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莊子 比喻 樗 大而無用
摘要:在《莊子》第一篇“逍遙游”的結尾,惠施將莊子的思想言論比作“樗”——一棵“大而無用”的樹。本文以這一比喻為例,分析《莊子》一書中比喻的作用,進而更好地理解被惠子以及莊子自身比喻為“樗”的莊子哲學,以及作者為什么使用這樣的比喻來回答惠子乃至世人對于自己言論的批評。
一、《莊子》中的比喻
產生于春秋時代的《莊子》作為一本哲學著作,是道家思想的重要代表。然而《莊子》一書,洋洋灑灑,文字華美,想象奇詭,且筆鋒所及,超塵脫俗,就其文學性而言,中國古今散文,也難有超越。魯迅稱贊它說:“汪洋群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①《莊子》一書之所以能精妙地闡述思想,與它奇特的想象、豐富的辭采密不可分。它在語言上多用比喻的特點,也一直為眾多中外學者所關注。
在《天下》篇中,莊子介紹他自己文章的三種手法:“以危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薄柏囱浴笔遣淮_定的游移的語言,“重言”是引證為人所尊崇的重要人物的言論,“寓言”則是為了要擴大議論的范圍。②“寓言”一詞最早見于《莊子#8226;寓言》:“寓言十九,藉外論之?!焙笕私忉尀椤凹脑⒅浴薄ⅰ耙庠诖硕约挠诒恕薄_@就是說,寓言是借一定的比喻(藉外)寄托要表達的意思。③
《莊子》第一篇《逍遙游》的結尾,有一個很引人注目的比喻: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鼻f子曰:“子獨不見貍 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 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④
這里惠子說有一棵樹干木瘤盤結不合繩墨、小枝彎彎曲曲不合規矩、連匠人都不屑一顧的樹,名叫“樗”。而莊子的言論,大而無用,正如這棵樹一樣。惠施將莊子的整個言論比作“樗”,實際上也就是把莊子的思想、整部《莊子》比成是一棵“大而無用”的樹。批評不可謂不尖銳,批評的對象也不可謂不重大。莊子并沒有正面地回答這種質疑,而是沿用了這一比喻:“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言下之意是把自己的哲學看成是這樣一棵樹,彷徨逍遙其側也好。并且把這段話作為開篇《逍遙游》結語。
本文將以這一比喻為例,分析《莊子》一書中比喻的作用,進而更好地理解被喻為“樗”的莊子哲學,以及作者為什么使用這樣的比喻來回答惠子乃至其他人對于自己言論的批評。
二、《莊子》中大量使用比喻的原因
如前文所述,莊子相對比較少直接正面地講明道理,而常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詞”{5},來表達他的思想。學者在分析《莊子》內篇的語言時,總結了四個方面的原因:其一,緣自道家以及其他玄學家對于語言的不信任。莊子對語言的不信任使得他運用所有語言來源作為工具指向“道”。《莊子》語言異常豐富的原因要歸功于莊子對于語言的局限性以及語言的力量均有深入的認識。其二,道家的觀點也代表了古中國哲學的觀點,即語言是工具,其本身并不包含真理。所以在運用語言時,需要保持揮灑自如的態度。其三,道家,如中國其他古典思想流派一樣,對于邏輯推理缺少興趣,喜歡運用模擬,而非推演。其四,道家認為每個人都有“成心”,甚少有人能超越,所以直接的說理是鮮有成效的,很難打動人心。{6}
三、《莊子》中比喻的功用,以“樗”為例
關于比喻在《莊子》一書中的作用,此前也有學者從不同方面進行過探討,有些針對具體的某個比喻(“用心若鏡”,“夢為蝴蝶”等著名比喻),有些分為“異怪”或“美”兩個大的方面探討比喻的功用。筆者加以整理和補充,將其概括為以下六方面。
(一)形象描繪抽象對象
我們通常認為比喻僅僅是對哲學思想的文學修飾,它并不提供任何信息,更不能窮盡概念本身。但是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區分兩種類型的比喻,以及它們在文本中不同的功用。比喻(metaphor)在希臘語的語源學詞根是metaphero,以及從某處轉移(phero)至另一處。{7}這層含義我們都很明了。但是這個希臘詞匯尚有另外的擴展含義,Metaphero還可以指“改變或轉變,甚至相反”{8}。在這第二種比喻里,它的作用除了說明觀點以外,還有塑造和打磨觀點的含義。希臘的字源與中文所說的寓言即為“寄寓之言”非常類似,“寄寓”不只是“轉移”這么簡單,同時有“依賴”這一層更重要的含義。
尤其是當比喻的對象是抽象的,自身很難被了解的對象或觀點的時候,比喻的這一重塑造和打磨的功用就顯得益發強大了。{9}它將參與抽象概念的被人們想象和構建的過程,從而成為了一種決定性的模型(determinative model)。由此進入了這個概念之中,使抽象的概念形象化生動化。
而哲學或者思想作為一個整體正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概念,莊子把自己的言論比作“樗”,正是賦予它一個生動具體的形象。也便于此后的描述和論辯。
(二)打碎慣常思維模式
《莊子》運用的比喻,往往出人意料,貌似荒誕不經,見解也超乎尋常。如《逍遙游》中的鵬鳥“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展示出鵬鳥龐然大物、遠飛天外的形象,絕非常人所想所見之物。并且給人震懾的感覺。又如《德充符》中出現的幾個形體不全的人,“如傀儡登場,怪狀錯落,幾欲以文為戲,卻都高不可攀,見解全超乎形骸之外?!?/p>
羅伯特#8226;埃里森(Robert Allison)曾提到莊子運用怪誕的形象,這種怪誕,為傳統或文化所恐懼和回避,正如哲學本身之為傳統或文化所恐懼和回避。莊子是試圖用震懾的形象來麻痹人的通常的理智,而達到一個超越的、前理性的狀態。{10}
筆者以為莊子是有意要與現實生活拉開距離。使讀者更容易從通常經驗脫離出來,上升到廣闊的想象空間,進而有能力聯想到更多的生活實際,開掘出更多的寓意。為此,莊子常常采用荒誕與夸張的比喻手法。比如“樗”的比喻,作者也是希望以一種打碎慣常思維模式里“有用”、“無用”這樣的概念。所謂匠人棄之不顧,是因為它的評判標準是世俗的,完全基于日常生活的。而同樣作為一棵樹的比喻,我們跳脫慣常的思維角度與定式,就完全具有了另外的含義。
(三)植入內在價值
以莊子中最著名的比喻“夢為蝴蝶”為例,人們大多贊同蝴蝶在任何文化背景下都是美的化身,一個高度正面的形象。無論用蝴蝶這一形象指涉什么,它都將賦予該對象或觀點以正面的美的信息。比喻常??梢宰鳛闆Q定性的模型來影響概念本身。那么夢中的莊周也因而被賦予了美好的元素。
同樣,雖然作者沒有明言,但是這一棵原本立在人間的道路、立在扛著刀斧的匠人經過的路旁、為找尋房屋梁木的普通人所摒棄的無用的“樗”,經莊子不動聲色悄悄地換到“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這樣一個空靈廣漠的所在,想象在這樣一個所在,見到一顆高大繁茂枝葉蔓生的樹,油然而生美感。同時又可以蔭蔽乘涼、逍遙其下,則更怡然自樂。這樣一種正面的美好的信息,也就悄悄地被植入了這一比喻的本體——莊子哲學之中。
(四)超越了文字的價值
在道家以及中國古代其他玄學看來,語言作為一種傳道的媒介工具,是有其局限性的,對于所要表達的認識或感受來說,語言只是一種方式,它與所要表達的內容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是那么一致、那么徹底的,思想感情的活躍程度是相對比較穩定的語言形式所無法完全適應的。外篇一些作者的言論也代表了當時的人們對語言的認識。如《達生》篇中粹慶的寓言,反映了他“以天合天”的藝術創作原則。另外《天道》篇的寓言,明確地告訴我們,輪扁長期所輪的體會——不徐不疾之數,是無法用語言說清楚的。圣人也一樣,書本上所載的圣人之言,只是一種粗跡,而不可能表達圣人心得之精微,這就是所謂“言不盡意”。這種道不可言傳,言不能盡意的觀點來源于對世界萬物的認識,也來源于對語言的認識。
又如《齊物論》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其所非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11}
莊子認為一切浮華之詞掩蓋了言的本質,所以才產生儒墨的是非之爭;而這些是非之爭是沒有定準、毫無意義的,因此不如否定言,而以空明之心觀照萬物。成玄英注“得意忘言”也正是這一層意思。
以上是作者寧愿選擇比喻語言的重要原因。因為比喻在其中,具有了超越浮華文字的效用。比如惠施譏諷莊子,沒有明確地說:“你的哲學大而無用”而是說“樗”這棵樹“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非常形象而且尖銳。莊子也沒有作相應的是非之爭,直接說自己的哲學“大而有用”或者“逍遙自若”或者“不為刀斧所傷”,這樣單純的爭辯顯得蒼白無力,而選擇了沿用這一比喻,進行加工,從而不落痕跡地結束了這場論爭,也成功為《逍遙游》一章做好了收尾的注解。
(五)變換豐富的形象
寓言占了《莊子》一書十分之九的篇幅,所用比喻又千姿百態,善于變化:明喻、暗喻、單喻、合喻、借喻、博喻、正喻、反喻……正如宣穎《南華經解》中所說:
莊子之文,長于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脫變化,有水月鏡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設喻,不啻峽云層起,海市幻生,從來無人及得。
而所用喻體的形象又是有機的、立體而不單一的。比如蝴蝶的比喻,埃里森就至少分析出了蝴蝶這一形象后的四重含義,從而引發了無盡的發揮空間。{12}正由于此,莊子寓言言有盡而意無窮,給人留下咀嚼不盡的余味。
“樗”的比喻同樣如此。首先,它“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真的如惠施所言沒有日常功用。其次,它作為樹木又帶有自然清新的美的某種內在含義。其次如果置于“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它又具有了某種高絕超然的姿態。再次,作為眾人熟悉的形象它又具有遮蔭,供人納涼休憩的功用,傳達了某種供人消閑的信息,可以“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再次,作為種植于固定某處的一棵樹,具有靜止的姿態,帶有悠閑安寧的感覺。再次,由于它的新位置的廣漠以及它自身的特點,可以做到“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真正地逍遙于塵世利害關系之外,正是莊子所推崇的安然自若的態度。以上六點是筆者的經過分析的推斷,但應該還沒有窮盡“樗”的多重含義。而如此豐富變幻的意象,是單純的敘述或描繪式的語言所無法完成的。
(六)不確定的,難以被攻擊的描述方式
《莊子》的比喻想象奇特、恢詭濡奇。有時使人有一種變幻莫測、不知端倪之感。陸德明就曾說(《經典釋文#8226;莊子序錄》)“莊生宏才命世,辭趣華深,正言若反,故莫能暢其弘致”。
《莊子》之中頗有些篇章是以對話式的甚至論辯式的方式完成的。而大量變幻莫測的比喻的運用,使他得以把自己置于一個可進可退、攻守自如的兵法上有利的位置。
惠施說莊子的言論是一棵大而無用的樹。而且經學者證實,這種樹確實存在,多見于我國南方福建一帶,枝條歪曲,作為木材的利用價值不高,而且還有異味。惠施的這種嘲諷其實不可謂不尖銳地切中了莊子言論的要害。而莊子沒有直接反駁,說自己的言論有用在何處。而是又引入了一個比喻:“子獨不見貍 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毖韵轮?,如此靈活的能捉老鼠的貍 ,最后的下場非常凄涼。反不如一只無用的 ?;蛘哌@一棵樹。莊子后來說自己的哲學就算作一棵樹也好,不過是立于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的一棵樹。
而一棵樹的意象,如前所述,包含了許多種的含義,甚至可以說它枝繁葉茂類似言辭之豐富,由于這棵樹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形象,這樣也使得對方難以找到辯駁的方向。從而也使得這句帶有抒情性質的話,成為了這一章爭論的結尾。
四、與“樗”對應的莊子哲學
在考察了“樗”這一比喻的功用之后,我們可以整理出文中與“樗”對應的莊子哲學的一些特質。首先,像“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的這一棵高大繁茂的樹一樣,它是美的,而且帶有自然又悠閑的姿態。其次,它的價值是不應該用平常世俗的標準來衡量的。再次,像這棵樹一樣,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枝葉繁茂,但是并非一個確定的意象,它可以自由地衍生出許多含義。
莊子,有時作為嘲笑鵬鳥的小蟲,有時又是碩大的樗樹。有時他說“無用之用”,有時又反過來說“有用之用”的好處(鵝的故事)。當我們極力試圖尋找答案時,他卻似乎更享受使用他的邏輯和修辭游戲跟惠施作口舌之爭的樂趣。
惠施所說的“大而無用”其實并非全無道理,實際上人類的哲學從某種角度來說的確可以用“大而無用”來形容,有時候我甚至感覺是沒有方向的——是所謂的“逍遙游”(Going rambling without a destination)。然而喬治#8226;勃蘭兌斯(George Brandes)說:“在最高的知識領域內,關于對與錯的詢問一般總是不恰當的。”{13}那么重要的也許正是思考本身。我們每個人都有追求快樂的需要,也許更深層的追求是對思考的需要。我們感受到思考的快樂和“逍遙”,正如莊子用他的哲學所表達、用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的樗樹所比喻的一樣。
歌德曾借浮士德之口說:我的朋友,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14}莊子巧妙地把自己的哲學比作這樣一棵有機的生命整體,既由于自身的多重含義以及不確定性在爭辯之中立于不敗之地,又充分說明了莊子的哲學是自由的有生命的哲學這一令它獨立于其它理論的特色。
基金項目:深圳大學人文社科基金項目09QNCG19
作者簡介:梁訊,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美國田納西州立大學理學碩士,香港科技大學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①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②{6} Lin Shuen-fu. The Power of Culture : Studies in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1994.46.
③ 郭慶藩等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97年版。
④{5}{11} 陳鼓應注釋:《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
{7}Lidell and Scott:Greek-English Lexic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440.
{8} ibid.
{9}Oshima,Harold. Experimental Essays on Chuang Tzu,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3.63.
{10}{12} Allinson, Robert. 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 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 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9.51.
{13} 勃蘭兌斯:《尼采》,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
{14} 歌德:《浮士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06頁。
(責任編輯:古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