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薇末
秀水專科醫院南門左拐,前走五百米,就是城北菜市場。一樓東側,第三排的第五個攤位,豆腐徐娘伸著修長的腿前后左右踢騰著。“豆腐徐娘”是我私底下給她取的外號。我搞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要買豆腐干,也許家里的冰箱里還有。我這么想的時候,嘴里喂喂叫開了,豆腐徐娘浸淫在她的舞姿里毫無反應。
“晚上去嗎?”一位套著件墨綠色連衣裙身材碩壯的年青女子托著一板豆腐從我身邊擠過,我側了側身子。
“去,去,去的。你叫我。我來叫你。”豆腐徐娘急急地應著,好像應晚了晚上的約會就去不成了似的。一定是那種街頭舞會。天一黑,街頭巷尾,略微寬敞些的地方,音樂一響,就會聚起一班人。在這座坐擁青山綠水的城市,一入夜許多人不知做什么好。
“第十三步是左腳后退右腳跟上嗎?”豆腐徐娘看著自己的腳問。
“有人買豆腐。”走遠了的綠裙女子看了看我說。
豆腐徐娘慢慢地收了腳,掃了我一眼,一臉不爽地問買什么。
長條豆腐干,我女兒就愛吃這個。
秤還沒穩,豆腐徐娘就把豆腐干扔給我了。
“前幾次都是三塊多,怎么今天要四塊一?”我伸著脖子看稱。
“要不要?”豆腐徐娘揚起好看的柳葉眉,隆起的眉心在剎那間使那張精致的臉顯出蒼老。
我忙付了四塊一的錢。
誰叫女兒就認她這一家的豆腐干呢,也不知怎么做的,豆腐干切開還像豆腐一樣,里面滿是腔隙,燒時味道容易進去。
唉,女兒。
今天一天我都為女兒小惠的事忙著。
早上八點沒到我就來到秀水市人民醫院了。掛了號,先去了肝科。我對醫生說女兒得了肝炎,想休學一年。醫生要看肝功能化驗單。我就打電話叫來了表妹。我沒對表妹說是啥事。“我在醫院,你快來一下。”我只說了這么一句,就把手機掛了。表妹以為我出什么事了,騎了電動車就趕了來。表妹是大三陽。我等了一個半小時,化驗單終于出來了。醫生說大三陽算不了什么,考公務員大三陽也沒影響了。
“那要怎么樣才能有影響?”我焦急地問。
“轉氨酶升高,白球蛋白倒置。”醫生解釋說。
“怎么樣才能轉氨酶升高,白球蛋白倒置?”不是我不講道理,我實在太想知道了。
“你還想轉氨酶升高白球蛋白倒置?”醫生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等在外面的病人,叫道:“下一個。”
我拿著病歷不知如何辦好。昨晚想了一夜自以為很有用的辦法這么不值得一試。
我在醫院各診室之間轉來轉去。一位由母親背著腳上打著石膏的男孩吸引了我,我跟著他們來到骨科診室。透過診室的玻璃看著醫生蹲下身子,一個一個動著男孩子的腳趾頭,一會問男孩,一會和母親說。
醫生開出拍片的單子,我跟著這對母子來到放射科,幫著母親將男孩安置在椅子上。母親感激地說了聲謝謝。“讀幾年級了,上課怎么辦?”我問。“他倒是很想讀,就是沒那個命。他這是脆骨病,全身的骨頭干柴一樣,輕輕一碰就折了。”男孩瞪著眼睛看母親,很不高興母親隨隨便便和陌生人說他的病。母親沖他討好地笑笑,伸手為他捋了一把垂在前額的頭發。男孩有一頭非常好的發質,又黑又亮,可以做洗發水廣告的。他們被叫進去拍片了,我就看護士在窗口后面叫號。男孩從放射科出來,由母親背著又去了骨科診室。我就在骨科診室外面看墻上的“為什么會腰椎間盤突出”、“腰椎間盤突出的預防和治療”,我反反復復看了三遍他們才拿著醫生的處方離開診室。
我到掛號窗口要了一個骨科的號。我告訴那位有一張圓圓的臉看上去總是笑瞇瞇的骨科醫生,女兒的腳扭了,腫得厲害,饅頭一樣,走不了路。醫生開了些云南白藥,還有好得快什么的。醫生將就診卡還給我,吩咐說24小時內用冰塊冷敷,過了24小時再熱敷。我說很痛,可能骨折了。醫生寫著病歷,讓我下午把女兒帶來,拍個片。我問骨折了是不是要休學。醫生說如果只是一般的骨裂,沒有錯位的話打個石膏就行,還可以繼續上學。我說要打石膏的話還是休學好。醫生站起來走到水池那里洗手,告訴我如果只是扭了一下一般不會骨折,即使有骨折也不會很嚴重,完全用不著休學的。我固執地說:不休學加重起來怎么辦。醫生說:“怎么會呢,除非你讓她天天自己走著去上學。”這時有人來到門口,探進頭喊:“趙醫生,下班了。還有病人啊?”“沒了。”我還要問什么,趙醫生說:“下午把女兒帶來拍個片。下午我還在這里。”邊說邊脫了白大褂往外走。早過了下班的時間,一位穿灰色中山裝的男子手上拿著膠片匆匆離開,此時剛才還是人滿為患的候診室空空蕩蕩鬼影也沒了。
回到家,放學回來的小惠坐在電腦前又在寫她的《無字碑》了。
“這么大一個女孩,也曉不得燒一下飯。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養家糊口了。”我最見不得小惠這副天塌下來也與我無關的樣子。我的火頭騰的一下冒了出來,恨不得跑上前關了她的電腦。我極力克制著自己,去淘米做飯。
“爸打電話來說不回來吃了。”小惠回頭看了一下,一定是我雪青的臉色把她鎮住了,她從電腦前站起來說:“你說過不干涉我的。”她走到客廳打開電視。一個女孩子喜歡看政治時事,崇拜武則天,抨擊高考制度,真不知道腦袋瓜子里藏著些什么。
我將鋁鍋往臺板上一放,臨時決定煮面條吃。小惠說她想吃拌面。我有些賭氣地說:不會拌面,只會煮面。要吃拌面自己來。小惠說自己來就自己來。過了一會兒,小惠在客廳里軟著語調說:“就煮面吧,放麻油,還有豆醬嗎?也放些。”小惠就是這樣氣我。
吃面的時候,小惠問我是不是還在生氣。將面條舉得老高,張嘴接住面條的下端,故意吃出很大的響聲,搖頭晃腦地說為她氣壞了身子不值啊,別又睡下了又爬起來去藥店買藥。她指那次考試前幾天晚上很遲了還在看武則天外傳,我扔了她的書,睡下后突然胃痛的事。
小惠上學后,我坐在沙發上發呆。我不知道讓小惠休學是明智之舉,還是我一時發昏。小惠畢竟還是孩子,而我們的決定也許將影響她一輩子。
但我想搏一搏。
怎樣才能搞到休學證明呢?憑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得找找熟人。
我想到了秀水專科醫院的李瓊。秀水專科醫院是一家精神病醫院。李瓊是我小學的同學。她的父親是南下干部,比她的母親大二十幾歲,李瓊是他們最小的孩子。小時候的李瓊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呆在角落里。現在李瓊成了專科醫院數一數二看心理毛病的專家,電視上常常有她的形象。
得知我的來歷,李瓊笑著說:“薇末,你這個母親當得不稱職啊。”
我說:“是啊,有時覺得她是母親我是女兒。”
“怎么會這樣?那你也有問題了。”
“可能這和我們從小對她比較放手有關系吧。我們這一代活得比較壓抑,尤其是童年,我懷孕的時候,就在心里說,我一定要讓我的孩子自在的成長。這么一放想收也收不回來了。我是越來越怕當這個母親了。”
“所以我不結婚,不要孩子。明白了吧?”
“你結過啊。”我反駁道。
“是啊,那又能說明什么。我現在還不是一個人。瞧,我不用像你一樣為女兒懷孕煩惱了吧,還要絞盡腦汁開什么休學證明。”
“懷孕?誰懷孕了?我女兒?胡說什么啊?”
“你女兒不是懷孕,那你讓她休什么學啊?我為六個女孩子開過休學證明,全是因為懷孕了。最小的十三歲,最大的也才十八。小時候聽老輩人說十三娘十三娘,如果不是計劃生育,還真有不少背著孩子跳繩的十三娘。哈哈。”
“不是的。”我說。
我無助地看著李瓊:“是這樣,我女兒是高考制度的斗士。我讓她休學就是想讓她接觸社會,也許這樣能改變她的一些看法。你不知道,她滿腦袋都是武則天。”
“哈哈。”李瓊大笑起來,“我也崇拜武則天。可你想過沒有,你女兒后年就要高考了,萬一休學后她回不去怎么辦?”
“還有一種結果啊,那就是社會很現實也很殘酷,然后回頭是岸。”
“看來你考慮一陣子了。還是要慎重啊。這樣吧,休學證明我可以隨時開給你,你再考慮考慮,這個不急。什么時候你把小惠帶來,我和她談談。”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走出秀水專科醫院,來到菜市場,遇到同樣有些迷迷糊糊的豆腐徐娘。
二、小惠
中考我的成績出乎意料的好,公費進了重點高中,他們獎勵我去了一趟西安。這之前我對武則天知道得很少,可以說一無所知——女皇帝,就這樣。我對古代不感興趣,那是早就埋在土里的世界。我們的未來在太空,在外星球,在無邊無際的星云之間,我們的交通工具是時間機器而不是馬車。在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幽暗的燈光下,當我和那兩駕世界級的寶貝——銅車馬相遇時,我就是這么想的。游客拼命地往前擠,鼻子緊緊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好像多看上幾眼,那些陪了死人幾千年的寶貝就有他的份似的。就在我從人縫里往后退的時候,人堆里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哭聲,那種突然爆發的干嚎,很快就沉寂了。人群一陣騷動,一位三十幾歲瘦巴巴的女人,捂著臉擠出人群,身后的矮個子男人伸手拉她,拉了幾次都沒拉住。導游嘀咕地說我說到中華文明的斷裂她就哭了。大家就表情復雜地看著女人。
晚上在網吧接到母親的電話,問我去了兵馬俑都看了些什么,我陰陽怪氣地說就是看了幾團壘成人樣的泥巴。“媽你知道嗎?”我說,“任何文明都伴隨著令人發指的野蠻。知道為什么兵馬俑個個都塑得栩栩如生嗎,那是因為在每個兵馬俑身上都要刻上制作工匠的名字,如果手塑壞了就剁這個工匠的手,鼻子歪了就割他的鼻子,眼睛斜了就剜他的眼珠。多恐怖啊。這樣的文明還是不要好。”
“可你不能超越歷史,正是因為有了歷史我們才變得聰明。”母親在電話那頭停了一會兒,“或者說變得更像人。至于聰明,現在的人在智力上并不比古代的人好多少,這是有科學證明的。看了銅車馬有沒有想哭啊,秦代的工藝我們用現代化的手段還不能完全復制出來,有多少文明失傳了啊。惠,傳統是要學習和繼承的,讀書就是為了學習和繼承,只有底子扎實了才能去創新。”又來了,我在心里說,不放過任何一個說教的機會,這就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德性,不是想左右我們就是想引導我們。我突然想起早上那個干瘦的女人,她們都一樣,干癟而乏味,總是拿一套套的理論代替活生生的生活,在石頭縫里尋找所謂的意義和真理。
“媽,我要出去了,看鐘鼓樓,拜拜。”我找了個借口。母親在電話那頭叮囑說吃好,注意身體。我撳下通話鍵,母親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
我打開google,在搜索欄里敲進“秦始皇兵馬俑銅車馬”。手機嘟響了一下,是抽水馬桶的短信,馬桶說:快快,就缺法師了。在《魔獸世界》我是法師,馬桶是戰士,我們要進黑石深淵。我進去一看,圣騎還沒到,術士也沒個影,這個馬桶。
馬桶又發來短信叫我上QQ。
抽水馬桶:西安怎么樣?
砸缸:一般般,灰撲撲的,西部的城市都這樣吧,沒法跟沿海比的。
抽水馬桶:吃泡饃沒?
砸缸:吃了,那簡直不是人吃的。
抽水馬桶發來一個張口哈哈哈大笑的表情。
抽水馬桶:前幾天我在杭州碰到一個寧夏人,說南方人盡吃黑糊糊的,他也說不是人吃的。
砸缸:什么菜啊?
抽水馬桶:醬油。
砸缸:暈。
抽水馬桶:不好吃,好玩嗎?
砸缸:老外很多。老外喜歡的東西你說好玩嗎?
抽水馬桶:汗。
砸缸:中國的老祖宗還真是老祖宗,一輛銅車馬就用了7000多個配件,全部手工做的,最小的只有零點幾個厘米,這要多少功夫。這樣的事也只有極端集權專制的皇帝能做到。為了得到這么一個配件,多少人被剁了手砍了腳挖了眼睛劓了鼻,只有閻王知道。
抽水馬桶:我對秦始皇沒興趣,我愛武則天。
砸缸:明天走東線,見你的夢中情人去。我發過去一張笑臉。
抽水馬桶:我不要死的,我要活的。哈哈,你就是我的夢中情人,砸缸砸缸我愛你。
砸缸:我把你這只臭馬桶砸了。
抽水馬桶:親愛的,我都迫不及待等你來砸了。
一年前抽水馬桶加我為好友的時候,我是糞缸,抽水馬桶說比我還臭,我就改成了醬缸,抽水馬桶又說你沒有那么博大精深吧,我一怒就成了砸缸。抽水馬桶自稱是大二的學生,是學校的紅十字會宣傳委員。他說已經為陌生人捐了3000毫升的血,他們中有愛滋病患者有同性戀有妓女,他很高興自己的血和這些人的混流在一起。
圣騎終于來了,抽水馬桶領率我們龐大的軍團激戰黑石深淵。我想今天又要廝殺到深夜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要過的生活,我有些厭倦但更多的是離不開。我想象不出如果沒有了網絡我們這些人的日子將怎么過。
三、薇末
小惠從來沒有坐過這樣的車,公路豬腸子一樣在連綿起伏的群山間盤來繞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黃山松、木荷、亮葉水青岡、甜櫧、巖柃、玉山竹、云錦杜鵑……這些高山植被在別處很難見到。響著潺潺水聲的山澗一會在車的右側一會在車的左側,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小惠膽汁都吐出來了,一張小臉雪白。她閉著眼睛靠在我的身上,不時地說:“媽,難受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現在的孩子就是經不起。
起初我還在說我小的時候連這樣的公路都沒有,就靠兩只腳板走著,在心里責怪她驕氣,看著小惠實在難受還是心疼了,輕輕地攬過她的身子摟在懷里。我沒后悔把她帶出來,就像沒后悔動員她休學一樣。
小惠以為就這樣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沒完沒了一直要去到世界的盡頭了,沒想到眼前會豁然開朗,驚現一座規模不小的城市。她想不明白為什么要在這么深的山里建一座城。我說在中國漫長的歷史時期,或躲避戰亂或逃避政治迫害,攜家帶子的往沒有人煙的地方走,身后再也聽不到追殺聲了,他們在河邊洗凈臉上的污垢,埋葬了親人,在河灘上壘起幾塊石頭,燒了一餐有魚有野菜有野兔豐盛的晚餐,他們很久沒這樣吃過了。第二天他們搭了一座可以遮風擋雨的屋棚,第三天他們在河和山之間的平地上開墾出一片田地。他們舔凈傷口,開始遺忘過去,過上了衣食無憂看日升月落的日子。“這不是陶淵明的桃花源嗎?”小惠叫道。我說是啊每座深山里的村落都有一個桃花源一樣的夢。而中國這樣的村落星羅棋布。
我要帶她去的地方還在更深的山里。
畢竟是孩子,吃了一餐飯小惠又精神了。我帶她去美娟的家,美娟是這座縣城和我唯一有聯系的人。
美娟拉著小惠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嘴里嘖嘖地叫著:“像,像,真是像,像你外婆,笑起來細長的眼睛,這美人下巴。哈哈,比你媽漂亮多了。”小惠大大方方地回應著。美娟陪著我們去走老城區。美娟不時向小惠指指點點,說一些過去的事。我在這里一直讀到初中畢業。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城市,風景秀麗。老城區的弄堂非常深,是那種戴望舒詩歌里飄著紫丁花香味的小巷,兩邊是有著精美雕花的木頭房子。燈光昏暗,街道異常冷清,一些房子已經沒人居住,呈現一種敗落的跡象。美娟還要帶小惠去看我們小時候讀書的學校,小惠的手機突然響了,小惠接了手機告訴我們說同學傳資料給她,她要回旅館上QQ了。小惠小鹿一樣地跑了。美娟說你女兒很懂事啊。我說是啊太懂事了,超出了她這個年齡了。任何事超出了限度都不會是好事情。我在心里說你以為她真的接什么同學傳的資料啊,她是不想和我們在一起。美娟問我要不要見見耳朵聾。我說不用了,你幫我安排好就是了。我要把母親的墳從黃村移到城里的公墓去。移墳前要請人把母親的遺骸裝晶罐。美娟說移墳要在下半年,耳朵聾已經揀好日子了,就在冬至后的第五天,那天的日子好,生辰八字也合。我說好,到時我回來。美娟說移墳前要供奉,告訴一聲你媽,免得她受驚。我會安排的。我說好,謝謝,我把錢打進你的存折。
第二天美娟開車將我們送到路口,將裝著香燭供品的布袋遞給我,提醒說移墳的事你先和你媽說一聲。
我千里迢迢將小惠帶到這里是要對小惠講一個藏在心底的無字碑的故事。
我們來到一處瀑布前,瀑布的落差有七十幾米,底下的潭不大,卻有三米多深。小惠說:“這里真涼爽。”我冷冷地說:“如果是冬天就是徹骨的寒了,尤其是鉆到瀑布底下。”小惠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即有緊張,更多的是不信任。
墓穴在瀑布右側向陽的坡地上。沒有墓碑,洞口用幾塊石頭封住,石頭上結著厚厚的青苔。我伸手拔掉墳前的雜草,清理出一塊空地,在墳前插上香燭,擺上供品,倒上酒,疊了一幢三層小樓燒了。小惠站在一邊看著我做這一切。我鋪上報紙,在墳前拜了三拜,我叫小惠也拜。小惠跪下的時候轉過頭問我里面的人是誰。我說是你外婆。為什么沒墓碑,小惠又問。我望著瀑布的方向,眼里淚光閃閃。“她是不是自己鉆到那口潭里死的?”小惠問。小惠總能看透我的心思,而我卻很難看透她。“那時她多大?”小惠的口氣非常地平靜,就像問同學作業做了嗎一樣。我突然懷疑自己此行是不是多此一舉。小惠也許會認為我又在小題大做了。“她多大?”小惠又問。我告訴她:“34歲,那年我12歲。”
“你想告訴我什么?”小惠咄咄逼人地問。
“我是你媽,這是你外婆的墳。你就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我大叫起來。
“她自己鉆到潭里找死的是不是?”
“你!”我氣得揚起手,真想狠狠地打她一巴掌。
小惠退后了幾步,站得離我遠了點,說:“媽,我知道你的用意,你為什么不考慮我的感受,為什么不事先和我說一下。你的過去對你也許很重要,對我一點用都沒有。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想當然,你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平庸嗎?那是因為你總是和大家一樣。我知道你就是想叫我考個好學校,找份好工作,嫁個好老公,這就是你生活的全部。我為什么一定要這樣。”
“那你想怎么樣?你就想一輩子坐在電腦前,在電腦里建造你的無字碑?”
“媽,我跟你說不清楚。”
“小惠,這個世界很現實,很多東西我們無法改變,高考是通向成功最穩健的路徑。別的我什么都看不到。你為自己設計的路徑也許能成功,那要很好的運氣。那樣的成功百分之一都沒有。”
“那是因為那些人能力還不夠。活該失敗。”小惠叫道。
風吹起燒紙的灰燼飄過母親的墳頭。我呆呆地看著,心底涌起一點一點地痛,我終于無法克制在母親的墳前嚎啕大哭起來。
小惠走過來,將手放在我的肩上,說:“媽,你們活得太沉重,為什么不能讓自己活得輕松點?為什么要去干涉那些自己的能力做不到的事?為什么要活在過去和未來而不是當下?為什么不能面對常識?”
小惠向她外婆磕了三個頭,說去瀑布那,扔下我就走。
四、小惠
一次,我和抽水馬桶閑聊,抽水馬桶告訴我這輩子有兩件事他不會去做,一是抽煙二是吸毒。有一件事打死我也不做:違背自己的意愿。
母親就是喜歡瞎折騰,不是擔心這就是憂心那,不時制造不安全不穩定的因素,結果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的,搞得我也和她一樣劍拔弩張地吼。
我研讀武則天是和抽水馬桶的一個賭局:歷史在哪里?武則天在哪里?在文字里?在泥土下?在無字碑中?在人腦里?都是又都不是。我們要尋找的是:武則天給唐朝帶來了什么?給中國帶來了什么?給我們又帶來了什么?前面的6個問號書上有答案,后面的3個問號要我們自己去尋找,做出解釋,這比書本不知要有趣多少。后面的3個問號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將書本扔在了一邊,班主任的英語課上,我也忍不住拿出黃永年的《唐史史料學》看了起來。同桌踢了我一腳,我將腳往里挪了挪,同桌又是一腳,我這才抬起頭,看到班主任漲紅著臉站在我面前。班主任一把抓過我手里的《唐史史料學》,沖到講臺前失聲地喊:下課!甩頭走了。
剛進高一的時候,班主任發現我英語口語不錯,就推薦我代表班級參加年級的英語演講競賽。期間她問過我幾次,每次我都說在準備。競賽前一天我才將演講稿交給她。她在我的演講稿上做了一些改動,遞還給我的時候問我有沒有信心,我說有。她看了我一眼,說晚上好好地準備一下。班主任是一個嚴肅的女人,這是那天她留給我的印象。那次演講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準備不充分,講得磕磕碰碰,只得了個優秀獎。班主任可能怪我辜負了她,要知道我們班上有一些同學是很上進,很希望有表現的機會的,還有那些像我媽一樣的家長,更是絞盡腦汁希望兒子(或女兒)撈到所有一切的機會。而她偏偏把機會給了我這個最不珍惜的人。她對我失望了,她可能還對自己有些不滿,怪自己看錯了人。自那以后她對我越來越冷淡,而我則開始放棄英語。
母親讓我休學,我一口答應下來,原因有二:一是想好好地研究一下武則天,二是借此機會擺脫班主任。我讓她越來越不舒服,而她也讓我越來越不舒服。這種不舒服是悄無聲息的,如果就這樣熬到高中畢業,我非毀在這個女人手里不可。
在抽水馬桶的幫助下,我們在QQ上建立起一個我們倆的唐朝。有時他拆我建,有時我拆他建,有時我們一起拆一起建。
砸缸: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孔子發這番感慨的時候,身邊可能有一個令他頭痛的女人,他的話可能還是針對那個女人的。和大丈夫相比,小人常在背后使陰招,和男人相比,女人喜歡使小性子,或者說常無意中將一池清水攪渾。小人是有目的的,做事是猥瑣的,女子常常沒有目的,感情行事,像繞樹的藤一樣。
抽水馬桶:嚴重同意。把孔子當成統治的法器并推向極端應該始于宋朝,理論支持者是朱子的理學。
砸缸:我們應該把人物放進歷史的麻袋,然后把口袋扎緊,不讓透進一點現代的空氣,否則就不是歷史人物,而是歷史和現代雜交的怪物了。
抽水馬桶:你的意思是人物命運逃脫不了時代背景?
砸缸:對!
抽水馬桶:明白了,你認為武是斗士。
砸缸:某種意義上說是。至少她在改變,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為之。
抽水馬桶:嚴重同意。
砸缸:也許因為武的大逆不道,之后男權對女人防范更加森嚴壁壘,才讓女人纏上小腳,三門不讓出,六門不讓進。
抽水馬桶:有這個可能。
五、薇末
我已經給李瓊打了三個電話了,打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李瓊在手機里指點:復興路與和平路的交叉路口,頂峰酒店斜對面,大概往東走十來米,綠谷茶軒。我對方位向來沒有分辨能力,頂峰酒店斜對著十字路口,斜對斜到底哪邊啊,我陷進云里霧里。四個方向都走了一遍,找得汗都出來了,還是沒看到綠谷茶軒。李瓊打來電話說怎么還沒到?碰到哪個帥哥了?
“哪兒啊,我找不到。”我頭有些暈,將身子倚在邊上的柱子上。
“你在哪,現在?”李瓊問。
我抬頭看,邊上是一家水鴨子干洗店。
“就在樓上啊。”李瓊驚訝地說,“這么一大排霓虹燈沒看到?門就在水鴨子的邊上。”李瓊在二樓的樓梯口等我,看到我面紅耳赤的樣子她笑得樂不可支,就像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一樣,我心里生出隱隱的羞愧和妒意。
李瓊找我是談小惠的事。
見我東張西望,全身肌肉繃緊的樣子,李瓊問:“第一次來茶館?”
我點了點頭。眼睛掃著隔桌的那群男孩女孩,和小惠差不多大。我突然不安地想:不知小惠來過這種地方沒有。
李瓊說我們喝花茶吧。我點了點頭。
李瓊又咯咯咯笑了起來,告訴我把我叫到茶館,這主意是小惠出的。
李瓊說:“小惠比你老練。”李瓊見我用疑惑的眼光看她,解釋道:“她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而你不知道她的毛病在哪里,至少你沒踩到點子上。”
“那是因為我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她身上了,而她根本不把我當回事。”我把聲音突然提了上去,隔桌的男女孩子轉過頭往我們這邊看。我不好意思地住了口。
“其實小惠頂懂事的。關鍵是你要調整好心態。說句實話,我還是蠻理解、支持小惠的,還加上佩服。我們讀書時學的數理化現在能用多少?我們那時只會盲目地接受老師灌輸的一切,想想多么得可悲。正像小惠說的:語文老師說:這個作文啊,開頭應該這么定……結尾呢,要這樣……;數學老師說:以后看到這種題目就要用這種方法,給我記好了;英語老師說:把這些單詞讀一遍;政治老師說:政府開設網站公開信息這體現了……為人民服務……;班主任說:今天離高考只剩下X天了……。小惠說學校就這樣用一個個套子套他們。哈哈,我們那時被套得更厲害,現在還在往套里鉆。”
“可是現實……”我說。李瓊打斷我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們那時現實也許只有唯一的可能,現在不是這樣了。我接觸的不少家長能理解這點,可就是接受不了。我相信等你的女兒當了母親,她對女兒就不是這種態度了。別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的。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小惠不是你女兒,你當然可以這么說。”我的喉嚨又緊了起來。
“我記得你會車馬炮,我們來幾盤怎么樣?”李瓊突然換了話題。
“我已經好幾年沒走過了,小惠出生后就沒走了。”
“走法還沒忘吧,象走田,馬走日,兵卒一去不回頭。”李瓊向老板要來一副象棋,說第一盤讓我一車一馬,第二盤讓我一馬一兵,第三盤讓我一兵一象。第一盤我很快就輸了,第二盤我下得非常小心,雙方膠在了一起,最終走成平局。第三局李瓊笑著說:“不讓你了。”這一局我們走了半個多小時,我輸了。李瓊還要來第四盤,我看了看表,快十一點了,小惠十點下課的,我忙推掉棋子站起來就走。
來到自家的樓下,看到家里的燈還亮著。打開門,燈就熄了。我輕手輕腳地來到小惠的房間,小惠發出輕微的鼾聲。我走到書房,一聽可樂放在電腦桌上,我拿起來,里面還有小半瓶。我嘆了一口氣,第一次沒有發火。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惠起來上廁所,我還坐在電腦桌前,小惠睡眼朦朧地走到我面前說:“媽,你怎么還不睡?”我叫她快回床上去,別凍著了。小惠揉著眼睛說:“媽,你干嗎不睡?”我有意裝著火氣很足地說:“快回床上,把外褲脫了。”小惠一下不高興了,說:“我不睡你發火,你不睡你也發火。”小惠轉身沖著我吼:“給我滾到床上去。”我怔在那里,過了一會兒,笑著說:“你這個死娜妮。”小惠從鼻子里哼哼了兩聲。
六、小惠
他們斜披著艷麗的綬帶——國和助學學子愛心回報社會。國和是當地很有名的一家房地產,他們新開出的杏花園樓盤,價格已飆升到每平米一萬,在人年均收入不足1萬的秀水,對沒錢的人來說房子就像索命鬼,勒得你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而那些投資房產的有錢人,睡一覺資產又漲了,睡一覺又漲了,睡夢中都在笑。杏花園樓盤買房等號的排起了長隊,一個號一轉手就可以賺50。母親也去拿了一個號,她和父親商量著要不要交預付款,后來他們還是拿著錢去了,不是交預付款,而是投進了另外一家房地產,每個月吃二分的利息。他們問我,我反對,我給他們算了一筆賬,二分的息要有多少的賺頭才能保本,才能贏利。如果他們能贏利,那也是暴利,里頭有很多的違規。你們不能助長他們的氣焰。房市即使不垮,遲早也要調整。這些話當然不是我說的,我還沒那個水平,這些話是抽水馬桶說的,起先我也是將信將疑,馬桶一點一點分析給我聽,而且旁征博引,我驚出一身冷汗。我知道對面那條幽深的弄堂內那群撿破爛的外地民工也你五百、他一千、我一萬把錢投進房市吃利息,我的一個表姑媽還把房子抵押了,貸了八十萬。抽水馬桶問我如果一個經濟體什么錢都要,都敢要,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內芯已經掏空了!房市不景氣是一年半以后的事了。不僅停了利息,連本金也不讓拿了。
胡梅考取了一所211大學的電子信息專業,國和每年支助她五千元,直到讀完本科。面對電視臺和報社的長槍短炮,胡梅懷著萬分感激的心情,說國和是她的再生父母,感謝醫院給了她這次回報社會的機會。她一定不負眾望,好好學習,回報社會,報效祖國。胡梅的這些話我媽也會說。211又怎樣?也就一般般!瞧瞧他們的學生。
是李瓊阿姨介紹我來她們的醫院進行社會實踐活動的。每年的寒、暑假學校發給大家一張社會實踐表,敲上證明單位或街道的公章,開學時帶還老師。老師也許連打都沒打開過,有一次我交上去的社會實踐表上沒蓋章,老師也沒問什么。后來我發現班上的很多同學都這樣,社會實踐表是我們自己填的,一個寒暑假,除了坐在電腦前,我們哪兒也沒去。
上上個星期天李瓊阿姨打電話叫我陪她走括蒼古道。路上她提起我的休學,建議我先別做決定。她說:“到醫院當幾天導醫怎么樣?過幾天有幾個國和助學學子要來我們醫院。”
胡梅說好了話,電視臺的人扛著攝像機跟著她在人堆里轉來轉去。看病的看到攝像機就躲。電視臺的就問跟在后面的護士,導醫都干些什么。胡梅在護士的指點下給病人填就診單子,看到一位拎著麻袋的大爺,胡梅連忙上前為大爺拎麻袋。胡梅又在電視臺的安排下站在護士的身邊,接受病人的咨詢,病人是電視臺的動員來的。胡梅又帶病人去了心血管內科專家診室,然后又帶他去了心電圖室、放射科。電視臺的問護士導醫還干什么,護士說帶住院的病人去病房。電視臺的就叫去找一個需要住院的病人,不一會兒,護士帶來了一個病人,病人一看到攝像機,忙說她已聯系好病房的醫生,不需要帶。隔了一會,護士又帶來了一個聽不懂普通話的病人,巧的是攝像是他的老鄉。攝像一直跟著胡梅來到外科大樓的十八樓,婦科住院部。
回到家我就躺在沙發上不能動了。我在腦里估算了一下,早上起碼走了十一公里。
我媽前腳上班去了,我后腳就抱了筆記本電腦斜依著沙發和抽水馬桶聊開了。我再也不想受那份罪了。
抽水馬桶:我也是農村出來的,你要理解胡梅。
我半天沒回他。印象里這是第一次和抽水馬桶發生分岐。有一會兒我的心像被什么堵住了,手機械地在鍵盤上敲打著。
砸缸:別瞧不起人。我外婆是上海知青,嫁給了農民外公。聽我媽說我外公是一個孤兒,在我媽六歲的時候死于無名腫毒。因為我媽,知青返城時我外婆留在了黃村,就是我外公的村莊。我外婆唯一的信念就是供我媽讀書,離開農村,回到上海。我媽也很能讀書。就在我媽十二歲那一年,外婆上山采藥為母親籌集學雜費,失足跌落水潭。那潭我見過,很深,夏天也冒著絲絲冷氣。我外婆的墳就在水潭邊上,墳門用幾塊石頭壘成,是一座真正的無字碑。
抽水馬桶:沒想到你有這樣的經歷。
砸缸:這事是我媽的一位醫生朋友告訴我的。那是我媽的經歷。也許我媽想把她的經歷轉化成我的經歷吧。
抽水馬桶: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砸缸:我們不說這個,我們還是說胡梅。她可以選擇沉默的。
抽水馬桶:你沒受過沒錢的苦,你當然可以這么說。我們無權指責任何一種個人行為,只要這種行為沒有觸犯任何人。
砸缸:如果觸犯的是人類的誠實呢?或者說道德取向呢?
抽水馬桶:人類的誠實是哪來的,道德取向又是哪來的?你可以捍衛,但不能替代。
砸缸:好吧,就算你贏了。
抽水馬桶:這才是我的砸缸。休學的事和你媽談得怎么樣了?
砸缸:我想再考慮一下。哦,對了,你會造機器人嗎?或者周圍有人會造嗎?
抽水馬桶:又有什么想法了?
砸缸:機器人導醫會很有市場。
抽水馬桶:已經有機器人保姆了,就是價貴,還不能普及。
我媽下班回來,我告訴她不想休學了。我答應她在學校好好上課。她也要答應不能支配我在家里的時間,要由我安排。我媽瞪著眼睛看著我,要發作的樣子,我迎著她生硬的目光準備打一場保衛戰。她的目光慢慢軟了下來。
七、薇末
我到李瓊那里開安眠藥,意外地看到豆腐西施也在那里。聽她們說話的樣子,已經認識很久了。
李瓊看到我,笑著說:“說曹操曹操到。”
“說我什么?”我問,看了看豆腐西施。
“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豆腐西施掩著好看的櫻桃小嘴笑,顯得有些做作。
“我正和張紅英說,晚上帶一個朋友去跳舞,讓她當老師。怎么樣?別告訴我晚上沒時間。這也是小惠的要求,我可是答應過小惠的。”
“你就是這樣幫我啊?”我說,“這幾個晚上都沒睡好,給我開點安眠藥吧。”
“小惠又氣你了?我正在和婦聯聯系,準備開一堂課,怎樣當新時代的母親。”
“那好啊。她現在脾氣是出奇的好。我跟她急她一點都不急。前天晚上她又在玩電腦,我說了幾次她不聽,我就叫她滾,眼不見為凈。你猜她怎么說,你們猜猜。她說媽滾的人是你。我肺都氣炸了,我說什么這個家是我養著,竟然要我滾。小惠說是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頂順眼的。你看我不順眼你就出去消消氣,什么時候氣消了,看我順眼了,你再回來。她這不是變著法子氣我嗎?”
李瓊、張紅英哈哈笑了起來。李瓊說:“你是徹底被小惠打敗了,別不承認啊。小惠已經非常有想法了,這樣的孩子你是很難改變她的。相信我,小惠壞不到哪里去。她不甘人云亦云,或者說不甘平庸。以后日子過得如何,看她的造化了。晚上跟我們跳舞去。有首歌怎么唱來的,戀愛不如跳舞,我們改一下,吃安眠藥不如跳舞。這事張紅英最有發言權。她吃了三年的抗抑郁藥了,自從學了跳舞,藥量一天天在減,現在基本不用吃了。而且成了舞林高手了。”
舞場設在江濱,柔軟的風自甌江一陣一陣拂面而來,兩百多人一起舞動著并不年輕的腰肢、胳膊、腿腳,遠遠地看著,非常地有氣勢。李瓊彎下身子向我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說:“以后你不用成天和小惠爭地盤了。你就好好地寫你自己的無字碑吧。”■