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先生是我的天津老鄉(xiāng),我對他最早的認知是在我早年供職的天津日報上,那時,周公在天津日報的《滿庭芳》副刊上開辟專欄“響晴軒硯漬”,寫的都是京津舊事和文壇掌故,文筆典雅,行文輕松,底蘊卻很深厚。我是每期必看,甚至有時著迷到等不得文章見報,就先跑到責編那里去看周公的原稿。由此,我知道周公并不僅僅是一位聞名遐邇的紅學大家,更是一位學貫中西、詩書兼擅的大學者。
有一次,我在與周公交往甚密的惠公先生那里,看到一封周公的親筆來信,內容是關于撰寫專欄的一些事情,而那一筆清秀俊朗的瘦金體書法,卻把我強烈地吸引了。惠公先生也是書法行家,他告訴我,若論寫瘦金體的書法名家,當今中國只有兩位,一位是已故的于非先生;而在世的書家,周汝昌先生絕對是首屈一指。那次,我特意向惠公借得這封周公的手札,復印一份揣摩欣賞。后來,讀到了周公80年代在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的《書法藝術答問》,才知道周公不僅字寫得好,而且是一位學術造詣深邃、且見解獨到的書法理論家。再后來,他的那本《詩詞賞會》又成了我的枕邊書,周公對古典詩詞的解讀和體悟,遠超于一般詩詞賞析文章之上。我由此悟到,世人咸知周公專擅紅學,其實恰恰是對這位全能學者的一種誤讀。
我見到周公是很晚、也很偶然的事情。那是1999年夏天,我在北京為央視拍攝的一部電視專題片做后期。因為缺少一些素材,要等著深圳派人送過來。這個空當就給我留下一些走訪京城友人的寶貴時間。一日,我去篆刻家自默兄那里聊天,偶然聽他說起給周汝昌先生新刻了一枚名章,本打算今天就給老人家送去,而我的到訪使他只好改期了。我聞言有些不安,當即建議他不要改期,現(xiàn)在就去送印,我也正好隨行拜訪一下久仰的周汝昌先生。就這樣,我倆立即動身,前往周府。當時正值酷暑時節(jié),周公穿著一件老頭衫開門迎客,只見他滿頭銀發(fā),渾身瘦骨,雖年逾八旬,但行動還很敏捷,且談鋒甚健,談興甚濃。老人家此時的視力已經很弱,接過自默兄的印章需把印面湊到眼睛跟前,才能看到。接著,又跟我聊起了津門往事,還問起了當年天津日報的幾位老編輯。我則改用天津話與老人交談。老人笑著說,我在北京住了幾十年,家鄉(xiāng)話差不多都忘了,還有,我的老家是天津南郊的咸水沽,那地方的口音跟天津話還不一樣。這時,周先生的老伴正好走過來招呼我們喝茶,周先生指著她說,我老伴的口音還是那個味兒!說得滿屋子人都笑了。
那次拜訪,我得到了周公的第一個簽名本,那是一本隨筆集《歲華晴影》。返深不久,我就受命創(chuàng)辦一份新報,副刊編輯希望我?guī)椭s一些名家稿件,我馬上想到了周汝昌先生,當即給周公寫了一封約稿信。過不幾天,我就收到了周先生的女公子周倫苓代寫的回信,說周公收到我的信很高興,爽快地答應給我們寫稿。從周倫苓的信中,我知道老人家視力減弱之后,文字方面的事情,大多是由他口述,女兒記錄,然后成稿。這使我愈發(fā)感到周公的來稿是何等珍貴。那次,我們在副刊上開辟了一個專版來刊發(fā)周公的散文隨筆,還配發(fā)了周公的近照。據說,老人家對我們的版面安排十分滿意,隨后又陸續(xù)給我們發(fā)來了一些新作。我們從中選發(fā)了一些文字短小的作品,但是,由于四開小報的版面有限,一些長稿就無法容載了,尤其是周公發(fā)來一篇回憶他與胡適先生幾十年交往的長篇散文,我讀后對這兩位大學者的君子之風和學術品格,深為感佩。這篇文章未能經我之手而刊布,令我至今引為憾事。
翌年秋天,我再次赴京拜訪周汝昌先生,這次還帶上了我新寫的一卷小楷陸羽《茶經》,想請周公指點一下。可是一打開書卷,我就發(fā)現(xiàn),一別經年,他老人家的視力近乎失明了,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唐突,連忙把書作收攏起來。可是周公卻興致很高,連聲說:“墨筆字還能看清,還能看清。”他拿著放大鏡,慢慢地逐字審看,瀏覽一過之后,笑道:“這么長的經文,我看一遍都這么費勁,你寫出來豈不更難啦!”我向周公表示歉意,說自己只想著請您這位書法大家指點指點,卻沒顧及您的眼睛,讓您耗費了寶貴的目力,實在是太不應該了!周公笑笑說,你可不能這么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肯花這么大的功夫抄經寫字,這本身就不簡單啊!隨后,周公問我小時候臨過什么帖,跟哪位老師學,我一一作答。周公聞言頻頻點頭說,看得出,你的字很規(guī)矩,也有一定的基礎,但是,似乎還缺少一點靈動之氣。接著,老人家就如何增加靈動之氣,又做了一番詳細的解說。這次拜見,幾乎變成了一堂書法答疑課,我由此窺見老一代學人對后輩晚生的殷切期望和誨人不倦的為師風范,令我如沐春風。
這次拜見,我特意向周公解釋了幾篇長文未能刊出的原委,周公表示完全理解,并對我們?yōu)樗庉嫷膶0姹硎举澷p。他叫周倫苓取來一本新著《北斗京華》,摸索著給我題寫了兩行大字:“侯軍鄉(xiāng)友正之,周汝昌奉”,筆力依然雄健,但排列已經傾斜,而且有兩個字還出現(xiàn)筆畫的疊加——這是一位近盲的老人憑著感覺給一位晚輩題寫的字跡,一絲不茍,筆筆含情。時至今日,我每每讀來,心中都會油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