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一條狗的后面(外一篇)

說起來，這應該算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有那么幾次，我突然很想弄清楚我所居住的村莊究竟什么樣子。我跑到西頭最高的山上，從山上看村莊的時候，我發現一座山是無法看清一個村莊的完整模樣的。我跑到了比西山低一些的南山上，結果還是看不到完整的村莊的樣子，甚至我發現在南山上看到的村莊和在西山上看到的村莊完全是兩個樣子。于是，我跑向另一座山，再跑向一座山，我跑遍了村莊周圍的山頭以后，村莊在我的腦海里就有了好幾種模樣。西山上看到的村莊長而狹窄，一條河生生地把莊子切成了兩部分;南山上看到的村莊寬敞而茂盛，一個村莊里似乎全住著一些樹;北山上看到的村莊則全部是些屋頂和走動的人群，東山上看到的村莊就已經不是現在我居住的村莊了，而是我的祖輩們居住的村莊——那個地方是一些新的舊的墳墓和空出來的墓地。

這下更讓我耿耿于懷了。一個住在村莊里的人竟然不知道自己村莊的完整模樣，如果當我走出村莊，或者當我轉世的時候，我應該如何辨別我回到的是我的村莊而不會把別人的村莊當做自己的村莊呢?如果當我老了被孫子們圍住問我一些關于村莊的事情，或者當別人問起我的村莊的時候，我應該如何向他們說清楚我的村莊的樣子，就像說清楚我當年喜歡過的一個女孩子的樣子呢?

后來，是一條狗解決了我的困擾。

那條狗毛色雜亂而長，瘦瘦的骨頭包在比骨頭還瘦的皮囊里。它從我記得事情的時候就已經在村莊里了，不過那時候它高大威猛，大叫一聲全村的人都能聽到，每一次遇到它，它都會沖我吼幾聲，我生怕小小的我會被它一口吞下去，它讓我很是怕了好幾年呢。現在，我不再怕它了，再說它已經老了，老得像南墻根下的老人們一樣，鼻涕都吸不住了，怕它做什么。

不過它還很能走，但凡在村莊里遇到它，都會看到它一邊走一邊嗅著地面的樣子。被棄之后，它整天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最后倒在北邊的土地廟的草窩里，一覺就睡到自然醒了。土地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平素很少有人去那里，所以它不用擔心被干擾，也不用操心半夜里誰的手伸進自己的窗戶里來，大不了把自己這把老骨頭煮了吃咯，不過村莊里是有習俗的，狗老了肉是不能食用的，得讓它自生自滅，再說了，看到它那狗樣誰還惦記一身病的狗肉呢。

有那么一天早晨，我沒什么事情可做，便在村莊里瞎遛達。轉到村北頭的時候，那條狗正好從土地廟里出來了，從破舊的廟門里出來的瞬間，我一時沒認出它就是村莊里的那條老狗，還以為是鄰村的野狗霸占了廟里的草窩呢。那狗低下頭開始嗅地面的時候，我才從它的毛皮和走路的姿勢上認出了它，不過它比平素精神多了，像個年輕的小伙子。看來睡到自然醒的狗和整夜謹慎地看門護院的狗就是不一樣。

它似乎沒有看見我，從廟門口開始，一邊嗅地面一邊向前走。它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本能地后退了幾步，它抬起頭看了看我然后繼續往前走，就在它看我的時候，我發現它的目光里含著一些讓我琢磨不透的東西。走不遠些，它回過頭來又看了我一次。這一次，我看明白了，那些琢磨不透的部分應該是愧疚，許是它知道站在它面前的這個人曾經有一段時間對它有一種深深的懼怕，它一定是為自己年輕時嚇唬我的輕率而內疚。

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這么一個眼神，我竟然決定跟著這條狗走一走，或者它能讓我看清我和這條狗一起居住的村莊。

它一直低著頭，用已經磨出繭子的鼻子不停地嗅著村莊。有時它會停一停，這時候為了不驚擾它，我也不再繼續往前走。比如，它走到河邊就突然停下來不走了，在離河不遠的一塊草坡上，它一直嗅來嗅去，眼神看起來和那一年三爺爺坐在三奶奶墳頭的眼神一模一樣。我想，那塊草坡之下是不是埋著一條曾經和它一起在這個村莊里走過咬過的狗兄弟，或是埋著曾經和它一起愛得驚天地泣鬼神的狗女人，要不那條狗腳下的草怎么那么茂盛。肯定是有一條狗在那里的，它用自己身體變成的塵埃和水，喂養著這些村莊里的花花草草，現在這些花花草草以一條狗的名義填充著另一條狗心里逐漸被塵封的記憶。一般情況下，在一個人的眼里，狗只能是看家護院或者塞牙縫的畜牲，哪來的感情，可誰又敢和一條狗、一條在草坡上流連的老狗比忠誠呢?

狗在草坡里轉悠了一會以后繼續往前走，它一直沒有發現我，或者一直沒有心思理會我這個跟在它后面的人，它已經習慣了“一個人”走。

走到村莊中央，它又一次停下來了。它找到一個比村莊中央的土路高一些的地方，跳上去，然后伸長脖子叫了起來。這里平常是村長開會的地方，村子里一有重要的事情，村長只要站在村子中央扯開嗓子一喊，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現在，這條老狗站在村長開會的地方喊著，聲音低沉、悲涼，不像是叫，像是哭。這時候，村子里其他的狗就陸續地叫起來，每一家狗的聲音從不同的地方傳過來，傳到村子中央，傳到老狗的耳朵里，傳到它漸漸荒蕪的心田上。起初我不知道這只狗在做什么，當它結束了叫喊，村莊也逐漸安靜下來以后，我看到它的眼眶里有淚水流了下來，我這才確定，它這是在清點村莊里的狗數。在村莊里，它是最老的狗，也就是所有狗的村長，它每天都要點數一下村莊里狗的數量，再順便聽聽誰過得如意誰過得狼狽。那一聲一聲的迎合，是一些還活在村莊里的狗在向村長匯報。今天這些狗的迎合聲中肯定又少了幾聲，那條老狗的眼淚是在為逝去的兄弟姐妹們默哀吧。

狗村長與狗村民的交流結束以后，老狗繼續往前走，不過它明顯地萎靡了。走起路來也是一股有氣無力的樣子，我知道這條狗已經承受不了自己的村民逝去的消息了，從當上狗村長那天開始，它肯定聽了很多關于死的消息，如今它越來越老，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內心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的平靜了。

狗帶著悲傷繼續走著，時光就這么被它走掉了，或者說走回來了。誰能說清楚一條老狗一遍一遍地走著的路，是昨天的還是今天的呢，或者還可能是明天的呢。

那一天，我一直跟在老狗的后面，一直把村莊轉了一個大圈。村莊里的人都說我中了魔怔，讓一條狗牽著魂轉悠，可是誰能理解我跟在一條狗后面看清村莊模樣的欣喜呢。他們一直住在村莊里，可是他們誰也從來沒有弄清楚過村莊的樣子，而我在一條狗的指引下看清了村莊，看清了一條狗的老年生活。

抱緊草就

抱緊了村莊

抱緊一棵草就抱緊了村莊，就抱緊了大地。這是我最近才發現的秘密。

這么多年以來，我一直在試圖尋找一種抱緊村莊的方法。我曾經從村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從村莊的低處走到高處，我試圖抱緊白云、風和流水，試圖抱緊村莊里最老的屋子(當然只能是一小部分)，抱緊剛出生的嬰孩，抱緊轱轆、鋤頭、鐵锨和連枷，可是我除了抱緊過村頭那棵老槐樹和一頭瘦驢子之外，其他什么也沒抱緊過。

飄過村莊的白云太高，我的雙手甚至連村莊都伸不出去，更不要說伸上天空抱緊云朵了。吹過村莊里的風，無形、詭秘，我看見它們吹過來了，可我張開雙手抱緊的卻是比風還瘦的自己。流過村莊的河流，整天急匆匆的，當我伸手抱它們的時候，我抱住的部分已經不是我當時想抱緊的那一部分了。而那些老屋和嬰孩都是別人家的，我不敢抱得過緊，抱得過緊了他們會以為我要將他們的東西占為己有。那些轱轆、鋤頭、鐵锨和連枷，比我還瘦，我生怕抱太緊了它們會受不了。

我抱緊過那棵樹和那頭瘦驢的事純屬偶然。那一次，我打算離開村莊到外面去，經過村口的時候，那頭瘦驢正好被拴在一棵老槐樹上，它像童年時期的我一樣不老實，一會兒用前蹄在地上挖坑，一會又用一排大板牙啃那些老了的槐樹皮——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可是在一頭瘦驢哪管你什么皮啊臉的，只要自己心里舒服，管你人有沒有臉樹有沒有皮呢。

它一個勁地啃著、挖著，就一小會時間，地上就散落了許多的樹皮和塵土。看到我的時候，那頭瘦驢還在啃著樹皮。起初，我本不想管它的，一頭驢啃一棵樹這樣的事情每天都會在村莊里發生，可是這一次，我卻執意的想嚇唬嚇唬它，叫它現在以及以后都不要再啃那些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的槐樹，它們已經沒有多少皮了，再啃就啃斷了。可是奇怪的是，我嚇唬完一頭瘦驢之后，不知道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抱住了那棵老槐樹，抱完之后還抱了一下那頭驢。后來我想明白了，那個冬天實在太冷了，我抱緊一棵老槐樹它就不會冷了，而至于抱那頭驢，我怎么想也沒想明白過，不過我確定那頭驢當時肯定被我嚇得夠嗆，它從來沒有被人那么緊的抱過。

我抱緊一棵樹和一頭瘦驢之后的幾天日子里，我一直都在想，要抱緊一個村莊是不是應該從花花草草、飛禽走獸入手?當我抱緊那棵槐樹和那頭瘦驢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了村莊的脈動，感覺到了村莊細小的聲音，那么抱緊一些比樹更低比驢子更安靜的東西，會不會能將村莊的脈動和聲音聽得更詳細呢?

于是我開始觀察花鳥魚蟲，開始觀察每一個在村莊里能見到的生物。我發現，在村莊里，只有草的根是和大地和村莊緊緊地連在一起的。樹不行，水不行，房子更不行。樹只自顧自地一個勁往天上長，從來不低下頭來看一看腳下的村莊，它們的世界里，只有白云和飛鳥，只有風和雨水，村莊里的一切好像和它們沒有關系，它們只是生活在村莊里的某一塊土地上的過客，總有一天會在人不知不覺的時候離開村莊的。水比樹好不到哪去，它們從來到村莊的那天起就隨時準備著離開村莊，一滴水離不開，就一滴又一滴地集合起來，以河流的形式離開，以雨水的形式離開。屋子稍微好一些，它們從出現在村莊里的那一天開始，就一直陪著村莊，陪著村莊從年輕到老去，可是它們卻無法一直陪著村莊，終有一天，它們會趁人不注意轟然倒坍，說不好還會把一家子人壓在自己身下呢。

有一年，村莊里的那座老廟突然裂開了一個縫子，人們都想著那座已經幾百年了的破廟，這一次肯定站立不了多長時間了，好多人開始籌劃著在村莊的另一個地方建新廟，可是裂開縫子的廟至今還挺立在村莊里，風吹不倒，雨淋不透。有一次，我路過那座廟的時候，好奇心突然發作，想看看這么一座破廟究竟為什么一直不倒。當我的目光從土墻裂開的部分穿過去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纏繞在一起的草根，是它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把兩堵裂開了的墻緊緊地連在一起的。

幾棵草就可以將兩堵墻抱緊，那么是不是抱緊草就可以抱緊整個村莊了呢?你看，在村莊里，那些草安靜、細小，從沒想著長到天上，也沒想過離開村莊。它們無處不在，和塵埃一起，和路一起，和村莊里每一個行走著的人一起，構筑著整個村莊的春夏秋冬、生死輪回。它們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不像樹，淺淺地把自己埋起來，只要機會成熟隨時都準備離開;也不像房子，靠幾塊石頭和土塊把自己攏起來，住不了幾年就破敗坍圮了。它在地下的根就是另一些向下生長的草，朝著大地的心臟朝著村莊的最深處蔓延，直到風吹不走，雨沖不垮的時候，它們才停止向下，安靜地和生活在村莊里的一切生物生活在一起。草知道村莊之上我們所經歷的事情，也知道村莊之下我們所無法經歷無法感知的事情，它們是連通地上地下的使者，將村莊里的事情匯報到地下，將地下的訊息回饋給我們，可惜我們誰也沒有靜下心來傾聽一棵草的聲音，那些秘密就這么被我們忽略了。而那些草，一如既往地地下地上地傳遞著，當它們心中的秘密越來越多的時候，它們就用露水、用嫩芽分解內心世界溢出來的部分。一直以來，草都被脆弱的同義詞修飾著，看來，它們的堅韌絲毫不比我那些受苦受累卻從來沒有半點怨言的鄉親們弱。

在我的村莊，草們沐浴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吸收地之下我那些先輩們的骨殖和經年的樹葉變成的水和土壤。其實，村莊里的草已經不是傳統的草，而是村莊里流逝的歲月，它們以一些草的名義生長于村莊，生怕被我們遺忘;而是我那些住在地下的父老鄉親，他們的靈魂輪回之后，軀體變成了草，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現在，我不得不相信，抱緊一棵草就可以抱緊一個村莊了。那些在低處的草啊，這個冬天，讓我把你們抱得更緊些吧，就像抱著我越來越老的親人。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