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同學崔祖富的父親心中必定有塊壘,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政治氣候下,給兒子取這么個名字。他的父親,聽說解放前是瀘州沿河一個造船的好手藝人,按成分論應當是工人,解放后,不懂得珍惜,犯了投機倒把罪——其實是因為孩子多,生活拖不起,沒奈何倒賣煙葉,被揭發了,判了幾年徒刑。七十幾歲的人了,受罪不起,瘐死在勞改農場。卻給兒子留下這名字。
學校生活中有一個環節,就是點名。按例,新開一門課,新老師與同學見面,總要點一次名,美其名曰“相互認識”。因為班里有個崔同學,新老師來點名這件事,成了我們班一件樂事,都要看老師叫了“祖父”以后怎生下臺,我們念的可是中文系!雖然老師中大有博學鴻儒,自恃“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但在崔同學面前,沒有一個把持住了,最少也鬧個“慍色乍現”,再見面時,就只肯稱呼“小崔”了。同學們笑說,崔祖富一個人打敗了全師專老師。
而崔同學寧肯得罪老師也不肯改名。
崔同學的父親瘐死獄中,老母自然是整日以淚洗面,生不見人,死也須見尸呵,心里總是不踏實,長吁短嘆。多年后,崔同學長大了,識人事了,孝悌為先。當了知青,表現也不錯,還管起了生產隊的磚窯。正巧,生產隊派他去宜賓買煤,給了800塊錢。那兒離勞改農場很近了,他想就順帶去領回父親的骨殖,把母親那件心事了了。
沒曾想,這一去卻改變了他人生的軌跡。
宜賓這座川南古城,金、岷兩江夾峙,萬里長江從此始,群山中成就一塊沖積平原,既是風水寶地,又是古來南蠻出沒之地,民風歷來強悍不馴,與“鐵打的瀘州”不同。這里有翠屏山、龍脊石、陳塘關,臺灣人硬說是哪吒的出生地。這里出過抗日女英豪趙一曼。這里又曾是軍閥劉文輝的地盤,赫赫有名的豪強劉文彩在此任過稅務局長,“掘到第一桶金”。簡單說,這里民風濃郁,不服王化的人多,“天下已治蜀未治”,那孟獲,被諸葛亮在這里的吹歌山下擒了他七次才服氣,可見一斑。賭風更盛,即使在風雨如磐的“文化大革命”,老百姓照賭不誤。崔同學性情中人,前途渺茫,在那情景下,身上暴富,怎么能不想將別人的本求自己的利?老母弱弟,也好借此改善改善境況。他本是個有責任心的人。于是下了賭場。結果可想而知。輸光了公款的崔同學仍按計劃去了勞改農場,憑他買煤的介紹信,索要父親遺骸。估計他是碰上了一個有點兒良知的公安,被他的孝心打動,要不就是被他剛輸紅了眼的狠勁嚇住了,總之,這樣大不合規矩的事,竟然就辦成了。公安干警叫來當年埋葬他父親的服刑犯人,上了亂墳崗。撥開亂草,那囚徒指認了一個地點,那里插了根木棍,木棍上字跡“甲甲3”還沒有完全湮滅,囚徒說:你父親就是甲甲3。崔同學二話不說,舉起鋤頭。囚徒擋住他,說:即便不看日子,按規矩,至少應當扯個“瞞天帳”再挖,否則干天怒,要倒大霉。崔同學激憤:我都這樣了,還能倒什么霉?沒理他,幾鋤頭就挖到了遺骸。撥開裹尸的爛草席,崔同學仔細辨認了一下,母親交待過:腰上有傷。傷是驗不出了,皮肉早已經朽壞,只那腰間有塊傷濕膏,大約就是了。崔同學不顧一切把骨肉樓起來,裝進壇子里。然后就離開了農場。感那囚徒的德,臨走送給他兩包黃金葉香煙。崔同學連夜趕到宜賓,要乘船回瀘州。一件事把他難住了:一壇子的腐骨朽肉,臭氣熏天,怎么堵也堵不住,就算不講究疾病傳染,那氣味就能熏翻一船人,肯定上不了船。崔同學于是半夜下到合江門碼頭江水里,就著滿天星月,將父親的遺骨,一根根撿出來,洗去泥沙,洗掉皮肉,足足洗了半夜。天亮,他進城買來五瓶大曲酒,傾倒在壇子里,父親生前就愛喝酒,就當是祭奠吧。這才上了船。一壇尸骨被他釀得酒香撲鼻,順順當當抱回老母跟前。
有個在生產隊接受管制的前陰陽先生感崔同學孝義,趁黑夜找到他,對他說,已經為他父親看了一棺地,可以葬身。地名回龍灣,沒有龍頭,只有龍身,就葬在龍身,天必佑孝子。崔同學依計施為了。
生產隊買煤的錢,崔同學坦承:賭輸沒了。那年月,階級斗爭為綱,賭博是罪,吞沒公款是罪,影響“抓革命促生產”是罪,與勞改犯父親劃不清階級界限是罪,數罪并罰,崔同學挨殺頭的份都有。可奇就奇在沒有人認真追究他,反而信了他一句空話:我去瀘州下力掙錢來還,最多三年。800元錢可是一個大數目,而且是對農村生產隊!我想不明白那一生產隊的干部群眾怎么能放過他?那年月我也在做知青,這事擱在我身上,必死無疑。要么他福大命大造化大,要么那一灣子的人都信他那包藥。
于是瀘州力行里多了一個知識青年。那年月,力行是個特殊社會,沒人管理,不算就業,不入國民生產數據統計,只為社會生活需要存在。力行有什么活干什么活,今天有活今天干,明天沒活了就歇班。干的都是力氣活,天上地下,水里火里,簡單勞動,肩挑背磨。干力行的什么人都有,社會閑散人口、勞改釋放人員、也有過不下去的知青。崔同學來了,他跟別人不一樣,他是為了一次魯莽行為付出代價,他把信用押在一句話里了,他要掙錢贖回做人的尊嚴。瀘州力行里,陡然出現了一個大力神。在此之前,崔同學自己也不知道身上會蘊藏那么大的力氣。他只知道,剛下鄉,農民只給評8分,他不服,非要10分,第一次送公糧,他就攀比最強壯的勞動力,要了140斤谷子。農民促狹,把他夾在隊列中間,不許歇腳,一口氣要走十幾里山路送進城里倉庫。他扛下來了。現在,他面對的是更嚴酷的生活真實,他相伴的是一群狼。這行當里流行著這樣的話:“磨骨頭養腸子。”“七十二行,板車為王,腳桿拉細,頸子拉長,爹吃了爹死,娘吃了娘亡,婆娘吃了壽延長。”還有:“河下三尺,擺卵之地。”這行里流行“丟干財”,如果讓人看出你體力稍弱,同伴不會顧惜你,反而會加大勞動強度,該擔180斤的上200斤,該歇稍的不歇了,目的就是拖垮你,只要你擔不動抬不動了,你可以走人,前面的活白干,叫“丟干財”,其他人就可以均分了你那一份,叫“撿干財”。崔同學來了,豈止不丟“干財”,他顯示的一身神力,震懾了河上河下。青磚,大約6斤重一匹,他與人打賭,從駁船下載,156塊磚,近千斤重,他擔起來,走下了兩根跳板,跳板彎成了弓,在場的人都傻了眼。蔗渣包四方四正,體積近一個立方,蔗渣從宜賓糖廠船載下來,堆放在皮面的200多斤一包,堆在下層的,吃夠了浪花雨水,有多重?崔同學不需人幫,像屎殼郎一樣拱進去,上肩,腰一挺便站起來,瀘州力行里沒有第二人。力行是一個崇尚英雄的地方,崔同學露了這兩手,誰還敢欺他的生?一個力行隊伍十幾二十個人不等,崔同學不久就同兩個最強壯的力夫單獨組成了一個隊伍。變壓器龐大,一般8個人抬,他們兩個人抬;條石,人家4個人抬一塊,他們兩個人抬兩塊;載重70噸的駁船,20個人以上才敢接活,因為過了時間要收滯留費,他們三個人就接下來。崔同學的目標無比明確:最快找足錢還債。他的這支隊伍,自然沒有人敢與爭鋒,攬活最多。不到三年,除了吃用,他就掙夠了800元。錢掙夠第二天,他就從河邊悄悄消失了。神力小崔倏然消失,給瀘州力行留下了好大一個遺憾!
崔同學回了生產隊,交上欠的錢,又堂堂正正做回了知青,與農民們一同栽秧打谷,沙胡豆下燒酒。1977年,他悄悄離開生產隊出去了幾天,沒人知道他背了一把小號到重慶考音樂學院去了。他到了考場,但沒有考試就回來了,他看到了天外有天。他還只能在生產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管一座磚窯的事。
兩年后,小崔背著他的小號考進了宜賓師范專科學校,成了我的同學。這次他的小號有用了,他成了學校宣傳隊的樂手。臨離開鄉下,他望著公社大屋遠遠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
師專三年,除了他那名字,無話。畢業后,他分回瀘州,直接就分他回原來做知青的鄉鎮中學。歷史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點,仿佛是一個玩笑,其實,一場盛宴正在等著他。在那一鄉,崔祖富可是個傳奇人物,孝名、誠信名、神力名、才名,可以說名滿三鄉。如今,時代已經進入了一個唯才是舉的年月,何況他現在成了大學生,國家干部序列。讓崔祖富做鄉村教師,那是大大的屈才,萬萬不可!領導慧眼識才,沒幾天,就讓他干上了酒廠廠長。
時代正在醞釀一個機會。在川南,瀘州老窖與五糧液歷來是齊名的白酒品牌。認真論,瀘州老窖解放前就有一個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國際金獎,老窖已經分為大曲、頭曲、二曲、三曲,五糧液還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當時的市場價,瀘州老窖酒要略高一些;川南老酒仙們更愛飲瀘州老窖,品的是那純粹的酒香。可是瀘州老窖酒廠棋差一著,市場上就輸給了上游的五糧液酒廠,這情形正如同貴州的黃果樹當年輸給了云南的紅塔山一樣。瀘州人有苦說不出,心里大是不忿,于是上下一心,勵精圖治,要打一場白酒品牌的翻身仗。崔祖富就任酒廠廠長,無意中就闖入了瀘州政治經濟事業中的一個亮點,想不發光都不行。他來了,一仍他的吃苦耐勞、堅忍不拔,敢為天下先,經營之道變化無端,酒廠經濟效益節節上升,并入老窖酒廠集團,為瀘州老窖酒廠的后來居上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時,他才顯示出另一樁本領:酒量。酒廠廠長沒有不能喝酒的,可是像他那樣:一飲兩斤大曲酒,連飲不醉;隆昌飲完酒,半夜了,開車回瀘州——那時已經有了瀘隆高速路,57公里,他用了17分鐘,時速230公里;他至今沒有酒癮,在家里,一個人從不喝酒。這樣的酒廠廠長,就難有第二個了。
崔祖富后來的故事就匯入時代的主流話語了,無一毫可論。由酒廠廠長到鎮長、鎮黨委書記、鄉長,然后直調瀘州市某區黨委辦公室主任,列席常委會,最后著落在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任上,等待終老。這時的崔同學已被人叫做老崔,又有佳話傳來,說是某局電話打到辦公室來,請他去坐主席臺,他接的電話,說:“不巧,我現在成都。”
還在學校念書時,有一次,月亮圓了,崔同學無意中說起自己。說他這人命賤,落草時就是連胞衣一塊往下滾,掉在地上骨碌碌直轉,嚇得父親趕緊燒香,以為來了個怪物,好得外婆有見識,口中念念有詞——念的是戲文:“脫去藍衫換紫袍”,手起剪落,剪開了胞衣,人才得活下來。又有一怪,人都呱呱墜地,他生下來一聲未哭,悄悄就出起氣來,民間叫“悶生子”。父親說他是哪吒命,妨父母。生來頭上有四個“旋”,常人長兩個“旋”就屬于橫蠻不講理一類,長四個的人又如何?無人管教,14歲在長江邊學會了游泳,居然打著狗刨,就將長江等閑游了個來回。
我有點理解他父親為何給他起這么個怪名字了,怕就是因為他生來怪相,干脆讓他去妨眾人,妨眾人妨不了,就分散了為害,大家相安無事,其實是禳解的意思。
忘了說,老崔后來還是把名字改了,是進入官場以后改的,改名叫崔一。這可以想象。你當辦公室主任,總不曾想要區委書記忍辱負重叫你“祖父”吧?那一天得叫多少聲?不叫還不行。老崔能敵師專全體老師,卻敗在一雙官靴下,還是官場厲害!官身真的不由己!不由人不感嘆,多好一條漢子,敗在了外婆那句“脫去藍衫換紫袍”,福兮禍所伏!也要為老崔說句公道話,他改的那個名字,其實比“祖富”還要狂妄,還要不像話。崔一,什么叫“一”,道生一,一生萬物,那意思可不僅是做人祖父而已!也就是官僚鬧不明白。這個老崔,嘖!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