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近年底的一個下午,我接到表弟打來的電話。當時我們單位正在蜀都大酒店搞每年例行的慶祝活動。說實話,我很煩這類活動,先是領導講話,然后是各科室輪流表演很無聊的節目,雖是無聊,但你還得做出一副很湊趣的樣子。表弟是用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來的,我的手機用的是“親情卡”,陌生的電話我一般都不想接,我把它掐斷了,可它又執著地響了,接起來一聽,是表弟興致勃勃的聲音,哥,你有空沒有?有空過來耍。我問他啥事,他說我這里有幾個工程上的朋友。那口氣好像他成了什么老板似的。我說我們單位正在搞元旦慶祝活動。他很內行地說,單位的活動有啥搞頭,過來喝酒。我說算了。他說我過來接你,又問我的位置。我已經幾個月沒見到表弟了,也想了解一下他的近況。我說,在哪兒,我自己過來吧。表弟說,你別動,我來接你。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表弟名叫周玉樹,比我小六歲,老家在周家山,跟我同村,他母親是我姨媽。在我的印象中,表弟是個內斂老實的孩子。聰明、漂亮、聽話,書讀得好,長輩們都以為他將是繼我之后又一個憑讀書跳出“農門”的人。讀高中的時候,他還一度愛好過文學,寫過一些這樣的詩句:“我命運的果實結在高高的樹梢上,我在每一個早晨為她出發”、“天空是漢唐以來的天空,大地是李白杜甫行走過的大地”。這些詩句雖然有些怪異,但也顯示了幾分才氣。他連續參加了三年高考,每次都差那么幾分上線。高考的失敗對表弟的打擊是巨大的,內心的折磨和掙扎的苦痛旁人也無法理解。回鄉后表弟很長一段時間四門不出,任隨父母怎么罵他也不下地干活。好在我姨父在村里還任有一官半職,他托人介紹表弟去一所鄉小代課。在那里,表弟遇上了同是代課的女教師潘明秀。這個女人很快俘獲了表弟那顆落寞的心。他們很快相戀結婚了。一年后生了女兒燕燕,幾年后又添了兒子“五千”(因被罰款五千而得名)。
命運的慣性讓表弟踏上了父輩的老路,我認為表弟今后的發展最好也不過是在學校爭得一個轉正的名額,或是像他父親那樣在村里混個一官半職,我認為以表弟學識和能力完全有這樣的希望。但他后來因超生被學校解聘,姨父也因此而失去了村支書的職位。表弟只得回家種地。
后來,隨著我們這座城市的日益擴展,在我家鄉的土地上已經建起了一幢幢高樓,一半的土地都并入了城市,村里的青壯年都進城打工了,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在我們這座城市的建筑工地、菜市場,以及各類發廊、按摩房里,我時常都可以見到家鄉的熟人。有我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堂 姐、堂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侄兒、侄女。他們大都混得不如意。
表弟這些年在城里打過工,做過生意。表弟的生意總是虧本,做什么都賠。每次來找我,末了總是一句話,哥,這陣我手頭很緊。他先后從我這兒借去的錢已不是一個小數了。
我一個吃皇糧的機關人員有幾個閑錢。次數多了我也煩,免不了要說三道四,指責他無能。每次他都默默的,不分辯,也不花言巧語,只是點頭稱是。我知道鄉下人想在城里站住腳跟很難,他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向我開口,而且他還是一個好面子的人。
他已經好久沒來借錢了。但愿這次不是借錢。
不到二十分鐘,表弟打的過來了,幾個月不見,表弟又有些變化,高大的身材套身西裝 ,結著領帶,很有股瀟灑勁。
我說,這陣混得不錯嘛,幾個月了也不打個招呼。
表弟說,這陣很忙。哥,我們承包了一個工程。
我很意外,你承包工程?
表弟笑了,有幾分得意,反問道,哥,我就不能包工程?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我說你買手機了?表弟含笑點頭,對著手機說,馬上過來,馬上過來。
車上表弟告訴我,他和劉三合伙承包了市新華書店大樓的基礎工程,承包費五萬多,如果弄得好的話,可以賺四五千呢。我說新華書店大樓那么大的工程,承包費才五萬?表弟說,整個工程是張大哥以二十多萬包下的,張大哥是劉三的朋友,他就轉包了一部分給我們。聽了他的介紹,我是真心為他高興。
走進“綠盛酒家”,表弟的幾個朋友酒戰正酣。表弟為我介紹,這就是張大哥張老板,這是我哥們劉三,張老板很內行地隔著桌子拱手相望,久仰、久仰。這是個四十多歲的粗壯男人,嘴筒外凸,典型的進城小包工頭的樣子。年齡與表弟相仿的劉三很活絡地過來跟我握手,大哥你好,周三經常提起你,今后多關照。表弟又指著一個年輕的女人說,這是小肖。這女人很漂亮,漂亮得有點過頭,臉上的妝很濃,神情有點曖昧。表弟轉身介紹我,這是我大哥,在市政府工作。眾人立刻很興奮的樣子,都說今后還請大哥多多關照。表弟大約覺得我的身份給他掙了面子,高興地掏出煙來一一散發。
我不知道表弟為何要把我拉到這里來。喝酒閑聊了一陣,劉三才把話引人正題。劉三說,大哥,周三和我承包的工程遇到了一點麻煩,想請大哥出面疏通疏通,不知大哥為不為難。我說有啥事你盡管說,兄弟的事,能幫上忙我也高興。劉三介紹道:新華書店大樓建設工程是市建三公司承包的,市建三公司又把基礎工程轉包給了我們,我們活兒快完工了,三公司還差近十萬塊錢沒到位,我們就拖欠著民工工資,找三公司,他們說新華書店也差他們幾百萬沒到位呢。去找新華書店,新華書店不認我們,大哥,你說讓我們咋辦?都快急死了。拜托大哥你出面找他們說說行不?不管事情成不成,我們都先謝謝你了,大哥。劉三一口一個大哥,好像我神通有多廣大似的。我說,建筑方面的事我了解不多,認識的人也有限,不過兄弟的事我不會不管,我盡量想辦法試試。張老板說,哥子,只要你出面,肯定辦得成。去年我們在深圳,只要政府的人出面,別說是一點錢,就連工程叫你停你都得停。我說我哪有那么大權力呀。
酒醉飯飽之后,幾位又邀我去歌廳,我忙推說晚上還有事。劉三說,既然請大哥幫忙,小弟破費一點也是應該的,又說那兒的小姐很漂亮,也不貴。漂亮小姐的確讓人動心,但我想辦成那事我還沒眉目呢,又見幾位醉醺醺的樣子,說不定惹出點事就麻煩了。我也沿用場面上的話說,你們放心,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會盡力的。又對表弟說,你們去玩吧,今晚我真有事,下次吧。表弟說,哥,如果真有事就不勉強了。
二
表弟和劉三拜托的事應該說辦得還算順利。我在機關呆了十幾年,交際雖不算廣,熟人和朋友還是有幾個。在我找了好些人后,無意中打聽到高中時的一個同學在市建三公司管財務,立馬找到他,老同學還是很給面子,下去打了個招呼,事情很快就辦妥了。
其實,我這個忙主要是幫在了張老板頭上,表弟和劉三只占小頭,如再把表弟和劉三分開,表弟占的份額就更小。后來聽潘明秀說,做這項工程除干打盡,表弟僅分得一千多塊錢。
盡管如此,表弟對我還是十分感激。一天下午打電話來說請我吃飯,我說算了。可下班出來,他已經等在門口了。表弟很親熱地過來,一手摟肩,一手握著我的手說,哥,我請你喝酒。表弟的手很有力,大而溫暖。在我的印象中,表弟還是第一次對我有如此親昵的舉動。我說,自家兄弟這么客氣干啥。表弟說,我真想跟哥喝兩杯。這些年我給哥帶來的麻煩不少,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看著他神采奕奕的樣子,想到他這些年的困頓萎靡,我心里不禁陣陣喟嘆。我說,好,喝酒去。表弟說,就我們哥倆喝,喝它個一醉方休。
我不想讓表弟太破費,把他拉進了背街的一家小餐館。點了幾樣菜,要了瓶“五糧春”。我本想點瓶便宜點的,表弟卻堅持要“五糧春”。
背街的小巷很安靜,小店里也沒幾個客人。我和表弟邊喝邊聊,一直喝到小店打烊。兩人都有些醉了。那天晚上表弟的話很多,談了些小時候的舊事,談得更多的是他的婚姻。
表弟說他這一輩子就是被婚姻拖累了。
表弟去村小代課那年二十一歲,俊朗的臉上還帶著一絲高考失意后的憂郁,嘴邊有一圈剛長出的黑須,身材頎長,腰身挺拔,很有點玉樹臨風的味道。
英俊少年的出現吸引了潘明秀的目光。同是代課教師的潘明秀比表弟早去一期,她與表弟同年,說話辦事卻比表弟顯得老練成熟些。潘明秀皮膚黃里透紅,寬臉、大嘴、大眼,身材勻稱,凸凹有致,雖然不是很亮麗,站在一堆農村婦女中,卻也是出色的。作為學校唯一的年輕女性,倒也不乏追求者。
當時表弟情緒低落,上完課就龜縮到宿舍里看書。英俊少年的落落寡合更激起了潘明秀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她開始大膽主動地接近表弟。于是,校園里經常可以聽到這樣的聲音:周玉樹,我的電燈壞了,幫我換一只。周玉樹,把你的毛筆借給我用用。周玉樹,過來打牌。后來,干脆去掉了姓,玉樹,把你的臟衣服拿來我一起洗了。玉樹,陪我去看電影好嗎。潘明秀越來越溫柔的叫聲讓裹在表弟心上的那塊堅冰開始徐徐融化。表弟逐漸從消極冷漠的接受轉向熱情主動的回應。表弟進而發現,潘明秀笑起來很燦爛,很有感染力,兩眼顧盼傳神,大嘴巴也很性感,凸起的胸部和豐滿的臀部表情豐富,像是會說話,時時向他發出歡迎信號。
很快,他們都從對方眼里讀出了渴望。明白了對方的心思,兩人反而不那么著急了,彼此心照不宣,就像看著結在自家院子樹上的果實,知道它早晚會果熟蒂落,掉在自家院子里的。
機會終于來了。放暑假那天下午,發完通知書,其他教師都急著趕回家去了,表弟和潘明秀沒走,他們事前并沒約定,但他們都知道對方沒走。他們呆在各自的宿舍里,靜靜地等著對方的到來。
平常喧鬧的學校沒了那些精力過剩的孩子,突然變得異常的寂靜。學校是一座舊廟改造的,兩旁的廂房有兩間做了教師宿舍,男教師住在左廂,女教師住在右廂,中間隔著操場,相距二三十米。
盛夏的陽光亮亮地投射在操場上,樹上的蟬鳴讓兩人都有些心煩意亂。兩人在屋里什么也沒做,都以為對方會出現在自己門前。
時間就這么耗著,太陽西下,眼看晚飯時間都快過了。屋里又熱又悶,表弟躺在床上,心思開始復雜起來,翻身爬起,輕輕移到窗前。啊!讓他吃驚的是,潘明秀也立在對面的窗洞里,定定的,像是一幅畫。潘明秀滿臉憂怨,轉而生出一絲凄楚的微笑。表弟也笑了。
兩人相視而笑,這笑里慢慢多了些會意,多了些期盼,多了些熱烈,多了些溫暖。
表弟開門向對面走去,走到操場中央,站住了,他向潘明秀伸出雙臂。
那個結在院子里樹梢上的果實終于果熟蒂落了。
兩個人在學校大操場中央擁抱在了一起,兩人都想罵對方讓自己等了這么久。但他們都沒這工夫,因為他們的嘴咬合在一起了。
空無一人的校園成了他們愛的天堂。
他們在宿舍呆了三天三夜,才依依不舍地分開,各自回家。
他們肆意妄為的舉動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這首先招來我姨媽的反對。
姨媽對表弟說,你知道她是啥女人嗎?她耍過多少男朋友你知道嗎?
表弟說,知道。
姨媽說,知道你還跟她來往?
表弟說,我喜歡她。
姨媽終究拗不過表弟,年底,因為潘明秀懷上了孩子,兩人請來親戚朋友,擺了幾桌酒席,便住在一起了。結婚證也是表弟到晚婚年齡后補辦的。
事到十二年后的今天,表弟談到自己的婚事時,已經充滿了悔意。他說如果不是家庭的拖累,他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我不好對表弟的婚姻說三道四。我只是對他說,婚姻是你自己的選擇,就不要怪誰了。你還年輕,還可以有一番作為的。話雖這么說,但我也清楚,以表弟的性格和為人,要想在這座城市有一番作為還是很難的。
三
表弟曾在城里做過一段生意,一場失敗的生意。
那是三年前,當時他在一個建筑工地打工。一天晚上,我們剛吃過晚飯,表弟突然找到我家里來了。他的樣子讓我有些吃驚。我們已經好長時間沒見面了。他身高體壯,成了一個標準的壯漢,面色黑黃,胡子拉碴,臉上汗汗濡濡油亮 亮的,像是好幾天沒洗過臉。上著短衫,下穿長褲,腳蹬一雙解放鞋。跟我印象中的書生形象相去甚遠。
我熱情地招呼他進來,他往客廳走了幾步,大概是看到我家的客廳太干凈,才想起換拖鞋,回頭換時又猶豫了,看看我,又看看我老婆,很為難地笑道,嫂子,我腳臭。我忙說,不關事,不關事,要不你干脆去沖個涼,天熱。表弟卻說,不了,不了,洗個腳就成。于是換了拖鞋就往盥洗間跑。果然,解放鞋散發出的臭味立刻彌漫了整個客廳。老婆對我抽鼻子瞪眼,我趕緊把鞋提起放到陽臺外的花架上。
表弟從盥洗間出來,望著我的客廳說,哥,你這房子真漂亮,怕要十幾萬吧,我一輩子怕也掙不下這房子啊。我老婆說,怎么會呢,你還這么年輕,將來一定比你哥強。表弟說,嫂子,我怎能跟我哥比,我哪天能在城里買個二三十平米的二手房就心滿意足了。我知道,表弟一直想到城里來,可就他的現狀來說很難。按常理,我應該幫他,可我能幫上什么呢?表弟很快轉換了話題,嫂子,你們家衛生間沒搞好,水倒流。弄不好會流到客廳里來。我說是啊,裝修時我沒經驗,你嫂子還怪我呢。表弟說,嫂子,下次我帶兩個兄弟來給你整整,保管讓你滿意。我老婆說,你能行?表弟說,我就是干這個的,像你這樣的房子我都裝修過好幾套了。我說,你沒教書了?表弟說,早就沒教了。我說,現在干裝修來錢嗎?表弟說,錢是找得到,可也不那么容易,關鍵是活不好找。我老婆說,那你就想辦法干點別的嘛,你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還怕找不到事做。表弟說,嫂子,今天來,就是想找大哥幫我想想辦法。
表弟談了他的想法,他說他想在城里開一家建材商店,立足后想把老婆孩子帶出來。兩個孩子都很聰明,大女兒讀六年級了,成績很好,轉到城里來說不定可以考進重點中學。
表弟的想法我和老婆都說好。我說現在房地產升溫,建材市場應該大有作為的,只是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怕幫不上什么忙。表弟說,哥,生意上你放心,這些年我認識好些搞建筑的朋友,銷路應該說不成問題,進貨的渠道也是現成的。現在只要租個店,貨一進來就可以開業。我說,你既然看準了就做吧。表弟頓了頓才說,現在,現在關鍵是我手頭沒那么大一筆啟動資金,我今晚上來,就是想請哥給我想想辦法。表弟很為難地看著我。我也為難。我哪來那么一大筆錢。表弟又鼓起勇氣說,哥,能借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自己想辦法。賺了錢我第一個還哥的錢。我說,自家兄弟就別見外了,我和你嫂子商量商量,想想辦法。我知道我老婆雖然不喜歡我的農村親戚,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她惟獨對表弟一向印象不錯。我把話說到這份上,我老婆只好把話接過去,她說,兄弟有困難我們做哥嫂的絕不會看著不管。但兄弟你曉得去年我們又是買房又是裝修還背著一大筆貸款,如果借得不多的話,我們可以挪一挪。表弟說,那我就先謝謝嫂子了。見老婆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接過來說,兄弟,我手頭有五千,是準備給你侄子買電腦的,你先拿去吧。我說出五千后我老婆瞪了我一眼。表弟一臉驚喜,連說感謝嫂子,感謝哥。
四
表弟的店很快開起來了。他在興隆街租了一間十二三個平方的店面,進了瓷磚、涂料、油漆等裝飾材料,生意很順利地就拉起來了。
興隆街過去是一條很不起眼的小街,大都是些低矮破舊的平房,住的都是居民,也沒幾家商店。近幾年冒出幾家建材店。大約是租金相對便宜些,很快,賣涂料、水泥、油漆、板材,水管等建筑裝飾材料的店鋪就連成了片,成了名符其實的建材一條街,開店的大都是像表弟一樣進城的農民。走在這條街上,我經常會碰上我的鄉親,很有一種親切感。
表弟把潘明秀接來了,她負責看店子、做飯,表弟主要負責進貨和送貨。晚上關了店門打上地鋪就睡在店子里。后來他們又把女兒接來,花了一筆錢轉到城里一所小學讀書。一家人雖是辛苦,卻也自在。
表弟果然沒有食言,他叫了兩個民工,搬來幾箱地磚,把我的盥洗間重新鋪了一遍,水果然不再外溢了。我老婆很高興,夸我的農村親戚中終于出息了一個。
做起生意后的表弟很干練,口齒伶俐、身手敏捷,看上去還有點小老板的派頭。表弟年輕,有干勁,能吃苦,而且相對來說比他的同行有文化,我相信他會有一番作為的。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表弟每天為著他的店忙里忙外,我在機關里也混得不如意。可人生也大致如此了。
但表弟的生意卻很不順利,不到一年就運轉不靈了。原因大致有兩方面:一是近來建材市場不景氣,競爭太厲害,城里大大小小的建材店就不下百家。表弟的經營規模太小,缺乏競爭力。二是他缺乏小生意人的精明,不善于討價還價,太好說話,幾分幾厘的利潤,輕易就放棄了;他太講信用,太重哥們,進貨時都用了現款,賣出時卻經不住別人的幾句好話,輕易就答應賒帳。幾個月下來,外面欠款近兩萬元。
表弟的店不可逆轉地滑向了破產的邊緣。由于流動資金不足,貨進不來,款收不回來,眼看只有關門了。
表弟來找我,我說,你把別的事情放下,全力追款。表弟無奈地說,這陣我都在追,但是別人也沒收到錢哪。我有點起火了,你那么替別人著想,誰替你著想?表弟嘆息道,我總不能拿著刀去逼人家吧。我說,潘明秀呢?讓她去要,她可以去哭去鬧哇。表弟說,她沒在店了。在店里老是跟我吵,一賭氣學美容去了。
我真想臭罵他一頓。但轉念一想,表弟又有什么錯呢?倘若說錯,那就是他太老實,太好說話,太相信所謂的“誠信”,跟他打交道的建材老板、裝修老板有幾個是真正講“誠信”的呢?表弟大概永遠都不會明白,講誠信也要看環境、看對象。
不久,我在街上碰到潘明秀,幾個月不見,她已經大變樣了,染一頭黃發,紋了眉,做了眼線,抹著血紅的嘴唇,臉卻不可挽回的有些憔悴。她一臉鄙夷地說,你兄弟不是做生意的料。像他那樣做,早晚要關門。說如果不是她出來找點錢,怕伙食都開不起了。
到年底,表弟的店關門大吉了。
表弟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長噓短嘆,一蹶不振,他把女兒送回鄉下外婆家,在這個無情的城市里開始了新的漂泊。
表弟到建筑工地打工、與人合伙搞裝修、做盒飯賣。潘明秀在美容店做雜工。在他們看來,即使是干城里人最不愿干的重活、臟活,也遠在農村種地之上。現實讓他們認識和體驗了城鄉之間的巨大差別,他們羨慕城里人工作的清閑,收入的優厚,城里人走兩站路就喊累,沒評上先進、沒受到領導重視就痛苦,在他們看來完全是無病呻吟;在見識了城市的種種繁華和奢靡之后,他們再也不能容忍農村的單調乏味和落后閉塞,盡管這座無情的城市給了他們種種痛楚和打擊,他們還是不愿回去,覺得這里充滿了機會。
五
在表弟和劉三的辛勤努力下,他們又從市建三公司拿到了第二項工程。這次是邁過了張老板直接跟公司打交道,上次工程的質量和進度讓公司滿意,表弟在施工現場的認真負責也給對方留下了良好印象,當然起關鍵作用的還是他們優厚的回扣和大方的請客送禮。
現在建筑單位的基礎工程一般都轉包給農民工。雖說早就有了打樁機,但打樁成本高得多,于是大都采取挖深井做基礎的辦法。蹲在直徑一米左右的圓坑里往下挖,挖一點,把土起上來,然后用磚往下砌一點,挖到十幾二十幾米不等,挖到硬底為止。這是一項又苦又累的活,城里人吃不下這苦,只有農民工愿意干。
表弟他們這次簽下的工程承包費有二十多萬,他們估算了一下,除開回扣、租借工具、民工工資和各種濫費外,還能有四五萬的利潤。兩人平分,一人就有兩萬多。
對表弟來說這是個大數目了。
有了兩萬多塊錢在前面等著,表弟說話做事就有了底氣。他的朋友多起來了,經常聚在一起,吃喝、打麻將、唱歌,過得有滋有味。表弟也常約我去,他說是業務需要,的確,聚會的大多是建筑公司的老板和大大小小的包工頭。跟他們在一起,說的話題大多是某老板年薪多高、酒量多大、女人有多少、一場麻將輸贏有幾萬、哪家歌廳的小姐更漂亮、更奔放。
表弟還住在破舊的出租房里,手頭依然很緊,可有錢的時候就大方,身上有十塊錢,就會買包紅塔山,很有點今天有酒今天醉的派頭。
表弟的手機也忙碌起來,經常有女人找他。上次在“綠盛酒家”見過的那個漂亮女人就時常出現在他身邊。這個女人叫肖麗麗,在一家發廊做按摩,她在表弟面前嬌嗔親昵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們關系很不一般。我委婉地問過表弟,表弟說,我們只是一般朋友。
潘明秀很快就發現了表弟和肖麗麗的關系。
表弟的長相雖說很討女人喜歡,但他人不風流,不喜歡圍著女人轉,潘明秀在這方面一直很放心。可近段時間表弟的表現不得不讓她生疑,以前他再累也能保持“每周一歌”,可近一兩個月來,回來倒頭便睡,很少碰她,警覺起來的潘明秀從他身上很快嗅出了另一個女人的味道。
中秋節,潘明秀把兩個孩子接來了,一家人吃過晚飯,正準備吃月餅,表弟的手機響了。起身躲到一邊接聽后,對潘明秀說有事要出去一下。警覺的潘明秀追問他什么事,表弟沒想到她會問,愣住了,隨口就說是工地上有事。
表弟沒想到潘明秀會跟蹤他。表弟與肖麗麗剛剛開始親熱,潘明秀就破門而入了。結果可想而知,三個人扭打成一團。
事后,我把表弟痛罵了一頓。很多話是罵給潘明秀聽的,想讓她消消氣,我罵道:那是個什么女人,沒錢她會理你嗎?老婆給你操持這個家十多年,容易嗎?我的話又讓潘明秀哭了一場。表弟低頭不語,一臉沮喪。
表弟的外遇讓潘明秀痛苦到了極點。她沒有思想準備,她從沒想到表弟會背叛她,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不想離婚,畢竟在一起十幾年了。潘明秀賭了幾天氣,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但她心頭的氣沒消,她想報復,卻無處報復。
在這種心理的作用下,潘明秀很快與表弟的合伙人劉三搞到了一起。
劉三與潘明秀同村,讀中學時就開始追求潘明秀。劉三從小就是村里出了名的“棒客”,仗著一副好體魄在村里橫行霸道,偷雞摸狗不務正業,潘明秀自然看不上他。但劉三聰明,雖沒多少文化,在社會上卻很能混,近些年出來包工,其能力也在表弟之上。所以潘明秀有時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加上劉三對潘明秀并沒死心,察言觀色他感到了她的態度變化,聰明的劉三自然懂得把握機會。一天下午,劉三知道表弟在工地分不開身,悄悄摸進了表弟租住的那間屋子。劉三的大膽和直接輕易地就征服了正處于委屈和孤寂中的潘明秀。她甚至還顯得有些主動。在享受暢快淋漓的性愛的同時,潘明秀也感到了報復的快感。
事后,潘明秀心情很復雜,甚至有幾分后悔。她突然明白了一個人出軌是如此簡單,如此容易,如此直接,她突然覺得理解了丈夫的越軌行為。她對劉三說,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嘗到了甜頭的劉三自然不會放棄。他三天兩頭往潘明秀那兒跑。他們過于狂熱不分時間地點的奸情很快就暴露了,一次被表弟撞了個正著。
沒有打斗的場面,甚至沒有出現激烈的爭吵。表弟很快寫出了離婚協議,兒子歸他,女兒歸潘明秀,財產平分。表弟把協議交給潘明秀,潘明秀不置可否,也不簽字。
事情陷入了僵局。表弟每天依然到施工現場,晚上回家睡覺,只不過睡到了以前女兒睡過的床上。表弟提出離婚的舉動,引起了潘明秀的家人的憤怒。潘明秀的弟弟攆上門來找表弟算賬,跟表弟大鬧了一場,還動了手。但也于事無補。
六
發廊里的那場打斗也使表弟和肖麗麗的關系出現了危機。
那場打斗讓肖麗麗丟盡了臉面,也著實把她嚇壞了。特別是第二天,潘明秀的兇悍和狂暴是肖麗麗沒有想到的。她逃到一個朋友租住的房里躲起來,終日心神不寧,夜夜做噩夢。她后悔自己結識了那個叫周玉樹的男人。每次他打電話來,她都把它掐斷了。下一步該怎么辦?肖麗麗不知道。她的第一個想法是盡快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但她一無所長,哪里會接納她呢?
肖麗麗與表弟是通過劉三認識的。劉三是肖麗麗的遠房親戚,平常來往也不多。去年年底的一天,劉三打電話說請她吃飯,在飯桌上她認識了表弟。表弟高大英俊的形象和不俗的談吐贏得了肖麗麗的好感。
劉三實際上是想借用她去巴結張老板。
晚飯后,在歌廳門口,劉三和表弟悄悄把肖麗麗叫到一邊,劉三說,幺妹,幫幫忙,今晚你一定想辦法把張老板陪好,我們求他辦事,事情辦好了我們一定重謝你。讓我去陪他,把我當什么人了?肖麗麗不置可否,心里有點生氣,只拿兩眼瞪著劉三。劉三滿臉堆笑,說,就當是你店里的客人,一筆生意。肖麗麗一撇嘴,不再理劉三,轉頭望著表弟,表弟一臉歉意。表弟說,對不起,你不愿意就算了,其實,也不存在陪誰。就當大家隨便耍,你想唱就唱,不想唱就喝茶。
那天晚上肖麗麗沒走,還陪張老板跳了幾曲舞。她之所以這樣,完全是沖著表弟的面子。這天晚上得到的結果是,張老板答應了轉包一部分工程給表弟和劉三做,另一個派生出來的結果是肖麗麗和表弟從此陷入了一場沒有指望的戀情。
肖麗麗和表弟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肖麗麗覺得這個男人沒有生意場上的男人的那種狡詐和虛偽,他誠實直爽,富有親和力,不動聲色就討得了她的歡心。憑直覺,她知道他有家庭,她沒有問過他,她不想面對這個事實。她知道這樣下去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但在這個不會輕易接納她的城市里,她太需要一個愛她的男人了。
現在,這個嚴酷的事實擺在了面前,肖麗麗不知該怎么辦。她不敢接表弟的電話。其實,她很想見到他,可她不敢,她明白自己不是潘明秀的對手。肖麗麗不接電話,表弟就給她發短信:“麗,我想你,我不能沒有你”、“麗,我只要你,我寧愿用全世界的女人來換你”、“麗,給我回音,我要瘋了,要死了”。表弟的短信很愚蠢,很矯情,還帶點文人的迂酸,但這些短信對肖麗麗很有殺傷力。每次都把她讀得熱淚盈眶。
過了一段時間, 肖麗麗與一個去了廣洲的朋友取得了聯系,肖麗麗 向她訴說了近段時間的遭遇,說也想到廣州來發展,朋友說,你來吧,你那么漂亮,在廣州不愁找不到工作。
肖麗麗決定了結這段感情,到廣州去發展。
就在肖麗麗準備啟程的前一天,表弟不知通過什么關系找到了肖麗 麗 的住處。那天她朋友不在,只有肖麗麗一個人在屋里。肖麗 麗不開門,隔著門對表弟說不要來找她了。表弟說他要離婚,他要跟她在一起。表弟又跟肖麗麗說了潘明秀與劉三偷情的事,說離婚后他要娶她。肖麗 麗說你離婚關我什么事,我不會嫁給你,我要到廣州去,明天就動身。表弟急了,說,不要,我不讓你走。肖麗麗說,你有什么資格來管我,我要走。你不能這樣狠心,你走了我怎么辦。表弟說著就哭了。他的表現完全喪失了一個成熟男人的自尊。肖麗麗也哭了,她把門打開,兩個人相擁而泣,最后又無可挽回地演變成了一場瘋狂地做愛。
一場久違的性愛使兩人的關系暫時得到了緩解,他們這次見面最終達成了這么一個協議:等工程款拿到后,表弟拿出一筆錢幫肖麗麗開一家內衣專賣店。
七
年底,表弟和劉三承包的工程終于完工了。
劉三與潘明秀的事敗露后,潘明秀很快終止了與劉三的往來。表弟和劉三之間也沒發生多大沖突,也沒有終止與劉三的合作,他現在還離不開劉三,沒有劉三的關系,表弟獨自一人還很難攬到工程。
這次工程的總承包額是二十多萬,前期到位了幾萬,剩下的十五萬拿下來開了拖欠的工資和各項雜支,表弟和劉三各可以分得兩三萬。
有兩三萬的進項,把肖麗麗留下就有了指望。表弟也因此輕松了許多。他高大的身影又經常出現在我家客廳。他沒事就幫我做家務,逗我兒子玩,給他買玩具。表弟還表示,錢拿到后,首先還我一部分。我老婆也重新對表弟有了笑臉。只有問到他與那個女人的關系時,表弟才顯得有些沉重。
我勸表弟,潘明秀雖說脾氣不好,卻是一個吃苦耐勞能持家的女人,與劉三的關系也是因為你自己先在外面有了人,情有可原。
我老婆也勸道,潘明秀找我說了,也承認自己有錯,對不起你。你一個大男人心胸寬一點,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哪天我把她喊過來,幾人對面,把話說清楚,也不追究誰對誰錯,話明氣散,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吧。
表弟卻聽不進我們的話,他很堅決地表示:我不想跟潘明秀過了。
我老婆急了,不客氣地說,我真不明白你的哪根筋出了毛病。那女人是什么東西?不就占著年輕幾歲,臉盤子漂亮點。你也不想一想,在那種地方混的女人有幾個是干凈的?
表弟說,她不是那種女人。
既然表弟已經鐵了心了,我也不想多說。其實,作為男人,我還是理解表弟的選擇的。
工程款一時還拿不下來。據劉三說,是驗收上出了點問題,還需要打點打點有關人員。我們心里清楚,劉三無非又想借此多支一筆錢,平常劉三就揩了很多油,他自己的煙錢、酒錢、小姐的小費等都進了成本,還堂而皇之地說是業務需要。但工程是劉三聯系的,合同也是他簽的字,現在也只能靠他了。
接下來的幾天,劉三沒有露面,打他的手機也關機,四處打聽也沒有他的蹤影,到市建三公司財務室一查,錢幾天前就被劉三領走了。
很顯然,劉三卷款潛逃了。表弟挨了當頭一棍。
我和表弟趕緊報了案。但是能不能找到劉三,找到了能不能把錢追回來,這全都是未知數。
劉三跑了,表弟卻被上百的民工團團圍住。他們被拖欠幾月的工資眼看要泡湯,當然不答應。表弟說,劉三跑了,我有什么辦法,我的那份也沒拿到哇。民工們嚷道,我們不管,是你們讓我們來的,干了活就得給錢。表弟說,我怎么辦,你們打死我好了。眾怒難犯,表弟最終免不了被眾人痛打一頓。
表弟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近百人幾個月的辛苦算是白干了。 對表弟來說,還有一個難題在等著他。 那就是肖麗麗。
表弟拿不出錢,內衣店自然就開不成了。肖麗麗決定南下去廣州。既然自己沒有能力留住肖麗麗,表弟也只好勉強同意了。
八
肖麗麗的行期定在年后的初十,表弟年輕旺盛的生命就在這天早晨畫上句號。
那天早晨很冷,飄著細雨。大約七點鐘,表弟把肖麗麗送到汽車站。他們纏纏綿綿,難分難舍,直到其他旅客都上了車,車已經發動了,肖麗麗才緩緩地蹬上了車門。
看到肖麗麗孤單俏麗的身影消失在車門里,表弟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表弟明白,在廣州,肖麗麗除了年輕漂亮的身體之外,沒文化、沒技能,靠什么呢?唯一的依靠就是身體了。這是他一度擁有過的身體…… 他今生唯一喜歡的女人將從此離他而去。她將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投入錢的懷抱,她將是別人的女人。
從后面發生的事情看,當時他已經完全走火入魔了。也許他口袋里已經沒錢,也許是為了節省,也許他覺得走在這個蕭瑟凄涼的早晨有點悲壯,很符合自己的心境,也許他想讓冷風和雨水來懲罰自己,他選擇了獨自步行回家。
其實,只要他順著公路的右面一直走,一小時左右,他就能安全抵達自己租住的那間破舊的小屋,就可以在那里舔舐自己的傷口,休養生息。他身強力壯,正當盛年,完全可以重新站起來。
但他卻鬼使神差,選擇了橫穿公路。
一輛兩輪摩托車從他的左方疾駛而至,行道樹擋住了車手的視線,從樹叢后面出現的表弟太突然了,車手幾乎沒來得及剎車,表弟就飛出去了。倒在地上的表弟沒有說一句話。他的后腦重重的磕在冰涼堅硬的水泥地上,七竅流血,在去醫院的路上就死了。
我不敢相信,一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怎么就被一輛摩托撞死了呢?據我所知,摩托車撞人,十有八九都是傷。看來表弟是太背運了。
在我的記憶中,幸運還從來沒有眷顧過他。
表弟的后事辦得很簡單,火化后骨灰送回老家埋在了他父親的身邊。在城里飄零了幾年后,表弟還是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表弟的女兒依然在鄉下讀書,今年夏天就小學畢業了,她成績依然很好,常考第一。小兒子五千也讀一年級了,很懂事。兩個孩子都跟著他們的外婆。
潘明秀還在城里一家美容店學美容。
事故是由區交警支隊勘察的現場。撞表弟的摩托車手是一個比表弟更年輕的年輕人,農民,也不富裕,摩托車也是借的別人的。
一月后,交警支隊出了事故處理結果。表弟違章橫穿公路,負主要責任。肇事方僅賠償一萬元。而且什么時候能拿到手還是個未知數。
誰對表弟的死負主要責任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母親失去了兒子,老婆失去了丈夫,兒女失去了父親。
表弟就這樣去了,他高大強壯的身影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家客廳,他再也不會寫:“我命運的果實結在高高的樹梢上,我在每一個早晨為她出發”這樣的詩句,我再也不會聽到他說:哥,我手頭很緊,更不會看到他為哪個女人痛苦了。
表弟不再會有故事。他的故事完了。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