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籠

如果不是那只鴿籠，我現在的生活或許會是另一番光景的。我常常這樣想。

當然了，說到鴿籠，就得先說說我的住房。那時候，所謂福利分房，盡管已成殘花敗柳，但有條件的單位和部門還是可以狗急跳墻，變相搞搞的。那是我從大學出來的第三年，我所在的市群眾藝術館，解放思想，窮則思變，以一塊地皮(舉行群眾文化活動的一塊小操場)和開發商做交易，換得了十幾套單元房。我呢，就義不容辭地攤到個兩室一廳。

這可不得了，尤其是在那些干了幾十年都沒享受到公家分房的人眼中，我簡直應該折壽，至少應該得點什么病或倒點什么霉。生活并不公平，但上天畢竟有眼。他們也許會這么想。事實上，我也這么想來著。暫且不去管它。

說到住房呢，就不得不說說我的一幫朋友。那時候，我的兩室一廳，讓我所有無住房的朋友兩眼發綠，嘴唇發烏。狗日的，他們說，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這是較長一段時間，他們來玩時最最親熱的開場白。

狗日的。他們說。我便暖暖的笑。那時候，一般老百姓還沒有坐茶樓的時尚，當然也沒有現今這么多的茶樓咖啡屋什么的。所以，我的居室自然就成了朋友們經常聚會、玩樂的最佳場所。因為在我這兒玩，就算通宵達旦就算水表電表氣表發瘋一樣轉就算煙頭鼻涕遍地飛舞，也決不擔心女主人臉色難看或揪著我的耳朵指桑罵槐。

你知道為什么嗎?

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就有些厭倦了。當然不是厭倦朋友，而是厭倦了這種生活方式。我很想靜靜地獨自地過一段時期，比如咀嚼一下自己走過的日子比如讀點書比如寫點什么什么的。我本來是應該寫點什么也是寫過一些什么的。即便什么也不嚼不讀不寫，一個人坐在家里抽煙翻白眼，我想也不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大多數人都在叫嚷什么孤獨，那其實是附庸風雅乃至恬不知恥。孤獨是一種境界，你以為你配么?

前面說過，我有一幫子朋友。一個人可以沒有錢，沒有地位，甚至沒有老婆，沒有情人，但決不能沒有朋友。其實，朋友是什么呢?朋友就是那些和你具有同樣毛病的人。所以，為了實現以上的構想，就意味著我要去掉某些毛病，也就意味著我要得罪一些朋友了。這對我來說，的確是萬分的艱難。所以，在謀劃實施方案的時候，我足足瘦了三斤，以至于一遇狂風，我就得緊緊抱著樹干、電線桿什么的;掉下的頭發揉成一團，足足有雞蛋大!

本來，有一個最直接的法子，那就是深居簡出，并將來訪的朋友統統拒之門外。但想來想去，這算他媽個什么法子呢，簡直是自絕于人民。后來，我認真研究了“三十六計”，從古老的文獻中得到了啟迪。

某一天，在和朋友們玩牌時，我昧著良心沉痛地輸給他們三張“四人頭”以后，我便莊嚴宣布:從今往后，我這兒不再玩所有“陳舊”的游戲，要玩就創造點新的更刺激的玩法。然后我趁熱打鐵將屋子里所有的玩具(說賭具顯得太俗)比如麻將牌、撲克牌、長牌之類的忍痛丟進了垃圾簍子。

這其中起碼就運用了兩招:苦肉計、釜底抽薪。

這做法盡管有點兒虛偽，有點兒損，但效果不錯。很長一段時間，朋友們都沒創造出新的、更刺激的玩法。他們來時，見我要么手捧詩書，要么胡亂寫畫，要么做沉思狀。開始還問，看什么啦寫什么啦想什么啦，后來便不問了，便自我解嘲地搖頭放屁吹口哨，然后一邊去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但我知道，沒有我的參與，他們是聊不起來的，姑且不說他們見識有限，單論侃功，也無人能望我項背，更何況，很多的話題早已聊老、聊膩、聊得讓人嘔吐了。你還讓他們坐那兒重復累贅地聊，這和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有什么區別。我敢斷言，過不了多久，他們肯定崩潰!事實證明，他們每每堅持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便紛紛繳械投降，然后如鳥獸般跑得一個不剩。

對此，我雖有些歉疚，但我別無選擇。

必須承認，我的朋友個個都夠朋友。他們并不因為我的這些不義之舉而疏遠我，相反，他們來得更勤了，只是，漸漸地不再約好一起來，而是隔三差五一個或一對兒。

這天，陳胖的老婆把我叫到一邊，滿含曖昧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擠眉弄眼道:你怕是有啥心事有啥難處吧?沒啥心事也沒啥難處。我簡潔明快地說。真的有啥，千萬別悶在心里喲。她說，我們就是不放心你才來的。當然，這以后，錢昆的老婆李啟用的女朋友等等也相繼表示過同樣的意思。張祥林的胖老婆干脆斜起肉泡眼直奔主題地說:你是不是想那些事了?

順便說一句，這些朋友的老婆或準老婆都曾前仆后繼地為我做過媒婆，只是一個也沒成。其實討老婆也沒什么不好，我甚至無數回地在被窩里構思過老婆的類型、長相、身材等，連與她如何認識，如何進一步接觸乃至如何接吻做愛之類細節都作過精心設計。這是一種權利，更是一大樂趣。你得承認，在你還沒有老婆之前，你的老婆才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這話有點玄，但你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何況我以為，一個男人在三十歲以前討老婆是非常可惜而且可笑的。現今的人大多不懂得節制，往往在一陣忙亂以后就出事兒，然后還沒回過神來便大猴子一樣摟著一只小猴子，且相互抓撓。想那情狀就有些滑稽。

這就扯得遠了。卻說，當女人們問過我以后照例是一無所獲，照例是半信半疑又無可奈何地挨過去聽男人嗞溜喝茶噗噗放屁。然后走人。將一串空洞而悠長的嘆息扔在樓梯間。

讓他們無事可做，無話可說，這便是我的險惡用心。我感到這樣的生活很好。

如果不是那只鴿籠，我想我后來的生活一定會有另一番光景的。

一天， 一個陌生人交給我一只籠子，說是一個朋友托他帶給我的。

我說我并不想要什么鳥籠啊。不是鳥籠，來人糾正說，是鴿籠。好吧，鴿籠。我說我并不需要鴿籠啊，我說這朋友是誰，我說……我還沒說完，陌生人便已消失不見了。

提著籠子，我像提著一個謎團，又像提著一籠子誘惑。這感覺讓我興奮起來。我關上門，點了根煙，然后慢慢地解讀、破譯。我先將它順轉兩圈然后又反轉兩圈，然后又籠底朝天拍了幾拍，然后又提起來抖了幾抖。我想或許能找出一小溜字條或刻寫的題款、暗號、代號什么的(這些情節在影視里見得多了)。比如我的朋友中有人叫摧花、牛逼、二餅等等。但最終卻什么也沒有。周圍的朋友中從來沒有養鴿子的，更沒有做鴿籠的，這一點我敢肯定。至于外地的幾位朋友，以前倒是沒有，但以后就不一定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年頭，大凡送人的東西，又有多少是自家親手做的呢?

但不管怎樣，這鴿籠的確非常的漂亮:造型典雅，用料考究，做工精致。像一座古城堡，又像一棟小別墅。簡直就是藝術品!我想，如果不是朋友，誰會舍得送人呢。既然如此，那就不能等閑視之，我得給它一個位置。斟酌再三，我就把它掛在了客廳里。當做裝飾吧，我想，就像那些牛角、字畫什么的，很有文化的樣子。至于是誰送的，慢慢打探也不遲。

掛上籠子的第二天，摧花趙光就來了，一個人。他一進門就發現了我的鴿籠，于是瞪爆了眼睛幾步跨過去扭歪腦袋左看右看:嗨!你這家伙，啥時候養了鳥兒?

不是鳥……兒，我糾正說，是鴿籠。

都毬一樣，他說，那你啥時候養了鴿子?

我沒養鴿子。我說。

那這鴿籠?他說。

是朋友送的。我說。

是哪個送的?還真他媽性感!

不知道。我說，不過我很喜歡。我怕這家伙要了去。

啥?他說。你這鳥人哪，他指著我，近來咋總是這么怪眉日眼的哦，連這么個玩意兒也裝神弄鬼，到底搞什么搞嘛!一副很惋惜很痛心的樣子。

真的不知道啊!我急了。于是就把前后經過說了一遍。

哦，原來是這樣。趙光說，嗯，有意思有意思。你注意觀察，送籠子的人見了它表情都不一樣，絕對要露出狐貍尾巴。

那是當然。我躍躍欲試地說。感到還真有些意思了。

所以，當二餅錢昆來的時候，我便冷起眼睛看他表情。但錢昆并不看我，而是指著鴿籠有些不屑道:這就是你的新玩法?鳥兒呢?

沒有鳥兒，我糾正說，是鴿籠。

那鴿子呢?他說。

我沒養鴿子。我說。

那這鴿籠……他說。

是朋友送的。我說。

是誰送的?

不知道。

啥?他說。老湯啊老湯，你真是越來越不可思議，越來越莫毬名堂了!……

真的不知道啊!我急了。于是又將前后經過說了一遍。

哦，有這種事?錢昆說，有嫌疑對象么?

沒有。我說，不過會有的。

肯定會有的。錢昆說，嘿嘿，說不定就是我們這個堂子里的某個混蛋。

這天下午，我在街上迎面碰上周祥林。我發現這廝見了我眼光亂閃，于是決定對他進行火力偵察。

祥子，我說，最近忙啊?嘿嘿，瞎忙，周祥林說。一邊摸出一根皺巴巴的紅梅煙遞過來。我逼住他，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

咋……咋可能呢?拔腿欲走。

我迅速伸手抓住他的膀子:走，去我那兒，我給你看樣東西。老子豈能放過這一蛛絲馬跡，決定給他來個人贓俱獲!

好啊好啊!不料這廝一副求之不得正中下懷的樣子。

偵察的結果，唉，我簡直不愿再說了。

總之，我忽然感到了有些不妙。因為，周興、李啟用、陳胖等一系列哥兒們還會來的。也就是說，只要這籠子還在，這千篇一律的故事就會演繹下去。媽媽的，這比起以前打牌、神侃來還要費勁，還要無聊。

這故事該結束了!我惡狠狠地想。

這天，有人急促的敲門。我拉開門，見是李啟用，說聲自便啊，然后照例往書房里去。不料這家伙拍了拍我的膀子，那對小眼珠直往上翻:湯哥，據說，你得到一件藝術品?

什么藝術品?我說。

你看你看!李啟用滿臉悲憤，他們都欣賞了，難道我不配么?

你是說……那鴿籠?我有些明白了。

于是，我們又復習了一遍先前的內容。

最后，我幾步竄至陽臺，從一個廢紙箱里拽出籠子啪地摔在他腳下，咬牙切齒說:龜兒子的，你要是喜歡，就送你吧!

李啟用的小眼睛亮了一下，但馬上說不行不行，把頭亂搖，既是朋友，我哪能掠人之美呢?再者說，這么漂亮的東西，你擅自轉贈他人，對得住送籠子的朋友么?

是呀，我退而一想，怎么能擅自轉贈他人呢?要是某一天，送籠子的朋友突然冒將出來，我如何面對，如何交代?朋友們都說，湯某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在乎朋友。但有人卻說，湯某這人最致命的弱點就是太在乎朋友。好在說后面這話的都不是朋友，所以我無需在乎。

但即便如此，籠子總可以不掛吧。

這天，錢昆又來了。進門就叫:嘿，鴿籠呢?咋不掛了。送人了么?送給哪個了?

我盯住他，突然就有了仇人相見的意思，于是沖上去當胸一把揪住:龜兒子些，你們硬是不要老子好活啊!掛著你們滿嘴屁話，不掛你們屁話滿嘴!

錢昆脖子上的青筋大根大根地鼓出來，一時說不出話。我想他是被嚇住了，便松了手。我想他會轉身就跑。

錢昆翻了翻白眼，然后扯了扯衣領，又轉動了一下脖子，接著咳了兩聲，然后就笑了。還好，他說。你這人哪，咳咳，真是木球一個。你無端地掛一只鴿籠，而且是空的，當然招惹人了。假若……他歪著頭，假若你養上鴿子，不就正常了嗎?誰還沒見過鴿子呢?

你是說，養上鴿子?

對，養上鴿子!如果你養了鴿子，有人還問:你養了鴿子?鴿子呢?那才是他媽正宗的屁話!

我撓頭一想，這話當真很有道理。正如那些荒著田土的寡婦，為了避免無聊男人的糾纏，索性找個固定主兒一樣。這比喻其實一點也不準確，反正就這意思吧。

所以，為了對剛才惡劣的態度表示歉意，也為了對錢昆的高見表示感謝，我便坐下來破例和他吹了一通。比如女人有腋毛好還是無腋毛好啦，比如一個婊子到派出所報案稱嫖客強奸怎么定性啦等等話題。

當錢昆心滿意足地吹著口哨走了以后，我便溜到市場上去買鴿子。經過一番你來我往討價還價，我成交了一只雄鴿。

為什么只買一只呢?這可決不是隨隨便便的，而是刻意的追求。因為我必須顯示一點與眾不同，或者說還想保留一點個性色彩的。這是我的權力。

第二天晚上，當趙光帶著新換的小妞來的時候，那雄鴿正咕咕咕咕叫得邪火。趙光愣了一下，便很準確地尋到臥室的陽臺上去了，那小妞也跟了去。哼，老子把它掛在一個隱秘的空間里，你愛看不看。

我正在書房里寫著什么，趙光遭打似的沖了進來:我說湯哥，你這人硬是許仙的雞巴——日怪呃，怎么能夠只養一只呢?你以為人家都像你一樣耐得住寂寞，熬得住性兒?然后就聽那小妞浪浪地笑。像只發情的母狐貍。

我本想裝做沒聽見，但這實在太過分了。于是乎將筆一扔就站起來沖他咆哮。一只又如何?我說，老子還是一條呢!哦，我懂了，這臭不要臉的說，你這是，病態，自己不……不要，也不讓人家要。

放你龜兒的屁!我說，你以為人家都像你，離了母的就屙不出尿來?一邊掃了那狐貍一眼。

接下來，兩人齜著牙咝咝作響，吵得毫無章法一塌糊涂。以至后來完全偏離了主題，扯到了二奶，扯到了太監有沒有性欲，如何解決，扯到了動物交配要分季節，人如果也分季節，世界將是什么樣子等等等等。

扯完了，這狗日的還說痛快痛快過癮過癮。然后得勝而去。

更氣人的是，小唐、周興這兩個乳臭未干的龜孫也和我糾纏一只兩只的問題，唾沫星子飛了一地。我差點沒咬掉他們的耳朵。

一怒之下，我決定打電話追查罪魁禍首。我草擬了好幾條劈頭臭罵的內容。譬如:“你這龜兒，啥東西不能送偏送只破籠子害人!”“格老子，你不學無術玩物喪志庸俗空虛，還要拉個墊背的嗦!”“你見不得老子活得比你有價值有品位，何不干脆拿把菜刀把我砍了或在我飯菜頭下耗子藥!”……

結果，你猜怎么著:附近幾個城市的朋友誰也沒承認送過我什么鴿籠。他們說，你瓜娃子啊，這年月了，還送什么破鴿籠，倒不如送你兩手股票(那時候，很多企業都在發行股票)或者一個小妞玩玩。末了都說，哥們兒，好久不見了，好想好想和你吹一宵，打幾圈哦!好啊，我說，約個時間吧，你來還是我去?然后就連給了自己兩個嘴巴。

絕望中，我終于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選個時候，邀齊本城所有的朋友，然后將那只鴿子捉出來一刀宰了，然后燉得爛熟了給他們狗日的吃下去，然后再將鴿籠幾腳踩扁!搞你個措手不及目瞪口呆一了百了!看你們還有什么話說。

這天，我下班(也就是去辦公室喝淡了一盞茶)走在路上，正在構思一個什么東西，大腿突然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我一看，是只菜籃子，再順著往上，一團發面正對著我笑。不認識啦，發面說。天啦，是梅子!我在喉嚨里叫了一聲。才一年不見，竟被吹(摧)成這樣。想從前那臉，那腰，那臀，那……可如今，整個兒一只冬瓜了。

還是我生冬冬你來過吧?梅子說，這以后，他們都來玩，就你不來。你知道，我也沒空。兒子很乖的，她又說。

我不語。我想，這女人如今除了兒子和一身“膘”，還剩下什么呢?

據說你有了新朋友?

什么新朋友?我不解。

鴿子啊。梅子一針見血地說。

是哪些人在嚼、嚼舌根子!我飛出兩星唾沫，準確地落在梅子鼻梁上。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梅子也不去揩鼻梁，放下菜籃子，做出要長談的架勢。如果不是朋友，她說，鬼才去管你那些閑事呢。昨天，人家陳胖還說，因為出差，好久沒去看你了，他給你搞了幾斤高粱，那是最好的鴿食了。

我承認，這些話都有道理。但為了防止節外生枝再添氣惱，這回我采取了主動。我傲氣逼人惹是生非地說:不錯，我是養了鴿子，而且只養了一只，是雄的!我下定決心，如果梅子也說那些該一只還是兩只的屁話，我就提前動手，并第一個通知她明天赴宴(吃鴿肉)。

結果，梅子什么也沒說，只是淺笑著睨了我一眼。這讓我感到有一股子親切，一股子溫馨，一股子紅顏知己的味兒。

走吧，我送你，我說。一邊將菜籃子提在手里。梅子也不推辭，兩人便默默地走。

其實，梅子曾經對我有那么點意思，當然我也有那么點意思。只是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就被她現在的老公餓狼撲食般地放翻了。所以梅子婚后有一次曾對我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這人哪，就是手太軟，抓不住東西。一邊就掐了我什么地方一把。我便咧嘴笑。笑得黃雀似的。就想，那小子手硬又如何，還不是虧了?

卻說和梅子見面后的第二天晚上，記不住當時在干什么了。總之是聽到了敲門聲，很輕。我想多半是陳胖拿高粱來了。這廝粗手粗腳，偏常常做溫柔狀。

但當我拉開門，卻是梅子。

梅子雙手背在身后，微偏了頭說，歡不歡迎?那姿態倒有幾分優雅，依稀還有當年的韻致。

當然歡迎，當然。我說，請。

但梅子并不急于進屋，繼續偏了頭道:你猜猜，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不知道。我說。

你猜呀。她說。

你把你自己帶來了。我一時不知哪根筋作怪，竟靈氣十足賊膽包天地說出這種話來。

梅子的臉撲地就紅了。然后說，想不到你變壞了。然后就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出來，托出一個東西。

——一只鴿子!用花手帕包著的，一只鴿子。

如何，這母鴿漂亮吧?你看這眼睛，這頸脖子，這羽毛……

我不說話。事實上，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突然感到，這一切，仿佛是誰早就安排好了的。或者說根本就是他媽個“劫”。

還愣著干啥，進屋啊!梅子嗔道……

但不管怎樣，自從有了母鴿以后，圍繞鴿籠、鴿子的話題果真少了許多。我終于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

然而，這樣的日子并沒有過多久，我便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惆悵，一些失落，一些不平，一些浮躁。尤其是籠子里那倆玩意兒，不知是戀那棟華宅還是別有用心，居然失了藍天之志!我敞開籠門，試圖放飛，但這對狗男女卻視而不見只顧茍且。于是乎，它們就這樣成天足不出戶耳鬢廝磨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腦滿腸肥關關雎鳩恣意作樂。陽臺上總是氤氳著一種濃烈的淫蕩氣息。

這不是欺負人么?

我就想，難道人不如鳥，當真是禽獸不如?就想那個手忙腳亂漸入佳境的夜晚。梅子是胖了些，但多么彈性，多么溫暖，多么濕潤，多么……啊!

不久以后，那母鴿子居然下起蛋蛋來了，接著就坐起“月子”來了。這的確讓我感到新鮮而且刺激。等到小家伙羽翼漸豐的時候，我就像為自家兒子置辦產業似的顛到市場上一口氣買了兩三只鴿籠。它們雖不能和那棟別墅相比，但作為安居工程，也很夠意思了……

總之，當第五窩小鴿子出世的時候，朋友們正歡聚一堂，慶賀我二十八歲誕辰。其時，我懷里已摟了只小猴子。他抓我胡茬子，我撓他臉蛋子。其樂融融。順便說一句，小龜兒特愛聽麻將子兒的聲音，比搖籃曲管用多了，特愛抓一張撲克牌扔來扔去。所以，我們在玩樂的時候，他總是兩眼賊亮，神情肅然，從來不哭。很是任重道遠。只是有一條，桌上飛來飛去的大小票子是不能讓他染指的。不衛生尚在其次，我決不能讓他從小就沾上銅臭，你說是吧?

當然，我和老婆(整個兒一只短冬瓜)也像那對老鴿子一樣成天廝守，不時也嘰嘰咕咕叫幾聲，相互啄兩嘴。只是不能也不敢一窩又一窩地下蛋產崽。如此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一年以后，我終于有了作品變成鉛字。那是在市報中縫發表的一篇題為《肉鴿與飲食文化》的短文，后面留了我的通聯。我畢竟還沒墮落到去市場上賣鴿子的地步吧。報社那小子說，廣告寫到這種程度，真是脫俗得很，簡直是大氣磅礴，文采飛揚，余味無窮。然后羞澀而堅定不移地收了我兩張“四人頭”。

回來后，我老婆掐指一算，立刻尖叫道:你這傻逼，這不是，嚴重虧損么?

婦人之見!我說，一邊掃鴿糞去!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