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陸萍到林震到小林

關鍵詞:知識分子 陸萍 林震 小林 單位

摘要:在20世紀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中，知識分子有著怎樣的精神遭遇?在對丁玲、王蒙和劉震云作品的細讀后發現:處于不同歷史時期的知識分子卻有著相似的遭遇:與“單位”之間的緊張關系使他們被迫對自身做出調整。作家們著力表現了這一過程中知識分子的痛苦、彷徨和掙扎，批判了現代化過程中的阻滯性因素，為我們認識中國現代化的歷史留下了一份珍貴的文學檔案。

知識分子，作為一支重要力量參與了20世紀中國的革命斗爭和社會主義建設，為中國的現代化做出了重大貢獻，同時付出了巨大犧牲。這種犧牲不僅指物質方面的，如生命、健康、財富等;還包括精神方面的，如精神獨立、個性自由等。對時代高度敏感的作家們更加關注后者。本文選取丁玲的《在醫院中》、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和劉震云的《單位》和《一地雞毛》等小說作為考察的對象，從個體與“單位”關系的角度審視現代化過程中知識分子的遭遇。

一、陸 萍

作家丁玲因參與“左聯”活動被國民黨特務綁架，隨后被軟禁在南京三年。1936年她被地下黨組織營救出來，化裝改扮到了延安。作為知名作家，她受到延安的熱烈歡迎，她本人受到毛澤東的多次接見。毛澤東在贈丁玲的《臨江仙·給丁玲同志》一詞中寫道:“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政治環境的巨大反差，必然使丁玲對延安政權產生自然的好感。但作為一個受了“五四”科學和民主思想影響的、善于獨立思索的女性，丁玲很快就發現了革命內部存在的問題。

丁玲的小說《在醫院中》就寫于這一時期。小說寫的是來自上海的年輕女醫生陸萍，來到解放區后被派到一所機關醫院。因為她受過正規嚴格的醫學訓練，在她看來，這所醫院問題重重。如病房衛生糟糕、護士缺乏訓練、手術室缺少取暖設備等等。這些問題最終都指向了醫院的管理者，也就是院長身上。作為關鍵人物的院長在小說里卻始終沒有正面出現。只知道他是個莊稼漢出身的干部，基本上是文盲。由這樣的院長來管理一所建立在現代科學和技術基礎上的醫院，實在是有點勉為其難。文化水平的差距使陸萍和院長之間缺乏溝通的基礎，因此，她的合理建議得不到采納。由于院長不同意在手術室生爐子，終于導致了手術室炭氣中毒事件，陸萍也險些喪命。這一事件對陸萍打擊甚大。她開始變得消沉，失去了先前的工作熱情。如果說革命是為了讓社會變得更加美好，人與人之間更加友愛，而革命組織本身卻沒有首先做到，那么未來“黃金世界”的美好許諾又有什么意義呢?陸萍思想上產生了動搖。不過，作者并沒有讓陸萍繼續消沉下去，而是適時地安排了一位“斷足”的革命前輩對陸萍進行教育，陸萍逐漸理解并學會接受現實。

如果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醫院”的問題，解決辦法恐怕很簡單，將文盲院長換成一個內行，從醫生里，也就是知識分子中選拔一位不就行?但在當時政治形勢下，這種可能并不存在。有著很深資歷的“斷足”革命前輩的話透露了玄機:“……要換人;換誰，我告訴你，他們上邊的人也就是這一套。你的知識比他們強，你比他們更能負責，可是油鹽柴米，全是事務，你能做么?”從話的內容和語氣中可以看出，革命政權農民習氣的濃厚，也可以看出革命領導層在任用知識分子時的謹慎態度。

陸萍剛到醫院時朝氣蓬勃、滿懷希望，對生活充滿信心和勇氣，決心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打開生活新局面。但在她離開時，她沒了火一般的熱情，頭腦開始冷靜下來，認識到自己還不成熟，還需要在更多的磨煉中成長。在小說結尾處，作者暗示了她的轉變。這種轉變對于革命事業來講是好事，因為革命時期個體對集體的服從是首要的;但對個體來講，卻是對現實中不合理因素的默認。在某種意義上講，陸萍是個失敗者。她本來是抱著改變醫院的落后面貌的理想來的，結果卻是不得不接受醫院存在缺憾的現實，醫院并沒有因為她的到來發生任何變化，反倒是她自己被迫改變。

丁玲選擇醫院作為小說發生地點，也是很有深意的。醫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而革命的理想是去除民族痼疾，拯救國家于水火，使民族獲得新生。可以說，醫院是當時解放區的一個縮影。丁玲一方面以敏銳的筆觸揭露了解放區組織機構里存在的嚴重問題，使得小說具有了揭露陰暗面的性質，成為她以后被多次批判的“證據”;另一方面，小說也似乎在提醒來自國統區的受過相當水平教育的青年們，不要用理想主義的眼光苛求延安。延安也存在著許多不足和缺陷，要學會接受它。所以，從創作意圖來講，丁玲是本著為解放區“辯護”的角度來寫的，但小說在客觀上產生的效果卻是揭露了延安的“家丑”。

這篇小說寫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在延安整風期間，丁玲、蕭軍、王實味、艾青等來自國統區的作家受到了批評。座談會之后，解放區作家們的創作都一致轉向了頌揚光明，揭露陰暗面的作品基本消失。知識分子在文學中的形象也日漸邊緣化，農民和士兵成為文學作品的主人公。知識分子對農民的啟蒙逐步轉變為知識分子向農民靠攏，接受農民的改造。以至于到建國后，知識分子能否成為作品主人公都成為公開討論的話題。這樣，由魯迅開創的現代文學啟蒙的主題被新的主題——革命主題取代了。丁玲的《在醫院中》之所以在現代文學史上受到重視，就是因為它正好處在這種轉折點上，因而為中國現代思想發展史留下了一份寶貴的文學檔案。

二、林 震

王蒙在中學時代就參加了中共領導的地下工作。1948年，十四歲的他成為共產黨員。與同齡人相比，他的經歷使他對新中國的誕生更有一種別樣的感情。在回憶錄里王蒙這樣記述1949年北平解放后自己的情緒:“世界已經是我們的了，中國已經是我們的了。北京或北平已經是我們的了。我已經知道北平即將更名為北京了。三月，我參加了工作，戴上了北平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的胸標與袖標，值夜班的時候我配備了左輪手槍……無限光榮，無限自信，無限驕傲。”①作為一個青年作家，王蒙具有“理想主義的朝氣”，他在“革命中獲得政治信仰和生活理想，也接受了關于理想社會的實現的承諾”。加上他繼承了前輩作家承擔社會責任的傳統，又從蘇聯作家那里接受了“寫真實”、“干預生活”的口號。②因此，在1956年中央提出“雙百”方針后不久，王蒙的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就問世了。小說發表后就引發了熱烈爭論。這一年王蒙二十二歲。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寫青年黨員林震調到區委組織部后發現了部里工作存在著嚴重官僚主義作風，抱有理想主義的他與劉世吾、韓常新為代表的官僚主義作風展開斗爭。

它和《在醫院中》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林震與陸萍都是青年黨員，受過良好的教育，對于新的工作崗位是都抱了理想去的。兩人都在單位里發現了領導層的工作存在嚴重問題，并試圖糾正，又都遭遇挫折。有趣的是，小說作者都為他們安排了一個異性知音作精神上的安慰。可以認為，林震與陸萍是同一個譜系中的文學形象。他們不僅遭遇相似，連身份也相似。陸萍是個醫生，林震是黨的工作者，表面上差異很大，但實質上二人可以看作同類。正如劉世吾曾對林震說:“黨工作者是醫生，他要給人治病，他自己卻是并不輕松的。”

兩部小說也有不同的地方。首先，小說的結局安排不同。與陸萍黯然離開不同，林震改進工作的建議終于引起區委書記的重視。造成這種不同的原因，除時代的因素外，還與兩位作家在年齡、閱歷上的差異有關。其次，人物刻畫上的不同。作為丁玲小說中重要人物的院長，在小說里根本沒有正面出場，陸萍幾乎沒有與對方正面交鋒就失敗了。而王蒙則花了很大的筆墨成功刻畫了一個性格復雜的人物形象——劉世吾。

與陸萍相比，林震面對的問題更加復雜和棘手。陸萍的時代，革命目標尚未實現。打敗日本帝國主義、爭取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是那時的宏大目標。在此目標下，投身革命的知識分子是愿意做出犧牲的，即使是不情愿的。而到了林震生活的時代，如何把中國建設成富強、民主、文明的現代化強國成為新的宏偉目標。知識分子受過良好教育，擁有專業知識和技能，理應比在革命年代發揮更大的作用。所以，林震天真地認為進了組織部就可以開始“真正的生活”，實現那“神圣的憧憬”。可是在作為黨的領導機關象征的組織部，實際工作卻被劉世吾和韓常新這類官僚主義者把持著。小說讓人感到震撼的地方，不是林震發現了組織部工作中存在的作風問題，也不是林震在同官僚主義斗爭中遇到的挫折，而是作者在對劉世吾這一人物形象作深入挖掘后的驚人發現:劉世吾也曾是像林震一樣熱情的革命青年，“夢想一種單純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他擔任過北大自治會主席，1947年參加五·二○游行被特務打斷左腿。作者沒有交待劉世吾的轉變的原因，但我們從林震的遭遇可以推測出是什么把單純熱情的劉世吾變成了冷漠圓滑的劉世吾。

如果小說有續篇，那么我們可否提出一個大膽猜測:林震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劉世吾呢?雖然王蒙給了小說一個樂觀的結尾，但是這種樂觀又有幾分根據呢?真實情況是，在小說發表后的第二年，作家本人就因這篇小說被打為“右派”，由黨的工作者變成了勞動改造的對象。因此，問題的答案更可能是肯定的。

在分析了林震與劉世吾之間的關系之后，我們再來比較陸萍與劉世吾就不是沒有意義的了。兩人都在現實的壓迫下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如果說陸萍的放棄還有積極的意義在里面——為革命大目標犧牲個體意志，而劉世吾的精神萎縮則只能引發我們對知識分子在革命機構日漸官僚化的時代不幸遭遇的慨嘆和唏噓。

三、小 林

下面來談談劉震云的兩篇小說:《單位》(1989)和《一地雞毛》(1991)。

《單位》的故事發生在北京某機關，小說寫同一辦公室的幾個人為爭權奪利而勾心斗角，相互利用。結局卻出乎意料，有的機關算盡，有的弄巧成拙，有的坐收漁利，使讀者看到人物無力把握自己命運的可笑、可憐與可悲。

小林是個值得注意的人物形象。雖然他不是辦公室權力斗爭的中心人物，但從他身上我們可以發現更多深意，因為作家真實地寫出了小林思想行為的轉變過程。小林大學畢業，剛剛參加工作時，說話隨便，工作不積極，時有遲到，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可是生活慢慢讓他懂得了應該怎么做。雖然工作四年，由于他的級別仍是科員，結婚后只能與另一對夫婦合居。兩對夫妻共用廚房和衛生間，磕磕絆絆，摩擦不斷，矛盾逐漸升級，以致影響到了小林夫妻的感情生活。惡劣的居住條件、高物價和低工資的對比、科員老何的現身說法等等，這些實實在在的“教育”使小林體會到“上進”的必要性。

小林先從工作作風上改變。他上班準時，穿戴認真，不亂開玩笑，主動打掃衛生，尊敬老同志。在他看來，“入黨”成為他追求上進的第一道門檻。只有入了黨，他才有可能做主任科員、副處長、處長、局長，居住條件、享受待遇才能隨之獲得改善。為入黨，他討好黨小組長老喬，給老喬送禮。可惜因為女老喬和女小彭吵架，老喬遷怒于小林，小林入黨事泡湯。可他不甘失敗，想通過副局長老張打開門路。老張搬家那天，小林為老張擦洗馬桶上的尿堿的細節打動了老張，老張決定為小林說話。可是，在小說結尾，因為單位里發生的意外事件和陰差陽錯的糾葛小林還是沒能入成黨。

拿這篇小說與前面的《在醫院中》《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作對照，是因為小林與陸萍、林震、劉世吾有不少相似之處。他們都是進到一個政府機關工作(陸萍所在的醫院在當時屬于政府機構的一部分)，在那里遇到了困難之后不得不改變自己。

相形之下，小林在改變自己的過程中并沒有經歷太大精神上的痛苦。和陸萍、林震不同，他們這一代青年人，沒有20世紀年代陸萍們的為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奮斗的使命感，也缺乏20世紀50年代林震們的建設富強社會主義、實現人類共產主義的理想與激情。他們是理想失落的一代人。理想和激情更多是書本和教育灌輸的結果，缺乏實際感受。社會現實教會他們關注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利益。進入單位之前，小林是個大學生，對此還沒有切身的感受，但在工作一段時間之后就馬上變了。所以小林轉變的過程并沒有經歷太大的痛苦。倒是轉變后求“上進”而不得的痛苦和無奈讓他感到力不從心。

《一地雞毛》可視作《單位》的續篇。與《單位》中的人物圍繞“權力”為中心進行角逐不同，《一地雞毛》主要描寫小林灰色瑣碎的日常生活:妻子、孩子、菜籃子、保姆、單位中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整天為雞毛蒜皮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的小林，引發了廣大讀者的共鳴，同時也讓人感到一絲悲涼。作者在小說里借人物之口說:“什么宏圖大志，什么事業理想，狗屁，那是年輕時候的事，大家都這么混，不也活了一輩子?有宏圖大志怎么了?有事業理想怎么了?”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小林的思想持基本認同的立場，但同時我們也讀出小說背后作者對當時社會的犀利批判和冷嘲熱諷。

四、小 結

現在，讓我們跨越歷史長河，把20世紀40年代的陸萍、50年代的林震、90年代的小林三人并排在一起，我們會有什么樣的發現呢?他們都是那個時代追求進步的青年知識分子，都有著或有過(對小林來講，雖然沒有根基)理想抱負，都在進入單位(準確的說法是政府機構)后遇到了困惑，發現個人與單位之間的矛盾，在抗爭遇到挫折后被迫做出調整。雖然時代不同，但是三人的際遇是如此相似，結局也如此相似。

他們三人都不是英雄，而是普普通通的知識分子，他們只能接受被環境改造的結果。小說在展示他們的無法挽回的失敗的同時，也大膽揭露和批判了對他們造成精神壓抑的外在因素:在陸萍那里是管理者的小生產習氣，林震那里是官僚主義作風，小林那里是官本位。這些因素無疑是影響中國現代化進程的落后因素。作家們用手中的筆，從一個獨特的視角，為我們記錄下了20世紀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知識分子精神上的遭遇和掙扎的珍貴片段。

作者簡介:張在中，碩士，河南機電高等專科學校管理工程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① 王蒙:《王蒙自傳》第1部《半生多事》第15節《冬天里

的春天》，http://chuban.qidian.com/BookReader/1259203，

23753998.aspx

②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頁-第142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