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謎

自我懂事起，父親就沒有給我留下多少好印象。

父親是祖父的獨生子。父親八歲時，祖母就去世了。因此，全家人將父親視若至寶，從小就對他嬌生慣養，寵愛有加，致使父親養成了一些壞毛病。

父親很懶。他除了參加生產隊必要的勞動外，家務活幾乎不怎么干，大部分都推給我母親。在那艱苦的年代，家里缺米面缺油鹽缺醬醋缺炭柴，他幾乎不聞不問不理不管，逼得我母親求爺爺告奶奶，四處張羅籌借，而他卻甘愿當甩手掌柜。每逢陰雨天，他常常不是一覺睡到半晌午才起床，就是稍有閑暇時間便雙手各拿一根筷子趴在我家的那張方桌上，以筷當筆，以桌當紙，悠然自得地練什么字，那筷子摩擦桌面發出“克楞克楞”的聲音接連不斷地刺激著我們的耳膜，攪得我們心煩意亂，而他卻心無旁騖，全神貫注，興味盎然，時而大“筆”揮灑，時而細“筆”輕點，一練就是大半天，練得如癡如醉，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時間長了，那張本來平整光潔的桌面被他用筷子劃得溝壑縱橫，凹凸不平了。有時，他以那兩根筷子當鼓槌，以那張桌子當鼓，饒有興致地練開了秦腔打擊樂——敲邊鼓，或者在興致高的時候，索性操起他那把心愛的秦腔板胡，自拉自唱，自娛自樂，或者出外到朋友家閑聊，有時一走就是好幾天。妹妹出嫁的前一天，全家人和前來幫忙辦喜事的鄉鄰們忙得團團轉，而他卻若無其事，跑到一戶村民家悠閑地聽收音機里播放的秦腔戲，氣得妹妹好長時間不理他。全家人見了他嘴噘臉吊冷冰冰，鄉親們紛紛在背地里罵:“大懶蟲!”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在走路時，每走幾步，右腳都要抬起來，用右腳尖在地上使勁地磕幾下，那姿勢、那動作很有節奏感，看起來有些像跳舞。有時他這樣一邊走著，一邊嘴里還念念有詞，甚至走著走著，竟像戲臺上的演員那樣，走開了臺步……他經年累月都是這樣，已經形成了習慣。他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惹得路人側目觀看，甚或引來一群孩子跟在后邊好奇地觀看、嗤笑或摹仿，而他卻旁若無人，依然如故。這樣一來，我母親千辛萬苦給他做的一雙新鞋，常常穿不了多長時間，右鞋尖大拇指處便被磕出一個大洞。就這樣，他不知磕爛了我母親千針萬線千辛萬苦做的多少雙新鞋。氣得母親憤憤地罵:“你這老害咋不早點死，活在世上這樣糟踐人!”惹得鄉鄰們紛紛給我母親出主意，給他鞋尖大拇指處安一個釘子，一磕腳指頭就疼，看他還磕不?父親的這一怪誕的動作丟人現眼，令我們無端承受了別人多少嘲諷和恥笑……

父親曾擔任生產隊的會計，一天，他把生產隊給社員分苜蓿的賬單丟失了，便在家里焦急地四處找，但怎么找都找不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沒有了苜蓿賬單，無法走賬，他就會承擔重大的失職責任。無奈的父親，便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用懷疑的眼光逼視著我們說:“你倆老實說，是不是你倆把我的苜蓿賬單拿去玩丟了?”我倆說:“沒有!”父親兇狠地質問我們:“沒有?那賬單怎么就不見了?難道他自己長了翅膀飛走了?一定是你倆把我的賬單拿去玩丟了!”接著不容我們分辯，他抬手就在我倆每人的臉上左右開弓，啪啪搧了兩個耳光，然后氣勢洶洶地又質問我們:“你倆老實說，把我的賬單究竟扔到哪兒去了?要是不給我把賬單找回來，我今天就宰了你倆兔崽子!”我倆委屈地哭著說:“我們當真沒有拿賬單玩!”“到現在你倆還不說實話，嘴還這么硬，不好好地教訓你倆一頓，你倆還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父親說完就在我倆的屁股上狠狠地搧了起來，搧著搧著，還嫌不解恨，又抬腳在我倆的身上亂踹，直踹得我倆疼痛難忍，嚎啕大哭。但父親這時沒有絲毫的同情，打得更兇，踹得更猛，直整得我們撕心裂肺地大哭，但他還沒有絲毫罷手的意思，邊打邊吼:“說不說實話?說不說實話?”我倆當時的感覺是，父親的這種行為就跟當年國民黨反動派拷打地下共產黨員的情形差不多。后來，父親打得頭上出了汗，他把頭上戴的帽子卸下來，這才發現那張苜蓿賬單在他的帽殼里鋪著，此前一直頂在他的頭上。父親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給我們解釋這件事……

一個酷暑天，在被太陽烤得灼熱的麥場上攤麥碾麥，我揮汗如雨，不一會兒，渾身的衣服就濕透了，口渴得要命，嗓子燒得像冒火一樣。當時麥場上沒有水，我只好忍受著酷熱口渴的煎熬，硬挺到下工鈴響。這時，渴急了的我便不顧一切地跑回家里，看到屋門前的臺階上放了個茶壺，像看到了救命符一樣一下子撲過去，抓起那個茶壺像飲牛似地咕嘟咕嘟把滿滿一茶壺水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就在這時，父親從屋里出來了，當他看到我把茶壺里的水喝完時，便厲聲斥責我:“你也不問一下是誰沏的茶，就光知道喝呢!平常讓人把你伺候慣了，你這得的是啥毛病?”我說:“我實在是渴急了!”父親不依不饒:“就你知道渴，我難道不渴?我也是剛勞動回來，我沏了一壺茶還沒顧上喝一口，你就給我喝光了。你光顧你自己，哪管別人死活!”我說:“是你兒子喝了，又不是別人喝了，為一壺茶你犯得著給我發脾氣嗎?”不料想父親火冒三丈，迅猛地撲過來，一手緊緊地勒住我的領口，勒得我呼吸愈來愈困難，臉憋得通紅，另一只手握成拳頭向我打來……母親見狀，怎么拉他都拉不開，便叫來鄰居，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拉開了。鄰居們紛紛數落父親:“一壺茶你都不讓你娃，你還能讓誰?你將來老了還讓娃管你不?”這時，我噙著眼淚說:“你對我這樣冷酷無情，我懷疑我不是你親生的!你連一壺茶水都不讓我，我呆在這家里還有啥意思?”我回屋里抓了兩件衣服，決定要永遠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幾個鄰居趕快跑過來死死地拉住我，我才沒有走成……

懶散怪異、兇蠻無理、冷漠無情——這就是我們當時對父親的印象。

我常想，古人曰:“人之初，性本善”。生我養我的父親啊，你難道真的不懂夫妻恩愛，兒女親情嗎?你難道真的不知自尊自愛，勤勞善良嗎?父親的所作所為像謎一樣長久地儲藏在我的心底，期待著真正破解的時刻。

光陰荏苒，歲月匆匆，父母親漸漸地都老了。一天我們發現父親飯量驟減，人也瘦了許多。就領他到醫院去看病。經醫生檢查診斷，已是肺癌晚期。我們沒有把實情告訴父親，而是想方設法給他治病。

禍不單行，父親住院不久，母親又突患腦出血，昏迷不醒，被救護車送進醫院緊急搶救。得到消息后，年邁病弱的父親佝僂著腰，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來到母親病床前，坐在母親身邊，一邊告訴我們說:“先不要管我，要想盡一切辦法給你媽把病治好!咱家不能沒有你媽!”一邊眼里噙著淚花，雙手撫摸著母親的手，深情地凝視著母親發黃的面容，默默地長久地廝守在母親身邊，不離不棄。我們勸他:“爸!你也有病，早點休息去吧，這里有我們?！笨筛赣H卻固執地搖搖頭，任誰勸說也不愿離開……

過了三天，母親因搶救無效，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噩耗傳來，一向被認為是鐵石心腸的父親難抑悲痛之情，眼淚像決堤的河水滔滔不絕地肆意流淌。他把床邊的那個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當時，收音機里正在播放秦腔《周仁回府》中《哭墓》那一場。那悲愴傷感、如泣如訴的唱腔和音樂與父親眼淚不住淌落的滴答聲融合在一起……父親的這種心境極為罕見。祖父去世時，我也沒有見他如此悲傷過。

埋葬好母親的那天晚上，父親的病情突然加重，竟不時地吐出殷紅的鮮血。他躺在病床上，眼中噙著晶瑩的淚花，悲痛得難以自持。我們勸他想開點，自己多保重。可勸得了人，勸不了心，此后，父親的病情愈來愈重……

不久的一天，弟弟打來電話，說父親不行了，催我趕快回家。等我火速趕到家里，父親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與我們永別了。我問弟弟:“咱爸臨終前留下什么話了嗎?”弟弟說:“咱爸臨咽氣前，把我和三弟叫到跟前說:‘你大哥買房借了別人兩萬多元的外賬，他工資低，不知到啥時候才能給人家還清。這是我最不放心的一件事。你倆都辦的有粉絲加工廠，經濟情況比你大哥好，你們能不能答應我幫你大哥把外賬還完?’我們說:‘爸，你放心!沒問題!’咱爸接著說:‘剛才我在睡夢中夢到了你媽，你媽在那邊很孤獨，很恓惶，我陪你媽去呀!’說完，就倒了頭……”我實在想不到，父親在彌留之際留下的遺囑竟是讓兩個弟弟幫我償還那兩萬多元的外賬，他最不放心最掛念的竟是我!他在心里竟是這樣深深地愛著我!他對母親的感情竟是這樣真摯深厚，樸實無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像瘋了似地撲在父親的遺體上嚎啕大哭，淚水如湍急的河水洶涌奔流……在悲痛的哭聲中，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小時候，一次我和小伙伴在玩耍時不慎摔折了胳膊，父親一次又一次地背著我徒步往返三十多里路到城里醫院去看病、換藥;在“瓜菜代”年月，父親被人請去拉胡琴唱自樂班，把主人饋贈給他的糕點和白面饃舍不得吃，帶回家讓饑腸轆轆的我和弟弟吃;我考上大學的那年，為了給我遷轉糧食關系，父親冒著嚴寒，拉著重重的糧車到很遠的糧站去賣糧……這些情景，因為平常對父親有成見而都被我忽視了。

屈指算來，父親的逝世和母親的忌日僅僅相隔26天。

在村人的心目中，一個懶散怪異的老漢永遠消失了，就像一片很不起眼的樹葉在蕭瑟的秋風中永遠枯萎凋零了，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也只好把關于父親的未破解的謎永遠儲藏在自己的心底……

日出日落，寒來暑往。

轉瞬間，我們迎來了父母親逝世三周年的紀念日。此前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說他是陜西民族書畫院院長程連凱先生，是我父親的朋友。他說他已知道我父親逝世快三年了。接著，他給我講了一個關于我父親的鮮為人知的感人故事:

六年前，有個日本朋友花松正卜先生第一次來到西安，古城的名勝古跡、人文景觀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在中日文化交流中，他通過陜西民族書畫院的朋友，結識了大于他兩歲的我父親。當時，花松先生是日本著名的電視劇導演、書畫愛好者。我父親雖是一介農夫，但愛好廣泛，琴棋書畫無所不涉，詩詞戲曲無所不能，時任書畫院理事。父親曾創作了一首歌頌中日友好的七言律詩，在日本《日中友好》雜志上發表，受到書畫界朋友的稱贊。兩人志趣相投，一見如故，談興甚濃，情同手足。父親為結識這個異國朋友而激動不已，他詩興大發，當場用花松正卜先生的姓名作了一首“冠頂詩”:“花紅葉綠滿園香，松茂竹苞青春長。正值紫氣東來日，卜筮龜靈見吉祥。”并揮毫潑墨，將這首詩寫成一幅精美的書法作品贈給花松先生。花松先生將這幅作品帶回日本，懸掛在家里中堂上，視為傳家之寶，幾乎每天都要仔細賞讀這幅作品。他說:“當我高興的時候，我越念越愉快，達到非常幸福的心境;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大聲地一念，苦惱就云散霧消，我的心就平靜了?！边@幅作品幾乎成了他晚年生活的精神支柱，成了他生命的組成部分。他愈是欣賞這幅作品，便愈加思念我的父親，有時竟夜不能寐。當他給西安的朋友打電話，得知我父親因病逝世時，不禁悲痛萬分，泣不成聲。他決定再次飛來西安，到我家親自祭奠我父親的在天之靈……

我為這個凄美動人的故事而感動不已，并當即表示，熱烈歡迎日本朋友和書畫院的朋友在我父親逝世三周年紀念日那天前來我家做客。

父親逝世三周年紀念日的那天上午，一輛小車緩緩駛到我家門前，車門開了，一位面容清癯、精神矍鑠的老人下了車。他就是父親的日本好友花松正卜先生。他從日本匆匆趕到西安，一下飛機，便在陜西民族書畫院院長程連凱先生等人的陪同下，直接來到我家。

秋風瑟瑟，秋雨瀟瀟，我家院內哀樂陣陣。在禮賓先生的主持下，花松先生按照中國農村傳統的祭奠方式，在我父親的靈堂前莊重地上香，鞠躬，點酒，默哀……他眼中滿含熱淚，沉浸在無比的悲痛之中……然后，在我和親友的引領和陪同下，他登上了我家門前臨時搭建的舞臺上。鄉親們用雷鳴般的掌聲對遠道而來的貴客表示熱烈的歡迎。

面對臺下的眾鄉親，花松先生用不太標準的漢語向我父親致詞:“偉大的藝術家童致遠先生:您好!我遠從日本趕來，很想再見您一面，切磋書法技藝，共敘友情。萬沒想到您已含笑九泉，可在我心里您還活著……你用我的姓名寫的那首冠頂詩，我反復地數不盡地念過它，每一次都使我深受感動……這真是我的很寶貴的永不離開的寶物。將來我也有去世的時候。那時我一定帶著這件寶物去您住的九泉之下，跟您再好好干一杯，暢談趣事。我的漢語水平很低。從今天起，我要擠出時間學習漢語，學習貴國的文化。到那時我就會講一口流利的漢語，與您相見暢談。在這兒我敢向您起誓……”花松先生的致詞傾注了無比深切的思念之情，動人心弦，催人淚下。老天也落下了瀟瀟的淚雨……

陪同前來的程連凱先生向我家贈送了一幅他親筆書寫的對聯:“風流文采永踞眾人上，音容笑貌常駐鄉親心?！彼呗曋v道:“童老不僅是一位詩人、書法家、板胡演奏家，他還在音樂、戲曲、文學、詩詞等方面都有較深的造詣。他的作品在國內多次獲獎，還被傳到美國、日本、澳大利亞等國家……”這既是父親一生的真實寫照，也是對父親一生的高度評價。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想，以務農為生，且不事張揚，因而在家鄉并不怎么起眼的父親做夢也不會想到，在他死后能獲得這樣高的評價，受到如此隆重的禮遇。父親倘若地下有知，亦當甚感欣慰。

我家用豐盛的富有關中特色的菜肴熱情招待了花松先生等尊貴的客人。宴席間，程連凱先生對我說:“你父親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情趣高雅的人，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你別看他在生活上有些懶散，但他在藝術鉆研上非常勤奮，達到了癡迷忘我的程度。他在練書法時，常常一連幾個小時不吃不喝，不受干擾。他在走路時不是故意耍怪出洋相，而是以腳代手，練習和探討秦腔打擊樂和秦腔舞臺表演動作。他在抽煙時，不是默默背誦古詩文，就是作詩作文打腹稿……”

我被父親震驚了，更被父親感動得涕淚橫流。

父親啊，父親!親愛的父親!現在我才真正了解了您……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