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雨林
走進孟定壩,就走進了綠色,是我36年前的經驗。而今會有改變嗎?那些原始雨林,會在積貧多年求富心切的同胞們的刀斧下免于一毀嗎?但愿我只是杞人憂天。
十七歲時,我就有過深入亞熱帶原始雨林的體驗。一個星期天,四個成都知青翻山越嶺,目標,南登寨。一個佤族山寨,幾十口人坐落原始雨林邊緣。直線距離壩子大約十公里,山路崎嶇彎行,就多出了一倍的路程。記憶最深的是由山溝底往上到寨子,寨子入口一棵巨樹下的一塊空地上,一群衣衫破舊的老鄉默默地俯看著氣喘吁吁上來的我們。不是節日,他們的穿著與我們無異。其中一個身型頗雄壯的叼著煙桿,雙手環抱胸前。吸引我們目光的是那袒露的左胸,一只白而豐滿的乳房,大大方方地享受著陽光的撫摩,原來是個正值哺乳期的年輕女性。她迎著我們的目光,毫無羞赧,好奇而友好。那張從不事妝容的粗糙的臉,反有一份與荒野天然融合的美。她近乎蒙昧的純樸,反而令我們生出幾許窘意,不好意思再盯著她的胸看了。這記憶十分深刻,幾十年的風雨不能磨蝕。以那時正值青春年少,那個年代難得一見的異性身體,都不足以完全解釋,細細一想,是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生活著的人”的事實,震撼了我們被另一種方式封閉了的心靈。
寨子房矮屋小,布局散亂無章法,拳頭粗細的木棍用藤條捆扎圍成墻,茅草蓋頂,便是一個一個的家。一大特點是人少狗多。狗多色雜,體小骨瘦,里面似乎也裝不下大膽,看見我們進寨,全躲到森林里去了,只是還不忘記職責,不時吠叫,提醒主人,小心生人侵入。老鄉告訴我們,不要小瞧它們了,它們是我們打獵的好幫手,遇見豹子、熊、野豬,也不會退后。它們唯一害怕老虎??墒亲詮?960年后,再沒有見過老虎了。我進一步獲得一些知識,外地狗大威風,中看不中用,本地山狗體型都小,雨林山地草木葛藤糾纏伴生,只有體型瘦小的狗鉆行其中,循跡窮追,逼迫得獵物走投無路。
村長是個退伍軍人,仍舊穿著一身的確良綠軍裝。單身,廚房與臥室同一間屋,之間隔著一道木棍墻。經年的煙熏火燎,屋里所有的器具都膩了一層厚厚的煙油塵垢。一張床,幾件簡單的炊具,一支打獵的槍,即全部的家當。有了槍,弓弩都擱置了。村長煮了旱稻米飯,紅糙糙的一鍋。水煮的菜,加點鹽,還加了一點熊油。熊油裝在竹節桶里,掛在墻上。放置時間太久,哈口變質了。村長抱歉地說最近沒打到野獸,打到野獸才有肉吃。我們有些失望,本想買點野味帶回山下。村長家有半野的豬,可惜太小,不能殺。半野的豬養在豬圈里,是家母豬放養和野公豬林子里自由戀愛產出的崽,寨子的原生狀態或稱作蠻荒由此可見。村長說老寨一定有。老寨在更深的原始雨林中。佤族弱小,被人欺負,解放前躲進了深山。國民黨走,共產黨來,把他們接到森林邊緣重建了家園。老寨一直有人住,山深林厚,草多肥牛、林密藏獸,是理想的放牛打獵場所,我們決定去老寨。
一條小路引導,我們進了林子。循著佤族新寨老寨放牛往返踩出的勉強可稱為路的山路。路越來越細,林子越來越密,到后來,高大的樹冠在頂處枝葉糾纏交織,形成天網。明明太陽當頭,晴空萬里,林間卻光影黯然,我們仿佛走在傍晚。林深葉密,無可遠眺,下午四點,老寨仍然不知存在深山何處。村長說不遠。可是不遠是多遠呢?對于他那雙慣于跋山涉水的腳來說不遠的路,于我們則可能是關山重重。路越難辨難行,兩旁林陰里彌散著的危險信息越來越多,山中豹熊野豬蟄伏,他們可不是吃素的,我們感到了恐懼,信心開始動搖。下午四點半,在一處需要手腳并用方能勉強攀上的一段險途前,經過一番爭論,我們明智地原路返回。
原始雨林從此令我不忘。
幾十年里,我曾經多次向朋友描述佤族和他們的原始雨林。朋友們叮囑:你再次回去,一定要叫上我們同行。
孟定壩
山上多佤族、拉祜族、傈僳族。傣族住壩區。
如果排除遠離現代城市的不便,僅就人類定居繁衍必要條件論,孟定壩是個好地方,平整,富庶。漢人進入前,孟定壩是傣族的天下。
1971年下半年,遵行“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的最高指示,我被指派到營教導隊學習中央的相關文件。地點罕洪寨。
罕洪寨住著傣族,離我的連隊大約五公里路程,挨著公路。
傣族分了旱傣、水傣,他們同居壩區。男性看不出區別,僅從婦女的衣色可以判別。衣著式樣相同,只是旱傣婦女上白,下黑,水傣婦女的桶裙花而艷麗。罕洪寨住的是水傣。
寨子大青樹、芒果樹、牛肚子果樹、芭蕉樹、香蕉樹、竹林密布,整個寨子掩隱在蔥綠的濃蔭里。我們住進傣家,傣族比之佤族要富裕得多。一座座竹樓挨著山邊排列有序,除了立柱和承重梁是木頭的,頂蓋用茅草編的草片一片壓一片覆蓋而成,其余全是竹子。墻用竹子破成竹片圍就,地由原竹密密地鋪扎。樓不高,二層,底下一層無墻,用于放置生產用具。這樣修建的好處是通風又防潮。上到二層,并不直接地進屋,有一個與屋子等寬的陽臺,擱放日常生活用品。
水傣婦女極愛潔凈。寨子四面林木蔥蘢,林深水豐,寨子里小溪幾條穿過,溪水清冽見底,日夜不息。傣家女性不論老幼,每天晨昏都要來此清潔身體,并不避異性。蹚進溪水深處,兩腿夾住裙裾,將上衣褪到肩下胸部,一條毛巾不斷地浸著水由上往下擦洗。動作不疾不徐,溫婉美麗,偶或抬頭,碰見我們癡迷的目光,也只是嫣然一笑,從容繼續。盡管那時我是個才十六歲的少年,然而那一幕卻輕輕地感動著我。那些少女的嬉笑更令人神往,笑聲傳來小溪的上流,傣家少女是要躲過男人們貪婪的眼睛,到山彎后的溪流里沖洗的。水傣的婦女,不胖不瘦,凹凸有致,勤于清潔的身體,靈魂想必也有一份潔凈。值得你投以尊敬的目光。
2009年10月4日上午,我再次走進孟定壩,再次走進了綠色。那綠甚至愈加地重了。傍著西山腳穿壩去往緬甸國的南定河,零星的人居建筑之外,山川平疇通通沒入汪洋的綠色之中。綠色主宰著這片土地,山上依舊是綠油油的磅礴的橡膠林。只是這橡膠林,已非那橡膠林。橡膠樹一般活不到壽終正寢。產膠豐年期一過漿液不豐了,老樹就被人砍去,重新種下新苗,開始新的輪回。
舊人對新樹不勝唏噓,三十六年,于人生是很長一段了,曾經的云南生產建設兵團二師七團三營五連,一百多號人,幾十個知青返城昆明、成都、上海,老工人中僅有二三個認識我。面對兩個年逾七旬的老人,無論怎樣啟發引導,當年如何,這般那般,他們仍然真誠地歉疚地對我搖頭,不認識。我悵然退出,恍惚間,覺得自己也不認識當年那個瘦瘦小小的風里來雨里去的小羊倌了。看來,孟定壩應該徹底走出我的生命了。
綠愈加地重了,來自壩子的色彩變化。早先傣族栽種稻谷、甘蔗大片大片的田地,和沿著南定河蜿蜒的面積好幾平方公里長滿蘆葦灌木的沼澤地被人工填平,全部改種了葉片碩大葉色肥綠的香蕉樹。萬畝香蕉園,極目過去,一派沒有變化的沉郁的油綠。沒了稻谷,沒有了莊稼栽種,由秧苗新芽,承接陽光雨露生長,嫩綠而旺綠而泛黃而金黃而收割,收割后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的稻樁田,也就沒有了四季色彩的變換更替,也就沒有了色彩的跳躍,也就沒有了層次的錯落,也就沒有了期待、勞作、喜悅。一味的綠,濃稠的綠,排斥了一切其他色彩的加入調和,綠得霸道蠻橫,這樣的綠,還能有多大的意思呢?我看著綠油油的山,油綠綠的壩子怔忪,看出人胖了一小點,自然卻瘦了一大片。
富裕了的老工人有酒有肉款待我。富裕了的老工人的家庭成員們,面對平地崛起一般富裕起來的初始日子,缺少文化生活滋養的心卻迷茫了,久旱的秧苗一樣吸吮著流到嘴邊的所有水分,邊界地理之便,去緬甸不過三十里,那邊有個世界聞名的“金三角”,幾乎家家出了一個兩個吸毒的孩子……
戒毒成了每一個家的痛。李光成的大兒子將自己關進深山里的橡膠林。他說他不能出來,出來就管不住自己。三十多歲了,仍舊一個人。他說我都這個樣子了,就不要再去害了別人家的姑娘……譚金元面對我的詢問,不愿談他那個我在時還是個孩子的兒子。他說,就當他不在了。不在了是死了還是活著?我識趣地不再追問。那對不記得我了的老工人夫妻,我在他們家坐的時候,晚飯時分,他們的兒子由屋里出來吃飯,高高的個子,走起路來腳步拖著,搖搖晃晃,沒有一點年輕人的朝氣,面色灰敗得駭人……
還是富了,孟定壩。過去的孟定街是孟定壩貧窮的集中寫照,一條土路,約兩百米,兩旁排列稀稀落落的土坯房,房的后面是傣家的竹樓……如今的孟定街則集中炫耀著孟定壩的富裕。
孟定街于我完全陌生了,大了,闊了,高了,金碧輝煌了。我詢問,那些傣族寨子呢?他們遙指遠處,搬到那外外邊去了。關于孟定街舊日的記憶全都掩埋在鋼筋水泥下面去了。一條條大街交織,一幢幢高樓林立,臨街的樓面仿照泰國佛教文化粉飾得金光璀璨。我有點身置異國的錯覺,可是心卻有如尚未完工的金面后露出的水泥墻,堅硬冷漠,無所感動。
我坦言,盡管我憎惡貧窮,卻難以對眼下的孟定街的繁榮喜歡起來,盡管街上的人們看上去喜氣洋洋。我不反對它的富裕,是反感它將過去徹底否定的完全埋葬。守舊不是我的性格,但是對一切以新的面目張揚的炫富行為,我并不給以贊美的附和。
人口的集中擴張,百貨業興旺發達,大型農貿市場興起,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市聲鼎沸。人們興高采烈地享受著富裕后的生活。過去遠去了,直至不見了蹤影。三天一次的擺(場)不趕了,天天農貿市場,四季果蔬,山南海北的干貨,應有盡有。那些梳洗一新,下了竹樓,肩擔竹籮,竹籮裝著各種土產的傣家女,寨子出來,兩個成雙,三五結伴,走上公路漸成一群一浪,無論旱傣的上白下黑,亦或水傣的花色繁多,都是細碎了腳步,一路裊裊婷婷,一路妖嬈,一路花團錦簇……令人心曠神怡的場景已成追憶,摩托車呼嘯而去而來。不少傣女患上了時代病,肥胖,傳統的緊身衣貼身裙,失去了簡約勾勒線條的美感,像一道道繩索綁在她們的身上,勒出一凸凸刺目的贅肉。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生人,她們不再溫婉靦腆,就連笑顏,也夾雜了城市中商家空乏真誠的媚容。對貨幣無限獲取的渴望,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強音,滿世界喧囂著追逐利益的人群。淳樸被擠壓得前心貼著后背。
中午炎熱歇息間隙,我去洗車場洗車。等車的閑暇與一位素昧平生前來洗摩托車的四十歲光景的中年漢子攀談。漢子是農場老工人的后代,工作在橡膠加工廠。得知我是原來的成都知青,我說的幾位老工人都是他熟悉的長輩,便熱情起來。生活的確變好了。他說。你們在的時候,一家有一輛單車就是值得驕傲的?,F在我們都騎摩托車,還有少數人買了汽車。我由衷地祝愿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他先我離開,離開結賬時,他對我說:老哥,你的錢我開了。什么?什么開了?洗車的錢我給過了。說完他離去。付錢謂之開錢,是當地湖南老工人的土語。那是我幾乎忘記了的語言。我們僅僅是人生過程擦肩的路人,因為我曾經的經歷而瞬間走近,一個擦肩,一個告別,便永久地存在了彼此的記憶,并不因為那輕飄飄的十元人民幣。
消失的雨林
森林沒有消失,綠色愈加地深重。消失的是雨林,那些歷經千萬年的雨林。我原先預設了再上南登寨的行程,老工人告訴我,那里除了橡膠林,什么都不存在了。橡膠林一直延伸到南登寨十幾公里縱深。佤族、拉祜族把雨林砍了,種上橡膠樹,然后賣給五湖四海來的投資人……
我取消了再上南登寨的安排。它是那么小,除了橡膠,就是香蕉,一目了然,讓人興味索然。我只有一走。
驅車千里,一路辛苦,僅僅住了一晚,我就要離開。走之前,趁著上午的涼爽,我想進到傣族的寨子,找尋那些竹樓,那些小溪,那些架設在小溪上的木斗舂米機,給自己此行再見記憶的安慰。木斗舂米機簡易,卻證實著傣族先民的生存智慧。一塊長兩米的原木,錛出一個巨大的木勺形狀,勺用于盛水,另一端置一木樁,木勺與木樁中間的梁橫著鑿一穿孔,重要在使勺頭輕,樁頭重,一根稍細的橫木穿過便于架設,功用方便木勺前仰后俯運動。一切就緒,架木勺于溪流上,用竹作導流槽引水進木勺一端,水的不斷注入,木勺一端逐漸加重,到極限,勺下壓,樁頭抬升,勺水流出,重量重回木樁頭,樁頭砸下。樁頭正對下置一石窩,窩里擱谷,樁頭砸谷,如此循環往復,不知繁幾,殼米分離,篩過,就可做一日三餐了。不用時,將竹引槽挪開即可。早起,傣族婦女端來稻谷,太陽下山,復來端回米糠,利用自然的力量,家務農事并行不悖兩不耽誤。
我們再次失望,破壞了最后的期待心情的失望。寨子依然,水傣依舊,可是寨子分明已經不是寨子,我的記憶的傣族的,都不是。我的腦海出現短暫的混亂。竹樓沒了,小溪干涸了,小溪上的木斗舂米機衰朽廢棄了。罕洪寨如是,遮哈寨如是,東京寨如是,一間間矮小的丑陋的磚砌平房毫無生氣地趴在原來竹樓的宅基上,默默地訴說著傣家人丟失了傳統,卻又無力換來登堂現代的進退失據的尷尬現狀。
我厭惡地轉過車頭向著來路開去,不再回頭!
一切表象都將橡膠林指為破壞的元兇。一切真的是橡膠林的過嗎……
橡膠林依舊是林,但是橡膠林不僅破壞了物種的多樣性,而且由于人種橡膠樹是為了割取它的漿液,開割的膠樹每天要流出大量的水分,流出多少就要補充多少,甚至更多,所以橡膠樹對水分的吸取是大量的。加之人們為了膠樹快速成長和恢復,將林帶內的其他雜草雜木鏟除得干干凈凈,它們還能為其它的生物留下多少水呢?沒了原始雨林,植物的多樣性消失了,野生動物失去了生存的環境,消滅了,佤族、拉祜族不能采摘漿果,不能打獵了。缺水,溪流干涸了,水傣婦女晨昏溪邊梳洗的習慣不能繼續,電動打米取代了木斗舂米,生存生活方式的改變,一些生產生活的技能因失去作用而失傳,建立在一項項傳統技能上的風俗習慣也因之逐漸消隱,變為一個一個的傳說,他們還是原來意義的與自然和睦共生的少數民族嗎?他們明天的文化必將迥異于昨天。
雨林摧毀者。扮演這個角色的第一代,是各地移民來的農場工人,城市知青是第二代,第三代干得最為徹底,而他們,正是那片雨林曾經的最大受惠者。
與自然貼近的生活往往艱難艱辛,甚至是貧窮的。追求改變,擺脫貧困無可非議,可是砍伐摧毀雨林是必須的惟一的選擇嗎?而且,一切已經發生的變化,并沒有充分地證明雨林的消失一定會將他們引領上一條走向富裕幸福的道路。文化知識生產技能的限制,砍伐雨林栽種下橡膠樹苗,然后售出,抱著那一筆并不豐厚的錢財坐吃山空,沒有地種,沒有漿果采摘,沒有獵打,支出卻連年增長,無所事事,然后在窮困和空虛中耐心地等待四十年后的下一個種樹賣樹的買賣輪回。不錯,橡膠樹、香蕉樹富了一大批人,但絕不是失去雨林的少數民族。他們失去的還遠遠不止于此,可以預見的是,雨林的消失,生存方式的斷根,生活方式的不斷趨同,那些成就少數民族的文化傳統必也會日益式微。式微,會最終導致民族文化多樣性也成為一個個美麗的傳說,成為民族節日里紀念的演習節目。
回來的路途,我慶幸我的朋友們沒有同行。我沒有權利要求少數民族兄弟姐妹為了保留雨林依舊在窮困中艱難度日,那是無論以什么名義都近于無恥的冠冕堂皇。我理想的孟定壩,居于深山的佤族住著小樓去雨林打獵,傣族住著設施完善的竹樓生活,還有流水潺潺的溪流永不干涸地穿過綠樹蔥蘢掩隱著的一座座寨子……
我知道,那不過是癡人說夢。一切都已經木已成舟。但是,我有一個信念:總有一天,孟定壩會對他們做的一切發出真誠的懺悔。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