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范成大的七十二首使金紀行詩以愛國主義主題著稱,但是其中有十余首作品具有明顯的田園內涵。這些作品或表現田園風光,或反映農家苦樂,或抒發隱逸情緒,既上承早期田園詩創作,又與《四時田園雜興》有著一定的聯系,在創作風格、表現內容、意象選擇、藝術技巧等方面溝通了范成大的前后期創作,在繼承前期創作的基礎上,由于直面故國而有了新的特點,從而推動了范成大田園詩創作的進一步發展,使范成大的田園詩創作形成一個有機聯系的整體,具有較為鮮明的發展脈絡。
關鍵詞:范成大;使金紀行詩;田園詩創作;過渡;新變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志碼:A
范成大的七十二首使金紀行詩是其在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以“祈請國信使”的身份出使金國時所寫下的一組七言紀行詩。詩人以近乎日記的形式記錄下了北方廣大淪陷地區山河破敗的景象和金人鐵騎對當地人民的蹂躪,“到一處、遇一事,就有一處一事的觀察和反映,隨時隨地描寫陷金地區的種種真實情景,而貫串在這些反映和描寫之間的則是一條極鮮明有力的愛國思想的線索,使七十二篇絕句,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陸游當年曾稱贊范成大說:“其使虜而歸也,盡能道其國禮儀、刑法、職官、宮室、城邑、制度,自幽薊以出居庸、松亭關,并定襄、五元以抵靈武、朔方,古今戰守離合,得失是非,一皆究見本末,口講手畫,委曲周悉,如言其國內事,雖虜耆老大人,知之不如是詳也”。因此歷來研究也多關注其主題思想方面,著重論述詩人面對故國舊土時的強烈而復雜的愛國情感。然而這七十二首使金紀行詩并不全都在抒發愛國情感,其中的《西瓜同》、《邯鄲道》、《大寧河》等篇,極富田家隱逸風味,并無明顯的愛國傾向,反而與范成大前后期的田園詩創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一、使金紀行詩中的四類田園詩
不可否認,在范成大的七十二首使金紀行詩中,愛國主義占據主導地位,“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更是膾炙人口的名句。組詩中或痛惜中原的山河破碎,或揭露金人落后而野蠻的民族壓迫,或譴責懦弱無能的統治集團,或景仰古代抗敵報國的仁人志士,或反映北方遺民渴求恢復的愿望,或表達詩人愛國的深情以及盡節報國的決心,這與陸游、辛棄疾等人的愛國主義創作相比毫不遜色。然而,除了愛國熱情,范成大的這組詩中還有一些別的內容,或描寫北方特有的風物,或借古跡抒發自己的隱逸情緒,或反映北方農民的農家生活,語言清新活潑,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四類。
第一,詩人借助北方特有的風物,在對酸棗棠梨等鄉土之物的描繪中,委婉地表達了故國淪喪的悲痛和失地人民渴望回歸的愿望。雖然這些詩仍然圍繞著愛國主義這一主題,但與《州橋》等篇忍痛直詢和《雙廟》等篇借古諷今相比則有了很大的區別。詩人不再高聲呼喊,直抒胸臆,將自己的感情一覽無余地展現出來。相反,詩人把自己的感情潛藏在清新的田園風光之下,乍一看活潑,深深品味之后卻又滲透出一層揮之不去的沉重,從而使感情更加深刻。詩人巧妙地借助題后自注,把自己含而未說的意思點破,達到不說而說的效果。如《西瓜園》:
碧蔓凌霜臥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
形模濩落淡如水,未可蒲萄苜蓿誇。西瓜與蒲萄、苜蓿一樣,都是舶來品,此時在北方已是常見之物,詩人在詩中描繪了北方一個處處可見的西瓜園。“碧蔓”“軟沙”,綠黃二色對比鮮明卻又和諧統一,充滿了田家之美,然而“凌霜”一詞卻又猛然一寒,美麗的東西如何能經得起嚴霜呢?然而生長在北地的西瓜形狀上、味道上卻都不盡如人意,詩人已經隱隱地透露出了一絲遺憾。蒲萄苜蓿在西漢時傳人中原,李頎《古從軍行》最后兩句感慨道:“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盛唐的詩人是在感慨具有強大軍事力量的唐王朝所進行的開邊戰爭的殘酷,而這在“祈請國信使”的范成大聽來卻充滿了絲絲苦澀。一方面,南宋軍事力量的薄弱,對金國的俯首稱臣,注定范成大的出使必然少不了受辱;另一方面范成大又渴望如蘇武一樣為國盡忠,所以出使時他對南宋皇帝說:“無故遣泛使,近于求釁,不戮則執。臣已立后,仍區處家事,為不還計。心甚安之。”矛盾交織,面對蒲萄苜蓿,聯想到唐人詩句,苦澀橫亙心頭,報國的赤忱忠心和對強大國力的渴慕逐漸鮮明起來。詩題旁還有一個自注:“味淡而多液,本燕北種,今河南皆種之。”燕北為女真族的起源之地,而河南則為北宋故都所在,燕北的西瓜如今遍布河南,國破家亡之恨暗含其中。縱觀全篇,詩人表面上似乎是在描寫田家風光,清新恬淡,其中蘊含的深意卻需要細細地品味。
又如《內丘梨園》:
汗后鵝梨爽似冰,花身耐久老猶榮。
園翁指似還三笑,曾共翁身見太平。鵝梨本為北方常見的水果,梨園在北方也是常見的田園風光,詩中透露出的濃濃鄉土味,與后期《四時田園雜興》中的“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等句有相似之處,似乎昂揚的愛國主義情懷已經褪去。但是詩人在詩題后特意加上一個備注:“園戶云:‘梨至易種,一接便生,可支數十年。吾家園者,猶圣宋太平時所接。”“‘圣宋太平時”即靖康之難以前,距詩人出使已近五十年。梨樹依然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但是山河卻已破碎,物是人非之感不覺涌上心頭。品嘗著“太平時”栽種的梨樹結出來的果實,面對的卻是金人鐵騎下的盼歸之士,詩人情何以堪?
范成大在這類詩中表現出了高超的藝術技巧,小中見大,用意深婉,通過北地特有的田家風物的描繪以及題后小注的巧妙運用,在田吲JxL光背后寄托著自己的故國之思,把表層的輕快與深層的沉重進行對比,達到“以樂景寫哀情,一倍增其哀樂”的效果。
第二,組詩中還有一部分詩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感情傾向,范成大通過對棗、梨、栗等北地常見風物的描繪,勾畫出一幅中原風光圖。詩人延續其一貫的田園詩創作風格,清新流麗,用通俗卻又恰切的語言進行白描,絲毫不見范詩“喜歡用些冷僻的故事成語”的毛病,與《四時田園雜興》有許多相似之處。如《大寧河》:
梨棗從來數內丘,大寧河畔果園稠。
荊箱擾擾攔街賣,紅皺黃團滿店頭。詩人僅僅借助二十八個字就勾勒出了梨棗豐收、上市的熱鬧景象,簡潔明快,通俗淺顯。全篇沒有一字生僻,也沒有一處用典,如口語一般,從字里行間里讀不出明顯的愛國情懷,反倒是一股濃郁的鄉土氣息撲面而來。即使把這首詩從使金紀行組詩中抽出來放在范成大別的文卷里,也并無太多的不妥之處。
范成大在組詩中還有一首《良鄉》也是寫棗、梨等北方特產的:
新寒凍指似排簽,村酒雖酸未可嫌。
紫爛山梨紅皺棗,總輸易栗十分甜。與《大寧河》相同,這首詩走的也是平易輕快的路子,與使金紀行詩的總體格調是大不相同的。比起《大寧河》來,該詩似乎更加閑適。如果說《大寧河》還要考慮到買賣問題,有人世的紛紛擾擾的話,那么這首詩更趨近于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與世無爭。一盞酸酒、幾粒易栗就可以讓詩人獲得滿足,忘記連日來所受到的侮辱,放下沉重的精神負擔,沉浸在田園生活之中。
由此可見,范成大的使金紀行詩中并不是一味的高歌,偶爾也會有幾首鄉間小調出現,輕快淺俗卻又頗有生活樂趣,似乎是詩人見到北方風物時的隨興之作,并沒有刻意融入沉重的思想感情。但是這樣的詩作,卻記錄下了北方的物產民生,既具有史料價值,同時也反映了范成大對于田園生活的一貫關注,即使在出使金國時也不例外。
第三,詩人不僅寫北方遺民的農家樂,更寫了農家苦。這些生活的苦難,或由于金人的壓迫,或由于生計的艱辛,讓人讀來不覺心酸。相對于南方來說,北方氣候較為寒冷,不利于農作物的生長,再加上異族統治者的殘酷剝削,生活頗為艱苦,終日操勞往往還無法果腹。如《趙故城》:
園翁但愛城泥煖,侵早鋤霜種晚蔬。詩中老農為了生計,不得不起早貪黑,鋤草施肥,雖說有一些自食其力的田家之樂,但是也從側面反映了農家生活的艱辛:如果不“侵早鋤霜”,又怎能填飽肚皮呢?又怎能繳納各種苛捐雜稅呢?
北方中原地區飽經戰火洗禮,“頹垣破屋古城邊,客傳蕭寒爨不煙”,人民長期缺衣少食,到處都是斷井頹垣,教育文化醫療衛生等設施都受到了極大的破壞,北方遺民們老不能有所養,病不能有所醫,正如《望都》中所描繪的那樣:“望都風土連唐縣,翁媼排門帶癭看”,題后還有一個小注:“縣人多癭,婦人尤甚。相傳縣東接唐縣,病癭者甚眾,比縣盡染其風土。”癭是一種長在脖子上的腫瘤,有病治病本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望都、唐縣的病癭者卻不得不忍受著病痛的折磨,與《趙故城》的生活艱辛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以說,詩人沿途之中一直都在關注著北方遺民們的生活境況,這既照應了愛國的主要思想線索,使得愛國的熱情更富有層次,也增加了田園詩的表現內容,讓詩人的眼界更加開闊,更加貼近農民日常生活。
第四,隱逸情緒在組詩中有所流露。詩人或借助典故,或詠懷古跡,或闡釋佛理,表現了自己對功名的厭棄和對歸隱石湖的向往。愛國之情仍在,但熱情卻已漸漸退卻,“大梁襟帶洪河險,準使神州陸地沉”的豪言壯語已無處可尋。詩人仿佛是一位遲暮的老人,已經洞穿了世事百態,只想回到田園,找尋心靈上的最后一絲靜謐。如《邯鄲道》:
薄晚侵霜使者車,邯鄲阪峻且徐驅。
困來也作黃粱夢,不夢封侯夢石湖。黃粱夢一典源于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講的是盧生在邯鄲旅店中遇見道士呂翁,自嘆貧窮,道士借他一個枕頭,要他枕著睡覺。此時店家正在煮小米飯,盧生在夢中享盡了一生的榮華富貴,醒來時卻發現小米飯還沒有煮熟。這個典故多用來形容富貴只是過眼云煙,轉瞬即逝。此處范成大反用唐人舊典以吐露自己的心聲,表明自己對于石湖的向往。石湖,位于詩人的祖籍——蘇州城郊,也是他晚年隱居的地方。“不夢封侯夢石湖”,既有不戀功名富貴的高尚節操,也蘊含著自己對于故鄉的深深眷戀。
《范陽驛》則是借助佛典來表明自己的心扉:
郵亭逼仄但宜冬,恰似披裘坐上空。
枕上驚回丹闕夢,屋頭白塔滿鈴風。題后還有一個小注:“涿州驛外有尼寺,二鐵塔夾涂如雪,俯瞰驛中。”佛門本來就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要求,范成大自己也是一個佛門信徒,“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一句更是經過《紅樓夢》中妙玉之口廣為人知,此時范成大作為“祈請國信使”出使金國,身上背負著南宋皇帝交給他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雖然此行他已經做了必死的準備,但是任人宰割的祖國怎不讓人失意?失意的人最容易把佛經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產生人生如夢的感覺。
此時范成大只有四十五歲,正是仕途的黃金時段,為何仕途大好的他會產生歸隱的情緒呢?除了佛道思想的影響之外,對于當時南宋王朝的失望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范成大本來是懷著一顆必死的報國心來到金國的,在目睹了南宋君臣的昏庸無能、賣國求榮之后,在目睹了被異族奴役的淪陷區人民的悲慘遭遇之后,尤其是在目睹了“漁子不知興廢事,清晨吹笛棹船來”之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恢復北方失地的理想被殘酷的現實無情地打碎,詩人的報國熱情漸漸淡去,遂萌生退意,有了“不夢封侯夢石湖”的想法。這類詩一方面間接切合本組詩的“主旋律”,另一方面說明了隱逸思想已經在詩人的腦海里扎下根,暗示了詩人以后的人生道路和創作思想。
以上四類詩作雖然仍與歷來公認的范成大使金紀行組詩愛國主義主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與《州橋》等主流作品已經存在著差異。范成大借助田同隱逸等題材,讓詩作呈現出多元化傾向,既有前期創作的影子,也是后期創作的前奏,成為聯系前后期創作的重要紐帶。
二、使金紀行詩在范成大田園詩創作中的特殊性
范成大的田同詩創作在中國詩歌史上歷來享有盛譽,歷代詩評家多認為他是一位田園詩人,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指出:“《四時田園雜興》不但是他的最傳誦、最有影響的詩篇,也算是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集大成。”其實,范成大的田園詩創作不僅僅包括《四時田園雜興》,他在早期就創作過《催租行》、《大暑舟行含山道中》等反映農民疾苦的優秀作品。七十二首使金紀行詩是其出使金國時所作,直面故國,“沿途的一草一木,都會激起他們的傷感,引導他們一種定向思維,讓他們回想南宋及收復大業”。因此使金紀行組詩中帶有田園詩風味的創作多多少少會受到這一心態的影響,在繼承前期田園詩創作風格的基礎上呈現出不同的特點。
(一)范成大田園詩創作的繼承性
成熟的作家有其較為穩定的創作個性,這是在多年的創作實踐中逐漸沉淀下來的。因此作家無論換了多少副筆墨,具體作品風格怎樣迥異,總有一些獨屬于該作家的東西表現出來,如我們在稱贊李白《將進酒》集中體現其豪放飄逸的同時,也不會否認《長干行》同樣也是他的作品,盡管二者的創作風格存在著天淵之別。同樣對于范成大來說,無論是早期的田園詩創作、上述四類特殊作品,還是晚年的《四時田園雜興》,都存在著一脈相承的東西。
內容上,范成大多寫一些農家習見之物,不時流露出歸隱田園之意。從早期的“煙火村邊遠,林菁野氣香”到使金紀行詩中的“荊箱擾擾攔街賣,紅皺黃團滿店頭”,再到晚年《四時田園雜興》中的“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詩歌內容越來越貼近田家生活,越來越富有生活情趣。更可貴的是,范成大不僅像王維那樣用詩家的眼光去發現田園的美,更用農家的視角去揭露農民生活的苦難,“使脫離現實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早期的《催租行》、《后催租行》不留情面地揭露了地保公差對于農民的殘酷剝削,創造了樂府詩創作的新高峰。而使金紀行詩中“侵早鋤霜種晚蔬”寫出了農事的繁重與辛苦,寫出了豐收的來之不易,而“望都風土連唐縣,翁媼排門帶癭看”則寫出了艱苦的生活條件和無情的歲月風霜對于勞動人民的傷害。這些內容,我們在《四時田園雜興》中也可以找到。“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垂成穡事苦艱難,忌雨嫌風更怯寒。箋訴天公休掠剩,半償私債半輸官。”比起他之前的創作,認識更加深刻,控訴也更加有力。無論在朝為官、出使敵國抑或退居鄉里,他都關心民瘼,深切領會到他們的痛苦,憤慨于官吏們的殘暴橫蠻。這種認識與感情幾乎貫穿其一生,折射到創作中,就形成了一脈相承的田園詩創作傳統。伴隨著這種傳統,隱逸情緒也若隱若現地體現在其各個創作時期。“混俗休超俗,居家似出家”,早在青年時期,佛道思想就已經在他的頭腦中扎下了根。在二十九歲之前,范成大一直無意科舉,還取唐人“只在此山中”句,自號“此山居士”。后來出仕為官,在宋室南遷,山河破碎,抗敵復國成為時代最強音的大背景下,他寫下了“碧蘆青柳不宜霜,染作滄洲一帶黃。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涼”的詩句,但仕途上的長期“沉滯”,又讓他萌生退意,“誰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亦夢中。若向夢中迅猛覺,覺來還人大槐宮”。乾道六年,范成大奉命出使金國,表現出崇高的民族氣節和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然而,南宋當權者的賣國茍安和軍事上的薄弱,刺痛了他的愛國心,讓他深感收復無望,因此在使金紀行詩中就留下了“不夢封侯夢石湖”等消極用世的詩句。晚年他歸隱石湖,不禁感慨“當時手種斜橋柳,無限鳴蜩翠蒂空”。
風格上,范成大的田園詩大多表現出輕快活潑的特點,多為絕句,與他的其他題材詩歌相比,較少使用生僻的典故,多用當時的口語淺筆勾勒,用小場景反映大事件,具有含蓄深遠的效果。無論是早期“兒童眠落葉,鳥雀噪斜陽”、“老翁翻香笑且言,今年田家勝舊年”,還是使金紀行組詩中“紫爛山梨紅皺棗,總輸易栗十分甜”、“園翁但愛城泥煖,侵早鋤霜種晚蔬”都頗為樸實,字句通俗易懂,無論是內容還是語言,都給人一種濃郁的田家氛圍。《四時田園雜興》中,這種風格更發揮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谷雨如絲復似塵,煮瓶浮蠟正當新。牡丹破萼櫻桃熟,未許飛花減卻春”、“土膏欲動雨頻催,萬草千花一餉開。舍后荒畦猶綠秀,鄰家鞭筍過墻來”,這樣的詩句比比皆是,看似普通,細品之時卻富有諧趣。
(二)使金紀行詩在范成大田園詩創作中的新蠻
藝術創造又是一個不斷創新的過程,一味地復制模仿只是技術,而不是藝術。一位成功作家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不斷地超越自我,在自己已取得藝術成就上進一步“開疆辟土”,突破自己已經形成的創作模式。范成大亦是如此。直面故國的刺激、淪陷區遺民的生活與心態、異族政權的壓迫等因素使他的使金紀行詩相對他在南宋的創作來說,出現了一些新變。
第一,賦予北方常見的田園物產以新的意義,借外來物種暗喻異族的入侵,體現了詩人敏感的愛國心。北方常見的棗、棠梨、西瓜等均被詩人用來表達自己的復雜心情。如《汴河》:
還京卻要東南運,酸棗棠梨莫蓊然。題后小注云:“汴自泗州以北皆涸,草木生之。士人云:‘本朝恢復駕回,即河須復開。”’詩人把汴河的干涸神秘化,將它比作以為盼歸的忠臣義士,而酸棗棠梨這些北方的特產則成為異族入侵者的代名詞,詩人警告他們:你們現在別得意,總有一天汴河會重新波濤洶涌的!在直面故國的刺激之下,范成大筆下的田園意象一反“湖蓮舊湯藕翻新,小小荷錢沒漲痕”之類的恬淡清新的面貌,變得金剛怒目起來。又如《西瓜園》一詩中,西瓜“本燕北種”,“今河南皆種之”,這表面上是在說西瓜,深層次上又何嘗沒有別的意義呢?在《內丘梨園》中,梨樹也成了北宋繁華太平的歷史見證。詩人將自己的愛國之情融入到當地的一草一木中,而不是僅僅為了狀物而狀物。這一方面使思想感情更加深沉含蓄、言近旨遠,另一方面,也豐富了狀物詩的寫作技巧,所描寫事物不僅有形,更加有神。
第二,運用對比手法,賦予田園事物更為深廣的內涵。一方面詩人通過南北風物的對比來抒發國土淪喪的感慨,如《固城》:
柳棬涼罐汲泉遙,味苦仍成似海潮。
卻憶徑山龍井水,一杯洗眼洞層霄。從地理學上說,詩人寫的是鹽堿地里的飲用水,但是文學畢竟不是科學,詩人運用藝術想象,把北方鹽堿地的井水和西湖的龍井泉水相比,一個苦澀難以人口,一個甘甜清冽,孰優孰劣一目了然。為了進一步表達自己的用意,詩人特別在題后加了一個小注:“舊遼界也”。無論是遼還是金,都是異族入侵者。淪陷區的水“咸似海潮”,如淚水;南宋臨安的水“一杯洗眼洞層霄”,如甘露。詩人以此做比,既顯示出了在民族交往中的特殊心態,又表現出了對于入侵者的憎惡。
另一方面,詩人以金人入侵后物是人非之比來表現敵人對于大好河山的蹂躪,如《橙綱》:
堯舜方堪橘柚包,穹廬亦復使民勞。
華清荔子沾恩幸,一騎回時萬騎騷。字面看來,此處范成大借用杜牧詩句,既表現了對唐玄宗昏庸腐敗的無情諷刺,又表現了自己對堯舜有道明君的渴慕。題下有注云:“燕城外遇數車栽新橙,云修貢,種之汴京擷芳園。”擷芳園本為北宋皇家園林,而今卻為金人種植貢橙,詩人在哀痛山河破碎的同時,也在追尋靖康之恥的原因:“一騎回時萬騎騷!”《柳公亭》最后兩句詩人也深深感慨:“曲水流觴非故物,馬鞍山色就青青”。曲水流觴本為蘭亭雅事,是文人們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但是此次飲酒卻有伴使在座。所謂伴使,就是金國派來的陪伴和監視南宋使臣的人。伴使的存在,如針一般刺痛了詩人的心,國已不國,曲水流觴還有何意義呢?
第三,用北方的特色水土來襯托淪陷區遺民的悲慘境況。中原地區氣候寒冷干燥,地勢以一望無際的平原為主,自然景觀多具有氣勢恢宏的特點,這與秀媚的江南風情是迥然不同的。范成大將北地風光寫入詩中,化為背景,如《燕賓館》:
苦寒不似東籬下,雪滿西山把菊看。鵝毛大雪是北方最具有代表性的天氣,雪后的西山銀裝素裹,定然分外妖嬈。可是大雪過后必然大寒,普通百姓平時都缺衣少食,面對“苦寒”,又怎么挨過呢?又如《欒城》:
頹垣破屋古城邊,客傳蕭寒爨不煙。
明府牙緋危受杖,樂城風物一凄然。如果《燕賓館》說的是天災的話,那么《欒城》寫的就是人禍。頹垣破屋說明此處已經飽經戰亂之苦,這在北方宋金交戰舊戰場并不罕見。可能當地人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但是客(伴使)卻挑三揀四,責備縣令招待他們的飯局不夠精致,足見北方遺民在天災人禍雙重壓迫之下,日子過得是何等的艱難!
總之,范成大的使金紀行組詩受到地理環境、社會政治等因素的影響,其中的田園隱逸元素相對于范成大其他時期的田園詩創作來說,呈現出了新特點。這些元素在詩人愛國主義熱情的浸染下,或一反輕快活潑的傳統格調,蒙上了一層沉重的色彩,或在輕快活潑的外表下,潛藏著復雜深刻的思想感情。同時,詩人田園隱逸詩的表現技巧也不斷豐富,為《四時田園雜興》的誕生做了準備。
三、使金紀行詩在范成大田園詩
創作中的地位和作用
《四時田園雜興》是范成大暮年時的作品,“一向認為是范成大所以獲得‘田園詩人’稱號、享盛名、定身價的代表作”。其實,田園詩創作幾乎貫穿了詩人一生,從早期的《放魚行》、《催租行》、《后催租行》、《田舍》等篇起,他斷斷續續進行著田園題材創作。歷來研究多關注《催租行》、《后催租行》等詩人青年時期作品與《四時田園雜興》,然而從《催租行》的創作到《四時田園雜興》的創作相隔約三四十年的時間,根據文學創作的一般規律,通常都會有一些起過渡作用的作品,把前后期創作聯系起來,使金紀行組詩中的四類特殊作品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它們在創作風格、表現內容、意象選擇、藝術技巧等方面有著自己的特點,從而推動了詩人田園詩創作的進一步發展。
第一,在創作風格上,使金紀行組詩中的部分作品在繼承范成大前期清新流麗、富于變化的基礎上,又有了進一步發展,使詩歌語言更加淺白明快,詩歌情調更加恬淡,在通俗與詩意之間找到了很好的結合點。范成大的早期田園詩創作主要分為樂府詩和近體詩兩類,尤其是以《催租行》、《后催租行》為代表的樂府詩成就最高。他效法張王樂府,用樂府詩的形式寫出了農家的喜怒哀樂,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爪牙的丑惡嘴臉,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的樂府詩直白有余而韻味不足,一定程度上具有粗率、滑快、淺露的缺陷。而他的近體詩,如《田舍》等篇,筆調非常清新,但又多是站在“負仗閱巖耕”(宋之問)和“即此羨閑適”(王維)的角度,多把田園意象做為一種符號,與真正的農家生活相隔甚遠。使金紀行組詩中涉及農家的作品雖然不多,卻在前期創作的基礎上,將田園詩內容生活化,將田園生活雅化,使田園詩洋溢著生活的樂趣。詩人逐漸走出了文人士大夫種種空洞的社會責任感,不再高高在上的悲天憫人;田園也不再是詩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逐漸融入了現實生活。雖然文人習氣在詩中仍不時出現,但是總體風格已從文人士大夫的清新瀟灑轉為通俗明快。如《大寧河》、《良鄉》等篇,詩人把農村集市的熱鬧景象捕繪得淋漓盡致,極富生活氣息,與王、孟等人的不食人間煙火有了質的不同,恬淡中有一種平易近人的明快。它們讓詩中的田園味濃了許多,沖淡了王、孟等人田園詩的文人情調,讓農家農事真正在田園詩中唱起了主角。到了《四時田園雜興》中,凡是農村的風俗物產幾乎都可人詩,農村的生活有了全方位的展示,原來俗不可耐的祭祀、農事也進入了雅文化的表現范疇,同時注意學習吸取農民的口語,使得詩歌語言具有濃厚的鄉土氣息。詩人已經不僅僅是站在世外以一種欣賞的眼光打量田家生活,而是以一種參與者的身份去描繪農家農事,把農家的思想和內容寫進田園組詩中,突破了從陶淵明以來的“田園牧歌”式的田園詩模式。正如周汝昌所說:“他這樣作詩,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改造了傳統田園詩(專門粉飾、美化、歪曲)的本質,因而相對地提高了田園詩的價值。”
第二,在表現內容上,使金紀行組詩進一步開拓農家苦的題材,并將它寫入近體詩中,融入到田園詩創作中。范成大的早期創作中,農家苦的題材主要集中在樂府詩中,而近體詩中卻不多見。這反映了范成大當時思想上的局限:傳統的詩歌創作講求“溫柔敦厚”,即使有諷刺,也要“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府詩本來就有“刺上”的傳統,在中唐時經過元白等人的開拓后,諷刺世事更加自由一些。因此,農家苦的題材多出現在樂府詩中,如白居易《觀刈麥》等。而作為當時詩歌主流的近體詩,卻遠師陶潛,近承王孟,常用三兩筆勾勒出田園怡人風光,或抒發歸隱情緒,或表現自然之趣,皆以清新諧趣為旨歸。在使金紀行組詩中,范成大在愛國熱情的驅動下,突破了傳統農家苦的寫法,逐漸把農家苦納入到近體詩的觸角下,這在田園詩創作史上是極大的進步。把本應長篇完成的“任務”壓縮為四句,這一方面對詩人結構布局、材料剪裁與語言組織等方面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推進了近體詩的發展。近體詩在吸收樂府詩直刺特點的基礎上,結合自身篇幅短小、言淺意深的特點,將長篇內容用短制形式表現出來,形成了含蓄深婉、意味無窮的特點,使農家苦更加富有社會典型性,從而將田園詩的表現內容推向社會深層。“不惜兩鐘輸一斛,尚贏糠覆飽兒郎。黃紙蠲租白紙催,皂衣旁午下鄉來”之類的詩句在《四時田園雜興》中已不是個案,農家苦的題材得到了“安身之所”,“田園詩又獲得了生命,擴大了境地”。
第二三,在意象選擇上,使金紀行組詩進一步將北國田園風光納入到田園詩的表現范疇,擴大了田同詩的表現意象。北國田園風光在《詩經》中已有體現,如“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等,但前代詩人筆下的北國田園風光更多地應該納入山水詩巾。他們多把田園風光當成北方代名詞來用,很少賦予它們真正的田園內涵,多為表現一己感受的道具,在發掘農事農情方面用力甚少。范成大前期田園詩尤其是近體詩創作多延續王、孟等人的路子,用柳、桑、鵝等極富文人氣息的江南意象,表現士大夫閑適的情懷,并無多少新意可言。西瓜、酸棗、棠梨、易栗等北國意象的加入,為田園詩創作輸送了新鮮的血液。一方面北方田園意象的加入,為傳統的田園詩創作增加了幾分新鮮感,擴大了詩歌的表現范圍;另一方面北國田園風光在范成大的筆下不再是一種符號,具有鮮明的田園內涵。然而相對于《四時田園雜興》來說,此處田園意象的運用還稍嫌生疏,一些地方仍有符號化的嫌疑。
第四,藝術技巧上,使金紀行組詩把深沉的思想感情潛藏到文字背后,使田園美景的背后有了更加深刻的內容,從而使田園詩的創作走出了一味抒寫閑適情致和隱逸情懷的尷尬境地,為田園詩的繼續發展拓寬了道路。在范成大的早期創作中,“柳菌粘枝住,桑花共葉開”之類的田家美景占據主要地位,但是美景背后往往并沒有深刻的思想作支撐,往往只是看到美景時的審美愉悅,沒有進行應有的情感沉淀,同時又受到傳統田園詩創作的束縛,所以感情上略顯單薄。范成大出使金國時,直面故國的復雜心情讓他心中愁腸百結,一草一木無不牽動他的情思,一人一物無不觸及他的心弦。這復雜的心情可以說在他渡過淮河時就在心中醞釀,在某個合適的機緣之下就噴薄而出。詩歌的魅力就在于用極少的文字表達極深的感情,但是這極深的情感卻不是憑空而來的,需要在心中不斷地孕育滋長,直到不得不發時才把它表現出來。使金紀行詩中,范成大將感情真摯化、深層化,讓田園詩在清新恬淡的背后有了更豐富的內容,也更經得起咀嚼玩味。故在《四時田園雜興》中,我們能讀出他的憫農情懷,能讀出他心靈的寧靜。程千帆先生曾對此評價說:“這樣,他便與后來詩人之寫農民,或寄托自己閑適的感情,或嗟嘆農民的艱辛生活,卻始終處在一個旁觀者的地位有所不同,這也正是范成大對田園詩的獨特貢獻。”
范成大的使金紀行組詩不僅在愛國主義詩歌創作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其田園詩創作上也起到了過渡作用,溝通了早期創作和《四時田園雜興》,推動了田園詩創作的進一步發展,在詩歌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