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雄偉端坐在辦公桌前擺弄著筆記本電腦,他襯衣領挺括,干練的氣質像是位政府官員。
其實,張雄偉是名焊工。6個月前,他拿到了一張嶄新的上海市身份證。1987年從家鄉江蘇啟東來到上海務工,22年之后終于正式成為“上海人”。
在拿到上海身份證之前,他已經是上海市人大代表。“農民可以參政議政,工人可以參政議政,為什么合起來成了‘農民工’就不可以了呢?”張雄偉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張雄偉在人大的工作場面與在焊接工地上一樣“火花四濺”。2009年10月,人大代表走訪政府部門,上門督辦提案,他與市衛生局、市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的局長直接“交火”。
最近幾天,當張雄偉坐在上海市兩會的會場里,他與主席臺上的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之間,不僅只有同為與會代表這點聯系。可以說,上海新市民、人大代表張雄偉,是俞正聲主政上海時代的產物。
張雄偉最看重的上海人身份,有賴于俞正聲在2009年兩會期間的“提案”:“上海人連工人農民都不愿意做了,外地人愿意來做工人,為什么不能把他們變成上海的市民啊?”
作為2009年獲“全國優秀農民工”稱號的40名農民工之一,張雄偉直接獲得上海戶籍。
身為“草根代表”,張雄偉的敢言與俞正聲倡導的暢所欲言的民主氛圍有關。
“你們膽子大一點,人人做起,我帶頭講真話!你們也要跟著講啊,別怕沒飯吃。”上海市人大代表許麗萍還記得俞正聲對她講的這句話。 在就任上海市委書記兩年零三個月后,俞正聲與上海,漸入佳境。
問題來問題去
俞正聲在上任感言中即鼓勵在民主氣氛中發表意見,隨后,上海各系統、各研究機構都接到通知說,市委公開納諫,“言論無禁區,只要有建設性即可”。
這股清新之風被人民網稱為“俞式風格”。什么是“俞式風格”呢?人民網的解讀是真抓實干的行動和腳踏實地的作風。
輕車簡從的調研視察成為一種工作方式。“他經常不按既定線路走。”上海市委組織部一位公務員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有一次,他去某區考察中學,接待方將某所學校進行了認真布置,俞正聲看了該所學校后突然提出還想再看看附近類似的學校,令接待方措手不及。
宋慶齡故居的一名工作人員給本刊記者講述了另外一個故事。俞正聲只帶一名秘書參觀宋氏故居被認出來,他們趕緊接待,得知他當天上午還去過宋慶齡陵園。故居領導趕緊打電話給宋陵,問了一圈居然無人發現,調出監控錄像之后果然找到。
俞正聲批評過不少干部,“被批評過的局級大員很多,占多數。”浦東干部學院的一名教授告訴本刊記者。
“我在國務院在建設部工作的時候,朱總理開會經常批評,我也被批評過多次。被批評是對你的信任。對錯誤的事情要批評,我們開市里大會,我不敢說每次,多數都要批評一些現象,這種批評呢,主要是講的事。”俞正聲說。
接待過俞正聲的各級官員對其專業水準印象頗深。俞正聲在上海電氣集團建設的臨港基地調研時,提了很多專業性問題,集團負責人感覺他“是清華大學電站設備專業畢業的”。其實俞正聲畢業于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彈道式導彈自動控制專業,可見他在調研前所作的準備,
問題來問題去是“俞式”調研方式。他在調研中總是很直接:“你們有沒有問題要問”,如果沒人發問,他就說“那我來問”。
俞式調研的另一特點是要求匯報者“報憂不報喜”,“下去調研不為肯定成績,只為尋找問題,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發表評論《為“提問式調研”稱好》,為俞式風格的推廣定下了基調。上海各市委辦局、各區縣會風立即轉彎:不帶秘書、不帶稿子,先說問題,再說解決辦法。
在某次人大會上,某單位將一摞講稿鋪在桌面上扒拉平整剛準備開念,俞正聲擺擺手:“你不用念了,稿子拿上來到時候我會自己看的,你就說說接下來具體工作打算怎么做?”
俞正聲喜歡大白話式的用語。談房價,他說:“房價不能高,不能再漲了,剛工作5年,一個月也就三四千塊錢,我們現在的經濟適用房標準是7年,7年之后收入能有多少?買不起啊!”
談就業,他說:“老人們一般對自己穿衣服都不講究,穿一件舊衣服就算了,房子也不需要太大,就是希望孩子生活得好一點。如果孩子的就業問題不能解決好,對老人們的打擊是很大的。”
這兩段關切民生之本的話是俞正聲2009年上海兩會期間講的,引起與會者強烈共鳴。
“我今天帶個頭”
俞正聲“懂新聞”,這是滬上新聞媒體的共識。
近年來,上海新聞界經受著越來越多的突發事件、群體性事件、敏感話題的考驗,2009年尤其兇猛。炒房區長、閔行倒樓、“釣魚執法”,接二連三。
俞正聲在年末做了統一回答。11月中,中共九屆上海市委九次全會結束后,俞正聲接受了當地電視臺專訪。看過這次專訪的人會發現,對于“釣魚執法”、閔行倒樓、上海房價、反腐形勢等輿論熱點,俞正聲幾乎不等記者發問就主動談起。
他說;“‘釣魚事件’是一種制度性措施的錯誤,說明我們,我和我們的同志們,我周圍的同志們法治意識淡薄。”
對于閔行倒樓,俞正聲當時的批示是“快報事實”、“慎報原因”、‘依法處置’。“這很符合新聞學的原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一位教授這樣評價。
這次專訪結尾,俞正聲還與媒體約定“下次見”。“要擴大領導通過媒體直接跟群眾交流的能力,這是我們的一個方針。方針的實施要請我們的市長們更主動一點,我今天是帶個頭。媒體也可以主動跟韓市長提,跟有關的副市長約。”
一個事實是,上海市的政府部門被媒體公認很難“突破”。另一個事實是,在不到4個內,俞正聲先后兩次接受了電視專訪。前一次是鳳凰衛視。
在接受本地媒體專訪之后5天,原人民日報社副總編輯楊振武就任上海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這是要為上海新聞界營造一種新氛圍,要讓聲音更清晰地傳達。”上述那位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這樣分析。
俞正聲還是中國第一代網民。
在東方網與20萬網民網聊時,一名網友與俞正聲對話:“我是一名公務員,現在在經濟與信息委員會工作。雖然我的網齡比較長,1988年上網,但我還沒有網名。”俞正聲答:“咱倆一樣,我也沒有網名,我是1989年開始上網的。”
中國是從1994年開始建設互聯網的,但上世紀80年代末,一些單位已有上網條件,可以收發電子郵件。從簡歷看,1989年時,俞正聲正在山東任職。
他將網絡定義為“集中民智的有效渠道”。
“有一件嚴肅處理一件”
剛剛過去的2009年,各級紀檢監察機關嚴肅查辦腐敗案件,處分縣處級以上千部3743人,移送司法機關的縣處級以上干部764人。
近兩年來,上海市紀委立案查處的局級干部17人,處級干部100多人。
“俞式反腐”特點是快,“有一件嚴肅處理一件”。上海市普陀區原區長蔡志強于2009年10月15日被“雙規”,12月13日即被移交司法機關,24日上海市檢察院公布其被逮捕。
在蔡志強之前,普陀區政府辦公室主任殷坤能、副區長張克明、長征鎮原書記王妙興等官員先后落馬,都與房地產開發有關。
2009年,上海市紀委對全市3100多名局級干部購買商品房的情況進行了專項申報登記,著手糾正一些干部“明顯低于市場價購房’’等不規范的購房行為。
輿論似乎有意將上海塑造為繼重慶后的“第二個全面反腐實驗區”,長江頭,長江尾,東西呼應。
事實上,上海反腐這兩年來從未間斷。俞正聲履新之際,正是陳良宇社保案收官之時。俞正聲剛上任即在上海市紀委九屆二次全會上代表市委常委會提出“十不”承諾,核心詞是“不搞封官許愿,不謀私利”。
在上海市委不久前召開的九屆八次全會上,俞正聲再敲反腐警鐘。“干部對個人利益孜孜以求損害黨的形象。特別是上海這幾年正在推進建設一系列重大項目和工程,投資的力度相當大,面鋪得很開。在這樣的情況下,領導干部尤其要把好關、用好權,干干凈凈做事。”
上海市委的這次全會,在一定意義上成了上海反腐的總動員大會。
一個背景是,這次會議之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紀委書記賀國強到上海視察工作,表明中央對上海反腐工作的高度重視。
會后,俞正聲約見上海市新聞媒體,他說:“目前的反腐敗形勢依然很嚴峻,有些案件是惡劣,也是驚人的,……也有的人,在查處過程中曾經企圖外逃,因為紀委事先早有估計,及時地防止了他的外逃。”
從11月下旬至今,市委書記俞正聲、市長韓正、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劉云耕分別帶領15個檢查組,對上海全市的黨風廉政和基層黨建進行專項檢查。
上海官員下車就說“來學習”
對上海市10萬名公務員來說,2008年經歷了一場“倒春寒”。俞正聲在冬天里的“一把火”將他們的“私糧”燒沒了。
當年1月17日,1000份名為《上海市規范公務員津貼補貼的實施方案》的文件正式下發,涵蓋市、區各級黨的機關、人大機關、行政機關,審判機關和檢察機關、民主黨派機關等。
另一份名為《上海市規范公務員津貼補貼工作宣傳提綱》的文件也同步下發,“要求引導大家正確看待個人利益得失。”“各單位被要求嚴格按照提綱解釋說明,不得隨意發揮。”
從3月起,政府公務員們接到的工資條是做過減法的。大幅降薪的傳聞不僅在公務員隊伍內,而且在社會上激起熱議。
“其實,不像外界傳聞一味減薪,一些‘清水衙門’甚至還有30%的加薪,是想抹平公務員系統內因行業和地區差而造成的收入差距。”上海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的一名公務員向《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說。
“而且,這個文件早在2007年9月已成文,本為貫徹2006年中紀委《關于規范公務員津貼補貼問題的通知》精神,只是在人事變更期未予實施。”
但坊間傳聞是,這次“動刀”源于俞正聲到任后驚訝于上海公務員隊伍的收入不公平。
“目前收入應是正常水平。”浦東新區工商局一名普通公務員告訴本刊記者。她正是在“砍薪”那年考上了公務員,此前在普華永道任職。相比之前“忙得沒空花錢”的白領生活,她更安心于公務員崗位,“至少不用在審計時去農場數羊了。”
作為上海市“一號公務員”,俞正聲更著重豐富下屬的腦袋,而非錢袋。他在多個場合強調要建設學習型隊伍,并熱衷于推薦書目。王樹增的《解放戰爭》和羅斯巴德的《美國大蕭條》都被他重點推介。
前者重在反腐,后者是為怎么渡過經濟危機服務。
“大部制”改革是俞正聲整頓吏治的另一大動作。有評價稱,上海的改革不是全國最早,卻是最新最快的。對上海延續了二十幾年的大口工作黨委體制撤、建、分,啟動黨委和政府兩個輪子同時改革,這是2003年以來上海最重大的一次行政人事調整。
上海官員的形象在悄然改變。以往赴外地考察,他們都是以經驗宣講者的姿態口若懸河,現在下車先稱“來學習”。
對外,上海官員的形象也在悄然改變。以往赴外地考察,他們都是以經驗宣講者的姿態出現,而現在下車先稱“來學習”。
大批外地干部也被交流進上海。長寧區的一名處長告訴本刊記者:“上海的干部本身也是來自五湖四海,不會存在所謂排外現象,上海干部的特點是務實,只要對上海有利,他們就擁護。”
副市長屠光紹就是外來干部。“我調來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上海缺管金融的副市長,所以我們跟中央建議,選派一個瞳金融的副市長來。”俞正聲說。這就是曾任中國證監會副主席的屠光紹。
“陳良宇案后,官員們都不知道該怎么動了。”滬上一位時評人說,當時,這樣的干部狀態對于決策者挑戰巨大。
“辦事規范是上海干部的一大優點,但有時也會顯得過于教條和呆板,要敢于沖破不合理的條條框框,根據新情況新問題想對策、出實招。”俞正聲在許多場合下這樣督促缺乏闖勁的干部。
直至將“消極”定性為“腐敗”。“要加大治懶治庸力度,讓廣大干部明白不盡責就是失職,即使無錯也是‘過’,是一種消極腐敗。”
“俞正聲的特點是講話很明確,他會主動跟大家講,我最近在考慮哪些問題,這樣,作為下屬就不用去揣測領導到底在想什么,底下的人也更好辦。”上述長寧區的那名處長說。
走進高樓后面的棚戶區
“俞正聲還直接為《解放日報》寫稿,讓老百姓知道他在想什么。”該報的一位編輯說。
上海市民由此知道,他任內最希望解決好的兩大課題,一個是上海的經濟轉型,第二個是歷史遺留的利益調節問題—建國以來,200萬支邊人員返回上海之后,面臨著養老水平差距矛盾,危棚儉屋改造涉及的搬遷補償矛盾等等。
這類交流想法的稿件多了,關于市領導活動的報道就少了,版面讓位于民生新聞,而俞式群眾觀也為媒體津津樂道。
2010年1月9日,俞正聲在中共上海九屆市委十次全會結束時做了題為《群眾觀點須臾不能忘記》的講話,“好事者”統計出其引用了7處毛澤東的原話。
俞正聲到黃浦區小東門街道調研,看到路邊有曬太陽的老人,叫司機停車,到老人住的棚戶區看看。一進屋內就說“暗無天日”,再問屋里為何掛滿塑料袋,老人答稱屋漏接雨,俞正聲又說“水深火熱”。他在會上提及此事:“高樓大廈后面隔壁就是棚戶區,我走過很多城市,都沒看見這個現象。”完成400萬平方米二級以下舊里改造被提上了日程。
上海地鐵6、8號線站臺高低差及縫隙過大等原因,在試運營的十幾天內就導致乘客受傷事件十余起,俞正聲又在兩會上做了自我批評:“當時就不該剪彩,弄好了再剪彩。”
在接受鳳凰衛視采訪時,俞正聲曾說:“你做一個地方的領導,老想自己歷史上留點什么,別人怎么評價自己,就會妨礙你做出正確的決策,你該觸及的矛盾你不敢觸及了,應該長遠做的事情,非要挪到當前來。我不希望做這樣的領導。要對歷史負責,對上海人民和全國人民負責,因為上海是全國的上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