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故事新編》 油滑 民間傳說 藝術闡揚
摘要:“油滑”作為獨特的藝術表現手段幾乎貫穿了《故事新編》的全部創作。本文從《故事新編》對民間傳說的藝術闡揚入手,具體分析魯迅汲取民間養分,以“油滑”藝術對歷史小說進行的藝術革新。
作為中國現代白話小說之父的魯迅在其《故事新編》中,從民間傳說創作中汲取藝術養分,以神來之筆的“油滑”藝術對歷史題材小說創作進行了藝術革新。對于《故事新編》中的“油滑”藝術與民間文化關系的探究并非新鮮話題,王瑤先生早在《〈故事新編〉散論》中對“油滑”現象的產生由來和美學意義作了深入的理論探討,如“油滑”與“浙東二丑藝術”、與“民間戲曲”的關系等。這些論述為我們從民間視野審視《故事新編》提供了深刻的啟示,但卻拘泥于“民間戲曲”這種綜合的藝術表現形態,沒有直接從文學創作角度深挖“油滑筆法”與民間表達形式之間的密切聯系。而拘囿于“浙東”的地緣限制的論述,也割裂了“油滑”藝術與廣博的民間文化傳統之間的深刻聯系。為此,本文從植根于深廣的民間文化傳統中的民間傳說技巧的角度觀照《故事新編》的“油滑”藝術,進一步挖掘民間資源對于《故事新編》的深刻意義。
一、民間傳說技巧燭照下的“油滑”藝術
民間資源對于《故事新編》的深刻影響,首先表現為《故事新編》中的“油滑”筆法的采用深受民間傳說創作動因的啟示。從創作動因看,民間傳說產生的原發性動因是民眾的歷史情感需要得到公開的表露和發抒。因為在漫長的封建社會,無權書寫歷史的民眾往往采用口頭傳說發表自己對社會歷史的看法和評價。因此“人們在講述中,并不一定深究歷史事實的原貌,更主要的,是把自己對歷史的認識、評價、愛憎及期望編織進傳說中”。即廣大民眾把他們的歷史情感融入傳說中,借傳說發抒他們的歷史情感,這就是傳說得以不斷產生的原發性動因。《故事新編》的創作與之有驚人的相似。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說:“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可見魯迅在創作《故事新編》時,并沒拘泥于史實,而著重在于借一點因由來完全發表他的意思。正是這借古人古事澆自己心中塊壘的創作路徑形成了熔鑄古今的“油滑”筆法。可見《故事新編》中的“油滑”筆法深受民間傳說創作動因的啟發和影響,幾乎與民眾借傳說發表自己對社會歷史的看法和評價如出一轍。
正是由于《故事新編》借鑒了民間傳說的創作機制而形成“油滑”筆法,因而確立了魯迅歷史小說的個人化敘事方式,成就了其現代歷史小說的獨特敘事魅力——既非對真實人物的真實行為和內心真實的敘述,也非對歷史結構的單純模仿,而是“在歷史真實和藝術虛構之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將個人生活與歷史生活融合起來,將個人生活經驗、世界感受和生命體驗融入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和歷史場景之中”,從而建構古今交融而意蘊深厚的藝術勝景,充分展示其對現實人生的愛憎與思索。這樣的創作意趣正應和了魯迅在介紹日本歷史小說《羅生門》的作者芥川龍之介時所說的“他想從含在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當中,尋出與自己的心情能夠貼切的觸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經他改作之后,都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系來了”。《故事新編》的“油滑”藝術是其最好的注解。
其次,《故事新編》中的“油滑”藝術深受民間傳說創作特點的影響。被譽為民眾“口傳歷史”的民間傳說“一方面具有歷史性的特點,另一方面又有傳奇性的特點;兩者融合,渾然一體。可信而奇,奇而可信,正是傳說這一體裁突出的特點”。即傳說同一定的歷史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關聯,其中既有真實史實的傳述,又有與特定的歷史有關聯的,附會捏合上去的人物或事象,還有較多地屬于藝術虛構的東西,但都采用歷史性的表述方式,即用特指性的內容和具體性的記憶來表達。同時,作為口頭藝術的傳說,因為有人化的自然貫注其間,故絕大多數都帶有傳奇色彩,甚至有許多“超人間”的場面和情節,故而形成民間傳說歷史性與傳奇性的重要特點。
魯迅深諳民間傳說技巧中“可信而奇,奇而可信”的原則,用他獨具魅力的“油滑”藝術詮釋了民間表達的現代書寫意義。在《故事新編》中,魯迅以寫“故事”的方式把創作內容放置在“歷史”語境下,幾乎每篇“都有古籍的依據”,但他并不拘泥于這些“故事”,而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運用“油滑”藝術的神來之筆創造了獨屬于作家個人的敘事意象,建構虛實相生、亦真亦幻的藝術勝景。譬如《起死》中宣揚齊生死、泯物我的莊子請司命大神給一個骷髏復形生肉,卻遭到各色鬼魂的阻攔與責備,愚頑的莊周費盡口舌請大神讓骷髏活轉來,卻為了一襲陋衣被復活的“漢子”糾纏不堪,不得已用警笛喚來巡士才得以脫身。慣于玄思而愛管閑事的莊子、各種胖瘦老少不等的男女鬼魂、道冠布袍而黑面白須的司命大神、全身赤條條的復活“漢子”與制服制帽而手執警棍的巡士,這些奇異而獨特的敘事意象,共同營造了一幅神人鬼魅雜處、古老與現代同構的色彩斑斕的神異景象。
總之,魯迅借鑒民間傳說技巧,妙用“油滑”藝術,寫“故事”而大膽“新編”,既有史實的依托,又形成個人化的敘事方式,凸現其對現實的諷謗,營造了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的亦真亦幻的斑斕而絢麗的文學佳境。
二、“油滑”與民間表達形式的現代“新編”意義
魯迅在《故事新編》中通過“油滑”與民間表達形式的現代“新編”,以思想家和藝術家的態度闡發民間資源中所蘊涵的文化精神,形成故事情節上的自由生發和怪異奇特的敘事魅力,這不但超越了正統歷史觀,還原歷史的鮮活真相,從橫向溝通了民間表達與文人文學創作,而且從縱向貫通了歷史與現實之間的密切聯系。
《故事新編》中借鑒民間傳說的創作機制而形成的“油滑”藝術表明,所謂的歷史真相并非單純地載于史書典籍,那些活躍在人民口頭中間的神話、傳說同樣蘊涵了神圣的歷史事實,甚至比訴諸典籍史冊的史實更加接近歷史的本來面目,因為其中包蘊了人民群眾對歷史的認識、評價、愛憎及期望,是更為真實的民眾的歷史情感的生動體現。勞動民眾是歷史的真正締造者,是推動社會前進的強大力量,他們用真誠的歷史情感澆鑄的神話、傳說等民間資源飽含鮮活的歷史真相。魯迅重視來自民間的資源和力量,就是在更深層上尊重歷史,尊重民眾,是一種更為嚴肅而認真的歷史觀的體現。
《故事新編》中古今雜糅的“油滑”藝術表明,在穩定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古代的悲劇也最容易復現為現代人的悲劇,現代人的悲劇亦可映照出古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在沒有變更的民族文化心理中,歷史就是現實,現實就是歷史。正如克羅齊那句著名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論斷,歷史往往驚人地相似,現實境況往往是歷史情形的再現。清醒而深刻的魯迅先生一生主張為人生的文學,一部貌似寫古人的《故事新編》寫盡的卻是現代人生世相,是魯迅沉潛民間、橫亙歷史、跨越古今的拳拳赤子之情的苦心力作!這就是魯迅,他是民眾的兒子,更是現代人精神的導師。
《故事新編》的創作表明,魯迅始終站在民間立場,站在文化反思和歷史反思立場,也站在現代知識分子的現代人生關懷立場來對自己的民族關懷做出深刻獨到的藝術表達。魯迅早已洞悉民間文學對于作家的創作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它不僅為作家提供了取之不盡的藝術素材,而且,更以民眾的感情熏陶著作家的審美個性,使他的創作與人民聲息相通,一脈相承,獲得最強的藝術生命力。”因此,魯迅自覺地運用民間文化資源充實和改造作家文學創作,在《故事新編》的創作中,通過“油滑”與民間表達形式的現代“新編”溝通了民間文藝與作家文學創作,從而為現代歷史小說創作從情節建構和敘事意象方面開拓了深廣的天地。
基金項目:本文是西華師范大學校級科研項目(項目編號06A019)的主要成果
作者簡介:甘秋霞,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國民間文學的教學和研究;何希凡,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許海斌,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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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