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呼喊

一

好久沒見小姨子潘莉紅了，錢正經(jīng)感覺自己悶得慌。

一大早，錢老頭就被小區(qū)下面那群跳健身舞的女人吵醒。盡管看不慣這幫人的穿著打扮，對她們的太極拳也不恭維，但錢正經(jīng)每天早晨還是按時起床，按時站在陽臺上，把目光鎖定在那個舞姿優(yōu)美、長發(fā)飄飄的中年女人身上。

這個女人明顯比其他人年輕，那婀娜的身段和細嫩的皮膚，加上她打太極拳時沉肩坐胯圓潤悠閑的姿勢，沒多長時間就把錢正經(jīng)的目光給粘住了。他觀察對方時，把自己隱蔽得很好，雖然一直不知其姓甚名誰，家住哪里，但每次見到她，錢正經(jīng)心里就爽快，就感覺她長得像小姨子潘莉紅。

提起小姨子潘莉紅，錢老頭臉上就會不自覺地泛起紅暈，眼中也會蕩漾起幸福的波濤。老婆潘新紅死得早，如果沒有小姨子的精心護養(yǎng)，兒子錢萬車是不可能健康成長的;那些年月，如果小姨子不經(jīng)常上門幫忙洗洗刷刷，縫縫補補，他錢正經(jīng)恐怕早就撐不住上吊自殺了。潘莉紅比錢正經(jīng)小十多歲，住家相隔不到三公里，平時走動得十分頻繁。以前，錢老頭家窮，潘莉紅不顧丈夫反對，經(jīng)常出錢出力幫助姐夫渡過難關。而今錢家的日子好過了，小姨子的家卻遭了難，前年，丈夫田煥倫得癌癥去世，去年大兒子田永下煤井被巖石壓斷了一條腿，而今小兒子田林讀大學正需大筆資金。想起小姨子早出晚歸，拼命勞作的慘苦模樣，錢正經(jīng)心里就疼，就想回去幫她一把。

本來，錢老頭是死活不愿進城和兒子同住的，把一個在山里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強行弄進城，這和移栽一棵參天大樹沒啥兩樣。今年春天，由于苦竹灣水庫和江銅油路工程開工建設，由于錢家屬淹沒區(qū)搬遷戶，加之兒子錢萬車是江銅油路工程的指揮長，所以錢正經(jīng)才極不情愿地拆掉房屋，搬進縣城和兒子同住。

天空金亮透明，瑟瑟的秋風一忽兒強，一忽兒弱，既把枯黃的榕樹葉死麻雀般漫空亂扔，又惡作劇般揚起許多煙塵，弄得院壩中的女人們無精打采，不得不提早收功四散而去。眼看剛才勁歌熱舞花團錦簇的庭院突然清冷幽森，錢老頭的心一下蒼涼起來，想起小姨子姣好的容顏，和她庭院中那簇可能已經(jīng)開放的白菊花，他就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心里蠕動。

不行，得找個借口回苦竹灣，幫小姨子捆幾天稻草，再順便幫她編幾十張草墊。這幾天氣溫下降，正是賣草墊的好時節(jié)，千萬不能錯過。

怎么才能回去呢?錢正經(jīng)想來想去，最后決定上街耍橫，只有到處惹事，經(jīng)常給兒子和兒媳添麻煩，他們才會厭煩我，才會放我回鄉(xiāng)下親戚家住一段時間。

二

和以往一樣，只有等兒媳舒婉精心打扮完畢，砰一聲關上防盜門，咯咯咯地走下樓梯后，錢正經(jīng)才能找到一絲主人翁的感覺，才好意思扭開臥房門，一頭扎進衛(wèi)生間。

剛來那幾天，錢老頭既坐不慣馬桶，又拖不來地板，費了大半天功夫，回頭一看，衛(wèi)生間及客廳里，依然是稀稀疏疏的垃圾和腳印。為此，老頭十分痛苦，常常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難道我就只有吃干飯的本事嗎?后來孫子錢豪給爺爺支招，叫他退著走，錢正經(jīng)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這和栽秧子一個道理，退步原來是向前，我怎么就沒想到呢，簡直是頭笨豬。

自今年煙花三月，兒子錢萬車被縣政府任命為江銅油路工程的指揮長后，大半年時間，錢老頭的日子都是在煩悶和無聊中熬過來的。鄉(xiāng)下老頭進城長住，本就是件非常不樂意的事，何況兒子長時間不在家，孫子又在外地讀中學。與兒媳單獨相處，既不能擺家常，說是非，又不能像菩薩樣，整天目瞪口呆面無表情;既要避免那些說順口了的村言俚語，又不可避免無意中說了一些俚語村言，那情形和處境，有時真尷尬得找不著地縫鉆。

好在兒媳舒婉為人賢惠，說話辦事落落大方，加之她在城關鎮(zhèn)工作，一般情況下，中午飯都在外面吃。因而錢老頭就獲得了大量自由活動的空間和時間，這樣他就能忘情地模仿小姨子潘莉紅的姿態(tài)及聲音，在客廳里心曠神怡地自編自演他倆對唱山歌的戲劇，像小孩子辦鍋鍋宴那樣，樂顛顛變著花樣消磨時間。

兒媳上班后，到每間屋子走走，打開所有能開的門鎖和抽屜，撫弄一遍家里值錢的東西，包括舒婉的衣物及日用化妝品，是錢老頭每天的固定動作。只有徹底把家底摸清，了解這些東西的名稱、用途、來源及價格，他才能明明白白掌握兒子的思想動態(tài)。

錢萬車是個孝順兒子，自當上局長后，不僅多次捐款資助貧困山區(qū)兒童上學，而且還為苦竹灣修了好幾座石拱橋。今年端午節(jié)，老漢親眼見兒子嚴厲喝斥香滿樓飯店老板朱奎，堅決拒收對方的好煙好酒，還強行把他轟出了門。兒子在金錢和女人方面的態(tài)度，令老爸萬個放心。至于舒婉，錢老頭表面上雖找不出什么毛病，但私下里還是有些疑問。舒婉長得高挑水靈，常陪人喝酒打牌，好幾次喝得人事不省后，回家一忽兒笑一忽兒哭，吐得一塌糊涂。還喜歡打扮，垃圾桶里，隔不多久就能看見她隨手扔掉的半新衣物。錢老頭是節(jié)儉過日子的人，見兒媳如此浪費，開頭不輕不重說幾句，后來干脆把對方丟棄的東西悄悄拾起，秘密藏在床鋪下面。他急于回苦竹灣的原因，就是想盡快把這些東西送給小姨子穿，至于捆稻草、編草墊，那只是個借口。小姨子辛苦一輩子，還從來沒穿過城里人的衣褲，這些東西穿在她身上，肯定美麗得叫我認不出來。

翻箱倒柜之后，錢正經(jīng)打開門窗，確認鄰居都不在家時，就從床底下拖出個大塑料袋，選件花衣服穿上，然后學著小姨潘莉紅的樣子，扭腰擺臀走到客廳，開始表演節(jié)目。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參加文藝宣傳隊時專演女角，有扎實的基本功。老婆死后，如不能抽空唱唱跳跳排遣孤獨，他是熬不到現(xiàn)在的。在他心中，兒子是太陽，小姨子是照著他走路的月亮，歌舞則是永遠活在心間的老婆。

太陽出來一盤花，十八幺姑回娘家，手中提塊老臘肉，背上背個胖娃娃。昨夜下了雨，路上有點滑，乒乓一跟頭，摔著屁股丫……

錢老頭在客廳里唱幾句女腔，又吼幾句男腔，噼里啪啦翻滾一陣，又警覺地打開窗子朝樓下張望。他怕兒媳提前回來，上周末就因疏忽搞錯了時間，正霓裳飄舞口中唱著:奴家今年十七載，一朵鮮花艷艷開，收收拾拾出門去，試探小郎呆不呆，把小姨子的角色表演得惟妙惟肖的時候，被買菜回來的舒婉突然撞個正著。兒媳驚奇地問，你怎么穿我的衣服?錢老頭雙手蒙臉悄聲說，這是你扔了的。舒婉哈哈大笑，就算我扔了的，也不該你撿來穿啊，神經(jīng)病……

錢正經(jīng)在家消磨時間的方式很多，每天除了固定動作外，還能變出諸如審訊、拷打金絲狗、盤腿吐納、自創(chuàng)拳招之類的游戲。大電視機擺在面前，老頭從來不看，不是不想看，也不是擺弄不來，而是覺得一個人看那么大個電視太浪費太不劃算。這東西是全家人的，就像放電影樣，只有人到齊了才能打開。

上周末，在鄰縣讀中學的孫子錢豪突然回來了，這家伙一進家門，就迫不及待打開電視看球賽。錢老頭心里不悅，耐著性子坐了一會就出門打發(fā)時間去了。他在樓下的草坪和林蔭中溜了一圈，回來見錢豪仍在津津有味看電視，老頭忍不住小聲招呼幾句，叫孫子關掉電視去看書，還順便說了一堆勤儉節(jié)約的話。錢豪不理爺爺，把椅子朝前挪了挪，繼續(xù)看球賽，邊看還邊鼓掌吆喝。老頭見孫子不買賬，賭氣回屋睡覺去了，一覺醒來，走出門看錢豪仍癡癡坐在電視機前，于是就毫不猶豫上前強行關了電視。

這下可把錢豪惹著了，他重新打開電視把聲音開到最大。終于看完后，又從墻上取下吉他，一邊使勁撥弄，一邊高聲唱起了老頭覺得莫名其妙的流行歌曲。

那天恰巧是老漢六十歲生日，由于兒子錢萬車要對江銅油路工程進行晝夜現(xiàn)場監(jiān)管，沒時間回家給老爸做壽。外加受了孫子錢豪的氣，所以整整一個星期，錢老頭心里都不愉快，總想找個地方出出心里的悶氣。

找誰出氣呢?錢正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冥思苦想半天，最后決定去香滿樓飯店，當街演一場醉打蔣門神的好戲。

三

香滿樓飯店位于臨江路口，是目前江濱縣城最熱鬧的地段。以前，這里生意冷清，來消費的顧客除集貿市場的攤販和趕場的鄉(xiāng)下人外，其余就是在附近碼頭及車站背生意的背篼幫。近年，由于老板朱奎和官場上的人搭上了關系，連續(xù)承包幾大宗建筑工程后突然暴富，于是香滿樓的生意就越做越大。今年春，朱奎通過各種手段，動用一切關系拿下江銅油路工程的施工權后，香滿樓成了十數(shù)家單位的定點接待場所，生意就更加紅火，店里的保安員工個個氣勢不凡，經(jīng)常把門口的背二哥打得頭破血流。

背二哥是江濱縣城的一大特色。背篼幫在滇東北地區(qū)歷史悠久，以前，敘滇三尺道上幾乎全是他們的蹤影。三五十人一伙，大家背負貨物，手提打杵，齊聲唱著:“前面噓一聲(嘆氣)，后面栽一根(打杵)，三步兩跟斗，汗水濕衣襟”的歌謠，風餐露宿，生活得非常艱難。進城以后，背夫們雖扔掉了用于歇氣和防身的打杵，但謀生的背篼卻依然牢牢系在背上。他們和山城棒棒軍一樣，全是農村到城里找苦活、重活干的精壯漢子。

香滿樓門前原是一塊空地，這里既是行人休閑聊天的公共場所，又是背篼幫等生意的最佳路段。香滿樓成為江濱娛樂行業(yè)的翹楚后，由于在此進出的都是有身份的官員及豪商，且大都開著車，于是朱老板就把這塊地改為停車場，嚴格禁止衣衫不整的背二哥在此逗留。

背二哥往往聚在一堆，為了一筆兩三塊錢的生意，往往要坐在背篼上眼巴巴等半天。上周末，錢正經(jīng)受了孫子錢豪的氣，上街散心經(jīng)過香滿樓時，猛然看見兒時的伙伴楊長平，可憐兮兮坐在街沿上，緊靠著背篼等生意。老友相見分外親熱，錢正經(jīng)聽對方說沒吃東西，就跑到附近商店打半斤苞谷酒，買了半口袋花生和薩其馬之類的東西。二人席地而坐，正吃喝得興高采烈之時，突然后背被人重重踢了幾腳，抬頭一看，原來是香滿樓新雇的保安何小東。何小東兇神惡煞，既罵二人地位低下沒資格坐在門口，又罵他們臭氣熏天，污染香滿樓的環(huán)境，影響朱老板的生意。

錢正經(jīng)當時沒發(fā)作，乖乖站起身，把剩余的東西放進楊長平的背篼，笑嘻嘻朝何小東說幾聲對不起就轉身回了家。他這是第二次挨何小東的打了，第一次是兩月前何小東揮著掃帚，暴力驅趕背二哥，不準他們在門口等生意。何小東說過一會縣領導要來香滿樓聚餐，你雜種些臟兮兮爛垮垮，趕快滾開，不要敗人家的胃口。錢老頭看何小東長得有點像故人何雨來，就笑瞇瞇問，幺哥，你老爸是不是何雨來老師。何小東說認識我老爸的人很多，別給我套近乎。錢正經(jīng)看對方蠻橫，上前一步，依然笑吟吟問，幺哥，你是不是人?何小東大怒，我不是人難道是狗。錢正經(jīng)順勢搶過掃帚，臉上仍然帶著笑容，既然你也是人，就懂得天下只有趕豬趕羊的事，從來就沒有趕人的理。何小東無言以答，他呸呸呸連吐三泡口水，罵聲老東西，當胸一拳打過來。錢老頭哈哈一笑，說聲打得好，伸手揩兩把臉，就哼著山歌回去了。他是老頑童，輕易不發(fā)火，平時愛和小區(qū)里的兒童玩耍，有時為了逗樂，為了騙對方一口糖吃，他可以不顧身份，按小朋友的旨意，汪汪汪學狗叫。他的性子平時是泥，任人搓揉，任人踐踏也不發(fā)火，總是讓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復復把自己欺負到?jīng)]有退路的時候，才石破天驚爆發(fā)出來。

此后每次經(jīng)過香滿樓時，錢正經(jīng)都要故意停留幾分鐘，一是細心觀察周邊環(huán)境，二是專門去招惹一下何小東，讓他再次驅趕謾罵，為以后收拾他打基礎。若論收拾惡人，錢正經(jīng)在苦竹灣乃至青龍鄉(xiāng)都是赫赫有名、首屈一指的。錢老頭的鄰居楊鳳蠻是全村出名的潑婦，幾乎無人敢惹，有一次，兒子錢萬車放的牛，不小心打脫吃了她背陰山一片苞谷苗。這下可捅馬蜂窩了，楊鳳蠻發(fā)動兒女扯掉錢家向陽壩所有苞谷苗后，獨自抬著小板凳把錢正經(jīng)堵在屋里，從早晨惡毒咒罵到中午，直至嗓子發(fā)腫，說不出話了才回家。

那天，錢正經(jīng)坐在屋里一言不發(fā)，叼一支蘭花煙，拿一個小本子，對方罵一句，他就在小本子上記一句。楊鳳蠻折騰一上午吼破嗓子，下午坐在自家院壩里望天發(fā)呆時，錢正經(jīng)拿著小本子找上了門。他說，你剛才罵我的話，我全記在本子上了，現(xiàn)在我念一遍給你聽，你看看有沒有記錯。楊鳳蠻不知對方要干啥，她說不出話，只得按對方的要求不斷點頭。

錢正經(jīng)看對方無意見，突然兩手一攤，屁股一扭，擺出楊鳳蠻剛才的姿式說，老子日死你媽。罵完恢復常態(tài)柔聲說:這是你罵我的第一句話，對不對?見楊鳳蠻點頭，錢正經(jīng)立即左手叉腰，右手指戳著對方腦門，一腳踏在門檻上，另一只腳在板壁上狠踢兩下，高聲罵道:你家要斷子絕孫。罵畢，朝楊鳳蠻吐了兩泡口水，笑嘻嘻問，這是不是你罵我的第二句話。楊鳳蠻哭笑不得，她雖是潑婦，但性格剛烈耿直。自己罵的話怎能不承認呢，于是爽快地點了兩下頭。就這樣，錢正經(jīng)罵一句問一句，一次兩次、三天五天不厭其煩，直至把本子上的話念完，對方一句不漏全部認賬以后才罷手。

錢老頭收拾惡人最神來的一筆，應該是十多年前，在青龍中學與何小東老爸何雨來那場口水仗。何雨來是錢萬車的班主任老師，這家伙性格粗暴，經(jīng)常體罰學生。錢萬車是個犟孩子，他看何老師隨時批評自己，就賭氣不聽他的語文課，故意考零分不說，還當面頂嘴。何雨來氣不過，把錢萬車拖出教室啪啪打兩耳光后，叫其卷行李回家，說青龍中學容不下你這種垃圾。錢正經(jīng)知道情況，從學校攆到縣城，又從縣城追到學校，他賠著笑臉給何老師道歉、送東西、說好話，希望他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錢萬車，批準他進教室上課。何雨來態(tài)度生硬，口氣堅決，他說你兒子考全班倒數(shù)第一，你還有臉來求我。青龍中學從現(xiàn)在起實行末位淘汰制，錢萬車只有鐘莊稼的命，不要浪費表情了，趕快領回去，趁早給他準備兩把鋤頭。

這話可傷錢老頭的自尊心了，他耐著性子，跟在何雨來身后，厚臉走進辦公室，當著全體老師的面，仍然苦苦哀求。何雨來怒極，他見臟老頭胡攪蠻纏影響自己備課，起身罵幾句粗話，猛推對方一把，大喊三聲滾。錢正經(jīng)不怒，他笑吟吟說，何老師，既然我兒子不爭氣，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我得弄清情況，這樣回去才好給鄉(xiāng)親們交待。何雨來很不耐煩，他把學生作業(yè)本一扔，高聲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忙得很。

錢正經(jīng)一點不慌，他看老師們全把眼光投向自己，頓時來了精神:請問何老師，錢萬車去年考進青龍中學時，是不是全班倒數(shù)第一。何雨來專心改作業(yè)，聞言頭也不抬，斬釘截鐵說了句不是。錢正經(jīng)拍兩下衣服，繼續(xù)心平氣和問，錢萬車的學費今年交沒交，是不是交得比別人少。何雨來拍兩下桌子，他的學費和其他學生一樣，沒少交，也沒多交，不過中途退學，校方是不會退費的。

何雨來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錢正經(jīng)當胸揪住，并順勢拖到了走廊上。好你個何雨來，既然錢萬車按規(guī)定交齊了學費，既然他考進來時不是全班倒數(shù)第一，你今天就得把道理給我講清。你把我兒子教成這樣子，要淘汰也該先淘汰你這種誤人子弟的膿包。老子斗二升芝麻下地，草席都跪破幾床才生出他這棵獨苗，平時再頑皮我都沒舍得打，你憑什么敢出手打他。走，找你領導評理去，學校解決不了，我們就朝教育局走……

何雨來起先還掙扎幾下，后來不知怎的就成了一攤爛泥，任錢正經(jīng)拖來拖去。這時林校長出面了，他批評了何老師一頓，勸錢老頭消消氣，說這事學校一定會公正處理。錢正經(jīng)不依，他說我兒子天庭飽滿、地廓豐隆，今后肯定是國家棟梁，你們把他從前幾名教成倒數(shù)第一，還好意思叫我領人，這事不給個說法誓不罷休。林校長看錢老頭言辭犀利，立即給錢萬車調班，以后，錢正經(jīng)每周都來找校長，直到兒子各科成績全面提升才安心種莊稼。

四

煮好面條吃完，快速換上小姨子親手縫制的琵琶襟青布長衫，錢正經(jīng)關好房門，急匆匆就下了樓。他今天要去香滿樓飯店耍橫，要攔腰踢何小東一腳。這一腳他思索了很久，必須等何小東先打他無數(shù)拳后，才能像武松醉打蔣門神那樣斜刺里踢出去;這一腳既能給背二哥們出口惡氣，也可能會給兒媳帶來麻煩。這樣，她就會把我趕回鄉(xiāng)下，這樣，我就能回家?guī)托∫套永Φ静荨⒋虿輭|。

秋日的陽光清湯寡水，既不柔嫩也不濃釅，如一條大毛蟲，把人的皮膚扎得既癢又疼。正午時分，正是臨江路口最熱鬧的時候，花花綠綠的商店門口，花枝招展的女老板，手持電喇叭吆喝得正起勁。錢正經(jīng)無心聽她們虧本大甩賣、轉行大削價之類的誘惑鼓吹，他徑直穿過集貿市場，在張老幺的小店里打了二兩酒，就地三四口喝光，踉蹌著來到了香滿樓飯店前的空地里。他包里有幾百元錢，他要昂首挺胸走進飯店，點一桌朝天沖和滿鍋爬，然后把門外的背二哥請進屋大吃一頓。如果飯店里的人不知朝天沖和滿鍋爬的烹調方法，如果他們嫌背二哥身上臟臭，就正中自己下懷。

香滿樓門口停著一輛小車，庭院打掃得很干凈，既看不到一個背二哥，又聽不到里面?zhèn)鱽砗染苿澣穆曇簟：涡|不見蹤影，接替他守門的是個娃娃臉。錢正經(jīng)正感覺奇怪時，忽見兒媳舒婉和店老板朱奎雙雙走出了玻璃門。舒婉說，朱老板，明天江銅油路就要驗收了，你的路修得如何，你心里最清楚，你可不要害我老公喲!朱奎點頭哈腰一臉笑容，他說，舒主任放心，你和錢哥是我的恩人，打死我我也不敢做對不起你們的事。至于明天的驗收，請你放一百個心，保證出不了丁點事。朱奎說完話，上前一步把嘴巴附在舒婉耳朵邊悄聲嘀咕一陣，直到對方面帶喜色才打開車門。

錢正經(jīng)藏在矮竹林后，等舒婉和朱奎上車走了才現(xiàn)身。他很納悶，兒子、兒媳是什么時候與朱奎搭上關系的?他們既是朋友，那端午節(jié)又為啥拒收人家笑嘻嘻送來的禮物，還兇神惡煞轟人家出門，他們這是做給哪個看?老頭十分不愉快，他今天鉚足勁要鬧事的，為了給背二哥們撐腰，他忍了多少氣等了多少天，并且偷偷在家里練了個多月拳腳。他十分矛盾，放棄吧，運籌多日的計劃就此泡湯實在可惜，一肚子氣如果不出那是非常難受的。行動吧，朱奎又是兒子、兒媳的朋友，在他店子里鬧事，這不等于在兒子臉上抹灰嗎?想來想去，錢正經(jīng)最后決定先找娃娃臉打探消息，然后再做下步打算。

娃娃臉保安聽錢老頭說話客氣，很禮貌地端出凳子并遞上一支煙。他說最近幾天江銅油路要驗收通車，大家都忙得起火，由于人手不夠加之要按期完工，所以前幾天老板就把何小東調到工地上打雜去了。

聽完娃娃臉的話，錢正經(jīng)非常失望，滿腔怒火一下轉到了兒子身上。狗東西，竟然瞞著我私自跟這個姓朱的交朋友，下次回家看老子如何收拾你。還有何小東，今天算你命好，既然你有事，大爺就讓你再逍遙幾天。

悶悶不樂走回去，雙腳剛進大門，錢正經(jīng)遠遠看見個熟悉的身影，坐在泉石上正焦急張望。噫，那不是小姨子潘莉紅嗎，早知道她要來，我今天就不上街了。

所有的煩惱頃刻煙消云散，快步上前，親切招呼一聲，四目相對，兩人都十分興奮。沒見面時，錢老頭心中波濤洶涌，似有萬語千言要傾訴，見了面后，他又木訥得像塊石頭，完全找不到獨自表演節(jié)目時的丁點影子。寒暄著上樓打開門，未及讓座倒水，老頭第一件事就是跑進寢室，從床底拖出個口袋，把里面的衣物拿出來，硬塞給小姨子。潘莉紅揩兩把汗，自己動手倒杯水喝完，后退兩步坐下，長出一口氣才說話:

他姨爹，你老糊涂了嗎，這東西花里胡哨，我這把年紀的人怎好意思穿出世。再說，我姨侄媳婦又沒在家，你把她的東西悄悄送我，這不合適，會惹人說閑話。

錢正經(jīng)很沮喪，心里雖埋怨對方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但又找不出讓其順從的理由。盡管如此，老頭還是很高興，畢竟真實見著了她。他看對方的臉盤被太陽曬得黑紅，衣褲上打了好幾個補丁，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就心疼地數(shù)落她不愛惜身體。閑扯中，錢正經(jīng)突然把話題轉到了江銅油路工地上:朱奎是不是按質保量施工，兒子錢萬車在鄉(xiāng)親們中口碑如何，這小子買東西或拿錢孝敬你當姨娘的沒有?潘莉紅沒顧得上回答姐夫的問題，急著給錢正經(jīng)說了一件怪事。

原來，大前天中午，潘莉紅家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其中一個自我介紹說他叫何小東，是朱老板派來的。何小東說，他要買下潘莉紅家所有的稻草，并當場支付了兩千元現(xiàn)金。臨走時，何小東神秘地說，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萬不能說出去。潘莉紅家的稻草往年一根不剩，全部打成草墊背到集市總共賣不到三百元，而今毫不費勁就掙了兩千塊。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她心里不踏實，怕其中隱藏什么陰謀，于是就揣著錢專門進城來請姐夫拿主意。

錢正經(jīng)沉思良久，也不知何小東此舉是啥用意，花兩千元錢買堆谷草，這小子腦袋是不是進水了。潘莉紅說，我雖然窮，但窮得有志氣，不明不白的錢，無論如何都不能用。

二人坐在沙發(fā)上你一言我一語討論一會，錢正經(jīng)突然靈光一閃，繼而一拍大腿高聲說，我曉得了。

潘莉紅嚇了一跳，他姨爹，是不是有禍事要臨頭?錢正經(jīng)大大吸口煙，神色凝重地說，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這事八成是朱奎為討好錢萬車，故意指使何小東干的。這叫曲線行賄你懂不?不行，得趕快把錢退回去，不然會影響你姨侄的前途。

一聽要影響錢萬車的前途，潘莉紅頓時嚇得手腳酸軟。這些年盡管家里窮，但當姨娘的卻從未求助和奢望過姨侄，官氣十足的錢萬車也沒上門孝敬或問候過她。上月初，潘莉紅進城辦事，在路上偶然碰著錢萬車，錢萬車甜甜叫聲姨娘，并把她介紹給了一個矮胖漢子。這個矮胖漢子就是朱奎，他說錢哥的姨娘就是他的姨娘，今后有事盡管找他。

潘莉紅盡管有些舍不得到手的鈔票，但最終還是決定把錢退回去。只要姐夫一家過得幸福，她窮點苦點沒關系。

草草吃過午飯，錢正經(jīng)給舒婉留張字條，就和潘莉紅匆匆上了路。他要秘密調查何小東高價買稻草的用意，要悄悄排除兒子腳下的地雷。

五

從江濱縣城回到苦竹灣，要從江銅油路上過，該路段由于沒驗收通車，因而看不見客貨車經(jīng)過，只有十幾輛摩托車在路上偷偷載人。錢正經(jīng)打算與潘莉紅同坐一輛摩托車，這樣既省錢又能和小姨妹挨得很近。潘莉紅不干，她揮手招來兩輛摩托，不等姐夫發(fā)話就搶先坐上前面那輛車走了。

云淡天高，楓紅水綠。一路上，錢正經(jīng)和摩的司機小劉聊得很起勁，小劉健談且消息靈通，他說這條油路通車后，肯定有些官員要倒霉，因為朱老板不但偷工減料把整條路修成豆腐渣，而且還拖欠工人工資。錢正經(jīng)聽了這話，急忙打聽油路驗收通車之事。小劉說，過幾天上面就要驗收這條路了，聽說這次要求得很嚴，既要鉆探又要碾壓，我敢保證，驗收時，朱老板的路段絕對是歪嘴婆娘照鏡子——當面丟丑。

聽了小劉的話，錢正經(jīng)心里忽然襲來一層陰影，朱奎丟丑不丟丑不關他的事，但兒子錢萬車會不會受此事影響呢?這笨蛋又沒收受朱奎的賄賂，整天呆在工地上難道就沒看出什么貓膩?想了一陣，老頭慢慢釋然，兒子是個正直的人，他眼里是容不下砂子的，如果他是貪官，那現(xiàn)在全家就不會租房居住了。小劉的話也許捕風捉影，現(xiàn)在及時把兩千元錢退還給何小東，兒子錢萬車就更不會受任何牽連了。

回到苦竹灣來不及進屋，潘莉紅向大兒子田永交代幾句，急匆匆就去田間地角查看她的稻草。噫，我的稻草呢，才大半天時間咋就無影無蹤了呢。潘莉紅慌了，她跑回家大聲嚷嚷，卻被大姐夫及時止住了聲音。 錢老頭神秘地說，沒弄清楚情況前先不要聲張，當心隔墻有耳。

入夜，星斗滿天，蛩聲遍地。吃過晚飯，錢正經(jīng)簡單向小姨子交待幾句家常話，接過對方殷情遞到手中的電筒就出了門。本來事先說好潘莉紅跟他一路去，但錢老頭臨時又改了主意:人多眼雜，你還是留下看家好。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叫人碰見會說閑話。

憑著對苦竹灣地形的熟悉，和沿路散落的些許稻草葉，夜半時分，錢老頭終于在后山碎石場找到了一大堆稻草。后山碎石場是江銅油路工程的建材供應基地，這里白天人多，晚上幾乎沒什么人來閑游。稻草小山般堆放在石場左邊的空地上，旁邊依次停放著七八輛大卡車。每輛車的駕駛室里瑩瑩透出細微的亮光，看情形里面好像有人。錢老頭很費解，何小東這小子把谷草拉到這里，到底有何用處，正想小心翼翼接近谷草堆看個明白時，忽聽有人小聲喊道:王師傅，你們幾位過來一下。

這聲音好熟，錢正經(jīng)一聽就知道說話者是何小東。何小東從一輛大貨車駕駛室里鉆出來，等其他人到齊后先發(fā)煙，然后從提包里拿出一大疊鈔票似的東西逐一分發(fā)。何小東說，王師傅，你們和朱老板的關系我就不說了，明天的事情，大家都要扎起，如果出了差錯，不僅你我弟兄脫不了爪爪，而且還要連累老板及官場上的哥們。王師傅數(shù)了一遍手里的錢，左右看幾眼小聲說，何大哥，碎石下鋪稻草，瞞得過驗收專家的眼睛嗎，會不會翻船?何小東哈哈大笑，這些事不要你操心，明天你們只管加大油門跟在我的車后，別緊張別亂說話就行了。

錢正經(jīng)在大石塊后貓得雙腿發(fā)麻，他起身活動幾下筋骨，剛要向前挪動身子，就聽不遠處的盤山公路上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不一會十多個操外地口音的民工手持電筒、肩扛大鐵鏟雄赳赳走進了碎石場。

張老五，你辦事怎么拖拖拉拉的，再來晚點，天就亮了。

何小東罵幾句叫張老五的民工頭，抓一把似乎是紅包之類的東西遞給對方，小聲交涉幾句就帶頭走到了稻草堆前。

張老五把手里的東西逐一發(fā)給民工，邊發(fā)邊小聲交待，錢正經(jīng)隔得遠，有些話沒聽清，只隱約聽到抓緊時間干活，管好自己嘴巴之類的話。

民工們喊一聲何大哥萬歲，揣好紅包就開始干活。他們把堆在場中的稻草梳理齊整，然后抱過來，分別平鋪在十多輛大卡車的車廂里。民工們鋪稻草之際，何小東就站在旁邊指揮，每輛車廂鋪到三分之二的高度時，他就叫停。稻草鋪完后，何小東就叫人拿大篷布把每個車廂里的稻草遮得嚴嚴實實，他很細心，拿著電筒逐車查看，如發(fā)現(xiàn)有露出車廂的草根和草葉，他就及時拔除。一切就緒后，張老五就指揮民工拿鐵鏟往剛蓋好的篷布上裝填碎石。這個時候，何小東才長出一口氣，他摸支煙點燃，站在高石上四處張望一會，狠狠掐滅手中的煙頭，貓腰跳下石坎，不一會就不見了蹤影。剛才在車里的時候，他分明看見個黑影，并且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今晚的行動非同小可，千萬不能走漏消息，否則朱老板就要拿他是問，所以何小東決定先找出這個鬼影，悄無聲息將他清除。

錢老頭的藏身處正前方是碎石場，左右兩邊是雜樹叢，后面是個大陡坡，選擇這個地方，一是隔碎石場近看得清楚，二是遇到緊急情況可以逃跑。這時已是下半夜，天上的星星們似乎不想偷看人間的秘密，轉眼間不約而同全消失了，冰涼的露水漫過草尖漸漸打濕錢老頭的褲腳。耳聽鐵鏟撞擊碎石的鏗鏘聲，以及寒蛩們此起彼伏的嘶叫聲，錢正經(jīng)總算搞清了何小東高價買稻草的真實用途。原來他們是施展下面鋪稻草，上面壓碎石的卑鄙手段，冒充重車、企圖瞞天過海蒙蔽驗收人員。這幫害人精，自己把公路修成豆腐渣，既發(fā)昧心財又想拉錢萬車墊背。老子絕不讓你們達到目的，誰想耍花招害我兒子，我就把他送進監(jiān)獄。

義憤過后，錢老頭又把心思轉到了兒子身上，這家伙一直都說忙沒時間回家，他一天到黑到底在干啥，他和朱奎的關系到了何種程度，社會上的傳言及朱奎在油路上做手腳的事他知道多少?可惜身上沒有手機，平時也不記兒子兒媳的號碼，如果上月同意兒子錢萬車的請求，配部手機，那此時自己就不用干著急了。

民工們把每輛車廂堆成小山后，在張老五的帶領下，悄無聲息退出了碎石場。臨行時，張老五大喊幾聲何大哥，不見對方回答，于是就轉身給民工們說話。他叫大家回去后趕快收拾東西，天一亮就去車站趕車。最后一筆工錢上了車才能領，誰賴著不走，出了事姓張的可不負責。

一切恢復平靜后，錢正經(jīng)才搓著酸軟的雙腳站起身，他決定不回小姨潘莉紅家了，明天早上驗收組就要來苦竹灣，他要趕到工地上，當場揭穿何小東及朱奎的陰謀。這樣做其目的主要是為兒子辦件實事，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那么多老板和工人，那么長的路段，他一個人指揮得過來嗎，狗都有走神打瞌睡的時候，何況是人。

嘟，嘟，兩聲輕微的喇叭聲后，一輛小車悄無聲息駛了進來。車剛停穩(wěn)，上面就走下兩個人。

錢局長，你走好，天太黑，小心扭傷腳。

借助車燈的余光，錢正經(jīng)突然吃了一驚，嗨，那不是我兒子嗎，他來這里干啥?，老頭正犯狐疑時，錢萬車已經(jīng)走到了一輛滿載碎石的大卡車面前。

朱老板，明天的驗收相當嚴格，鉆探過后，每個路段都要用十噸以上的大卡車反復碾壓。你可得早做準備，確保萬無一失，不然，我無法向領導交差。

朱奎挪著肥胖的身子緊走幾步，哈腰說，錢局長請放心，這七八輛車都是驗收組選定的碾壓車，我們已按你的指示提前作了技術處理，只要你讓鉆探組按我們提供的路線走，明天保證出不了任何差錯。

錢萬車背著雙手，逐車查看完畢，在場中踱了幾步，低頭沉思一會，突然抬起頭問，那幫外地民工安頓好沒有，天亮以后，必須叫他們一個不留全部消失。

錢正經(jīng)聽兒子說出這些話，頓時氣炸了肺，原來你什么都清楚，原來這一切都是你指揮的，天啊，我平時怎么就沒看穿你的心，錢家怎么養(yǎng)了你這個壞東西。

一時間絕望和失望交織，怒火與義氣狂涌。憤恨之余，抬眼看兒子要邁步上車，錢正經(jīng)急了，激昂中的他哪能容兒子這么便宜就離去。老漢決定上前痛打錢萬車幾耳光，決定怒罵責問他一頓，必須叫他痛改前非，立即糾正自己的錯誤行為。

恍恍惚惚站起身，前腳還沒邁出去，錢正經(jīng)就跌了一跤。他搓著麻木的腳肚子，咬牙再次站起身，剛要張口喊錢萬車的名字，后腰上突然一痛，接著整個人就咕嚕嚕滾下了怪石嶙峋的高坡。

是誰攔腰踢了我一腳呢，這一腳的力度和角度，應該是我思索良久，準備踢何小東的啊。哦，肯定是這小子暗算我，剛才張老五喊他他沒應。

錢正經(jīng)很悲涼，因為他已經(jīng)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就在腦袋即將撞上巨石前的那一瞬，他竭盡全力下意識望天呼喊了一聲。

這聲挾裹著驚恐、失望和憤怒的呼喊，經(jīng)錢老頭燃燒的胸膛，從喉管中凄厲地射出，最先穿透何小東耳鼓。然后借巖石的反彈力，快速碎成無數(shù)顆散彈，嗖嗖嗖越過寧靜的山谷，在苦竹灣上空警鐘般炸響。

此刻，錢正經(jīng)多么希望錢萬車能聽出老爸的聲音，急切希望這聲撕心裂肺的呼喊，能及時喚醒兒子的靈魂……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