中國經濟發展模式的轉型?!?/p>
2009年初,中央黨校黨建部主任王長江在雜志上撰文指出,當前出現了一種“政治體制改革麻木癥”:忽然覺得政治體制改革沒那么必要、沒那么迫切了;忽然覺得過去的政治體制沒那么多毛病了,反而越琢磨越有優越性了。
“直接致“病”的因素,是這次不期而至的全球金融危機。在一些人看來,這次國際金融危機,表明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推行的‘新自由主義’已難以為繼,意味著資本主義的失敗。中國能夠在這次危機中處于主動地位,國際社會也比較看重中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體制中沒有改的那部分起了作用。這似乎暗示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和評價計劃經濟和傳統社會主義。更有甚者干脆得出結論,認為我國現行政治體制就這樣挺好,挺優越,無需改革。”王長江指出,不能給這種“麻木癥”以市場,要“擯棄一切猶豫”,深化政治體制改革。
必須慎之又慎,不可自我膨脹
還有學者擔心腐敗問題,資深理論家吳江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中國模式”被世人熱議,我們應如何回應?回答是:應當更加自警自檢,如實估量自己,謹行審思,決不可自我膨脹。
“須知我們確確實實尚處在發展之中,離發達還很遠。當此危機降臨之際,正是我們自我警惕、自我檢察之時。度過危機為當前急務。尤其腐敗盛行使‘中國模式’面臨生死考驗。”他說,因而,“我們必須慎之又慎,一失策成千古恨。功過榮辱,在此一舉?!?/p>
日本《每日新聞》2009年8月3日的一篇文章題為《“捧殺”中國的權宜之計》。文章寫道,2009年7月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的“美中戰略與經濟對話”中,美國政府不惜搬出孟子來恭維中國,這種“請務必支持美國財政”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文章筆鋒一轉,“美國絕不會那么天真!據我所知,美國依賴中國的情況頂多能夠維持幾年時間。等到因過度消費積累了20多年的財政赤字問題解決,儲蓄率恢復以后,美國還會繼續恭維中國嗎?答案是‘NO’?!?/p>
“美國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薩默斯稱‘美國已不再是世界的火車頭’,有意讓出主角的位置。然而,這只是美國捧殺中國的權宜之計。幾年后,即使中國肆意膨脹的氣球爆炸了也無所謂,到那時候,估計美國早已變得強大,不會再去理會中國怎么樣?!?/p>
此文是日本人的經驗之談。1979年,以美國學者埃茲拉·沃格爾的書《日本名列第一》為代表,西方世界對日本的吹捧一點都不亞于今天對中國的熱捧。
“結果其后幾年內,日本泡沫經濟破滅,陷入了長期停滯?!蔽恼陆又鴮懙?,“同樣,中國經濟也不會一帆風順。如果隨意相信美國的花言巧語,中國有可能會在亞洲制造新的泡沫經濟,到時候受影響的將不僅僅是中國一個國家,連日本也會被卷進去?!?/p>
日本人的這個提醒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